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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物論

2025-07-13 00:00:00許玲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5年6期

2022年7月7日 星期四 晴小暑

每年夏天,爸爸都會送我去島上。坐在船上的時候,長江水形成的波浪,看起來像爺爺種的一壟一壟的菜田。島上沒有電,沒有電視,但是有玉米、西紅柿、黃瓜,香瓜、西瓜也應有盡有。爺爺說,天黑了,它們會說話,非常熱鬧。島上還有張伯和張嬸,有麋鹿園的二十六只麋鹿。它們的樣子像鹿,像驢,像牛,也像馬。爺爺說,它們是鹿。

我和爺爺出去的時候,門從來不用上鎖,因為島上除了蛇和老鼠會溜進屋,不可能會有小偷。爺爺家的屋檐下掛滿了干辣椒,還有干黃瓜、絲瓜、大蒜,它們會看好這座房子。爺爺說,一粒種子就是一莼菜。爺爺將它們種到地里,它們很快就會長大。等到它們老了,它們的孩子又會掛在屋檐下。爺爺告訴我,當年洪水淹沒了一切,所有的人都從島上撤走了,只有他堅持留在了這里。爺爺喜歡一切老的東西,包括古老的種子。他說,如果我不種它們,不留下種子,或許它們就從世界上消失了。

這是一個藍色的筆記本,中間的鐵扣上掛了一把迷你銅鎖。齊小遲的其他日記都隨意記在作業本上,唯有這一本顯得格外珍貴。齊君打不開它,將它重新放回抽屜里。一張沾滿了墨跡、寫滿了算式題的草稿紙剛才飄到了床底下。齊君彎下腰去,在一雙舊球鞋的鞋面上將它拾了起來,放回筆記本上面,再將一支鉛筆、一個白色的有線耳機放在草稿紙上,這才將抽屜關上。他將球鞋提了出來,何燕正將一壺熱氣騰騰的水倒進一個堆著床單和被套的大不銹鋼水盆里。她大聲說:“讓開點!開水!\"她洗好被子之后,都會用開水再消一次毒。其實,剛結婚的時候,她并不這樣。被子、床單,連同褲子和襪子,一起往洗衣機里扔。是后來去醫院多了,她才變得講究起來。有段時間,還買了一口大鋁鍋,專門用來煮內褲。一些習慣,隨著小遲的到來,如同拉伸的彈簧一般慢慢歸了位,卻依然留下殘余的慣性。

齊君將鞋子往地上一扔,說道:“他竟然把臭球鞋放在床頭底下。”何燕看了一眼:“放回去吧。這雙鞋早就不能穿了,他只是舍不得。\"齊君冷哼一聲:“這孩子從小心思就重。\"那雙鞋是小遲二年級參加學校兩百米比賽時獲得的獎品。不是第一名,而是最后一名,整個跑道上最后只剩下了他。作為一個被醫生和家長反復交代不能做劇烈運動的孩子,他試著跑了一段,然后走到了終點。他的班主任很是感動,特意買了一雙運動鞋送給他,獎勵他的鍥而不舍。這個感性的女老師到齊小遲三年級的時候就調走了,這雙鞋取代了他的老師。有幾次,齊小遲偷偷將這雙穿舊的鞋子抱在被窩里睡覺。現在,他又將它們放在床底下。齊君說:“我要把它扔了!”何燕說:“留著吧,這是一個念想。”她看了一眼齊君,繼續說:“說明他是一個懂得感恩的孩子。\"齊君將鞋子撿了起來,放回到原來的地方。

齊君靠在門外,看著何燕手上擰著被單,被那股熱氣燙得牙咧嘴。齊君問道:“你這是要殺死什么?我們身上又沒有病毒。\"那時,何燕生育系統的零件好像每一個都有小問題,就像一個布滿了漏洞的篩網。醫生交代,她的身體里查出了霉菌,兩個人的內衣褲都要消毒。現在,何燕不煮內褲了,隔半個月就要洗被單、燙被子,好像霉菌已經從內褲里逃到了床單上。何燕手中沒有停,她說:“現在外面的病毒太多了。小遲從小到大愛生病,好多次醫生都說是病毒引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身體。”

齊君當然知道。他們一起經歷了小遲的所有時刻。齊君沉默了一會兒,終于說道:“他就是和我反著長的。我的眼晴小,他生了雙大眼睛;我的鼻梁矮,他的鼻梁高。路上隨便找一個小孩,都能找到一點與我相似的地方,就他是一點都找不到。”何燕將被子重重地甩在桶子里,說道:“他們都說,他走路像你啊,父子走路的板眼一模一樣的。”齊君冷笑道:“你聽不出來,他們是故意的嗎?”

何燕抬高聲音:“兒子都像媽媽,難道他不能像我?\"齊君地說:“他也不像你,像你也能說的過去。”何燕生氣地說:“他誰都不像,石頭里蹦出來的!早知道你會后悔,我們為什么要一個孩子!”

今天是周末,齊君并不想找何燕吵架。他找她,正是因為厭倦了吵架,想和她好好說幾句話。小遲每個周末都有安排,以前是奧數和畫畫,現在換了一門口才課,因為這個孩子嗓門兒細,說話斯文,一副沒有見過世面的樣子。小遲只有幾歲的時候,齊君想讓他上一門體能訓練課。醫生說過,他的主動脈瓣縮窄程度在可觀察的范圍之內,暫時不用做手術,適當運動可以增強體質。何燕害怕另外的說法一先天性心臟病兒童不要劇烈運動,有猝死的可能。這些年,在關于孩子的分歧上,基本聽何燕的,吵到最激烈的時候,都是齊君讓步。他特別懊惱,認為何燕如此有底氣,不肯讓步,只是因為這個孩子是從她肚子里面出來的。

每個周末,齊君只想回到過去,回到齊小遲還沒有來到前那樣。他和何燕在床上,讓時間在對方身上被狠狠消耗掉。那些在B超提醒下標注為特別的日子,他差點把自己的命都交出去。現在,他竟然開始懷念那段時間。他不是一定要通過親密的肉體關系去復制過去,而是想找回曾經彼此信任的感覺。他的抱怨那么真實,只是想得到她的安慰。她以為他在攻擊,她護崽的行為,分明是將他當作了外人。

齊君站在陽臺上,點燃了煙。為了要一個健康的孩子,他曾戒掉煙,而去年,他開始復吸。一個離開煙霧很久的人,其實已經不再喜歡那個味道。他只是懷念很久以前抽煙的感覺。這時,他看到從小區道路遠處緩緩走過來一個人,他剛開始并沒有在意,但是隨著那人身后的巨大蛇皮袋和吊在左右肩膀上的兩只雞在視野中越來越清晰,齊君看清了來人那因為快速衰老而令他驚訝的臉。齊君對他揮手,叫道:“爸!\"老齊抬頭,看到了站在五樓陽臺上的他。一陣風將冬天殘留在枝頭的葉子刮落了一層,落葉往老齊的腳邊飛奔過去,像在迎接這位稀客。

這個時間點,父親竟然出島了。上一次見到父親,還是將小遲從島上接回來那次,一晃兩年過去了。

2022年7月23日 星期六 晴 大暑

傍晚的時候,張伯叫爺爺去麋鹿園。一只叫作新寶的麋鹿要生寶寶了。

爺爺帶著我去的時候,泛洪管理區來了幾個工作人員,他們正圍著它。新寶站在干燥的草堆上,它的小伙伴們都不見了。平時,它們都是成群結隊的,一起奔跑,一起在水塘邊喝水。我們總是遠遠地看著它們,它們不用上學,看起來很悠閑自在。

有時外面的人會舉著攝像機,跟在它們后面拍照。它們察覺到有生人靠近,就會使勁地向前跑。那些人在它們的后面追著,張嬸著急地阻止他們,嘴里“咿咿呀呀”地叫著。因為曾有一只鹿媽媽受到驚嚇,提前將寶寶產了下來。

我親眼看到鹿寶寶的腿從新寶的肚子里出來,接著是腦袋,濕漉漉的,到腰那里的時候卻卡住了。張伯他們想上去幫忙,爺爺說,不用,新寶自己可以的。果然,過了一會兒,小鹿果真自己出來了。剛開始,它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鹿媽媽舔著它的身體,過了半個小時,它試著站起來,但它的腿還沒有力氣,很快摔倒了。試了幾次之后,它終于站了起來,精神十足地站在了鹿媽媽身邊。生命真是好神奇。

媽媽告訴我,我是從她的腋窩里出來的,而爸爸則對我說,我是他從垃圾堆里撿來的。現在我知道了,我是從哪里來的了。

小遲一字一句地將作文讀完,看著躺在竹椅上的老齊,問道:“爺爺,我寫得如何?”老齊滿意地笑:“寫得好。\"這是老師布置的暑假作業,要求寫一件有趣的事情。島上能寫的可不止一件。有一天,小遲和老齊睡了午覺起來,發現一條胳膊粗的、暗花條紋的蛇躺在堂屋里,像一根又粗又長的花麻繩。小遲認出了那條蛇。每年夏天,它都會熟門熟路地進屋,有時在廚房里,有時從屋檐上突然掉下來。第一次的時候,小遲被它嚇了一跳,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蛇,有些畏懼,只能遠遠看著。老齊告訴小遲,這種蛇看起來大,性情卻比較溫和,只要人不傷它,它不會傷人。現在,小遲看到它,如同老朋友一樣。老齊走到它身邊說:“你倒是會享福,知道這里涼快,但是你不能擋著我們的道啊。\"那蛇似乎聽懂了,慢慢挪到了墻角,盤成了一個螺旋狀的巨大的餅。老齊下午帶著小遲到外面轉,回來的時候,蛇已經不在了。小遲有些傷感,每一年,它只出現一次。它這一走,要到明年才能相見了。

島上種滿了蘆葦。小遲跟在老齊身后,在從麋鹿園斜插出去的小道走上一段。回來的時候,就會看到老齊用土坯一塊塊搭建起來的屋,如同一粒湯丸陷在蘆葦叢形成的波浪里。密密匝匝的蘆葦仿佛一件綠色的衣袍,將大地全部蓋住,起風的時候,綠浪一波又一波向前蕩漾。如果剛好碰到蘆葦開花的季節,毛茸茸的蘆葦花看起來就像下了一場白雪。慢慢走近葦叢,雪的感覺消失了,每一棵蘆葦在陽光下似乎都高舉著一盞明亮的燈。風在葦叢中穿行,發出“哽嗖\"的聲音,時有蘆花在空中一團一團地飛舞,飛向遠方,或無聲無息地落在地上。小遲在作文中形容它們為掃帚,或者是老爺爺花白的胡須

老齊帶著孫子在島上四處轉悠,他們爬上了一個緩坡,走到一大片葦叢前,老齊停住了,告訴小遲,這里曾經有一所中學,小遲的爸爸齊君就是在這里上的學。學校共有三幢樓,一幢四層高的教學樓,一幢教師宿舍樓,還有一幢實驗樓。實驗樓是新修的,墻體刷成了天藍色,屋頂是黑色的,看起來格外干凈敞亮。齊君每日騎著自行車,和他的同學們騎行在如同橋洞一樣的樹蔭下。鄉里的公路是直的,路旁的白楊長得老高,互相搭著肩膀。祖孫倆走到一大片類似沼澤的灘邊,老齊說:“這里曾是鎮上的菜市場,車水馬龍,熱鬧得很。”他用手指向更遠一些的地方,說道:“那里有兩處平房,住了兩戶人家,一戶賣麻辣菜,一戶賣豆腐。”小遲看不到學校,也看不到菜市場,只看到安靜的蘆葦,還有一些彎彎曲曲在水草叢中靜靜流淌的水塘和它們中間的一叢叢灌木、矮樹。小遲問:“它們到哪里去了?它們也埋在地底下了嗎?”

老齊曾經告訴小遲,一切消逝的東西最后都去了地底下。小遲從未見過奶奶,連爸爸齊君對她都沒有什么印象。老齊將她埋在了菜園里。小遲問他:“奶奶在哪里?”老齊將她葬在菜園旁邊。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土包,上面慢慢長出一些草。等它們長大了,他便過去用手拔掉。一想到這些東西是在孩子他媽的肉體上長出來的,他便會心生不忍。現在,他真不知道她在哪個地方了。老齊是洪災之后的第三年才偷偷回到這里的。老齊那一次上島,被突然而至的空曠嚇了一跳。房屋、莊稼、人煙全部不見,一望無涯的蘆葦飄搖于天地之間。以前,上得岸來,兩排房子參差交錯地列在一條老街的旁邊。那條街一直往前延伸,就成了鄉道。鄉道有多長呢?騎自行車從頭騎到尾,差不多要一個半小時。失去了人類和家畜的蹤跡,失去了所有的參照物,島沒有顯得更加廣袤,反而變小了。老齊一直朝前走,走著走著,很快就喪失了對地理的判斷。所幸,他發現了村前的石拱橋,一座有二百多年歷史的橋,如同一個弓腰駝背被人拋棄在荒野的老人。最后,他憑著一棵枯葉落敗、樹干腐朽的桃樹確認了自己的家。

老齊在草叢中睡了第一夜,天當被子,草當床。那晚之后,他沒有再打算回到安置區。當初島上的人如同蒲公英的種子般撒向了縣里的各個鄉鎮。老齊對一起搬遷出來,被安置在鄰村的王福說:“我認故土,生地方是養不活我的,我要回去。\"王福說:“聽說我們的房子都清了,連片瓦都沒有了,你回去住哪里呢?”老齊有辦法,用蘆葦搭成棚,再燒土坯,一塊塊搭成房子。島上還有些沒有被完全清理干凈的紅磚、房屋倒塌之后的木頭,他都撿來派上了用場。那時,還有幾個和他一樣想返回島上的人,他們都找到了自己家的大致方位,搭起了棚,過來幫老齊造房子。大家談論著,好幾百年前被流放,劃著木船橫過長江上島的祖先,當初他們正是用草木和泥土搭起了家,如同種子一般在島上生根繁衍。他們這些固執的老人如同過期的種子,發不了芽了,但是可以在這片土地上如同一棵棵莊稼般枯死終老,最后成為一塊好肥料。老齊的房子造好了,但是當初一起上島的人卻慢慢不見了。有的生了病,不得不離開島;有的被人約談了幾次之后,不敢再固執,被孩子接了回去。最后只剩下他,反反復復被遣送,又反反復復跑回來,一直到一只受傷的麋鹿倒在門旁。

小遲問老齊:“奶奶到底在哪里呢?”老齊找不到她了。他能確定的是大概的地方一 一眼前的菜園里。或許就在菜園的辣椒樹下,紅的、綠的辣椒一串串掛在樹上;也有可能在茄子樹下,紫色的茄子飽滿得如同大肚子的孕婦。于是這片菜園上所有的果實都有了奶奶的味道。

2022年8月4日 星期四 晴 七夕

爺爺種的扁豆像一把把小刀,密密麻麻地懸掛在架子上。我們走到哪兒,都可以看到像胖娃娃一樣躺在地上的南瓜。有一株絲瓜藤一直爬到了樹頂,幾根絲瓜懸掛在上面,我看著它慢慢長大,變得又長又壯,就像大力水手的胳膊。我提醒爺爺,再不摘下來,它就成老爺爺啦。爺爺說,那是留種的。把種子摳出來,剩下的絲瓜襄用來刷碗,比抹布好用多了。菜架上也有絲瓜藤,果結得并不多。爺爺說,這是因為公花比較多,所以結果就少。我第一次知道花還有公有母呢。

爺爺告訴我,植物和人一樣,有公就有母,有雌就有雄,一株雄花,一株雌花。辨認植物的男女可以看花蕊,花蕊中間如果是飽滿的圓柱形就是雌花,而比較干瘦的就是雄花。也有一株植物上既有雌花又有雄花的,玉米就是這樣的。我問爺爺,既然雌花才結果,那要雄花有什么用呢?爺爺說,沒有你爸爸,光有你媽媽,也不會有你。有男人,有女人,才能生出孩子。我還是不解,雄花開雄花的,雌花開雌花的,它們都沒有睡一個被窩呢。爺爺大笑,有蜜蜂啊,蝴蝶啊,它們可以將雄花的花粉帶到雌花的花朵里,這樣就會生娃娃了。

老齊將從島上背過來的玉米、絲瓜、南瓜、冬瓜、青菜,和自己做的干菜擺了一地,他說:“這可是真正的有機菜,你們吃不完,就給鄰居們分一下,別爛掉了。\"何燕應道:“好。”她當著老齊的面切開了一個冬瓜,將它們分了,再加上一把青菜,掛在了樓上樓下鄰居的門把手上。這些東西都便宜得很,不值得將門推開了,再去領受一聲謝謝。老齊在廚房里說:“現在的城里人,吃不到什么好東西了。”何燕在廚房里擇菜,沒有接話。她只當這話是和齊君說的。小遲已經十二歲了,她心中對老齊的氣并未消除。老齊故意當著她的面講話,好像這一來二去的對話之后,他們之間就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這當然是不可能的,為了一個孩子,這個老頭子當初對她多狠絕。他那段時間,一兩個月就會上一次島,像驗收一棵只開花不結果的莊稼。他在飯桌上講,他養的一只母雞一到中午就跳到雞窩里,“咯咯”地叫,可是這只雞只占窩,卻沒有下一只蛋。一個熟人上島來找他,他將那只母雞殺了做下酒菜。一只不下蛋還占窩的雞,要了有什么用呢?

何燕記得他說這話時,還“嘿嘿”笑了兩聲,好像真在講一只奇怪而又可憐的母雞。那兩聲笑如同釘錘一般砸在了她的心里。這個公公不僅像石頭一樣固執,還像狐貍一樣狡猾。當初他從安置區出來,一個人逃到島上生活。那里的工作人員總是隔三岔五就打電話到齊君的辦公室,要他做好父親的思想工作,不要再上島,去安置區開始新生活。他們將老齊從島上帶上岸,過不了幾天,老齊又不聲不響地上了島,住上一段時間,又被發現。島上的居民撤離之后,渡口也就荒廢了,老齊須從另一個省界繞差不多一百多里路才能上得島來。他從來不嫌路途遙遠。工作人員包括齊君都被他弄得煩了。齊君問父親:“到哪里不是種地過日子,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老齊和兒子解釋不清,比如鄰居的玉米種子竟然是買的,不是自己留的。鄰居還說,玉米種子年年都在更新換代,一代比一代好,自己留的種是活不了的。這真是一個大笑話,他老齊怎么可能和那樣的人做鄰居?就因為自己鐘愛的老玉米、南瓜種子,老齊選擇了一次又一次地上島,還靠一己之力建起了一座房子。那時,何燕還覺得他是一個有個性、固執得有些可愛的人。沒有想到的是,她在他身上用過的這些形容詞,最后都成為攻擊她的武器。實際上他就是一個冥頑不靈、不可理喻的老人。

齊君去接小遲回家,家中只剩下他們兩個。老齊從客廳穿過廚房,站在陽臺上。他咳嗽幾聲,一口痰不知道被他吐在了陽臺的哪個角落。何燕皺著眉頭,聽到他問道:“小遲怎么還沒回來呢?”何燕沒有回答。他進了廚房,站在她的身旁又問道:“孩子怎么還沒有回家呢?”何燕不得不答道:“他每次出教室都是最晚的。\"老齊笑道:“這慢性格隨了我。

小遲回來,看見了客廳里爺爺的鞋,雀躍地跳了起來。老齊一下看到了他胸前的一串血漬,問道:“又流鼻血了?”小遲不以為然地點頭:“沒事,流一會兒就好了。”老齊知道這孩子從小愛流鼻血,可是在島上的時候,一整個夏天小遲才流了一次鼻血。他上下打量著小遲,不滿地說:“這孩子瘦成一根秧兒似的,沒吃飯的嗎?”齊君說:“一直食欲不好,讓他吃飯像吃藥一樣。\"老齊不滿地說:“在島上的時候,每餐一碗飯呢自己種的菜,怎么炒都香,孩子才愛吃,你們少給他吃些洋垃圾。

齊君爭辯道:“他媽是最講究營養搭配的了,每天給他做的早餐就沒有重樣的。”老齊冷笑道:“那怎么把孩子養成了這樣!你像他這么大的時候,一頓能干掉兩碗飯。我們老齊家的人,沒有不愛吃飯的。”

夫妻兩人沒有再接他的話。這個時候,他們難得地保持了默契。何燕把菜擺了一桌,老齊突然說:“給你媽拿個碗,倒點酒。你們搬了新家,這次,你媽怕是跟著我一起出來了。”小遲聽了這話,麻利地從廚房拿來空碗,擺上筷子。齊君則尋來一個杯子,倒上淺淺一杯酒,放在碗旁邊。小遲已經跪在地上,對著空桌磕了三個響頭,口中說道:“奶奶,您吃好喝好。”這番熟練的動作讓何燕驚訝不已,她說:“這都是從哪里學的?”齊君笑著說:“也不看看他的師父是誰?”老齊得意地笑了幾聲,說道:“你們都得學學,我要是走了,這些祭拜祖先的儀式怕要丟光了,還得靠我的孫子繼承。”

何燕對著那把空椅子深深一拜,恭敬地叫了一聲“媽”。她對這個從未見過面,連照片都沒有見過的婆婆沒有感情,但正是因為她,何燕對齊君擁有過更豐富的感情,比如同情。她了解老齊,他正站著注視著自己。她從來沒有叫過老齊一聲“爸爸”。雖然她從小和齊君在同一個縣城,但是以長江為界,縣里面流行著兩種鄉音,住在江南的人說話像唱歌,被北邊的人叫作“南邊人”。每次兩人要對話,何燕就會到老齊身邊,直接開腔說話。老齊有時故意裝作沒聽見,何燕就會用她特有的南邊腔調叫一聲“您人家”,這是南邊人對所有老人家的尊稱。

那天中午,新娘子何燕端著酒杯,從一群賓客中穿過去,和齊君一起走到坐在主桌前的老齊面前。老齊穿了一件嶄新的白襯衣,應該是剛從包裝袋里拿出來的,豆腐樣的方格子折痕布滿襯衣,鄉村儀式甚是隆重—全村出動,大家都在祝賀老齊,他理所應當受到這樣的待遇。齊君幼年喪母,他并未再娶,獨自將兒子帶大,又將他送人大學。現在兒子又成了家,人生的大事就這樣完成了。老齊看起來喜氣洋洋,他喝了不少酒,滿臉通紅。何燕兩口子來到他的面前。一位長者對他們說:“你爸這些年真是不容易啊。\"齊君紅了眼眶,叫了一聲“爸”。大家都看著何燕,她帶著新婦的嬌羞,端著一杯白水正準備叫爸,村子的廣播突然“磁磁”響了起來,接著傳來一個炸雷般的聲音一圍江大堤決了口,請大家迅速轉移!

人群亂了,很快就散了,幾桌子菜肴留在了院中。太陽明晃晃地掛在空中,這很像一個玩笑。駐守大堤的大部分人已經撤離回家了。老齊就是等著水退后才辦的這個婚禮,沒有想到,水退了,堤卻倒了。整個島都是靠堤與長江隔開,幾百年來,堤被洪水摧毀又重建。這個島被淹過好幾次。島淹了,人離開島,等水退了,人又回來。最嚴重的一次,是晚清時期,島上一半的人都沒有從大水中逃出去。它每次從一片荒涼中修復,如同人死而復生,又從嬰兒長成少年、壯年,然后迎接下一次的死亡。這些年,堤加固過很多次,很多人以為,大堤已經固若金湯了,沒有人想到,退水期的一個管涌竟把大堤撕開了一個大口。光天化日之下,水如同強盜般將村莊洗劫一空。沒有人想到,他們提著東西回望家鄉時,竟成了村莊最后的歷史時刻。何燕的婚禮就這樣被洪水沖散了,而那聲“爸\"被吞回了嗓子,再也沒有機會喊出來。

吃罷午飯,老齊沒有像往常那樣著急回去。小遲在自己房間纏著他,讓他講島上那些麋鹿的事情。何燕和齊君則回到了自己房間,齊君將手放到何燕腰間。何燕掙扎了一下,說:“好重。\"齊君放了一會兒,很快就平躺,他們四十多歲了,無論哪方面都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就連欲望也是冰冷火熄

何燕說:“你爸把痰吐在我的蘭花草上了。\"齊君低聲說:“吐了就吐了吧,在島上吐習慣了。”何燕說:“那痰里全是血,一口血痰。老頭子怕是得了什么病?\"齊君猛地轉身:“在哪里?給我看看。”何燕說:“剛打掃衛生,把那盆花丟樓下去了。\"齊君瞪著她:“他一年來幾次,你這么嫌棄他?”

何燕也煩了:“你孝順,那我端上來,你把它舔干凈?”

2022年8月7日 星期日 晴

立秋

麋鹿園的麋鹿們都認識我。我靠近它們,它們繼續安靜地在草叢中散著步,從來不會嚇得到處奔跑。剛出生不久的成成跟在媽媽后面,我走上前去抱著它,撫摸著它的腦袋。它的媽媽走過來,用舌頭將它的身體舔了個遍。我將手伸過去,它還會舔下我的手,癢癢的。爺爺和張伯他們認識每一只麋鹿,講得出它們的故事。

張伯和張嬸是后來上的島,和爺爺一起照顧麋鹿。張嬸是個啞巴,不管什么時候看到她,她都在笑。麋鹿園的成員越來越多,經常會有外地來的人上島,就是為了看它們。可是麋鹿并不喜歡生人。張伯每次都要跟在生人的后面大聲交代,不要離得太近了,不要嚇到它們。麋鹿最喜歡的人就是張嬸。她說的話,我們都聽不懂,但是麋鹿們能聽懂,她對它們“啊嗚啊鳴”地叫著,它們就飛快地朝她跑過來。

老齊上島后復活了以前的菜園,在菜地旁耕出了一畝地,春天種玉米,秋天種油菜籽。島上按照規劃種滿了蘆葦,每年到了季節,就會有收葦工人上島來,擺渡船載著收割機和卡車重新停靠在岸邊。那是一年中島上唯一熱鬧的時候,將在大地上飄蕩的花白頭發被剃得干干凈凈,露出褐色頭皮。除去這些日子,島上是安靜而遼闊的,時間大片大片地鋪開,如同長江之水一般無邊無際。老齊一個人摸索著那些莊稼,看著它們從種子到發芽、成苗、開花、結果,替它們除草、捉蟲,一個人陪著它們完成了發芽、開花、掛果、老去、死亡的整個過程。在島上住久了,他慢慢覺得,這些植物都變成了鄰居,它們和人沒什么兩樣。這樣,他覺得每天都有很多生命陪伴著他

每年都有人上島來勸他:“島上不再通水,也不會再通電,你住在這里干什么?”老齊說:“這里到處都是水,我也不需要電。”勸離的人苦口婆心,老齊有些不忍,答應道:“好,給我點時間,我就搬走。”人來了一批又一批,老齊從來不會表現與人為難、頑固抵抗的樣子。可是,大家都知道,老齊已經變成了島上一塊堅硬的石頭,輕易難以撬動了。那一次,一位自稱小謝的年輕工作人員給他下了最后通牒一一如果再不出島,他們將采取強制措施。小謝當著他的面,撥通了施工隊的電話,要他們準備挖掘機,繞道上島。身經百戰的老齊在那一刻妥協了,他拖住小伙子打電話的胳膊說道:“我搬,房子就給我留著吧。”小謝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說:“人都上岸了,房子留著有什么用,你好又偷偷回來住?”老齊說:“留給路過的動物住吧。”老齊一年中總有幾次看到成群結隊的野山羊、野牛之類的動物從屋后的水塘經過,它們停下來,喝了水,跳躍著消失在葦叢里。還有落單的南飛候鳥,孤獨地站立在沼澤的水草之間,也被他看到過。小謝笑著說:“莫非它們受傷了,住你家里療養?”老齊肯定地說:“那是有可能的。”小謝未置可否,和他約定了離開的最后期限

剩下的時間,老齊估摸著這應該真是自己最后一次在島上了。他轉遍了全島,和他熟悉的很多事物告別。最后一天,他很早就醒了,準備屋前屋后再轉轉,天一亮就走。他先開的后門,因為它后面是一個緩坡,再往下是一個小水塘,里面長滿了繁茂的水草和蘆葦,下了幾天雨之后,能聽到水流過石縫的“嘩嘩\"聲。老齊早就不需要燈光了,他熟悉地踩在草叢里,聞著大片植物生長在土地上散發出來的新鮮香氣。他去了菜地,和老伴說了幾句話,轉身的時候,被腳底下的草和雨后濕潤的泥土絆了一下,差點兒摔了一跤。他說:“我知道你們都舍不得我走。”等到老齊傷感地回到屋里,天已經麻麻亮了。他從前門轉回家中,打開了所有的窗戶和門,走至后門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只黃色的鹿倒在了后門旁,應該是在他出門這段時間來的。老齊慌忙蹲下去,發現它受傷了。腿部,還有肚子那里都在流血,身下一攤血跡。一雙大眼睛看到有人逼近,流露出驚慌,還有楚楚可憐的神情。它掙扎著想站起來,失敗了。老齊將它抱回了屋里,給它涂上自己常備的消炎粉,又去外面尋了一把透骨草,搗碎了敷在正在流血的地方。他發現它的右腿骨折了,便找來木板,用布條給它綁住。做完這一切,他才發現它雖然和鹿一樣長著角,但卻臉長如馬,尾巴細長,蹄子又寬又大,直覺告訴他,這個動物來頭不一般。

小謝是在約定日期過后一個月上的島,老齊為這只麋鹿取名棕皮,它身上的傷口已經痊愈,只有后腿走路還有些瘸。小謝看到老齊,說:“看來,下午要叫工程隊了。”老齊打開后門,讓他看在水塘邊喝水的棕皮。小謝眼晴一亮:“這是麋鹿!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小謝像個孩子一樣地來到它的面前,它受了驚嚇,涉水去了對岸,又將頭埋在草叢里。

在島上發現受傷麋鹿的事情,很快被小謝匯報了上去,老齊得以暫時留在了島上。棕皮被改名成了樂樂,只等它養好傷,再決定它的去處。沒有想到的是,兩個月之后,老齊在蘆葦叢中發現了樂樂的兩只同類。它們不知從何而來,但是很快就嗅到了彼此的氣息。三只麋鹿聚在一起之后,沒有再往前趕路,在老齊屋后的水塘邊定居了下來。泛洪區管委會知道這件事情之后,將小張和他的老婆安排上了島。麋鹿的日常主要由他們負責,因為小張是畜牧站的專業飼養人員,他老婆則是過來陪他的。他們從外省的麋鹿園借來了兩只鹿,生下了小鹿寶寶。十幾年過去,第一批到達島上的樂樂、夏夏已經不在了,中間也有小鹿夭折,但是麋鹿家族慢慢壯大了起來,數量從當初的三只變成了二十六只,它們就像當初島上的居民一樣,在此生息繁衍。園子越圈越大,隔了籬笆,做了大門,懸了一塊木牌一一麋鹿園。

小込走二夕那牛弟一込田π石幣著上的島。老齊牽著他的小手,將他帶到麋鹿身邊。他給小遲介紹了幾只小麋鹿,它們是老齊偏愛的,調皮、壯實。不過一天時間,小遲就認識了它們,并且能在一群奔跑的麋鹿中準確地指出它們。小遲不僅喜歡麋鹿,還和老齊一樣喜歡島上的一切。老齊教他認馬齒莧、馬唐、蓬萊米,認各種蔬菜,老齊為孫子天然親近這些而欣喜。以后每個暑假,老齊都會將小遲接上島,和他一起度過夏天。前年,老齊又離島去接他,但卻一個人回來了,因為小遲要補課了。兩年之內,小遲沒有再上島。他不知道麋鹿寶寶成成因為一種先天性疾病走了,他們將它埋在了老齊的菜園里。后面又陸續出生了兩只小鹿,沒有想到的是,體質都不好,同樣有先天性疾病。這在過去十幾年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醫生們帶著儀器上了島,小張陪著醫生逐一為它們檢查身體,最后認定是近親繁殖的結果,鹿群的血緣太近,所以患先天性遺傳疾病的可能性就增加了很多。老齊沒覺得意外,人和動物在這方面是一個道理。在人類社會,兄弟姐妹就不能結婚生孩子,否則生的孩子不是愛生病,就是傻子。接下來的幾個月,不斷有專家上島,最后決定為麋鹿進行血緣置換一將同一種族的麋鹿群與其他種族的麋鹿群進行置換,這樣相似的血緣和基因就會被沖淡。這樣一來,麋鹿園在冬天來臨之前就要搬遷到另一個濕地公園,島上不再種蘆葦,而是要建一個大的水電站。

島上原來居住的人如同被移植的作物,在別的地方重新扎下了根。老齊羨慕島上的野草和野花,年復一年,總能長出來。老齊活成了一株野生植物,他堅信自己能在島上終老,沒有想到,這個年紀還是逃脫不了被連根拔起的命運。

因為麋鹿,他決定不再逃了——這次是必須離開島了。

2022年8月12日 星期五 晴 中元

張伯給爺爺送來了肉、紙錢和香燭。爺爺給逝去的祖先們燒去錢,還殺了雞,做了一桌子菜,擺上筷子,倒上酒水。他虔誠的樣子,讓我相信每一把椅子上都坐著我們的祖先。爺爺要我仔細學著,這是一代代傳承下去的禮儀。他擔心爸爸在城里已經將這套規矩給忘記了。

我問爺爺,祖先們不是死了嗎?他們怎么回來的,還會上桌吃飯?爺爺說,他們乘著風來。我坐在門檻上看著菜地,上面的黃瓜、菜瓜、扁豆藤都被清走了。菜地空了一大片,爺爺準備栽種下半年的東西了。外面起了風,從長江吹過來一股腥氣。我聽到爺爺對著桌子上的人說,我也老了,過不了幾年,也會去那邊了。

我心中難過,羨慕長江,只有它不會生病,也不會老。爺爺說,長江也會生病啊,但是它們會自己修復。河流中會長出高山,高山倒下去,變成平原、河流或者海洋。說不定長江在好多億年前就是高山呢。

我問爺爺,你的島上又沒有書,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爺爺說,沒事的時候,看著四季變換,樹木綠了又枯了,小動物們來了又走了,自己瞎琢磨出來的。

老齊從醫生口中得知結果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己的父親,他也是因為肺上的病走的。昨天下午,老齊準備趕在天黑之前上島,但是齊君將他攔了下來,要他去檢查一下身體。老齊一邊咳一邊說:“只是感冒上火了。\"齊君突然生氣地說:“你總是這樣固執,萬一是癌呢。沒想到,齊君蒙對了,是癌癥晚期,已經轉移了。

老齊的身體一直很好,可今年過完春節之后,他開始零零星星地咳嗽,爬坡的時候有些力不從心,上氣不接下氣。他感冒的時候很少,就算是凍著了,也從不去醫院。有一年,他一直咳嗽,感覺快要把肺咳出來了,還是慢慢被他熬好了。他從來不信邪,想做的事情都要做到。一個星期前,他咳出一口血,他以為是牙齒上的血,現在他知道了,是來自肺上。他并不抽煙,可卻得了這種病。他在回來的路上就想明白了,病都是有種有根的,身體如土壤,它們就在身體里發芽,總有一天會冒出來。

到了小區門口,老齊將裝著膠片的袋子丟進了垃圾桶。還有口袋里揣著的幾張化驗單、醫生開好的住院單,他都丟了。這次,他特意讓醫生開了一個血型化驗。醫生奇怪:“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嗎?”老齊驕傲地說:“是的,我這一輩子好像都沒有到醫院扎過針。\"針扎進血管時,他睡在如同甬道般的檢查臺上,篩糠般地發抖。好心的護士以為他怕死,問他要不要家人陪著。老齊擺了擺手,那么漫長的黑夜,他一個人過了多少年都沒有怕過。但他害怕尖銳的針頭,還有冰冷的機器。CT機器對他全身掃描,機器旋轉時發出切割骨頭般的聲響,令人不寒而栗。他就是在那一刻下定了決心,這一輩子都要活得如同地里的野生莊稼,自生自滅,到了枯萎歸于大地的時候,他絕不會在醫院里折騰自己。

老齊那時的思維就像在蘆葦叢中奔馳的麋鹿一樣,生命中經歷過的生死一一浮現。他想到了齊君她媽走的那一刻緊緊拽著他的手,一個臥病在床很久的人將手指緊緊摳進他的肉里。他想到了剛出生不久就夭折的麋鹿寶寶。他拼命克制自己,不想在這個時候想起小遲,可是偏偏小遲的臉就和那些幼小的麋鹿迅速重疊在了一起。他有先天性心臟病,這個夏天就要做瓣膜修復手術了。老齊一直認為,小遲的身體正是他媽用了太多的藥,打了太多的針導致的,就像一塊土壤,總是不斷地灑農藥,從那地上結出的果都是帶毒的。小遲在何燕肚子里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打針吃藥是怎么回事了。有一次,老齊離開島給他們送雞和雞蛋,親眼看到一根針從何燕的肚皮上扎了進去。老齊一直懷疑是那根針扎到了小遲的心臟。

何燕婚后十二年才生下小遲。前面三年,老齊并不著急,年輕人忙事業,不急著要孩子是常有的事情。后面,老齊覺得不得不干預這件事了。齊君對他說,何燕一直在看病,吃過的藥可以裝幾籮筐了,不要再在她面前提起這件事,免得給她壓力。可是老齊沒有聽,他那時幾乎每兩個月就會出島,和他們一起吃頓飯,問一句:“有消息了沒?”他按時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就像一個催著生養的鬧鐘,何燕的肚子卻年復一年平坦著。有一次,齊君主動上島跟老齊商量:“實在不行,我和何燕就領養一個孩子吧。”老齊勃然大怒,對著齊君說:“我是一個連玉米種子都要講究純度的人,別人的孩子不是我們老齊家的種,養大了又有何用?”齊君也生氣了:“你叫我們怎么辦?”老齊說:“家里的女人不會生孩子,可以找別的女人生。\"齊君哭笑不得:“這么做,何燕怎么會同意?”老齊很氣憤:“她不同意也得同意,要不然,你就另找一個媳婦。”

齊君反駁道:“如果不是何燕肚子不行,是我的種子不行,那何燕豈不是要找別的男人去借種?”老齊說:“我留的種,難道我不知道?如果沒有一個自家的孫子,我死也不會瞑目。”

這次爭吵之后,老齊再沒有離開過島。他心中有數,自己獨自將齊君拉扯大的付出,一定會讓齊君妥協。果真,三年后,齊君上島來接他去縣城過年。他以為兒子終于想通了,沒有想到是小遲姍姍而來了。

結婚十二年才有的這個孩子,老齊給孫子取名齊小遲。何燕認為正是這個名字沒有取好,小遲做什么都比別人慢,走路慢,說話慢,發育慢,身板瘦弱得像一根沒發育的豆芽菜似的。老齊喜歡他,心疼他,把他接到島上。他認為島上的新鮮空氣、空曠環境有利于孩子的成長,何燕卻憂心他如果發了病,送醫院都來不及。老齊說:“我在島上從來沒有生過病。\"事實印證了老齊的想法,小遲在島上像一頭瘦小但活躍的麋鹿。

每一個傍晚來臨的時候,老齊都會趁著天色還亮,帶著小遲去塘邊洗澡。小遲站在岸邊,老齊用澡巾細細為他擦洗身體,就像當年他對待齊君一樣。不過,他發現,小遲沒有一個地方像齊君。不僅身高、五官這種大件不像,就連頭發、手指甲這種細微之處也一點兒不像。他們齊家人的手掌骨骼都很粗大,皮膚有一種特有的粗糙紋理,指甲蓋又短又圓。齊君母親在世的時候,曾經握著齊君的手說,這么短的指甲蓋可是你們齊家的特征。小遲不是這樣的,他的手白白嫩嫩,手指又長又細。

另外,老齊還發覺小遲很敏感,他才那么小,卻能靜得下來。他花很長的時間去看云,看螞蟻;他喜歡寫作文,一有時間就趴在桌上寫,有時還會讀給他聽。老齊記得,齊君小時候最不喜歡的就是作文。門前種有一棵橘樹,第一次掛果的時候,橘子又酸又小,小遲從來不吃,可是齊君卻偏愛吃酸橘,老齊也是,他酷愛酸柑。不過,第二年,老齊還是將老橘樹連頂帶葉全剪了,只剩下一截砧木,他又讓泛洪區的人從好吃的橘樹上截取一段枝帶上來,嫁接成功后,結的橘子口味變得甘甜了,與借來的那株母樹結的果口味相同。如果萬事萬物道理相通的話,人當然也可以這樣借種。這個想法突然冒出來,平地起驚雷般將老齊的心打得一陣戰栗。

老齊走到了小區樓下。各種檢查花掉了他差不多一天的時間,這個時候,齊君一家應該都回來了。老齊敲門,里面沒有任何聲響。他又下了樓,對著廚房的陽臺叫了好幾聲:“小遲一齊君——”依舊沒有回音。齊君曾經說要給他一套家中的鑰匙,他拒絕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長期打擾他們的生活。老齊繞著小區轉了幾圈,飯菜的香味從每個窗口沖了出來。這個點,何燕應該在廚房做飯了,他對著陽臺大聲叫道:“何燕——燕子!\"這是他第一次跟著齊君叫她燕子。從知道結果的那一刻起,他就決定不再和她計較了。不管怎么樣,她給齊家生了一個孫子。

2022年8月15日 星期一 晴

末伏

爺爺今天帶著釣竿,和我一起去釣魚。爺爺告訴我,以前島上有很多漁民。不過,現在長江禁漁了,就算他們現在回到島上,也不能再當漁民了。

爺爺找了一個小水塘,坐了下來。我陪著爺爺坐了一上午,蝴蝶和蜻蜓在水草枝頭飛來飛去,我問爺爺,它們是島上的老住戶嗎?爺爺說,是的。一上午,爺爺釣了幾條鯽魚,他滿意地說,可以煎一碗了。我問爺爺,這個水塘通往長江嗎?爺爺搖頭,這只是一個水塘。我不解,那么魚是從哪里來的?爺爺說,有水的地方就有魚嗎。我不同意,魚不是媽媽產的籽,然后變成了魚嗎?爺爺說,是這么個道理。但是,挖一個大坑,下幾場雨,鳥會來,水草也會冒出來,里面就會長出各種生物,蜻蜓的幼蟲、水蚤、青蛙,還有魚蝦便都來了。

齊君將小遲抱在懷里朝醫院奔去的時候,少年瘦弱的身體輕飄飄的。他想起了第一次從護士手中接過孩子,他抱著粉團團、臉上還涂著胎脂的嬰兒,陽光從窗外大塊地落在地上,明亮得晃眼。護士說:“恭喜你當爸爸了。\"他仔細端詳著孩子的臉,孩子閉著眼睛,皺巴巴的一團。現在,小遲的眉眼長開了,是一個少年的模樣了,嘴唇泛著紫色,眼晴緊閉。他突然心中一疼,將他緊緊摟住,生怕他從懷中跌落下去。

小遲放學回到家,剛進家門,叫了一聲“爸爸”便暈倒了。小遲的心臟有問題,何燕第二次做四維彩超時醫生就看出來了。醫生對著屏幕對何燕說:“這孩子心臟血流信號好像有點問題。”何燕只看到一片如同血跡般的斑點下跳動的白點,她問醫生:“那是孩子的心臟在跳嗎?”醫生點頭:“是的。”

何燕和齊君商量的時候,一直在哭。她不斷向齊君描述,孩子的小心臟跳得很有力,像燈泡般一閃一閃。齊君說:“醫院不是告訴我們經過篩查了嗎?怎么還會有病呢?”其實,醫生早已經跟他們說明過了,雖然經過了篩查,但是一些隱性基因不一定查得出來。他們又換了兩家醫院,結果大致相同。他們問醫生:“問題大嗎?”醫生說:“大不大的,看你自己怎么認為。”何燕心中燃起了希望:“她們都把這種情況的孩子生下來了嗎?”醫生告訴何燕:“像你們這種情況的,有生的,有沒生的。”他們等一個孩子的心跳,已經等了漫長的十二年。曾經,何燕將各種檢查單裁剪得像豆腐塊一樣訂在一起,超市里最大的購物袋,裝了整整兩袋子。他們不可能再有勇氣去重復這個過程,所以決定將小遲生下來。

小遲生下來有六斤半重,哭聲響亮,評了九分。他們竊喜,以為只是B超醫生照錯了,可是,他們很快發現了問題,小遲大聲哭泣的時候,就會憋氣,臉和嘴唇都會發紫。小遲最終被確診為先天性主動脈瓣膜部狹窄,幸運的是屬于可以觀察的范圍,長大后還可以參加力所能及的活動。夫妻倆如同呵護一株極其珍貴和脆弱的幼苗般,讓小遲慢慢長。他一直身體孱弱,總愛生病,但是并無大礙。為了呵護他的自尊心,在老師的配合下,他還參加了學校的體育比賽,并且讓他贏得了一雙球鞋。現在,事情正朝他們最不愿看到的方向發展,今年開學后的第一節體育課,小遲暈倒在跑道上,第一次以后,就是第二次。課間他和同學們追逐,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摔破了幾個地方。那一次,不得不去醫院做了全面體檢,得出的結論是,服用幾個月的藥物之后擇期手術。手術本來定在了暑假,而這次突然發作,讓手術不得不提前了。醫生建議一周之內完成手術,因為隨時有生命危險。

小遲很快就蘇醒了,籠罩在臉上的青紫已然褪去,好像他剛才只是睡了一覺,全然不知父母內心經歷了怎樣的驚濤駭浪。他問道:“爺爺呢?\"齊君和何燕才想起這個人的存在。何燕說:“你回去吧。\"齊君說:“你回去吧,我來。\"何燕橫了他一眼,人坐在陪護椅上沒有動。他們不會當著孩子的面爭吵,她的態度就在一動不動的姿勢里。齊君說:“那我去給爸開了門再來,你晚上想吃點兒什么?”

他們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商量,比如剛才醫生在辦公室里跟他們談話,如果需要替換瓣膜,是用進口的,還是國產的。如果沒有這次手術,他們本來準備買輛車的。他們一直在為得到一個孩子而花錢,所以一直到小遲五歲,才有了第一套房子,還是二室一廳,剛夠一家三口居住的格局。齊君想過,萬一父親老了,需要離開島怎么辦。但是他最終相信了何燕說的話,他的父親如此執著于島上生活,這輩子都不可能下島的。齊君還想擁有一輛車,在他的單位,連剛上班的年輕人都有車了。醫生告訴他們,國產的和進口的瓣膜,價格差距是巨大的,而且那款最新的瓣膜并不在醫保報銷的范圍。他問道:“國產的瓣膜能不能用呢?”醫生說:“當然也是可以的。”還未等醫生說出兩者之間的差別,何燕已經做出了決定:“醫生,我們就選進口的。\"齊君拉住她,對醫生說:“我們先了解一下再做決定。\"從辦公室出來,何燕對他就這樣了。

齊君只得先回家。剛出病房門口,他就看到父親站在護士站外正在詢問:“齊小遲是住在這兒嗎?”得到了肯定的答復之后,老齊一轉身就看到兒子站在面前。他問道:“小遲怎么樣?\"齊君答道:“這幾天就要做手術,不能等了。”他看到父親臉色灰暗,如同他腌制的干菜一般又黑又老。二十年來,父親獨自在島上風干著自己,他甚至沒有陪父親去過一次醫院。齊君心中滿懷愧意:“你今天檢查怎么樣?”老齊沒有應他,往小遲病房走去。齊君只得跟著,追問道:“您到底是什么情況?”老齊不耐煩地說:“小事,上火痰里面就有血。\"齊君見他兩手空空,囑咐道:“那也得開藥。”

小遲正躺在床上輸液,看到了老齊,很是高興。老齊打量著他說:“這孩子這樣躺著看,小了兩歲。”他對齊君兩口子說:“你們回去吧,今晚我就睡這里。”何燕說:“您回去,這里休息不好。”老齊有些不耐煩:“家里也是睡沙發,這里還可以擺張床,再說你們還得準備東西。”何燕沒有再堅持,站起來問道:“您吃飯了沒?”老齊說:“不餓。”他在外面等到天黑,才想到這種情況可能是孩子生了急病。這個時候,他才想到應該給手機充電。他有兩部齊君淘汰下來的手機,偶爾充下電,開下機。何燕說:“我給您點外賣。”老齊說:“吃也行,不吃也無所謂。”小遲插進話來:“明天把我抽屜里的藍色日記本帶過來。”

齊君夫妻倆從醫院里走出來。他們對于這個地方太熟悉了,這些年,他們如同按時上門拜訪的親戚。齊君說:“瓣膜的事情,我們還是要考慮一下。”何燕扭過頭,冷冷地看著他:“對于我來說,我只會考慮什么對孩子是最好的。\"齊君說:“我們手上沒有那么多錢。”何燕沉思了一會兒,堅定地說:“那就去借。當初,我們也是這樣借過來的。\"齊君試圖說服她:“如果國產的不行,醫院怎么會給病人用。我的意思是,我們可以權衡對比一下,不用那么急著做決定。\"何燕急匆匆朝前沖去,齊君追上前去,扳過她的肩膀:“我們現在就不能好好說話了嗎?”

街道上穿梭不停的燈光將何燕滿是淚水的臉映得五光十色,她看著齊君說:“既然千辛萬苦求來了他,讓他活久一點吧。”齊君愣在原地,不禁也悲從中來。醫生說過,手術有風險,愈后也要看孩子本身的體質。何燕繼續說道:“也是,一直都在圍著孩子轉,這確實對你不公平。做完手術,你就不用再管他了。”齊君站住:“你什么意思?”何燕說:“你其實早就反悔了。”齊君冷笑道:“你時時刻刻都在提醒我,孩子是你的,不是我的。”何燕激動地說:“沒有,是你!是你明明介意,卻還要故作大度。\"齊君說:“我沒有!我能跟你說這些,正是因為我內心坦蕩。”何燕大聲噻道:“如果沒有,你為什么要在意他像不像你!是不是和你一個血型!”

齊君無可奈何地看著面前咆哮的女人。因為這個問題,他們吵過很多次了,彼此不過一直在重復自己的觀點。一陣風吹得冬天的殘葉在街上追逐,兩人都感覺到了冷,繼續朝家走去。

他們又向前走了一段,何燕口氣軟下來:“我不怪你,這些年,你也辛苦了。”

齊君不再說話。月子里,他照顧她和孩子,每天晚上,睡在母子身邊的小床上。她喊渴,他就遞過水去。孩子一哭,他就從她的懷里將孩子抱起來,在房子里跛來踆去。他很累,上班的時候,總是找時間去廁所,將頭靠在腿上睡一會兒。她那天突然說:“謝謝你,你辛苦了。\"齊君一愣,不是付出得到了肯定的欣慰,而是一腔初為人父的熱情突然被澆滅了,她的禮貌提醒了他,抱在懷里的孩子,從生物學角度來說,不是他的。

不是那一次,是這些年,她一直在做這種蠢事。齊君突然說:“也許沒有這個孩子,到了這個年紀,我們也會因為別的事情吵架。

風突然鋪天蓋地而來,齊君將她擁在懷里。她沒有掙扎,他們迎著風朝前走。齊君說:“爸早上突然問起了我的血型。”何燕瞇著眼問道:“你怎么說?”

齊君說:“我告訴他了。”

2022年8月23日 星期二 晴 處暑

秋辣椒長不大,像一個個小釘子般,能將人辣出眼淚。爺爺將辣椒樹扯掉了,把土地重新弄得平平整整,他準備種蘿卜了,種子泡在溫水里,再撒到地里。爺爺說,這是給種子消毒,這樣它就不容易生病了。不僅種子,連地也要消毒,怕有病毒和害蟲的卵就藏在土壤里。不過三四天時間,就看到密密麻麻的菜苗破土而出了,像一顆顆探出地面的小腦袋。又過了幾天,它們長大了,像穿著綠色衣服的小孩子。爺爺將它們扯了下來,做了一碗蘿卜苗湯。我問爺爺,它們還沒有長大,也沒有結蘿卜,怎么就扯下來了?爺爺說,我們還可以扯很多,只留下最壯實的苗去長蘿卜。

爺爺告訴我,生了病的莊稼,也得趕緊扯掉,免得傳染給別的莊稼。

我問爺爺,莊稼也會生病嗎?爺爺說,只要是活著的東西,沒有不會生病的。

“成成是不是長好高了?”小遲問道。

老齊的鼾聲停了下來。小遲是一個敏感的孩子。他還像小時候一樣,總有問不完的問題。那時,老齊想讓他早睡,就故意裝著已經睡著了。小遲聽到鼾聲,很快便翻身睡去。今晚,他問了很多關于島上的問題,兩年沒去,他還記得麋鹿們的名字,惦記著它們的角有沒有長大,毛是不是厚了,有沒有生病。老齊一一回答了。小遲問起了成成—那只他親眼看著出生的鹿寶寶。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又剛發過病,老齊只得故伎重演。但是,小遲已能夠識破他的表演。老齊只得答道:“它長大了,和你一樣,成了一個精神小伙了。”小遲的聲音有些雀躍:“我要去看它。”老齊說:“做完手術就好了,一到夏天,我就來接你。”老齊坐起來,將他瘦弱的手臂放在被子里,掖緊,又看了看滴管里正緩緩下落的液體,說:“睡吧。”

老齊睡不著。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撬動了所有的情緒,亂七八糟地都向他涌過來,如同長江之水一般將他淹沒。老齊特意去找醫生問了小遲的病情,比如手術的風險,以后能活多久,能不能結婚生子。醫生說得很含糊:“講不好,得看以后的恢復情況。”他摸了摸胸口,一股熟悉的腥味從嗓子眼兒里冒出來,自己的身體里揣著一顆定時炸彈,隨時能將他送走。可是,他都活了七十多年了,小遲才多大。他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耳邊響起一個少年的聲音:“爺爺,人為什么會死?”

老齊坐了起來,心疼地噻道:“幾點了,你還沒有睡著啊?”小遲老實回答:“我睡不著。您也沒有睡著。\"墻角的燈開著,病房里只有他們祖孫倆。這讓老齊又想起了他們一起在島上的時光。在小遲上島之前,老齊從未感到過孤獨。小遲來過后,那個沒有上島的暑假,他第一次感覺到夏日的漫長。老齊心中一軟,和以往很多次回答小遲的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一樣,答道:“什么都會死。人類、動物、植物都不可能永生。”小遲又問:“奶奶死后是不是變成了鬼?”老齊說:“奶奶埋在土里,變成了肥料,長出了茄子、辣椒。

這是一個老問題了,他們早就探討過了。小遲說:“所以,死亡只是換了一種形式活著,變成了小花,變成了雨”老齊一愣,這話不是他教的。病床上的孩子已經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有時候懂得的東西比自己更多。老齊坐在他身旁,一下一下撫摸著他的腦袋,說道:“你才多大啊,想多了這些事情不吉利。你會活到比爺爺還老,長命百歲。”小遲在老齊的撫摸中終于有了睡意,喃喃說道:“爺爺,你把我寫的島上日記拿回去,想我的時候就可以看看。”老齊更加心酸,應道:“好。”

醫院的早晨開啟得和島上一樣早,老齊幾乎一夜沒睡。護士已經在小遲的胳膊上取走了幾管血,還不夠,她讓老齊幫忙在胳膊上擠壓。老齊心疼地說:“夠了嗎?這是要把孩子的血抽干啊。”年輕的護士細聲細氣地說:“太瘦了。馬上就要安排手術,這些檢查都要做完。”血抽完,老齊跟著護士走了出去,問道:“我孫子是什么血型呢?麻煩你幫我看看。”

何燕和齊君到醫院的時候,小遲還在睡覺,老齊坐在一旁,正盯著孩子看齊君將小遲要的日記本放在床頭,叫了一聲“爸”。老齊扭過頭看著他,那眼神將齊君嚇了一跳,他說:“這是一晚上沒有睡?”

老齊將齊君叫出來,父子倆穿過病房走廊,老齊繼續朝前走,下了樓,到了步梯間的窗戶前才停住。老齊定定地看著兒子,問道:“你確定你的血型是AB型?\"齊君心中一沉,父親的眼睛里布滿血絲,正瞪著他,如同燃起來的一簇火。齊君沒有回答,就是默認了。老齊說:“小遲是0型血,你知道嗎?\"齊君說:“知道。”老齊的身體倚在窗臺前,整個人瞬間頹敗下去。他顫聲問道:“到底怎么回事?我問過醫生了,AB型血的父親生不出O型血的孩子。

齊君沒法去和父親解釋。一個獨自在島上生活多年、思想閉塞的老人怎么會理解這些。剛開始幾年,何燕頻繁地去醫院,檢查出了各種小問題。他一直陪著她,說服她,不要再折騰了,他們可以領養一個孩子。雖然父親不同意,甚至要與他斷絕父子關系,但是有一個孩子畢竟是他們倆的事情,而不是他父親的事。有一次,一個醫生問齊君:“你做過檢查嗎?\"就是那一次,齊君才知道更嚴重的問題竟在自己身上。何燕似乎如釋重負,但是齊君卻堅決想讓何燕擁有一個孩子。他說:“我們去精子庫里選一個最優秀的寶寶,你受了這么多苦,應該做一次媽媽。”何燕沒有同意,像當初齊君說服她那樣,表示愿意去領養。齊君堅定地說:“你放心,從你肚子里出來的,就是我的。\"何燕問他,要不要和他父親商量一下。齊君說:“不要告訴他,免得節外生枝。這件事情,只有我知、你知就可以了,包括我們的孩子,以后也不必知道。”

父子倆站著,樓下路邊的兩排落葉樹萌出了新芽,最冷的冬天應該是過去了。齊君說:“AB型血也可以生出O型血的孩子,基因是可以變異的。”老齊看著兒子,通紅的眼睛被淚水沖刷后,一片血紅。他沉聲問道:“你是不是傻子?\"齊君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老齊一字一字重重地說:“我沒有你這么窩囊的兒子。”他沒有再回到電梯間,而是一口氣從步梯走下去。他到了住院樓通往醫院門口的那條路上,聽到小遲在喊“爺爺”,他沒有回頭,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將那孩子的呼喚拋在腦后。小遲的聲音已經帶著哭腔,差不多是歇斯底里了。他聽到小遲的聲音漸漸遠了。他出了醫院門,像一個孩子般委屈地哭了起來。

2022年8月25日 星期四 晴 出伏

我在路邊逮到了一只綠色的大螞蚱,是我見過最大的一只。我一靠近,它就跳出好遠,歇在草叢里面,如果不仔細尋找,根本發現不了它。我悄悄走過去,趁它不注意,身子向前一撲,終于將它捉到了。爺爺將它串在草繩上,讓我提著玩。

爺爺告訴我,這只螞蚱很快就要死了。它們的壽命只有兩三個月。螞蚱媽媽將蟲卵產在地里,讓它們在地里過冬,然后到第二年再長大。從卵變成若蟲,再慢慢長大,要脫五次皮,才能成為一只成熟的螞蚱。這么艱難才變成一只螞蚱,卻只能在世間待這么短的時間。我對爺爺說,還是變成一個人好。爺爺說,變成人更不容易。這世界上,不管是人、麋鹿,還是其他微不足道的小動物,都要為活著而努力。

最近這兩年,上島的人慢慢多了。隔三岔五地,總有一幫人拿著相機和攝像機,從蘆葦叢中的小徑走過來。他們躲在葦叢中,偷拍麋鹿的身影,看到老齊的時候,會露出驚喜的神情,將鏡頭對準臺階上光著腳睡在躺椅上的他。其實,老齊在地里干活的時候多,可是不知怎的,島上來人的時候,總是趕上他躺著的時候。黃色的蘆葦掩蓋著黃色的土屋,陳舊的竹躺椅上,老齊土黃而干瘦的身材讓他們覺得捕捉到了一個珍貴的鏡頭 二個擁有幾百年歷史的衰敗鄉村和一位獨居的暮年老人共存的瞬間。

老齊知道自己慢慢活成了別人眼中的異類,時間早已經跨越了他的青年和中年時代,變得全新而無法掌控。就像上島割蘆葦的人帶來的消息一一稻谷和菜籽的種質比以前好了,稻谷粒粒飽滿,菜籽榨的油越來越多。而他呢,還在堅持留著自己的種。他們抽著煙嘲笑他。老齊警告他們:“你們當心一點,一個煙頭可以將整個島上的蘆葦全燒了。”

老齊從醫院回來,上島的那天,來了一群來考察的農業大學的學生。他們給老齊留下了水果,還有中老年牛奶,似乎是有備而來。老齊沒有像他們所期待的那樣,讓他們在自己身上挖出一個洞,去抵達一個盛滿秘密的地方。老齊心里沒有那么多的褶皺,他向這些孩子解釋:“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我只是習慣了老地方。我從來不從外面購買種子,都是自己留種。”

有一個大學生反駁了他的話:“現在都是雜交育出新品種,擁有更好的口感和產量,這些作物都有很好的抗病性。”老齊不服氣:“我種的東西好得很。我不喜歡那些怪模怪樣的新品種。”學生反駁道:“您的那些種子,自給自足當然沒有問題。可是,如果想要大面積種植,肯定是需要改良的。”

老齊莫名就生了氣:“幾千年來的規律,未必有什么問題。”大學生說:“現在又不是農耕時代。別說植物了,就是人類現在生孩子都可以進行基因檢測,優勝劣汰。做試管嬰兒,不僅可以篩查掉遺傳病,還可以選擇性別。

老齊冷哼了一聲:“試管里都能長出嬰兒來了,那還要女人做什么。”學生和同伴們如同聽了一個大笑話般,笑得前仰后合。還是那學生說:“就像植物的種子一樣,只是在試管里培育好種子,再送到女人肚子里。

老齊覺得這事倒是稀奇,正要問個究竟。學生又說:“我是我們縣醫院第一例試管嬰兒。如果不是科技進步,又怎么會有我呢。”老齊說:“你媽為什么要做試管?”學生說:“因為我媽一直懷不上孩子,是我爸的問題。 ”

老齊心中一動,問道:“那你爸是你爸嗎?”

學生笑著說:“我爸當然是我爸,哪怕他確實不是我生物學上的父親,他也是我爸啊。”

老齊回到屋中,將手機充好了電,放在了罩衣的口袋里。他一直在等著電話響。就這樣過了兩天,電話一直沒有動靜。老齊生氣了,如果他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了,就像島上植物枯萎凋零,就像秋天路邊的蚱蜢一樣,和它們沒有區別。或許,只有那些麋鹿會知道,少了一個陪伴它們的人。他一遍一遍看著手機,突然想到,他們一定不知道自己的電話充上了電,能打通了。齊君將第二個手機送給他時,就曾抱怨過:“你要開機,不然找你人都找不到。”老齊不以為然:“以前沒有手機,日子過得好好的;現在沒有了手機,日子過不了了似的。”老齊撥通了齊君的號碼,電話那頭在唱歌,沒有人接。他沒有何燕的號碼,他們彼此從未打過電話。

老齊去了渡口,他很久沒有去過那里了。當年高大的、守護著整個島的大堤成了矮子。下了堤,臺階殘破不堪,一片一片水泥被揭翻,露出黑色的臺面,如同留守老人貼滿全身的膏藥。紅漆斑駁的鐵房子還立在風口中,窗戶大開著,如同一張巨嘴咀嚼著河風,發出悶悶的聲響。以前,姓謝的老頭兒坐在里面收船票,每收一張票,就用圓珠筆在上面畫一道橫線。老齊每次過渡口,都會往他的桌上丟一根煙,聊上幾句。現在老齊將頭伸進鐵屋里,除了地上的幾個空煙盒,還有墻角一張殘破的蜘蛛網,蛛網上懸著一具已經風干的蚊蟲軀殼,蕩著秋千一般,在空中微微發抖。

老齊從臺階一級一級下去,他的身體一陣潮熱。這個病上身之后,他總感覺熱,他將手機放到臺階上,先是脫了褲子,又脫了鞋,將腳泡在江水里。初春的水經過腳底,將涼意直送到他的頭頂。他慢慢朝前走去,水漫過了膝蓋。他停了下來,遠處有一只白鳥朝他飛來,從他的頭頂掠過。過些日子,那些野花野草、天上的鳥兒、地里的蟲兒都要醒過來了。一滴雨落到了眼睛里,老齊眼前的世界一下模糊了。恍惚中,他看到自己和小遲躺在床上,聽到雨落在瓦片上。雨鉆過破了的油毛氈,落在錫桶里,發出清脆的“叮咚”聲。時間久了,發出“噗噗\"的聲音,像喝飽了雨水打嗝一樣。老齊說:“你去看看外面的菜,肯定長了好多。一場雨下來,它們就會長得叫。”小遲聽了這話,在床上笑得前仰后翻,他問老齊:“孩子會不會也長得叫?”老齊說:“人還是嬰兒的時候總是哭,就是在長啊。”小遲開心地叫道:“明天一早,我就去看那些開得喊的花。\"這種感覺,除了每天都關注土地的人,誰會懂呢。可是,小遲懂。和小遲在一起的所有日子都在這一刻出現在老齊面前。小遲在耳邊問他:“爺爺,我是不是一粒可愛種子發的芽?”細雨蒙蒙,如紗一般鋪了下來。

老齊想起那些今年冬天就要撤離的麋鹿,小遲做完手術,要是暑假能上島,還可以看到它們。電話鈴聲在岸邊響了起來。老齊想,這是齊君回電話來了。他突然記起,自己忘記了一件大事一一他沒有拿小遲送自己的日記本。他在上面寫了些什么,會不會寫他的爺爺呢?

又一只鳥飛了過來,老齊看著它遠去,他的身子變得輕盈,他也成了一只鳥,貼著江面飛了出去,他越飛越高,越飛越快,黃色的江面和田野一樣堅實,波浪如同一條條整齊的田間溝垅。大地啊,如此遼闊,無邊無際。

原刊責編 郭海燕

【作者簡介】許玲,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作協簽約作家。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芙蓉》《江南》等刊,曾獲《湘江文藝》雙年優秀短篇小說獎、梁斌小說獎,出版有長篇小說《南回北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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