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說“三代之時,天下書同文”(《容齋隨筆》卷五),雖也能得到殷周以來甲骨、金文材料的印證,但東周尤其是戰國以來,列國文字高度分裂,秦始皇又最終統一了中國文字這個說法,也早已成為公認的歷史定讞。在歷史教材中,有一個著名戰國時期七種“馬”字的寫法,最后統一為秦文字“馬”的例子,長期作為這一歷史進程的生動注釋。段玉裁說:“以秦文同天下之文。秦文,即下文小篆也。《本紀》曰二十六年,書同文字。”(《說文解字注》十五卷上)秦朝在官方層面,以小篆取代了東方六國文字,并頒布李斯《倉頡》、趙高《爰歷》、胡母敬《博學》,又通過“以吏為師”,將其作為天下人學習并掌握秦文字的教本。秦對文字的統一,也是對各類制度統一進程中的一個組成部分,所謂“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二十八年,在《瑯琊刻石》中又強調了“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是秦朝的重要功業。但具體詳究歷史細節,會發現秦朝并未真正實現“書同文字”,甚至在秦末楚漢之際,六國文字還發生了復興與回潮。如果不是劉邦集團的最后勝利,中國文字的發展與“書同文”進程走向,可能會是一個未知之數。
里耶秦簡的一些文字材料,似乎能佐證秦朝嚴厲推行秦文字的進程。如簡J1(8)134 是秦始皇二十六年九月書寫的,而“書同文”的政令發布于該年的春天。如果這些秦文字是楚國本地舊地文職人員書寫的,那就可以看出秦推行書同文的高效和嚴苛,因為這些屬于非常熟練的秦文字了(王煥林:《里耶秦簡校詁》,168 頁)。在里耶秦簡8-461 木方上,還詳細記載了秦朝對文字統一后的各種細節規范,將一些戰國楚文字的殘留剔除出去,如云夢睡虎地一些早期秦簡中的“野”字,繼續沿用楚文字“埜”的寫法,在此被要求以從“田”的“野”字取代,并進行了規范化。“這個變化完成的主要途徑,應是在‘以吏為師’的教育模式下,眾多秦吏對文字的大量使用和傳習”(陳侃理:《里耶秦簡與“書同文字”》,《文物》二0一四年第九期)。另外從湖南益陽兔子山古井出土簡牘來看,從楚文字到秦文字的轉變,速度也很快,如七·一五簡,是雙面書寫的,一面寫著楚文字,而另一面則是秦文字的“郡縣”二字(《湖南益陽兔子山遺址九號井發掘簡報》,《文物》二0一六年第五期)。一枚被重復利用進行書寫的楚文字竹簡,在不久后就被用作秦文字的書寫,這種情況應該是在短期內發生的。
秦對六國新統治地區推行和關中地區一樣的行政與律令運行制度,而秦律令、文書、戶籍、檔案等科層組織運作的載體,都是以秦文字書寫的。秦和漢初對基層書吏的文字訓練要求頗高,據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史律》的規定,是“能風(諷)書五千字以上,乃得為史”,至少能熟練掌握五千個以上秦文字能力的人,才能成為基層令史,投入到龐大的秦制政府機構運轉之中。這一漢初法律的要求,應當是繼承了秦律的規定。
由于秦對東方六國地區的迅速占領,熟悉秦文字書寫者數量不足,因此秦朝將關中內地犯過錯的秦吏,不斷投放到六國新占領區,作為“新地吏”加以使用。如岳麓秦簡一九二六就規定,因弄虛作假逃避職責被處罰的吏,要被罰到六國地區作為“新地吏”工作兩年;簡053-054 記載冤句令司馬慶因考核造假,被罰“以故秩為新地吏四歲”。“新地吏”帶有很強貶黜意味,甚至與“戍邊”相及(張夢晗:《“新地吏”與“為吏之道”》,《中國史研究》二0一七年第三期)。大量有違法記錄的秦官吏,被貶黜投放到新占領的六國地區擔任“新地吏”。這也表明,標準“秦制”運轉需要足夠數量熟悉秦文字,以及以秦文字為載體書寫律令、文書、戶籍、檔案等文本的龐大人群與機制。因此不惜以“戴罪立功”的方式,將大量原關中秦地的秦吏,源源不斷地輸送到東方地區。
在原六國地區的社會層面,除了接受過秦文字訓練的東方本地吏,如劉邦、蕭何、曹參之類人物,能勉強參與秦制的運轉,但實際在社會層面上,六國文字仍然以半公開的方式,被人們繼續使用。東方六國文字和秦文字差異很大,從構形、表音到造字的文化心理結構,都和秦篆字之間有很大差異。從秦文字角度看,很多六國文字十分奇怪,如“數”寫作雙首持牛角下面一個口,“勝”是乘加一個力,“舊”是丘加一個心,“厚”是一個石加一個主,“仁”是一個身加一個心,“誅”是一個豆加一個戈,“廚”是一個肉加一個豆,“暴”是一個武加一個虎之類。拋棄熟悉的六國文字,去接受和使用一種新文字,對一般人來說是非常困難的。從社會慣性的角度,東方地區的人們,在社會和私下生活領域,仍然繼續使用六國文字。
即使是在秦朝擔任刀筆吏,勉強能使用秦文字的六國遺民,也仍然無法完全流暢地使用秦篆,而是保留著使用六國文字的慣性。如龍崗秦簡文字中,就有一些六國文字的殘余,特別是齊文字、三晉文字。龍崗秦簡的抄寫者,很可能就是齊國人或三晉人。在入秦以后“書同文”,勉強學會了秦篆,但是痼習難改,書寫中仍然不時夾帶六國古文(趙平安:《新出簡帛與古文字古文獻研究》,377—378 頁)。從很多秦與漢初簡帛材料來看,這種情況是廣泛的。“秦統一全國,‘書同文字’,‘罷其不與秦文合者’,而六國遺民卻積習難改,在日常書寫中不時使用原本就寫習慣了的文字,以致秦和漢初及其以后的文字出現今古雜糅的現象”(黃文杰:《秦至漢初簡帛文字研究》,34 頁)。里耶秦簡的發掘報告中也指出,第五層秦簡的文字帶有楚文字的書寫特征(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里耶發掘報告》,179 頁)。
《漢書·楚元王傳》記載劉交和魯穆生、白生、申公等人一起,跟隨浮丘伯學習《詩經》,一直到公元前二一三年,“及秦焚書, 各別去”。在入秦的八九年時間內,劉交和儒生們在東方地區,繼續學習和使用東方六國文字,如齊、楚之類文字書寫的《詩經》。公元前二一一年,有隕石墜落到前魏國區域的東郡,當地有人在隕石上刻字“始皇帝死而地分”(《史記·秦始皇本紀》)。刻字者當為六國中的三晉遺民,在出土秦律術語中,屬于“縱人”的身份。其刻石的文字,也當為六國古文中的三晉文字類型。甚至陳勝、吳廣為宣揚“大楚興”,而書寫“魚腹丹書”,應當也是使用了楚的文字,而戍卒中的識字者應該也能認讀這些楚文字,才因此產生出廣泛的宣傳效應。
這些情況都表明,秦朝時東方六國地區,存在著相當數量習慣性繼續使用六國文字的人群。即使成為秦吏,不斷書寫秦文字,但他們最熟悉的書寫習慣,仍然是六國文字。從秦朝時項梁能“陰以兵法部勒賓客及子弟”,或從蘄獄掾曹咎、櫟陽獄掾司馬欣等人幫助犯法的項梁脫身等事例(《史記·項羽本紀》“集解”),都能看出秦在六國地區統治能力的薄弱,甚至千瘡百孔。從云夢秦簡《語書》等材料,也能看出秦官方對楚地“惡俗”“邪僻”“淫失”的厭惡,但在實際管制上力所不逮的狀態。在此背景下,秦朝的“書同文字”政策,其實并沒有能夠達到真正取代六國文字在東方地區社會上的使用。
從田余慶《說張楚》一文提出楚漢之際很大程度是戰國時代國際關系的重演與發展以來,很多學者都注意到這一時期,帶有“重回戰國”的色彩。隨著秦末反秦戰爭的演化與“重回戰國”,蟄伏狀態的六國文字再次登上歷史舞臺,一些出土材料能反映這種趨勢。如一九七一年山西榆次發現秦漢之際墓葬,其中有“安國君”印。該印在文字方面,仍然保留著戰國時期六國文字的風格,而不同于秦的小篆。這正是在秦楚之際,對于六國文字的復舊(張頷:《“安國君”印跋》,140 頁)。另有一件新見的秦漢之際楚文字的官印,印文為“上(柱)邦家事(士)鉨(璽)”,按照秦文字讀法就是“上柱國家事璽”。上柱國為楚國的官職,楚文字寫為“上邦”。該印糅合了楚文字、秦文字的寫法,仍以楚字為主,當為西楚的印(王磊:《從一方新見璽印談楚官名“柱國”》,《出土文獻》二0二四年第二期)。
秦楚之際六國文字的重現,有一個特點,那便是出現了與秦文字的雜糅現象,不再像“書同文”之前那樣,秦篆與六國文字之間的判然不同。“秦朝覆滅以后,六國文字曾有短暫的回潮,但由于入秦有年,故而這些‘六國文字’也或多或少受到了秦文字的影響。”(田煒:《古璽探研》,32 頁)楚漢之時,劉邦曾聽從酈食其的建議,“復立六國后世,畢已受印”(《史記·留侯世家》)。當時重建六國后裔為王,并“趣刻印”的印文,應該就是這類以六國文字為主,并雜糅了秦篆的文字。
但是戰國以來,秦文字所綁定的演化路徑,就是和“秦制”的律令、文書、戶籍、檔案等高效率行政、軍事動員體制高度綁定在一起的。秦文字伴隨著“大發吏卒,興戍役,官獄職務繁”,“而古文由此絕矣”(《說文解字注》十五卷上)。考古所見秦墓中出土簡牘材料,幾乎都是律令、文書、檔案、日書、家信、醫方之類,而沒有《詩》、《書》、諸子“百家言”等學術書籍,可以印證“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設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韓非子·和氏》)的記載。從考古材料來看,目前所見戰國時期《詩》、《書》、諸子“百家言”等學術思想著作,都是用六國文字書寫的,而非秦文字。漢時河間獻王重金所得六國古文書寫的簡帛書籍,為《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等(《漢書·景十三王傳》)。而孔壁藏書,據李學勤先生研究,也是六國古文的楚文字、齊魯文字為主(李學勤:《論孔子壁中書的文字類型》,見《中國古代文明研究》,201 頁)。
長期以來,秦文字、六國文字分別倚靠的演化基本路徑之間,存在著很大差異。六國文字為保存諸子百家的學術思想與自由爭鳴,做出了巨大貢獻。但從行政與軍事動員,以及對資源、人口、財富的汲取能力而言,秦文字所綁定的戶籍、檔案、圖書、律令、文件等體系,以繁復的檔案登記,與嚴酷的律令動員高效率,早已是一套高度成熟的運轉機器。迅速掌控這套戰爭機器,是楚漢之際,在政治和軍事上以最高強度動員能力,通過高效汲取,最終獲得戰爭勝利的關鍵。
而劉邦集團,在入關之時就迅速洞察了這一戰爭能力的秘密。蕭何作為以“文無害”而著稱的秦吏,自然深諳秦制強大的潛在動員能力。在入關后,“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藏之”(《史記·蕭相國世家》)。這些用秦文字書寫的律令、戶籍、文書,是劉邦集團能繼承秦制,在“后戰國時代”迅速成為第二個秦國并最終再次征服六國地區的關鍵。即使是在劉邦集團最低迷的滎陽對峙時期,依靠這套汲取機器,仍然能夠“轉漕關中,給食不乏”,“蕭何發關中老弱未傅者悉詣軍”(《史記·項羽本紀》《漢書·高帝紀上》)。這種嚴酷且高效的軍事動員能力,將秦地老弱人口源源不斷地汲取為戰爭資源,正是依靠巨量秦文字承載的戶籍檔案、文書,以及秦文字書寫而維系的律令體系。蕭何在漢二年“為法令約束”,就是重建秦律,并增加《興》《廐》《戶》三篇的九章漢律。蕭何的九章律幾乎就是秦律翻版,包括漢初 《二年律令》這樣的法律與秦律之間具有高度的前后繼承關系。“漢承秦制”的制度因襲可謂一脈相承,秦文字承載的軍事、政治機器幫助劉邦集團,以消耗性和總體戰的方式,最終擊敗了西楚。
隨著消耗戰的不斷持續,劉邦集團對秦地不斷汲取的兵員補充,楚漢后期的漢軍中下層成分中,舊秦民、秦人已經成為漢軍的重要骨干。田余慶、陳蘇鎮也都指出,漢滅西楚及東方諸侯,其實是第二次秦滅六國(田余慶:《說張楚》,見《秦漢魏晉史探微》,26 頁;陳蘇鎮:《〈春秋〉與“漢道”:兩漢政治與政治文化研究》,65—68 頁)。
漢律幾乎完整繼承秦律,甚至包括繼承了秦朝的 《挾書律》。秦《挾書律》所禁毀的《詩》《書》和“百家言”類書籍,幾乎全部是以東方六國文字書寫的簡帛。《挾書律》的廢除,要晚到漢惠帝四年三月“除《挾書律》”(《漢書·惠帝紀》)。換言之,楚漢戰爭中劉邦集團的占領區,到劉邦稱帝建立漢朝在位期間,以及漢惠帝在位的前三年,以六國文字書寫的各種學術類書籍,都是遭到嚴格禁止的。這類書籍在楚漢之際的西楚,與一些東方諸侯國區域內,則伴隨著六國文字的短暫復興,而產生過合法的傳播。但從漢二年的公元前二〇五年,到惠帝四年的公元前一九一年這十五年之間,在這一長時段的時間內,漢集團只允許秦文字所承載秦律體系、政令、文書的合法運作。即使是識字的人群,在這一框架下,也自然被大量隔離于六國文字短暫復興的影響之外,唯獨熟悉的便是秦文字,從而形成長遠的效應。如漢初馬王堆墓葬出土的《老子》《黃帝四經》等“百家語”書籍,都是以秦文字書寫的,說明秦文字也覆蓋到了漢朝“除《挾書律》”之后的學術文化領域。
只有在“第二次秦滅六國”,并終結了“后戰國時代”這一大背景下,才能理解秦文字所對接的政治、軍事體系,最終戰勝六國文字短暫復興浪潮的這一歷史。
漢初時黥布之叛,軍陣“置陳如項籍軍”,其軍事組織與文化還帶有西楚的殘余。但隨著異姓王的陸續滅亡,西漢同姓王國在制度、律令方面都奉行漢法,也能得到考古材料的證實。如益陽兔子山古井出土西漢長沙國律文簡,“贖耐者,耐以為隸臣妾”,“寇隱官坐亡罪隸臣以上,輸作□”等與漢《二年律令》幾乎相同。漢文帝司法改革,將肉刑改笞,也見于長沙走馬樓西漢簡,說明“諸侯王國與漢郡同樣施行了改制律令”(《長沙市走馬樓西漢古井及簡牘發掘簡報》,《考古》二0二一年第三期)。這些都顯示,秦文字承載的漢律令,其實覆蓋了包括同姓諸侯國在內的整個漢朝。從國家制度而言,秦文字的“書同文”,徹底覆蓋和統一了整個大漢。
在這一歷史背景下成長出的下一代人,如晁錯之類,對于六國文字已經十分隔膜。太常派遣晁錯到齊人伏生那里讀受《尚書》,齊文字對他來說已如天書,最后只能聽九十多歲的伏生口授,并通過伏生之女“教錯”,以秦文字加以記錄(《史記·晁錯列傳》“正義”)。自此之后,六國文字書寫的“古文”,成為極少數頂尖學者,才掌握的“冷門絕學”。所謂“自秦用篆書,焚燒先典,而古文絕矣”,“漢武帝時……時人已不復知有古文, 謂之科斗書。漢世秘藏, 希得見之”(《三國志·魏書·劉劭傳》注引《文章敘錄》)。孔子后裔大儒孔安國懂六國古文,“以今文讀之”(《史記·儒林傳》),司馬遷也通過孔安國處學得六國古文(《漢書·司馬遷傳》“年十歲則誦古文”,王先謙《補注》:“史公從安國問”)。一直到西漢晚期劉向、劉歆父子,也是通過“陳發秘藏,校理舊文”的“絕學”渠道,才得以窺見六國文字的文本世界。進而在東漢之后,又產生古文經學。
六國文字最終成為極少數頂尖學者的書齋絕學,在實際社會生活中完全淪為“死文字”。這也意味著,西漢王朝以“第二次秦滅六國”的勢態,并依靠秦文字維系的成套制度建設,建立起大一統的王朝,才真正實現和奠定了后世中國文化,乃至整個東亞漢字文化圈“書同文”的基本框架與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