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像玩笑話,但我們確實是永生不死的。
我是通過反向推理知道這一點的,因為我認識那個唯一難逃一死的人。他在康布羅納路上的一家小餐館里跟我講了他的故事。
5杯紅葡萄酒下肚后,他說,他曾在95路公交車上見到過一個大約13歲的男孩。
見到那個男孩的一瞬間,他就發現這個男孩跟他很相像,至少跟他對自己在那個年齡時的記憶很像。漸漸地,他意識到他們倆在所有方面都很相像:臉、手、落在額前的那絡頭發、分得很開的雙眼,尤其是那股羞怯、那副把自己藏在一本漫畫雜志后面的樣子、那個把頭發往后抹的動作,還有行動時那種無可救藥的笨拙。兩人相像得讓他簡直想笑。當男孩在雷恩路下車時,他跟了過去。他找了個理由跟男孩攀談起來,然后,毫不意外地,他聽到的聲音就是他自己童年時的聲音。一切都無從解釋,但是這種事本就不用解釋,若是試圖解釋它,就像現在,它反倒會變得含糊不明、愚蠢至極。
他千方百計找到了那個男孩的家。他看見的是一戶雖貧寒卻還體面的人家、一位滄桑顯老的母親,以及兩只貓。那個男孩叫盧克。他開始每個星期都去盧克的家,盧克的母親用煮過頭的咖啡招待他,他們聊戰爭,聊軍事占領,也聊盧克。原先的頓悟漸漸完整清晰,有了一種鮮明的輪廓,人們喜歡稱之為命運。甚至可以說得更通俗一點:盧克就是他重生的模樣,不存在必死的宿命,我們都是不死之身。
“全都是不死的,老伙計。您看看,從來沒人能證明這一點,卻讓我給撞上了,在一輛95路公交車上。一個運轉上的小錯誤、一個時間的褶皺,重生體與前世之身竟同時在世,而不是接續出現。盧克本應該在我死后出生的,但是…更別提我竟然在公共汽車上遇見他這個驚人的巧合了。盧克不僅僅是我的重生體,他的未來也會跟我一這個正在跟您說話的可憐蟲一一模一樣。只要看看他玩耍的樣子,看看他扭到一只腳或是鎖骨移位的模樣,看看他那些明擺在臉上的心思,以及有人隨便問他什么事情時那股涌上他臉龐的紅暈,就足夠了。
“但是,請您理解(我們再要一杯酒吧):您也別把盧克想象成一模一樣的復制品。倒不如說他是一個相似的鏡像,明白吧?就是說,我七歲時手腕脫白,盧克卻是鎖骨脫白;九歲時,我們分別得了麻疹和猩紅熱;而且時代也會有影響,我的麻疹持續了十五天,而盧克才四天就被治好了,醫學的進步,諸如此類。一切都很相似。所以說,打個比方,街角面包店的老板很有可能就是拿破侖的一個重生體,他對此一無所知,因為這個順序沒有被打亂,因為他永遠不可能會在一輛公交車上撞見真相;但是,如果他不知怎么發現了這個真相,就會明白他是在重蹈覆轍,是在重走拿破侖的老路,他會明白從洗碗工變成一家面包店的老板就是從科西嘉一躍坐上法蘭西王位的寫照,他會明白在幾年內他的面包店就會遭遇不測,他最后會流落到圣赫勒拿島,不過到他這兒可能就是六層樓上的一間小屋,但同樣是一敗涂地,同樣被孤獨淹沒,同樣為他那曾經宏圖大展的面包店而驕傲。您明白了,對吧?
“幾個月以后他死了,一開始是得了某種支氣管炎,正如我在這年紀也染過肝炎。我向他們說起一家藥店能給我特殊折扣,之后,他們便習慣了讓我負責買藥。最后,他們還允許我當起了盧克的護理員。您可以想象,在那樣一個家庭里,醫生來去都是漫不經心的,沒有人會很在意后來的癥狀是不是與一開始的診斷完全符合。您為什么這樣看著我?我說錯什么了嗎?
“好像沉浸在一股驚喜中,因為我確信自己是第一個必死之人,我確切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一天接一天、一杯酒接一杯酒地流逝,最后會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結束,一絲不差地重復著,天知道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的某個不知名的已逝之人的命運;但是,我的的確確會死掉,再沒有一個盧克來接續這場輪回,愚蠢地重復這種愚蠢的生活。您要理解這種完滿的感覺,老伙計,您該羨慕我這種今朝有酒的幸福感。”
幾個月來,他一直在品味他平庸日子的每分每秒,還有他沒人能搶去的必死天命。直到有一天下午,在穿過盧森堡公園時,他看見了一朵花。
“它就開在路邊,一朵普通的黃花。我停下來是想點根香煙的,卻看它看得出了神。有點像是那朵花也在看著我,那種觸動,有時候…您知道的,誰都會有這種感覺,所謂的美。就是如此,那朵花很美,那是一朵美極了的花。我卻注定要消失,我會在某一天永遠地死去。那朵花很漂亮,永遠都會有漂亮的花給將來的人們看。突然,我明白了什么是虛無,我曾經以為那就是平靜,是苦難輪回的終結。我將會死去,而盧克已經死了,再不會有一朵花留給像我們這樣的人了,什么也不會有了,絕對不會有了。虛無就是這樣,就是再也不會有一朵花。點燃的火柴燒痛了我的手指。一整個下午,直到深夜,我不停地想著那朵花,想著盧克,尋找某個長得像盧克的人,某個長得像我或像盧克的人,某個可能是我的重生體的人,某個一看就知道那就是我的人,然后任他離去,什么也不告訴他,讓他能繼續他那愚味可悲的生活,他那蠢笨失敗的人生,直到下一次蠢笨失敗的人生,直到再下一次蠢笨失敗的人生,直到再下一次”我結了賬。
(來源:《游戲的終結》,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5月版)
【閱讀與人生】在講述命運的沉重與輪回和在永恒的死亡中之后,文末出現了一朵小黃花,它讓人感受到的美是一種存在的美。和一朵花一樣,人的存在就是在那里,盧克從花中明白,存在就是活著的意義,而這種意義讓他渴望繼續存在,這勝過渴望逃脫悲慘的命運。
【文本聚焦】結尾“點燃的火柴燒痛了我的手指”有何暗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