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史詩照進音樂

瓦格納音樂的精髓在于形式的流動，這踐行了他在《未來的藝術品》（DasKunstwerk der Zukunft，1849）中所提出的“整體藝術”觀念，即樂劇是詩詞、音樂、表演等諸種藝術的綜合體。《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正是瓦格納藝術理想最為純粹的體現(xiàn)，這一由四聯(lián)劇——《萊茵的黃金》《女武神》《齊格弗里德》《眾神的黃昏》構成的鴻篇巨制，承載著人類最瑰麗的戲劇音樂理想。其中，《萊茵的黃金》作為其“前奏”，1869年9月首演于慕尼黑宮廷劇院。155年后，國家大劇院再次制作這一世界經(jīng)典之作，并于2024年8月末呈現(xiàn)給中國觀眾。

一

作為瓦格納探索音樂與戲劇“流動”的實踐體，《萊茵的黃金》摒棄了傳統(tǒng)分曲歌劇中詠嘆調(diào)、重唱、合唱之間的區(qū)分，代之以無終旋律，即將聲樂以聲部的方式融入管弦樂隊，兩者相輔相承并避免清晰的終止式，以形成不間斷的發(fā)展態(tài)勢，最終編織成長達兩個半小時的連綿音響，令觀者沉浸其中，感知戲劇情節(jié)的流轉與暢達：

第一場，幕啟，史前時代的萊茵河躍然浮現(xiàn)……序曲由一個高度綿延的bE大調(diào)主三和弦構成。1853年9月，瓦格納就其靈感來源做了如下陳述：

“我突然有一種沉入激流中的感覺，波濤很快在我的腦海中轉變成bE大調(diào)的和弦樂聲，破碎的和弦不斷向前奔涌。他們變成起伏越來越大的旋律形象，然而純粹的bE大調(diào)三和弦從未改變，似乎要通過這種堅持，為我沉浸其中的事物注入無窮的意義，我立刻意識到《萊茵的黃金》的管弦樂序曲已經(jīng)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來……”[1]

音樂始于低音提琴等樂器奏出的靜謐單音bE，后緩緩疊加五度音，延續(xù) 16小節(jié)后，音符一個個逐步加入，融合成富有脈動的三和弦分解形式——法國號奏出“自然動機”，音樂轉向明朗。這是全劇第一個主導動機，隱喻出原始世界的完美和諧。眾所周知，三和弦，通常被認定為傳統(tǒng)和聲之根，其形態(tài)簡潔，卻潛能無限。這里，瓦格納意欲借此比擬世界的本源和永恒秩序：世間萬物，現(xiàn)在與未來，皆由此產(chǎn)生，一切都是永恒。據(jù)此，該動機也成為了全劇動機的繁衍之源。

“自然動機”后，音樂由靜轉動，在低音樂器維系bE音的基礎上，樂器數(shù)量逐步增加（如法國號由1支遞增至8支）、音樂織體愈發(fā)密集、旋律線條斑斕閃爍、力度持續(xù)加強、速度越來越快，渲染出奔流涌動的萊茵河河水——“萊茵河動機”，象征德國日耳曼民族的生命之源。

作為《萊茵的黃金》中最為經(jīng)典的音樂片段，序曲顯然追溯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結構性要素——三和弦，并通過對它的拓展，向我們展示了世界“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造過程。同時，瓦格納又試圖將它與某種生命體驗結合起來，深化了其隱喻意義，即世界的永恒秩序、大自然的純真力量終將轉化為人類的欲望。

第一幕令人真切體悟到了這一隱喻：當音流抵達高潮，序曲結束，守護黃金的萊茵少女歌聲響起（“萊茵少女動機”）。它是“自然動機”“萊茵河動機”的變體形式，其五聲性旋律象征著自然和諧之源，明朗愉悅、純真靈動。然而，尼伯龍根族侏儒阿爾貝利希的闖入，擊碎了美麗世界，破碎的和聲、參差的旋律，是其愛欲的象征，與萊茵河的光芒背道而馳。

其后，法國號柔和奏出“黃金動機”并接由小號嘹亮演奏；12把小提琴的顫音伴奏音型勾勒出黃金的光暈，隨著小提琴遞增至32把，黃金散發(fā)光芒，熠熠生輝。少女們隨即唱起贊美黃金的頌歌。但是，當少女說到“棄絕愛情的男人，用黃金去打造指環(huán)，就可以統(tǒng)治世界”之時，樂隊奏出“指環(huán)動機”“禁欲動機”，晦暗了黃金的明亮色澤，這似乎意味著黃金一旦與人發(fā)生某種關聯(lián)，就會喪失其純凈的自然屬性，轉化為人類貪欲的工具。

果然，在少女們絕望的尖叫中，阿爾貝利希盜走黃金。就此，因指環(huán)的誘惑，原始世界的寧靜被打破。

二

瓦格納曾指出：“戲劇音樂的新形式如若重新成為藝術品，就必須具有交響樂發(fā)展的統(tǒng)一性，而如若實現(xiàn)這一點，它就必須將其凝聚力散布在整部戲劇之中……這種統(tǒng)一存在于貫穿整部戲劇的基本動機之中，它們相互對照、重塑、分離、交織，就像在交響樂中一樣。只是在這里，戲劇動作的需要決定了發(fā)展規(guī)律”[2]。

這一論斷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第二場音樂。主導動機是瓦格納風格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們短小、易辨，代表戲劇中的特定人物、事物、情感、氛圍。在這一場景中，隨著一大批戲劇角色的登場，諸動機生發(fā)延展、交織纏繞，呈現(xiàn)出整體意義上的有機統(tǒng)一：

第二場，場景轉換——綠色山谷映入眼簾，萊茵河河水平靜流淌，山頂上聳立著瓦哈拉城堡，這是眾神之王沃坦主宰世界的場域。“瓦哈拉城堡動機”衍生于“指環(huán)動機”，但卻神奇般地被賦予了輝煌與威嚴的氣勢。沃坦和妻子弗瑞卡醒來，仰望城堡，贊頌神的榮耀，卻又因沃坦與建造者締結的契約而爭吵（巨人兩兄弟將擁有弗瑞卡的妹妹——青春女神弗萊婭作為建造城堡的酬勞）。“契約動機”于此顯現(xiàn)，并在之后的發(fā)展中，以飛流直下的下行音階、雄渾的銅管音色宣告著權力與意志。由于契約有賴于沃坦的長矛來維護，故該動機也稱“矛的動機”，是沃坦力量的隱喻。

弗萊婭被巨人追趕來此，“巨人動機”顯現(xiàn)， C音的反復、裝飾音與附點音符的顯現(xiàn)，均意在刻畫巨人兩兄弟——法索爾特、法夫納簡單的天性與強悍氣勢。他們要求沃坦兌現(xiàn)諾言，希冀獲取愛情（“法索爾特愛情動機”），并指出弗萊婭的價值，即失去她的金蘋果，眾神難葆青春（“金蘋果動機”）。

法夫納抓住弗萊婭，幸福之神弗洛、雷神當納欲阻擋，樂隊奏出衍生于 “金蘋果動機”的“弗洛動機”。沃坦在爭執(zhí)雙方之間插入長矛，四支長號奏出“矛的動機”，象征著契約的神圣性，引來弗萊婭的悲嘆。

火神洛格趕來，宣稱：萊茵黃金的價值勝過美女，但已被阿爾貝利希盜走，并打造成代表無限權力與財富的指環(huán)。這里，瓦格納向我們展示出其精彩的寫作筆觸：三個動機從不同的角度描述了洛格的形象，并被加以微妙展開；三者皆留有半音化和聲、調(diào)性游離的特征，勾勒出洛格這一角色的本質特性——捉摸不定、狡猾陰險，進而將音樂語言與人物個性巧妙結合。其后，“女人的價值動機”由洛格首次唱出，該動機由五個下行音符構成，是全劇高頻出現(xiàn)的動機之一。在這一戲劇情境中，“萊茵少女動機”“指環(huán)動機”“黃金動機”等動機亦伴隨詩行浮現(xiàn)、衍展。巨人擄走弗萊婭，欲以人質換指環(huán)。沃坦遂在洛格的引導下，來到尼伯龍根人的世界，奪取指環(huán)。

三

毫無疑問，瓦格納所渴望的樂劇風格是交響性的戲劇音樂，為此，管弦樂隊在其作品中被提升至前所未有的地位，成為刻畫人物、營造氛圍、推動情節(jié)的重要元素。他甚至動用了四管編制的管弦樂隊，添加了“瓦格納大號”等特殊樂器，將人聲的言猶未盡及深層意蘊納入到豐富連綿的管弦樂織體之中：強有力的管弦樂之旅開啟了第三場。這是《萊茵的黃金》中最引人注目的段落之一，描繪了沃坦和洛格從山頂下沉至尼伯龍根人陰暗洞穴的過程，其旋風般的動態(tài)節(jié)奏爆發(fā)出惡魔般的狂暴力量。但很快，厚重密實的音樂淹沒在鐵砧9/8拍的節(jié)奏性敲擊之中（“鐵匠動機”）。這一帶有“未來主義”意味的打擊樂段落，是尼伯龍根人忙碌且單調(diào)的苦役狀態(tài)的音響折射。談及此處的演繹，匈牙利指揮家索爾蒂曾強調(diào)：“由于《萊茵的黃金》是兩個半小時不間斷的連續(xù)體，所以指揮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注意你的能量分配！真正厚重的音樂，要到第三場才開始……你必須對整部作品的跨度有一個清晰的概念[3]”。

這一場景包含了連續(xù)的三個段落：其一，阿爾貝利希強迫所有尼伯龍根侏儒建造金庫，并逼迫弟弟米魅交出用萊茵黃金煉成的“隱身盔”；其二，米魅向沃坦和洛格講述自己的遭遇；其三，沃坦和洛格誘捕阿爾貝利希。先后引出諸多主導動機，如“隱身盔動機”“奴役動機”“財寶動機”“巨龍動機”等。而這些段落與主導動機，都被納入管弦樂織體之中，并伴隨情節(jié)的發(fā)展進行各種變形，構成了這一場景的戲劇性展開。1854年1月25日至26日，瓦格納在寫給其友勒克爾的信中，就曾對此指出：“《萊茵的黃金》已經(jīng)成為緊密結合的整體：管弦樂隊中幾乎沒有一小節(jié)不是從之前的主題中發(fā)展而來的。”[4]

四

與其說瓦格納是一位作曲家，不如說他是一位戲劇家、哲學家、思想家，其關于戲劇、音樂、藝術的真知灼見，在世界范圍內(nèi)影響深遠。而歌劇，作為他的思想載體，也因此有了更為深邃的內(nèi)蘊。在《萊茵的黃金》中，瓦格納將音樂提升到了“形而上”的地位，通過隱喻、象征，負載著他對世界、對社會、對人性的理解——聆聽音樂，就是在感知他的洞見：

第四場，洛格逼迫阿爾貝利希交出全部財寶，沃坦強行奪去戒指。阿爾貝利希憤怒地為指環(huán)注入“死亡詛咒”。這是歌劇中最具邪惡意味的動機，陰森可怖，其開頭數(shù)音衍生于“指環(huán)動機”，卻被施以反向進行，似乎暗喻：指環(huán)已然喪失了萊茵黃金原初的純潔品性，而走向了相反方向，成為毀滅世界的邪惡工具——一切災禍皆因此！很快，詛咒第一次應驗：巨人兄弟以弗萊婭換取財寶后，索要指環(huán)，沃坦忍痛交出。巨人兄弟遂因分財寶相殘致死。

沃坦并非不貪戀權利，但萬物之母艾爾達的警告迫使他放棄了指環(huán)。“艾爾達動機”衍生于序曲中寓意萬物和諧的“自然動機”與“萊茵河動機”，呈向上攀升之態(tài)。當她唱到：“所有的都要結束。一個陰暗的日子就要降臨在神界：我勸你離開指環(huán)”之時，樂隊奏出“眾神毀滅動機”。在形態(tài)上，該動機與“艾爾達動機”構成上行、下行的鏡像關系，隱喻出生命的創(chuàng)造與毀滅的兩極關系。而這，似乎也為結尾音樂蒙上了一層陰影。

劇尾，當納呼喚雷雨（“當納動機”），弗洛在天邊搭起通往瓦哈拉城堡的彩虹橋——“彩虹橋動機”。此處，瓦格納展示出他那非凡的想象力，將小提琴細分為8個聲部，并運用了6架豎琴，以細膩透明的配器手法渲染出彩虹橋的絢麗多姿、璀璨奪目。雄渾的“瓦哈拉動機”奏出，沃坦唱到：“我要向這座城堡致敬，它使我免除危險和恐懼”。此刻，小號奏出的C大調(diào)主三和弦琶音將其打斷（“劍的動機”），這讓沃坦意欲遠離恐懼的堅定話語似乎變得空洞與虛假——當貪欲的意念生出，當世界被權力與財富征服，當文明的成就讓位于道德淪喪，人類社會終將走向毀滅，彩虹橋的美麗期許、世界的祥和圖景注定成為殘酷的幻覺！

萊茵河上，傳來“萊茵少女哀怨”動機，那是追憶黃金的歌聲，也是對人類秩序坍塌的感嘆……在“瓦哈拉動機”的伴隨下，“眾神進入瓦哈拉城堡”，音樂推至高潮，以雷霆氣勢結束。幕落……

從8月28日的演出現(xiàn)場來看，《萊茵的黃金》在國家大劇院的首演，成功收獲掌聲無數(shù)，這既有對歷史經(jīng)典的致敬，也有對當下演繹的贊嘆。作為國家文化平臺，國家大劇院此次制作，匯集了中外藝術家：指揮家呂嘉帶領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奏出連綿音響，導演斯特法諾·波拉締造出包羅萬象的藝術世界，中外歌唱家以音色之美塑形出角色的質感。凡此種種，均讓這部經(jīng)典作品所傳遞出的獨特思想即便穿越時空，仍在今天熠熠生輝，促人深思。

本文系“遼寧省高等學校創(chuàng)新人才支持計劃”（WR2019025）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Warren Darcy，Wagner's Das Rheingold，Clarendon Press： Oxford，1993，p.62.

[2]Michael Allis，Richter's Wagner： a new source for tempi in Das Rheingold，Cambridge Opera Journal，Volume 20 / Issue 02 / July 2008，p. 143.

[3]Michael Allis，Richter's Wagner： a new source for tempi in Das Rheingold，Cambridge Opera Journal，Volume 20 / Issue 02 / July 2008，p. 141.

[4]Warren Darcy，Wagner's Das Rheingold，Clarendon Press：Oxford，1993，p.59.

董 蓉 博士，沈陽音樂學院音樂學系教授

（責任編輯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