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呷和她丟失的戶口本

阿呷來報名的時候，并沒有引起我太多注意。家長、孩子把辦公桌和我圍了個里外三層，水泄不通。排到她時，她媽媽把她往我面前一推，“阿呷，阿呷，快喊老師。”她埋著頭，在一頭亂發下大聲地吸鼻涕，身體貼著桌子一動不動。我和藹的招呼她，她把頭埋得更低，身體更死命地貼住桌子。

登記好名字住址電話后，我囑附阿呷的媽媽，請隨后幾天內把戶口本帶來，好錄入孩子身份證號一類的信息。對方忙不迭地點頭說：“好，好，謝謝老師。”牽著阿呷用彝語說了句什么就準備離開。阿呷從低垂散亂的頭發縫里膘了我一眼，黑漆漆、明亮的眼睛里裝滿了驚恐和不安。小學一年級報名讀書的孩子，尤其是內向的，多有這些小小的驚慌。我忙著報其他孩子的名去了。

但很快阿呷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不僅是因為戶口本沒人送來，更是因為她每天的形容。她從不洗頭，也不梳頭，淺黃色的頭發臟得凝成一繕一繕的，亂草一樣蓬在腦后；她似乎也不洗臉，或是洗過但不明顯，蠟黃黧黑的臉上總有些模糊的印記；她更不知道換衣服，怕有一個月了，一直是報名時穿的那身衣裳，不破爛，只是臟得油衲烏亮，每次從她身邊走過，都有一股類似泡酸菜的味道襲來。為此，我已經在班上很嚴肅地說過好多次，要注意個人衛生，勤洗手洗澡換衣服，對她卻一點作用也沒有。課間時找她談，她把頭埋著，一聲不吭，在亂發下面一聲一聲地吸鼻涕，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給她媽媽打了好多次電話，一直都無人接聽。其實班上還有好些同學也不比阿呷好多少，只是說過之后總還能收拾一下，好上幾天。

我記得發校服那天大家都很高興，阿呷也不例外。她接過校服就笑著跑回座位，和同桌用彝語戚里察啦地說話，雖然我聽不懂，但能猜到拿是高興。我囑咐說：“同學們自己管好自己那套，別搞混了。拿回去最好洗一洗，放好，等一周后的國慶文藝匯演時才穿?！?/p>

可第二天，阿呷和好幾個同學就穿著校服來上學了。愛美，喜歡穿新衣服，天性，我只輕輕責備了一句。到了國慶匯演那天，好幾個同學的校服都已經臟到看不出本色了。這是我預料到的。平時發給他們的新本子、卷子，第二天交上來時就能變得烏漆漆的，還有一股飯菜的油味。用了二周的本子，臟得跟抹布一樣，堆辦公桌上特能招蒼蠅。

這些，我都能理解。阿呷和班上一些同學的家都是在學校后面很遠的山腳下，那里缺水。住得又很分散，近點的中午能走個來回，遠的只能早來晚歸，中午將就在鎮上買點東西吃。我見過他們的“午飯”，饅頭和飯團都很少，多是一塊錢買來一兩個炸土豆，蘸著點辣椒面就開始吃了。天天都是這樣。

壞就壞在這個中午不回家。我因為住在學校，經常能碰見阿呷提前到校。才中午一點不到，也就是早上放學不到一小時，離下午上課還有兩小時，她就又到學校了。我責問她為什么進校這么早，來做什么？她深埋著頭不說話，身體在微微發抖。又轉緩語氣問她，吃了飯沒有？大概五秒鐘后，她埋著的頭才點了點，算是作了回答。我還想再問點什么，但看著阿呷臟得打絡的頭發被汗浸潤了，臟兮兮的那身衣裳，涼鞋里烏黑的腳趾頭，突然心軟到問不出話來，就告訴她，去找個涼快地休息，下午還要上課呢。

但那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半學期不到的時間里，好多教室的玻璃，包括我宿舍的玻璃，都被打碎了；附近老鄉經常為瓜果被“盜”鬧到學校；大中午烈陽下的操場，傳來滾鐵環、爬樹、嘻哈打笑的喧噻…每每都能看到阿呷的身影。下午課上，我剛開講不到五分鐘，阿呷就已經在課桌上睡得很熟，喊都喊不醒。嚴厲的斥責里，她深埋著頭，小小的身體在發抖，我就又不忍

果然，一年級上期的半期考試，她只考了3分。我不知道該怎么理解這個分數。我有種想對著什么吼一嗓子的沖動。把卷子發下去之后，我陰著臉，抱著肩膀在講臺上走了幾十個來回，終于安撫好自己，平靜地說：“同學們，準備聽寫。”

聽寫是小學低段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剛開始，大多數學生不習慣，不積極，效果也不好。前些天，我買來很多小圖片，凡是聽寫得100分的就往本子上貼一張。兒童天性，同學們的精神都為之一振，天天盼著聽寫，并以贏得那張小圖片為驕傲。而有一次阿呷的聽寫居然全對，我知道她作弊了一為一次聽寫能得小圖片而作弊。每次我都故意打亂了生字順序去念，而她是按書上的順序在寫。這是以前教到畢業也很少碰見的，更別說一年級了。她仿佛一直在挑戰我的耐性。我推開作業本，在窗前站了好一會，最后還是拿了張小圖片粘在她本子上，但沒給她100分。事后告訴她不能再這樣了。

但阿呷給我的最深印象既不是挨批評時深埋的頭，也不是半期考試的3分，更不是她的聽寫作弊。而是那一天，好像是蘆山地震后第四天。學校照章辦事，發出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倡議。上午我在課堂上簡略說過這事，還認真地補了句，捐款不論多少，能表達愛心就成，五毛也好，一毛更好，你們都只是孩子。下午，陸陸續續就有些捐款遞交上來，大多捐的是一元，我當著他們的面很認真地往筆記本里寫他（她）的名字和數額，然后他們高興地跑開。那天放學都好一會了，我發現阿呷在辦公室外探頭探腦的，就大聲問：“阿呷，你怎么還不回家？還做不做作業了你？！”她立刻跑開。過了一會，我發現她居然還在辦公室外，就很生氣地沖她吼，“你到底還要不要學了？！”她愣在那里，身體抖了一下，明顯是嚇壞了。有幾秒的猶豫，她突然跑到辦公桌前，丟下點東西又驚慌地跑了。我吃驚地看著她丟下的東西一—是被握得皺成一團的一元紙幣！我把這團紙幣拿進手里，第一感覺是，錢已經被汗浸潤了，有些潮。小心地展開，一共有四張。這會是她兩天的午飯錢嗎？我僵在座位里，又慌亂地走到窗邊，用力推開窗戶。窗外，春末夏初，景色正是單反客喜歡的安靜、閑適、凄迷的色調。

半期剛過，一道命令就山一般壓下來：責令在三天內收齊全班所有學生家長的身份證號碼、工作、家庭門牌號等信息。補充一點，誰完不成任務拖了后腿誰去背書。理解。實行了營養餐后，曾聽聞某些地方借此套用資金，弄虛作假。此舉是核實信息，防微杜漸。但時間實在太緊迫，工作量也超大，感覺喘不過氣來。尤其是一年級的孩子，不懂什么號碼、門牌號、血型的，連臨時召開家長會都來不及，畢竟很多家長整年在外打工，通知需要點什么信息都要拖上十天半月才能由孩子帶紙條送到。我立即投人到這場收集信息的大戰中—電話！詢問！讓孩子抄表格！帶紙條回來！整理！再回電細問某個數字是多少！兩整天下來，我舒了口氣，班上僅少數幾個孩子的信息沒收集到，其中也有阿呷。我請她到講桌前問：

“你媽媽的身份證號碼送來了，那你爸爸的呢，也得送來，我好填寫呢。”她深埋著頭，聽我問得急了，說：

“沒有了。”聲音弱，顫抖著。

嘿！我一聽就急了！

“身份證！怎么可能沒有呢？你總得給一個，我填完表格要交的！”

阿呷驚恐地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我，卻不說話。我只好又去撥她媽媽那個永遠無人接聽的電話。沒想到，這次居然有人接。

“喂一”隨后就是我聽不懂的彝語，大概在問是誰打電話。我一聽是個蒼老的男聲，就謹慎地問：

“請問是阿呷的家長嗎？”

“哦——阿呷，是啊是啊，我是她爺爺?！?/p>

“是這樣的一一我需要一個阿呷爸爸的身份證號碼、工作單位，還有你們家的門牌號碼，要填個表?！?/p>

“阿呷爸爸 沒有了。”

“沒有了？”我納悶地重復了一遍，“什么沒有了？身份證號碼總該是有一個的?！薄安辉诹恕！?/p>

“不在了？”我這才約略猜到，阿呷的父親是去世了。“是在外打工還是 一去世了？”

“死掉了。她爸爸死了的。媽媽也跟人跑了，都跑了好多年了。我的腳不方便，報名都是她親戚帶著來報的?！?/p>

聽到這，我的心倏的冷極了。我聽見一截冰掉在地上摔碎的清脆的聲音。

“那么，她現在跟您過活？您能告訴我您家的門牌號碼嗎？”

“門牌號？”

“就是您住什么村多少號？戶口本上寫的有的?！?/p>

“戶口？哦—戶口本也掉了。找不 到了”

“找不到了？那

掛了電話，我深深地看了阿呷一眼。她正在和后面的同學高興地說著什么，扭頭回來發現我在看她，立刻端坐，深埋下頭，在亂蓬蓬的頭發下一聲一聲的吸鼻涕。

我的喉結抖動了幾次，終于什么也說不出來。

責任編輯：劉黎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