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多重“空間”的精神對話
2025-07-15 00:00:00柴高潔
博覽群書 2025年4期
“燈花在荒原中閃爍”，“燈花”與“荒原”的并置，完美的詮釋著“想象”與“空間”之間的密切聯動。空間作為人存在的“容器”，雖客觀上以非情感的物質構形，但因為主體人的主觀性，使得空間轉化為個體知覺與想象力并構且帶有主體意向性的“詩意”空間。主體意向性建構的“詩意”空間，必然因為主體經驗的不同而差異萬千。尤其于詩人而言，以語言、意象為基，以想象為媒介，在主客體對應又超越的關系場中沖撞出獨有的指向精神維度的情感空間。正如巴什拉在其《空間的詩學》中所述：“詩歌或許比回憶更能讓我們觸及家宅空間的詩意根基。”巴什拉以“家宅”空間為例，對于“幸福空間形象”的詩意想象價值提煉，無疑為探觸詩人詩寫的原生動力——尋找獲得內心安寧的原始空間，提供了可能。當經驗或體驗，以主體精神與內外世界融合，空間則以重構的形式投射于詩人的靈魂，經由語言重新編碼，最終以詩的形式呈現。也就是說，“人不是在語言中傳輸原來既有的世界，而是在語言中塑造自己的世界”。于此，反向的邏輯鏈條也許能成為解鎖詩人繆斯神殿的密鑰。
身份與空間
巴什拉在闡釋“幸福空間形象”時，突出著“想象”的功能。因為“一切投射都是形象和思想的組構”，詩人經由“想象”重新構形的空間不再是普遍形象的被遇見和被經受，而是主動性的被尋找和被需求。這期間，詩人“身份”在構成詩歌語言所轉化的空間形象的關鍵作用不言而喻。陳愛中，博士、教授、博士生導師，耕耘中國新詩研究20余載，發表詩學論文百余篇，詩學專著數部，學者身份顯而易見。其實，學者身份與詩人身份并不沖突，反而相輔相成相互促進，正如羅振亞先生在一次訪談中的觀點，詩歌研究者有過寫詩的經歷，會“比沒寫過的人更能夠熟悉詩歌的肌理、修辭、想象方式，走進研究對象的本質深處”。這句話反過來理解依然成立，成功且有成就的詩歌批評者在詩寫創作時，也會因為熟悉詩歌的肌理、修辭、想象方式，而使得“詩人身份”獨特且絢爛。因為“評論家在學術研究和文學創作之間游走，通過文學話語與學術話語的相互比照和頻繁對話，不斷突破語言與思想的疆界，不斷拓展書寫與表達的空間，讓自我的生存體驗變得更為復雜和斑駁，自我的精神生活變得更為充實和豐富”，所以，陳愛中在詩中構形“幸福空間形象”時，思想與文化的“燈花”不斷閃爍，“荒原”豐裕蔥榮，“平凡甚至是平庸的生活細節風韻起來，甚至炸裂開來，荒原借此郁郁蔥蔥，這是寫作給予生命的讖緯。生活的記錄，不著邊際的想象，神秘莫測的隱喻，一切都在其中”。
詩人很清楚自己有如何寶貴的財富，也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樣的表達：
詩要靜讀/
不要風雨，扔掉雷聲/
無論是鋼琴還是笙簫/
都不要/
文字能安靜地待著，就足夠//
詩要靜讀/
語詞綻開在夜色里，陽光堆了一地/
云霓和細雨交織的夜晚/
豁然開朗，然后拍案叫絕//
如蛇的侵襲，窸窸窣窣/
思想的影子/
攜著驚悸、詫異的披風/
掩藏著竊喜和自負//
盡可以懷念、留戀/
哭泣和怨念/
亦可以抒情、撒潑/
高亢和笑靨如花//
一首詩漸漸升起來了
（《靜夜讀詩》）
我之所以在這里把全詩呈現出來，是因為這首作品，與其說是對“讀詩”的注釋，更像是詩寫的追求，文字安靜進而語詞綻放，思想侵襲進而竊喜自負，詩是懷念、是留戀、是哭泣、是抒情、是撒潑，是“在永無歸途的寂靜里留存”“憶念的春草蓬勃”（《一株木棉花》）。詩人追求把轉瞬即逝或已然消逝的時間空間化，以已然確證可能的必然，投入自我內在與世界外在的頡頏辯證，搭建屬于自己的獨處空間，留存與自我的獨白。所以，我們看到了詩人在布滿城堡的捷克天空欣賞黑光劇，體味布拉格的憂郁和陰冷，追索“歷史的斑點”（《布滿城堡的天空》）；在翡冷翠，以教堂、以鐘樓、以雕塑、以墳墓，感受米開朗琪羅、伽利略、但丁的佛羅倫薩，感受記憶的真實與虛假（《遐想翡冷翠》“栩栩如生的永遠不是真實的記憶”）；或者在雪夜，在華沙，在塞納河左岸，一起“凝視童年肖邦看過的天空”，一起聆聽“C大調那縹緲的翅膀”和靜謐的“C小調的夜曲”（《雪夜想起肖邦》）；或者在哈爾濱伊維爾教堂“默念鐘聲鼎沸的煙火”（《伊維爾的鐘聲》）；又或者在中央大街感受槭樹年復一年的輪回，“但昨日并不能再現”，在熱鬧中“孤獨成為百年的旗幟”（《中央大街》）。
當詩人以書寫空間面對或對抗時間的洪流，詩人體悟著人的存在，有洞穿真實的超然，不為眾聲喧嘩所動，以此在思索存在。海德格爾說： “ 此在的‘本質’在于它的生存”，“生存著的此在作為在世界之中的存在實際存在著，而世界只有以這種生存著的此在的方式存在”。海德格爾以“此在”強調人通過與世界、他人以及自己的關系定義自我的存在，并通過時間性、空間性和歷史性共構人類之存在。從這個維度出發，此在的世界是此在與歷史性存在交互后的此在，因為人的存在始終面向未來，但總受到過去的影響。這時候，此在的空間與過去的空間疊加，讓詩人的詩作產生一種獨特的張力。《在咖啡館閱讀陶淵明》，從空間層面看，“美式咖啡”“政客笑容里的背叛”代表現代空間場景，經由“竹林”引渡，“南山” 與“ 籬笆” 切入陶淵明的歷史空間，歷史空間中有具象的“茶館”“茅舍”“衙門”“講堂”，然后再由沒有咖啡的“空杯”回到現時空間。空間轉換跳躍大但又圓融自然，咖啡館與陶淵明的并置，彰顯快節奏現代生活與寧靜超脫傳統文化的張力，中間“讀書人的腰， 再也沒有接續的可能” ， 傳達對“讀書人”精神身份認同但又陷于現代時空迷失自我的困惑，末尾以“桃花源都回不去”收束，一方面在結構上有銜接古今空間的功能，另一方面又傳達了精神無處安放的無奈。
對話與空間
對于“此在”的思索或者是考問，詩人多是通過與空間或是空間物質、人物“對話”的方式展開。《燈花與荒原》中不完全統計，涉及的人物有列子、莊子、歐陽予倩、劉禹錫、韓愈、蘇軾、李煜、陶淵明、但丁、伽利略、米開朗琪羅、果戈理、倫勃朗、老舍、肖邦、魯迅、蕭紅、卡蒙斯、艾略特、馬爾克斯、普魯斯特、里爾克、嵇康、張愛玲、郁達夫、巴金、郭沫若、錢鍾書、戴望舒、沈從文、凡·高、莎士比亞、德里克·沃爾科特等，此外也有文學作品及作品中的人物，如《孔乙己》《故鄉》《狂人日記》《呼蘭河傳》《江城子》《傾城之戀》《饑荒》《荒原》《道德經》《憩園》《寒夜》《邊城》《馬伯樂》《生死場》《白鷺》《山海經》等。人物古今中外，涉及雕塑、繪畫、音樂、戲劇、小說、詩詞、天文、哲學等眾多領域，時間跨越兩千余年，涵蓋先秦、唐宋、文藝復興等世界范圍內的重要歷史時期，空間除了中國外，還有荷蘭、波蘭、意大利、英國、哥倫比亞、奧地利、法國等，共構了一個跨越時空的文化譜系。詩人在時空交錯中，與中外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的對話和想象，探討了時間、文化、歷史、存在等永恒主題。
組詩《對話錄》非常典型，12首作品分別涉及魯迅、郁達夫、陳獨秀、巴金、郭沫若、張愛玲、錢鍾書、戴望舒、卞之琳、穆旦、蕭紅、沈從文等12位文學巨匠，與他們的每一場對話，都是對他們時空的、命運的追索，但又何嘗不是詩人對自我存在和“此在”的思考與反思。魯迅是每位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者或學習者都繞不開的重要符號，詩集中除了《對話錄》第一首對話魯迅外，還有《在寡情的世界里溫柔地活著——寫在〈孔乙己〉公開課》《秋風思考的落葉——擬魯迅之〈故鄉〉》《一百年的月光——擬魯迅之〈狂人日記〉》等文本關涉魯迅。后三首對于魯迅作品的擬寫可以看作是與魯迅“對話”的補充，共同充實豐滿著詩意中魯迅的“不容易”，“吶喊還是彷徨，始終都是問題”“反抗絕望或者虛無”“見多了過眼云煙/最后多是灰飛煙滅”，魯迅的一生是戰斗的一生，但反抗的本身，不就是因為絕望和虛無？對于蕭紅的更多關注，可能是因為詩人曾長期工作于呼蘭河畔，與蕭紅有著天然的地緣聯系，所以《呼蘭河邊》《遙遠的蕭紅》《過隧道》《小城中雨》等文本次第展開，也可能是詩人遠離故鄉的緣故，對于出走和回歸，以及孤獨更加敏感，但人生沒有那么多“如果”，“心有不甘，但無法左右/命運是歷史悠久的泥潭”，當命運與希望構成永不可調和的矛盾時，只有繼續向前，因為“只要有方向/呼蘭河水就不會掉頭回返”。《對話錄》的哲思與文化反思，通過與歷史人物、文學作品的對話，不斷出入不同的時空，在內外辯證中思考個人與歷史、理想與現實、人性與社會的復雜關系，不管是沈從文“凄涼、遺忘，記憶的晚景”，卞之琳的“沒有人比你更懂等待的意味”，戴望舒的“顛沛流離是一場場徒勞”，錢鍾書的“在重新組構的時間長河里/欲言又止”，張愛玲的“小心翼翼地觸摸現實/在不期然的變故里化作流水”，郭沫若的“歷史往往不只是鏡子/你的、我的，或者是大家的”等，在與歷史人物對談的精神漫游中，一切是他人的也是自我的，不管“離去和歸宿”，都“隱藏在另一個語言的時空里”。
此外，組詩《歸墟》在結構和內蘊上又是不可多得的優秀文本，充滿哲學思考，詩人通過“歸墟”的傳說，探討了時間、生命、命運、存在等命題。“歸墟”在《列子·湯問》中被描述為海中眾水匯聚的無底之谷，象征著生命的歸宿或時間的終點。以此為題，全詩由六個部分組成，一三五部分探討本質，二四六部分分別涉及祖母、母親、父親。全詩第一部分提綱挈領，以列子、莊子、《山海經》引出“歸墟”，“往生”“幽深”“時間”“彼岸”等語詞或意象匯聚，形成對人生來路與去向的追問。第三部分，以“河流”“雨水”“沼澤”為關照對象，以“一意向下，一意幽藏”等大地自然的歸宿回應第一部分，而“一意融入非我”中“非我”又可有多重解讀，“非我”一般與“自我”相對，一方面是“我”之外的世界、他人、自然等，也可能代表“自我”內心深處那未曾被窺探的思想或情感，象征不可知的神秘，整體傳達一種無常的感慨。第五部分由大地往上到夜空，“無邊的命運慢慢抻長”且“真相”不可知，但“黎明徐來/在不可逆轉的路上”，無奈與抗爭的矛盾躍然紙上。二四六部分以相對生活化的具象情景，呈現對祖母、母親、父親的回憶，或者“春夏秋冬的行走，一片陌生”，或者“牛車、水車、獨輪車/印象在骨架上的延續”，記憶真實又虛幻，看似與整首詩主題有些偏離，但“沉默不語”“曰生，曰在，曰活，為尋找”，尤其是第六部分最后一句“歸墟敞開，四野無波”等詩句都使得二四六部分成為一三五的具體詮釋，共同營造了組詩抽象又具象兼具，哲理與溫情具存的和諧圓滿。
地理與空間
與地理空間的對話，也是《燈花與荒原》的典型特征。詩集涉及的地理空間，城市空間如佛羅倫薩、哈爾濱、萊頓、華沙、里斯本、布拉格、龐貝古城、阿拉卡塔卡、奧斯威辛、太倉、雅典、南寧、北海、百色、柳州、黃姚古鎮、中渡古鎮、貴港、松州古城；建筑空間如城堡、教堂（百花教堂、伊維爾教堂）、喬托鐘樓、查理大橋、霽虹橋、中央大街、圖書館、狄奧尼索斯劇場、咖啡館、帝國大道、和園等；自然空間如秦淮河、呼蘭河、伏爾塔瓦河、洱海、蒼山、玄武湖、相思湖、邕江、黃龍等。這些地理空間不僅僅是詩人創作的背景，更是承載詩人記憶、思想、情感以及文化認同與批評的重要載體。
其實對于“空間”的研究，可追溯至中國的“天圓地方”“時空一體”思想，或者古希臘柏拉圖《蒂邁歐篇》中的時空觀念，但縱觀歷史長河，對線性時間線索的關注遠遠大于對于“空間”重要性的感知。20世紀中葉以來，亨利·列斐伏爾，福柯等理論家關注并使得“空間”相關理論發生很大轉變，在空間的物理屬性或自然屬性外，增加了社會屬性，這也使得空間理論開始與文學理論相融合，經由愛德華·W·索亞、巴什拉、本雅明等學者的努力，文學研究的空間批評愈發顯著，與此相關，文學地理學備受關注。廣義的文學地理學強調關注地理、歷史和社會文化層面的文學空間批評。因為文學空間源于真實與想象的結合，以本質上的虛構去進行真實的建構。文學塑造的空間并非“此在”空間，可以理解為線性時間長河中的空間切片，但這種時空交叉非單向度，而是輻射狀交叉，必然勾連地理、歷史、社會文化等眾多質素。
從這個層面出發，再看詩人筆下眾多的地理空間，大致可以分為幾個類別，一是詩人留學歐洲時經驗的地理空間，二是以哈爾濱為核心的中國北方地理空間，三是相對集中于廣西的中國南方地理空間。這些留存詩人腦海的非此在的時空記憶，雖呈現出各自物理或自然表征，但更為重要的是激發詩人自我精神空間的塑造，對原有物理空間的精神轉化后，成為詩人獨有的詩學地圖。《馬耳他的藍窗塌了》，書寫了記憶的記憶，詩人在得知世界著名景點馬耳他藍窗塌了的消息后，回憶起多年前在馬耳他藍窗的“青春記憶”，“藍色的T恤，碎花的裙子/還有空曠到海天一體的希冀”，然而記憶的真實與虛假并不可考，“陽光會讓一切更為真實并豐富/無論是現在還是過去/在經驗中尋找并積淀的/是難以控制的同一時空”，因為“千帆竟過，雖是同一片海/但交匯的航跡不會是同樣的浪花”。《盛開的土豆花》通過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參觀，反思歷史與真實、記憶與遺忘的吊詭，“歷史書上不止一次地說/納粹焚燒尸體的煙塵/讓這里的雪是黑色的/今天的導游再一次憂郁地說/其實，他也是聽說，并沒有親見//我只看到了陽光明媚/大片大片的土豆花，白色的，粉紅的”“在理解不了或者無法預測的地方/都會如盛開的土豆花/綻放在從柏林到波蘭，或者是南京的土地上”。《狄奧尼索斯劇場》《龐貝》等文本亦是如此。關于中國南方地理空間，《和園故事》尤其出彩。和園故事由七首相對獨立的詩作組成，但每首詩末尾分別以“誰都知道，和園是故我的”“誰都知道，和園是豐沛而妖嬈的”“誰都知道，和園是執著而仁慈的”“誰都知道，和園會是歸來的樣子”“和園是哲學的，就如旁邊的那盞燈”“和園是盎然的，正如今天的一醉方休”等收束，進而渾然成一個整體，透露和園的永恒、和園的生機、和園的包容、和園的歸宿，以及和園的人文底蘊。組詩內涵豐富且豐滿，承載了詩人的精神和思想，承載了詩人對存在、對生命、對知識傳遞等方面的思索。
此外，詩集還存在第四種地理空間，與前三種地理空間不同，第四種空間沒有確切的地標位置，但字里行間指向故鄉，指向母親和父親，或以溫情的畫面“究竟是敲還是撥/母親的縫衣針只有動作/燈花亦沒有語詞”（《敲落一地燈花》），或以節日的橫斷面“恍惚聽到母親搟面皮的聲音/篤篤地敲擊面板/……/點鞭炮，畫圍倉/扎紙馬，要吃兩碗餃子/母親的嘮叨如額頭的汗珠，密密麻麻”（《小年憶》），或講述故事“父親對村莊如數家珍/時間是一條線/彌漫在他的身邊/猶如麥苗/不斷循環著春種秋收的調子/在不變中豐富時間流逝的意愿”（《父親》），這些蘊藏親情的情感空間，讀來并不煽情但又容易讓人淚下，因為“語言是多余的，動作也是/在靜默的寒冷里，雪知道歸來的意義/故鄉的陌生與熟悉，都是一樣”（《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