一
你知道,最難的是什么?
無力感?
她哭了。
什么?
那個孩子。
哭,為什么?
她從夢中醒過來,哭聲像一首歌。
歌?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
沒聽過,我只會唱“春天花會開,鳥兒自由自在,我還是在等待,等待我的
.....”
我把她輕輕推進去,按下按鈕。我試過,沒有任何呼吸,一點也沒有。只是,她嘴角的痣忽然不見了。
推到車里?
十歲,一切都小小的,臉蛋是那種高原紅,藍碎花裙子,新的。我撩了一下她的劉海兒,露出光溜溜的額頭。
好吧…十歲能記得很多事情。我就記得,我十歲的時候,玩爸爸的打火機,把窗簾點著了。
她不是很明白他在講什么,大概就是一個女孩,他推她到什么地方還有些碎片,沒有呼吸、歌聲之類的。這令他幾十年難以釋懷。他傷害了她?還是,那個孩子是他的親人?妹妹?女兒?
現在,這個正步人老年的男人,坐在她對面,進行他們的第三次診療。她見過許多心理疾病患者,知道他們有時陷入偏執的幻想,但是,與其他同行不同,她并不認為這是壞事。幻想是他們活著的根由,如果沒有這個,他們就會陷人更深一層的混亂。那些真真假假、有邏輯或無邏輯的幻想,是他們給自己造的房子,是一個新的世界一對外人來說,那可能就是所謂平行宇宙。
前兩次,他們的交談流暢、順利,像兩個朋友聊天。她一直在尋找縫隙,好深入他自己都未曾發覺的那個世界,縫隙像高鐵窗口閃過的樹影,難以把握。正當她開始生出挫敗感,露出一絲煩躁情緒,他卻突然門戶大開——
火,火。
微火,冷的火。
“春天在那小朋友眼睛里… ”
他開始發呆,眼睛盯著她。可她清楚,他并沒有“看見”她。他陷人回憶或者另一重宇宙。她的工作使得她經常遇到這種情況。這時,她會默默觀察,如果發現對方有狂躁的跡象,就搖動一個特制的鈴喚醒他們;如果對方只是安靜地沉浸于情緒中,像一塊鐵沉在湖底,她就繼續觀察一觀察頭的形狀、某一小撮散亂的頭發、睫毛長短、臉上的痣或斑塊、上牙和下牙是否對齊…這種觀察,讓她對人這類生物有了新的認知:他們的靈魂大多數時刻都是沉睡的,一生中,醒過來的次數寥寥無幾。
對,我十歲時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火災。
微火在唱歌:“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
不,火勢不大,但絕不是微火。你用詞挺講究,一般人都說小火、中火、大火。
但是今天,他顯得過于安靜,仿佛大睜著眼睛睡著了。她明白,那股把他拉向水底的力量,既強大又柔和。他毫不掙扎,完全順從。
現在,事情變得特別有趣一他在自己的回憶中,因為精神問題,那些場景和事件被重新經歷,一切是正在進行的過去時。他已重復過千百萬次。同時呢,她也由于他的講述而沉潛其中。她像游泳教練,跟著他的身體游動,共享同一片水。大部分心理醫生都堅信一句話—“講述即治療,所謂敘事療法”,因此,他們總是引導患者變成一個講故事的人。只有把無意識扯到意識層面,人才可能正視它并找到盛放它的容器。講述像空氣一樣注入那些往事中,氣球越來越大,越來越大。講故事的人心懷忐忑,既期待又憂慮它爆掉。她的工作,就是幫助人們把鐵杵磨成一根無比細的針,再鼓勵他們把針刺進氣球。
他的嘴巴在訴說,而他的全部感官,尤其是內心,從語言中分離,在同時重歷這些記憶。她呢,則把自己的專業理性和共情能力調整到最佳的結合點,她游在比他更深的水下。
一個童話?火焰唱歌這個主意挺絕的。
二
我迷路了。
周圍都是榛樹,并不高大,但是漫山遍野,無邊無際。
我向坡頂走去。我知道腳下就是她所在的那面山坡,但就是找不到她。村里老人說,這些樹是十年前封山育林時栽的。栽樹的時候,山坡上的墳并沒有遷走。
我看到了幾座墳,能看出,每年都有人來祭拜。不是她的,她父母早已去了遙遠的黑龍江。村里人說,他們在那里種土豆和玉米,黑土種出的土豆特別面,玉米黏糯香甜。
我在山林中逡巡了一整天,從日出到太陽落山。后來,我清楚自己找不到她了,可并不想離開,只是不停地走。我在想,如果遇到一條毒蛇可太好了,我無比期待它牙齒里的毒液。那或許是我的藥。
天漸漸黑下來,在山林中,天是大水漫過那樣黑的。
唰——
窗簾緩緩拉上,黑夜像膠水一樣把一切都粘在了一塊兒。
天上沒有月亮,我迷路了,分不清東南西北。雙腿麻木,我躺在地上,青草用柔弱的身軀托住我。眼淚噴涌出來。很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了,我想,她就在這片泥土之下,早已跟著流水、蟲子和風遍布山林。我就這樣跟她重新接觸,十年前,是我親手把她推進去的。為了露出額頭,我還撩了一下她的劉海兒。她睫毛細長,嘴唇青紫。
我想,如果就這樣睡去,再也不醒來,多么好。但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這么好的結局。我有我的罪,罪是不能贖的,罪只能受。我必須承受完相等量一算上利息一的罪,才有資格去地獄。
這時,我聽到了貓叫。瞄喵聲繞過微風和樹木,敲擊著鼓膜。
不是幻覺,是一只黑色的貓,也可能是別的顏色,但在夜晚只顯現為黑。它的瞳孔反射出兩束光芒,像兩把小掃帚。
我看懂了它的意思。
黑貓轉過身,尾巴上翹、彎曲。我站起來,跟著它。我的腳不像它的那樣充滿彈性,它走得平穩絲滑,我則走得深深淺淺、跟跟跗。
它帶我走出山林。
一刻鐘一更久或者更短,我看見了遠處村莊的燈火。就在微光抵達的一瞬間,黑貓消失了。我四處尋找,周圍只剩下輕風搖動草木的影子。每個影子都像一只正在跳躍的貓。
回頭,大山在黑暗中融化。
我忽然驚醒,這只黑貓就是她。
從山上下來,我進村時,狗只叫了一聲。
那不是對陌生人的警告式吠叫,而是類似于人對不置可否的事情的一聲“哈”或“呵”。
事情發生一周后,我第一次來這個村子,找到她的父母。
我跪在兩個悲傷過度的人面前,說這一切全是我的責任,他們可以報警,也可以報復。我全盤接受。
可是,他們沉默不語。
我不斷訴說,到最后,那個父親使勁搖頭,只重復說一個字:不。
他們覺得我說得完全不對,是我受了刺激之后的胡思亂想,是我把夢中事當成了真實。
我走出院子時,那個母親追出來,跟我講,不要想了,一切都過去了。這是孩子的命,也是我們的命。
我們說話的時候,他們的另一個孩子,七八歲的男孩,正騎在杏樹上夠一顆剛剛透出紅的杏子。
他摘下來,咬一口,魮牙咧嘴地喊,太酸了。
這是我第二次來,苦尋不到她的墳,卻終于明白了他們為何如此。那才是真正的悲痛啊。
三
那一次,回到城里,我養了一只貓,黑貓。因為這只貓,我認識了一個女孩。
它是一只流浪貓,在我居住地附近行動。它的前腿有點瘸,但不影響跑跳。我把它帶回家里,沒有做任何防疫措施。我甚至期待著它帶點什么毛病,然后用利爪和牙齒抓傷、咬傷我,讓我有機會比它更早死去。
它健康成長,野性并未徹底消失,喜歡從窗口跳出去流浪幾天,找不到食物或天氣驟變時,又會滿身臟污地出現。它更大的特點是,從不叫。
我們形成了一種默契的同居關系。
那一天,在它出走一周之后,我們在公園不期而遇。一個女孩正拿著貓糧逗它,它表現冷淡。我走上前,想憑借跟它的關系幫助女孩完成善舉。貓沖我牙。我跟女孩說,這只貓很兇,你最好小心。她問我怎么知道。我說我是它的主人,它半流浪半居家。
女孩繼續逗它,它卻抓傷了女孩的手。其實,只有我知道,它這么做是為了告誡我。它試圖顯得更為獨立,沒有誰是誰的主人。但在法律上,我對它的喂養形成了主人和寵物的關系,我是它的監護人。我不得不帶著女孩去醫院打狂犬疫苗。
在電瓶車上,女孩詫異地問,你的貓沒有定期做防疫嗎?
我說,沒有,所以你必須打針。
那你被它抓傷過嗎?
我向后面伸出一只手,給她看,手臂上密布細小的傷痕,像一幅碎掉的拼圖。
我沒有打針。我說。
我以為她會問為什么,她問的卻是,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女孩后來成了我的妻子。在打針那天,她強迫我也打了狂犬疫苗。她的口吻不容置疑:你如果不打,我就不打。這樣,我病了,仍然是你害的。她用她的命要挾我,我無法拒絕。然后是第二針、第三針,然后是逐漸熟悉和親密,然后是同居,然后是結婚。
我的人生因此走上了我此前一直拒絕的那條道路,但這段路并不長。
矛盾出現在要不要生孩子這個問題上,她想做母親,我選擇不做父親。我始終沒辦法跟她講述那件事。后來,我買了一本書送給她,村上春樹的《奇鳥行狀錄》。她本就是村上春樹的書迷,但是我送她這本書,有另一重含義。我告訴她,村上春樹因為父親曾是侵華日軍而選擇不再繁衍后代。她冷笑說,也許,他只是為自己的不育癥找個高尚的理由罷了。
他為什么要承擔父輩的罪責呢?過了幾秒鐘,她又說。
不只是基因,有些事也是會遺傳的。我說。
她看了我一會兒,沒再說什么。這之后,我以為她理解了我的意思。她的確不再強烈要求我在她排卵期跟她做愛了,但我能感到,挫敗讓她身上的母性更加濃烈。半年后,我們坐到了民政局。離婚很順利,之前她在家里拿出協議書的時候,我們都松了一口氣:總算到這一天了。但是我的名字簽得有些勉強。
我終于想明白你為什么不生孩子了。她說,所以,我也下定了分開的決心。
哦,那太好了。對不起,這的確是我的問題。
你應該勇敢一點,去追求你真正愛的人,而不是遵從世俗的觀念,跟我搞形婚。
形婚?
不是嗎?你是同性戀對吧,為了遮掩這一點才和我結婚。
我按捺住反駁的沖動,心里想,也許,這是個恰當的理由。特別是將來她跟別人提起這段婚姻時,這樣的前夫形象能讓她獲得更多同情,甚至,她的魅力都會因此增加一點。
四
我恢復了獨居生活。
也不算,那只貓仍然不時回來。它看我的眼神有些變化。
區別是,我已經形成習慣,定期帶著它去驅蟲、防疫,給它剪指甲,還有日常的喂養和鏟貓砂。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獲得了多年未有過的平靜生活。游蕩了幾年之后,我有了工作,開網約車,一個新出現的行業。乘客對我僅有的評價是司機看著有點憂郁,不怎么說話。我既不像有些司機那樣充滿好奇心,從后視鏡里打量每個乘客,跟他們聊天,問人家的個人信息;也沒有另外一些司機那種對工作的熱情。一定程度上,我像一個真人模擬的自動駕駛系統。乘客能聽出我必要的對話里都沒有語調。有些深夜,我行駛在北京的四環路上,看著車燈形成的河流向遠方流淌,會幻想一種情形:這個世界的白天消失了,從此以后每時每刻都是夜晚。那樣的話,我覺得自己的心能得到真正釋放。這么多年,它一直在收縮。受此影響,我搜索了北極圈的極夜游,挪威和瑞典的某些小鎮,還有俄羅斯的諾里爾斯克,一年有長達三個月的黑夜。但我同時了解到,這些地方溫度很低,是抑郁癥高發地區。猶豫中,我沒有成行。我不是怕抑郁,而是不愿意跟更多的抑郁者待在一起。
現在想來,后來我還有過一段更長時間的“愉悅生活”。
就是那三年。這么說有點冒天下之大不違,但確實是我的真實想法。在人人緊張的氛圍里,我卻仿佛被一種力量從水底托舉到了水面。我不免想,人類已經走到了盡頭,地球即將毀滅,我的那點事,已輕若鴻毛。我真是這么想的。那些日子,每天除了刷這類新聞,就是安靜地回憶那件事。許多已經遺忘或者被時間模糊的細節重新鮮活起來,聲音里的顫抖、火焰燒出的灼熱氣流、灰燼的特殊味道,比三十年前的那一天還要清晰。心臟的疼痛是永遠不會減弱的,只是,這時的心痛會引發眼淚,不再像以前,只有歇斯底里的絕望。痛苦有時也會帶有希望一只不過,我的希望通向同歸于盡的毀滅。
如果說,這幾年還有誰是生活得比較“自由”的人的話,我一定算一個。我絲毫不擔心自己遭遇厄運,甚至,我盼望著它來臨,遭受苦難,最后死亡。我會把它當成是應得的,坦然接受。所以,我過馬路從來都是不看紅綠燈,橫沖直撞,萬千車流中如入無人之境;吃東西更是隨心所欲,冰箱里的食物從無保質期一說,拿出來就吃;我還去玩了很多極限運動,期待蹦極的繩子突然斷裂,或者自己被云霄飛車拋向空中。但是,事故都像滑膩膩的魚兒一樣,搖搖尾巴,從我周圍擦身而過。
當然,我有過自殺的念頭,這三十年來,它無數次在不同時間點、不同環境下浮現于腦海中。有幾回,我甚至已經付諸行動:攢夠了足夠讓人永遠睡去的安眠藥,站在了一棟高樓的露臺,摳開房間插座露出了電線,但是,最后一秒的決心總是難以下定。我發現自己的虛偽,仍然害怕死,也害怕不死,成為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殘疾人。我明白了,那件事之所以會發生,根源就在于我的怯懦。
五
我別無選擇…你別無選擇!我是迫不得已…你是迫不得已!你別學我說話。
哦,我只是幫你強調一下,否則,你自己都沒法相信。
…是不是,如果我真的自殺了,這件事就算解決了?我就得到救了?
救贖?死只是解脫吧。
所以我必須活著,煎熬!
抱歉,我今天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一個心理咨詢師,應該時刻保持心態的平和,發揮專業素養,尤其是在診療的時候。
我嘗試過讀佛經,甚至還半主動地進過一個基督教教會,跟著他們做了很長時間禮拜。
你的問題,必須專業人士才能解決,而且,要長期進行心理咨詢。
你能幫我?
只要你敞開心扉,我一定能幫到你。到現在為止,你還從沒講過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你提供了很多信息,讓我有了很多猜測,但是它們都不是事情本身。你得原原本本告訴我那件事,它到底是怎么發生的。
其實,我后來想到了一種解決的辦法。
什么意思?
我說,我有一個能說服自己放下的理由,它真的有效。這么多次自殺嘗試,之所以最后沒有實施,心里的怯懦就是因這個理由才出現的。
那…不是很好嗎?這也不失為一種解決辦法,雖然可能無法從根本上消除你的負罪和焦慮,但我傾向于認為,所有合法的有效方法,都值得嘗試。
是這樣?可以這樣。
你,難道不想說一下這個理由嗎?我很好奇。
如果涉及隱私在心理咨詢師面前,就像在牧師面前一樣,是不存在隱私的。我們會保守所有患者的秘密,這沒什么可擔心的。
你的沉默其實是一種對抗,甚至有點挑釁的意味了,我……
好吧,我來講個故事。
我不要聽故事,我要聽你剛才說的理由。
去年冬天,我外甥女,也就是我姐姐家的孩子,從一棟樓上跳了下來。
什么?
我們就叫她小潔吧。小潔從二十三層跳了下去。她站立的地方,我也站過。她死后,我還爬上去重新站了一次。我重溫了那種感覺,也體驗過了她當時的心情。
好吧,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吧。你喝水嗎?我得倒杯水,北方真是干燥。
她從小就是個好孩子,乖巧但不是一味順從,學習成績中等,性格柔和。按部就班地讀大學,上研究生,找工作,相親,結婚,生孩子死掉。這是所有人的流程吧?只不過,她把最后一步提前了。
總得有個理由吧?
孩子留下一本日記,電子日記。她去世之后,家里人發現她在QQ空間里寫了好多日記,從十幾歲一直到三十幾歲。那些日記,才是她真正過的生活,遠不是我們看到的那樣。
比如呢?
比如,她童年時極度自卑,她的左腳腳趾有六個。其實六趾長在腳上,比長在手上容易隱藏得多,除了最親近的人,外人看不見的。她長了六趾的事,在一次春游過河脫掉鞋子時,被同學發現了。有的同學據此說她是個女巫,是不祥的人。隔壁班的男孩子,為了驗證這一點,在路上堵住她,強行脫掉她的鞋子,給她的腳拍了照片發到校園網上。
這、這是校園暴力,霸凌啊!
是。可在小鎮上,這種事幾乎每個班級都有,沒人在乎。那時候小鎮的治安也不好,小混混小流氓很多的。還有,她高中畢業,想學天文,可是父親不同意,逼著她把志愿改成了教育,他們覺得畢業后當老師比較好,鐵飯碗。
這種情況太多了,唉,我們都一樣,在這種時刻常常是沒有自己的權利的。
她畢業后進了一家中學當英語老師,做班主任。有一次,一個學生因為失戀離家出走,發生了意外,其實只是摔斷了腿,被家長告到教育局,說她管理不善。她受了處分,在后勤部門反省了一年多才重回講臺。
誰能預料到呢?每個人的生活里都會有這樣那樣的意外情況,成長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能面對這些情況一極端的意外事件除外。
不,放下。
這個嗎?口香糖?為什么?
放下它,不要吃。不要!
好吧,好吧。你繼續講。
我說得簡單點吧,她結婚了,可惜遇到的是一個渣男。他不但在外面有情人,還把家里的錢拿出去。她懷孕了,為了孩子有個完整的家,一直忍辱負重。孩子難產,她遭了不少罪。孩子出生后,總是生病,哭鬧,她整夜睡不好覺。哺乳期,幾次乳腺炎,分泌出來的不是奶,而是乳黃色的膿液。后來,渣男提出了離婚…
呵呵…我不是故意笑,實在是忍不住了。我怎么覺得,你外甥女的故事,和現在好多家庭劇的情節太像了呢?我不能否認真有其事,但是,這一切還是有點過于巧合了。是你編的,對吧?
沉默也是一種承認。沒關系,你說了嘛,講故事。講故事允許虛構。
我是說,如果那個女孩活著,她就可能遭遇所有這一切。校園霸凌,父母管制,職場暴力,婚姻渣男,生育危險,等等。
人生有太多身不由己了,誰也無法保證她的生活會像童話一樣幸福圓滿。你是做心理咨詢的,肯定清楚,我們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焦慮。每個人都痛苦。你也有,醫者不能自醫。
這就是你說的那個理由?
六
他沒再說話,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心理咨詢師感到一種輕微的惶恐,她失去的不僅是一個客戶。他做過幾次治療了,但是,她仍然沒有問出那件事的具體細節。她的好奇心已經膨大到熱氣球的樣子,就在這時,他卻要消失。她并非沒經歷過類似的情況,但那些患者的謎底,就在他們的謎面上,她能通過一些細節猜個八九不離十。只有他,他把自己制成了謎面,謎底溶解在他血液里的每一個白細胞中。更關鍵的在于,她無法分清他話中的真假,也就不可能做出什么有效的判斷。她知道,自己有能力將這種焦慮感平復掉,甚至讓它消失得無影無蹤。方法多得是,無非是花費點時間而已。可是此刻,他的突然離開讓她的整個胸腔腹腔的內臟都被挖走,不痛不癢,她清晰地體驗著這種空無。
他頭發濃密,仍戴一頂帽子一缺乏安全感,這是一種象征性保護一襯衣很平整,西褲也是,皮鞋鞋面形成了幾條并不明顯的褶皺。
你可以吃口香糖了。他推開門時說。
男人離開很長時間后,她感覺心肝脾肺才回到身體。她倒了一顆口香糖在手心,沒有立刻吃。它是粉紅色的,有點像蠟燭火焰的最外一層光暈。
和口香糖有關,她想,但到底是什么呢?
丟進嘴里,咀嚼。她不會吹泡泡,只能不停地嚼,嚼到甜味徹底消失,口腔里只剩下膠狀物。她努力控制自己不把它咽下去。
這時,她發現他剛才的座位上有一個信封。
里面是一封信,不算信,沒有開頭稱呼,只是兩頁文字。
她知道,這是謎底。她不再著急看,把它放
到包里。
她準備晚上睡覺前,在最喜歡的那盞臺燈燈光下,就著熱牛奶讀。
七
三十年前,我中專畢業,被分配到內蒙古北部一個叫林東的小鎮做科員。
報到第二天,就領到了任務,以整個鎮子作為市級試點,全面推行火葬。其實這項工作早就開始了,只是沒人愿意干。鄉鎮干部大都是本地人,各有老小,彼此沾親帶故,不想得罪人。那些時日,有些人家的老人,眼看著要斷氣了,就找車拉到臨縣,去世后就在臨縣的山上找個地方埋掉。他們的算盤是,過些年,等人和棺材都爛了朽了,子孫們再把墳遷回來。這樣,死去的人就不用受焚燒之苦。還有的人家,老人去世不聲張,半夜偷偷挖個坑埋掉。過頭七時,他們才大張旗鼓地吹吹打打,重新出一次殯。沒人敢把埋進土里的人再挖出來去火化,那是犯大忌。只有那些不孝子,本來就和父母關系不好,或者兄弟之間因為分家失和,才會默許火葬場的車把尸體拉走火化。為了推廣火葬,拉尸體和焚燒都是免費的,家屬們只需出骨灰盒的錢。
鎮長說,小同志啊,咱們都是無神論者,我希望你強硬點,把這個火葬推行下去。老百姓嘛,其實都不愿意當第一撥,如果看別人家火葬了,他們慢慢也就接受了。所以,你這第一把火最關鍵。你是從外地被分配過來的,在這邊沒親戚沒朋友,不用看誰面子。人呢,火葬場的員工都歸你管,必要時警察也可適當協助。
我剛從學校出來,一腔干事的熱血。我被告知,為了保護環境、節約耕地,火葬勢在必行。
保證完成任務!我說了一句電視劇里的臺詞,好像還舉手敬了個軍禮。我沒想過這么說這么做,但當時就是不由自主地說了做了。
鎮長哈哈大笑,說,好,立了軍令狀,等著你凱旋。
這活兒不好干。誰能提前知道要死人呢?就算那些病了好些年的老人,也沒人能說準到底哪天咽氣。我只好讓火葬場的員工每天待在殯儀館里,隨時準備出車。
我也不是那種愣頭青,知道堡壘只能從內部攻破。我在每個村子都安插了一個內應,誰家有人過世,他們只要通個信就行,其他的什么都不用管。得知有人死了,我并沒有第一時間就把車派過去,而是先打聽這家人的人員構成、鄰里關系,尋找突破口。比如有的人家,孫子在念高中呢,我就說不火葬將來孩子報不了志愿,考了高分也上不了大學。比如有的人家,有人在城里工作或者在部隊當兵,我就說現在單位都有考核,全國都推行火葬,誰家里人違反了規定,這人就五年評不了優、提不了干。這些當然都是我瞎編的,但是村里人不懂,信以為真。趁這工夫,殯儀館的車過來,幫逝者穿好衣物,一腳油門就拉走了。
我干得不錯,但每個月總有漏網之魚。鎮長在會上表揚了我幾回,鼓勵我在半年內,把火葬率提高到百分之百。我又拍了胸脯。
然后,那件事就發生了。
一個正常寒冷的冬天。
有人報信說,一個鎮小學的女孩發生意外,已經沒了呼吸。我急忙帶車趕過去。我們以為是孩子從山上摔下來、被車撞到或者其他情況,到那里才發現,是她吃泡泡糖時不小心咽下去,泡泡糖黏在嗓子里,堵住了呼吸道,室息而亡。我們去的時候,她的父母也剛剛從幾十里外的村莊趕到,兩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只是哭和不停地喊孩子的名字。
工作了大半年的我知道,這時候是讓他們在火化同意書上簽字的最好時機,于是立刻拿著同意書,讓他們按了手印。我告訴他們,孩子的火化和整理儀容全部免費。
他們茫然地看著我。
一個小時后,小小的身體被整理好,換上一條新買的藍花裙子,頭發扎著紅色的頭繩,躺在了殯儀館的床上。
爐子開始點火。孩子媽媽似乎現在才明白這是要做什么,聲嘶力竭地哭喊起來,那個父親則痛苦地張著嘴,只是發不出任何聲音。這樣的情況,我們見過許多回,已不再感到驚訝,甚至連安慰的話都難說出,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著。有人倒了兩杯水給他們,旁邊的急救箱里放著一瓶速效救心丸,根據經驗,極度悲痛的人,很可能會昏厥,甚至犯心臟病。
我和火化工一起,小心地把孩子推進操作間。不知為何,我的腦海里一直浮現她的臉。她嘴角有一顆痣,推進去的時候,似乎看不見了。雖然見慣了生死,但是一個孩子的離開,仍然讓人心情沉重。
我打算親自按下按鈕,把她送到另一個世界。
大門關閉,外面的叫喊聲幾乎聽不見,火焰升騰的聲音清晰了些。我看見紅色、黃色、藍色交織的火。小女孩躺在入口處,本來蒼白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出一種斑斕。
按下按鈕,她被緩緩送入爐內。就在爐門關上的一瞬間,我聽到了咕嚕一聲,接著是某種哭聲一一我只能說某種,因為我從未聽過類似的哭聲,也可能不是哭,只是喊。有時候,爐子里的人會發出聲音,溫度升高,人體內淤積的氣體突然釋放,會引起一些輪胎撒氣一樣的聲響。可是這次不同,這次的聲音像是從夢中醒來的那種驚愕,然后是唱歌般的喊叫。我知道,聲音在經過鋼鐵的爐壁折射后,波長會改變,聽起來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
火化工震驚地看著我,怎么回事?
沒事,我顫抖著說,一切正常。
似乎又是一聲哀號,尖細、驚恐、絕望,然后整個世界安靜下來,只有火焰的呼吸。
你吃過泡泡糖嗎?我問旁邊的工作人員。
他忙怔地看著我,沒有回答。
泡泡糖的熔點是多少?爐子內可能有氧氣嗎?他仍然沒有回答。
八
她被火焰包圍,可是渾身發冷。不知過了多久,這個故事在腦海中清晰一女孩喉嚨里的口香糖,因為高溫而逐漸熔化,她醒了過來。她復活了,然后,被焚燒成灰。
所以,他其實是個殺人犯,他的一切行為都找到了根源。或者,他是那個父親?
她看著手里的兩頁紙,不知怎么辦,仿佛它隨時會燃燒起來。丟掉,可是感到不安,又撿起。這時,她發現紙的背面還有幾行小字:
這是一個故事,請不要當真,否則,你會和我一樣,永遠也得不到解脫。
燒掉它吧。火會消滅一切。
她癱坐在地上。
過了一會兒,她的手伸進旁邊的包里,摸來摸去,掏出了打火機和香煙。
火苗向那張紙飄去。
她的心在說,別、別這樣。可是手不由自主,火焰不由自主,紙張不由自主。
故事燃燒起來,一張紙,只能燒起微火。
我只是想抽支煙,她想。鼻翼湊向輕薄的煙霧,一種猢味浸入身體,有麻醉感。
“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朋友眼睛里……”
歌聲響起來,不是他的聲音,也不是她的聲音,是一個孩子的聲音,一個無比小的,甚至還沒有真正存在過的孩子的聲音。歌聲中,有某種黏稠又透明的液體在晃動,像糖水,又像是油。
她雙手捂住腹部,哭泣起來。
下體一陣冰涼,然后是灼痛,像是被小火苗燎到了。場景變得無比清晰:她躺在醫院婦產科的手術室,內心決絕,決絕到有一絲難以抑制的快感升起。
最后的印象是,灼痛消失,虛無瞬間襲來,把剛剛空下的身體充滿。
原刊責編 李璐
【作者簡介】劉汀,小說家、詩人。出版有長篇小說《布克村信札》《青春簡史》小說集《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中國奇譚》《人生最焦慮的就是吃些什么》、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詩集《我為這人間操碎了心》等。曾獲百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丁玲文學獎、陳子昂詩歌獎等多種獎項。
《微型小說月報》2025年第5期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