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館要征集一件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物件一馬凳,就是給馬匹釘掌時用的矮木凳。三個月征期已過,馬凳尚無音訊。館長馬增直搖頭,認為沒戲了。
這一日,一個白胡子干巴瘦老頭,肩背梢馬子找上門來,毛遂自薦說,我能做馬凳。馬館長打量眼前這位老爺子,青鞋白襪燈籠褲,腰背挺直,雙眼有神。說是年齡八十有九,但也就像七十出頭摸邊小八十的樣子。馬館長心里直打鼓,試探著問,您帶家伙來了?
老人將稍馬子從肩上取下,兜底往地上一倒,好家伙!刀、斧、刨、鋸,光鑿子就有十幾把。
馬館長問,您要什么條件?一個馬凳要做多長時間?老人開出條件:一個獨門獨院,要什么材料得供應什么材料,要做七七四十九天。馬館長略一思索,一拍腦門,行。
馬館長給進了一批棗木,老人一瞥:不對。我要的是酸棗木,這是牛騎角棗木。馬館長犯了難,上哪兒淘換酸棗木?老人指點,山里辛莊北山陰坡,有三棵碗口粗的酸棗樹。其中有一棵樹過了火,那是被日本鬼子放火燒的。
酸棗木終于給弄來了,老人用手掂掂,說:不對。這是從棗樹上半截鋸下的,我要的是坐地棵。馬館長很納悶:您怎么知道鋸的是樹的上半截?老人隨手將那些木棒棒往水池里一丟。只見木棒一頭沉下,另一頭翹起,露出水面。老人用枯手指著說,酸棗木長成這樣,得千年以上。坐地棵下半截扔進水里,不會露頭。
七天后,馬館長看到他面前擺著十幾根短木枋,酸棗木默黑的外皮已經被刮掉,露出微紅嫩黃如銅質的白茬,紋理細如蛛網。
十四天后,老人對馬館長說,你給我準備一口大鍋,燒一鍋開水。
那又是為何?老人頗自豪,這你又不明白了。酸棗木只有經開水煮過,蟲不吃,蚊不咬。下雪不怕潤,雨天不發(fā)霉。
二十一天后,馬館長再去看時,只見老人手中擺弄著幾個小物件,兩頭尖,中間凸。
您這是做的什么?像棗核。老人頗得意,算是讓你猜對了,這叫棗核釘。我做的馬凳,渾身不見鐵。我用棗核釘,拼接凳面。
二十八天后,馬館長再去探視時,只見老人用二分半的鑿子在木枋上鑿眼。鑿刃啃咬著矩形小凹槽,金黃的木屑被掏出,榫眼卻沒鑿透。
馬館長笑了,您這是…
這是悶榫,不是透眼。你當我是糙木匠?你別看我是個釘馬掌的,做馬凳一一手細。
三十五天后,老人面前的木枋子長出了榫頭,不過馬館長看了一眼,覺得卯眼不對。既然是卯榫結構,怎么榫頭大于卯眼呢?走著瞧吧。
四十二天后,馬館長看馬凳還未成形。凳面與凳腿,長橐與短橐,牙板與嵌板,還在老人面前攤成一片。他不由得催道,再過七天,“抗日文物收藏揭幕式\"就要舉行了!
滿四十九天,揭幕式如期召開。
一塊紅綢布被揭開,原來只是一只馬凳,高一尺六寸六分六,厚墩墩的凳面分出三條粗腿,立柱分別往八個方向伸展著,上承下托如重檐歇山,全身結合無一釘一鐵。顏色如老榆木擦漆卻免漆,氣味似松香又摻進五月槐花香和紫荊條花香。
馬館長指著馬凳講解,這小小的馬凳,釘馬掌師傅把馬腿彎起,馬蹄墊在上面,翻蹄亮掌,然后用肩膀之力頂住刀鏟,切下一層爛馬蹄,剔掉舊馬蹄鐵,換上新馬掌,戰(zhàn)馬才能奔跑如飛。想當年,戰(zhàn)馬在抗日戰(zhàn)場上縱橫馳騁,就是多虧了這樣一只小小的馬凳。并且,無論將馬凳怎么扔,它落在地上時,總是三條腿著地,不翻不滾不倒。
有人問,現在,可以宣布馬凳收藏了吧?
話音剛落,老人提著十八磅大錘閃亮登場了,說了聲:慢!還有最后一道活沒完呢。
老人左手持二分半鑿子,右手持斧,往那本無縫隙緊致的榫眼正中生生開出一道黑縫,然后從口中銜著的三枚木楔取出一枚,插立于黑縫之中。搶起十八磅大錘轟然“嗨”的一聲帶一股雄風,往那楔子上砸去。如此三聲三錘,說來也神了,那三枚木楔,已分辨不出你我,竟然和整個馬凳渾然一體了。
眾皆稱奇。有人問,您這一手活兒可有名稱?老人吐出四個字:硬打三分。
這時,坐在前排、胸前掛滿軍功章的一位老者,被人換扶站起。老者顫巍巍走上前來,拉住老人的雙手,連連說道:你就是當年給我們騎兵營釘馬掌的小馬哥!我就是騎兵一連的老連長,當年就是你飛出的馬凳,擋了日本鬼子一軍刀,我的馬刀才劈了下去。硬打三分,是你的外號。你還記得是哪位首長給你起的這外號嗎?
我寧可忘了我姓甚名誰,也不會忘了給我起外號的那個人。
誰?
聶帥,聶榮臻!
(來源:《小小說選刊》,2017年第3期)
【閱讀與人生】“硬打三分”是技術的名稱,是老人制作馬凳的絕活兒,這是聶帥起的外號,也是對老人高超的技藝和一絲不茍、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的贊揚。
【文本聚焦】小說以簡短的問答式對話結尾,這樣處理有怎樣的藝術效果?請結合小說內容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