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空間敘事及權力書寫

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對傳統文學和影視進行顛覆，重構了一種獨立、完整的神話敘事。電影中重新演繹的空間具有獨特的異質性：空間的生產超出了純粹的物理性和審美性，蘊含著濃厚的權力等級色彩，對表征的人物命運、情節主旨等具有重要的敘事功能。因此本文嘗試闡釋影片的空間場域所體現的中心權力與邊緣權力，探究在天神權力安排下，人物命運的認同與反抗，以及背后蘊藏的深刻意義。

一、權力的中心空間

從單純的物理空間逐漸被“異化”為權力的載體，空間成為權力運作的基礎。雖然神話是虛幻和想象的創造空間，但本質上仍是人類情感空間和精神世界的再現，“無論是神話、宗教甚或不純粹的世俗空間，其神圣空間的建構與生產，皆勾連著傳統社會重禮崇權的歷史文化背景，從而在空間生產中將象征權力的空間位置秩序、空間倫理規范貫徹到底。”《哪吒之魔童降世》中，神作為權力發出者在仙界和山河社稷圖幻象中掌握著絕對的權威，權力通過“空間話語”建構得以實施。

（一）仙界：神權對命運的掌控

“攜帶政權與宗法觀念的神圣空間進入到影像空間而成為敘事場景時，亦將權力的運作縫合至空間格局的有效實踐中。”面對靈魔混雜、善惡不分的混元珠，空間的掌控者一一元始天尊施法將混元珠煉化為靈珠和魔丸，并規定三年后靈珠將投胎為李靖的第三個兒子，屆時魔丸會被天劫咒摧毀。影片借助仙界這一權力空間中擁有權力的元始天尊，將哪吒與敖丙的關系設定為同源混元珠，不僅強化哪吒的“魔丸前世”，暗示哪吒和敖丙是“一體兩面”，更強調擁有權力的神仙對妖魔命運的直接安排和絕對掌控，仙界這一權力空間成為后續哪吒和敖丙反抗命運的原始起點。

神話的敘事空間不僅是權力運作的載體，同時權力也對空間做出干涉和介入。魔丸陰差陽錯降生為哪吒后，李靖雖內心有所不甘，但還是向妻子承諾“有我在孩兒不會有事”，隨后便和太乙真人前往虛空之門尋找天尊求解天劫咒。在仙界時空里，長生云說：“天劫咒？！那找天尊也是沒用了，這個咒是無解的。”在跨越的虛幻時空里，權力將會干預和控制遠在陳塘關的哪吒和龍宮的敖丙的命運，彰顯著神權在人間的絕對權威。

（二）山河社稷圖幻象：神權對空間的規訓

“山河社稷圖”是太乙真人的法器之一，通過“指點江山筆”即可隨意創造所思之物，作為畫布里的超驗性幻境，是一個獨立的異世空間。規訓“需要封閉的空間，規定出一個與眾不同的、自我封閉的場所”。哪吒被強制“保護”在這個虛幻的“規訓空間”里，沒有“指點江山筆”和父母的同意，無法走出這一幻境，回到現實。同時從側面表明，在奇幻空間里，也隱含著層級倫理秩序。作為桀驁不馴、脾性頑劣的“問題兒童”，哪吒成為父母與師父重點制約與規訓的對象，必須通過拜師練功，修身養性，成為符合正統價值觀的“新人”后，才能回到真實的陳塘關。但被“保護”在“規訓空間”里，也是對空間的約束，把作為主體的哪吒與外界強行隔離，不僅是權力對空間的限制，也是對身體的規訓。

“指點江山筆”作為離開幻境的唯一工具，是聯系現實與幻境的唯一橋梁，具有特定的象征意義。即在這一幻境空間中，筆是權力主體，對它的占有意味著擁有獲勝權。因此，影片末尾時，在李府門外激烈打斗的太乙真人與申公豹兩派師門被卷入“山河社稷圖”幻境后，激烈地爭奪“指點江山筆”，希冀拿到離開的主動權，回到現實的陳塘關，重新掌控局面，也就意味著獲得勝利。但最后四人同時回到現實空間，使得原本在幻境中的緊張局勢延續到了現實，繼續保持了劇情的緊張性。

二、權力統治下的邊緣空間

權力空間化的二元對立破壞了空間的整體性，割裂感隨之產生，同時也將中心與邊緣的狀態對比呈現出來。所謂邊緣，并非指在影片中的地位，而是指人物處于權力主體的壓制之下，遠離具有權力主動權的空間。

陳塘關作為影片故事的人世空間代表，在神話語境中，直接受神權的統治，同時也是妖魔侵犯的主要對象。因此，從權力主動權這一角度看，人間一一陳塘關屬于邊緣地帶，龍宮與之類似，都處于權力二元空間的邊緣。被劃進邊緣空間的主體與其他對象的界限隨之被限制，不用實際交往，只需通過不同的空間屬性就能判斷不同的地位和狀態。

（一）陳塘關：受制于神權的人間

元始天尊認為李靖是天命之人，便安排靈珠投胎到他家成為他的兒子，并命名為哪吒。天尊通過至上的神權地位將權力作用于陳塘關的李靖，通過這一方式回饋他應有的天命之德。但因太乙真人的瀆職導致魔丸錯位投胎為哪吒，故事走向發生偏離。由天尊和太乙真人的做法可以看出，李靖對于孩子的降生其實并無實際的選擇權，因為處于人間，并無權力選擇是否接受天神的命令，也無法責怪犯下錯誤的神仙太乙，原本的天命饋贈變成對生命自由的約束。但從哪吒的視角看，李靖夫婦也擁有著父權的威嚴，權力空間的主動權在他們身上也有所體現。

結界“這種封閉的、被割裂的空間，處處受到監視，在這一空間中，每個人都被鑲嵌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任何微小的活動都受到監視，任何情況都會被記錄下來”。哪吒無權走出布滿結界的房間，而父母、師長、家仆等人可以隨意進入并觀察哪吒的行為和狀態。李靖夫婦和太乙真人認為通過物理空間的隔離能“保護”哪吒和村民，將哪吒的身體與外界隔絕，通過對空間的限制達到對身體的規訓。所以對空間的保護，也是對空間的約束。因此，哪吒只能多次溜出李府，盡管從物理空間來看，他融進了人群，但在心理空間中，所有人對其唯恐避之不及。

（二）龍宮：重回權力中心空間

龍族是上古時期的百鱗之長，曾協助天庭鎮壓海底妖獸，但因妖族出身，盡管戰功累累卻無法被天庭信任，只能居于名曰是龍宮實則是天牢的海底。而龍族要想從龍宮回到象征權力中心的天庭，就需讓敖丙在魔丸大開殺戒之時將其殺死，這樣龍族就能立下戰功，順理成章重返天庭。龍宮不僅是神話動畫空間里故事的現實空間，也象征著龍族的內心精神空間，將龍王的心理活動和思想情感具象化，龍王認為身份是導致族群被邊緣化的重要原因，但在重返天庭時，身份并非外顯的必要因素，因此在復興龍族的計劃里，必須隱藏龍族身份，煉去敖丙頭上的龍角，這樣才能封神登天。從這一角度看，身份不是權力的象征，空間才是。龍族希望能重回天庭，處于權力的中心空間，為了讓敖丙戰勝魔丸，守護煉獄的龍族長輩不惜撕下身上最硬的鱗片，做成一件萬鱗甲。

此外，不同于仙界、山河社稷圖幻象和陳塘關高飽和度的明亮柔和色調，處于封閉海底的龍宮，色彩低沉陰暗，具有強烈的象征意味，暗示龍族處于權力空間的邊緣，為申公豹和龍族合作勾連埋下伏筆，同時也讓觀眾明白龍族的復興之夢有其合理的邏輯起點。

三、權力影響下的個人命運

福柯認為反抗是“權力關系中的另一極，是權力關系不可消除的對立面”，權力的另一面，與之抗衡的力量在悄然無聲地生成，由權力塑造出的個體并非全然被權力擺布。作為各自身份和人格的鏡像，哪吒和敖丙兩位主角的命運即如此。哪吒作為魔丸降生必將遭受天雷劫，敖丙是靈珠下凡，承擔著復興龍族的重任。兩人的命運早已被天神的力量安排，面對各自父母及師父的規訓，反抗的念頭不僅萌芽于潛意識中，也多次在陳塘關和山河社稷圖幻象中表現出來。但是這種反抗是在多次的焦慮與和解中完成的對命運的反抗與認同，充滿悲壯。

（一）自我身份的焦慮與反抗

個體對命運的抗爭，本質上是對身份認同的焦慮，這種身份認同的焦慮首先體現在“神”“魔”身份錯位上，即哪吒由“神”到“魔”和敖丙由“魔”到“神”的身份錯位。在傳統文本中，哪吒是靈珠轉世的天神。但在影片里，導演對其身份進行顛覆性改編，由“靈珠下凡”改為“魔丸降生”，命運的改寫使哪吒背負了“魔”的身份，在“世代抵御妖族，關內百姓與妖魔不共戴天”的陳塘關，成為人人畏懼的“魔童”，只能獨自待在布滿結界的李府后院。盡管在現實的約束下，桀驁不馴的哪吒潛意識里有著對自由的向往。但由于身份的錯位，人們對他唯恐避之不及，渴望得到百姓認同的他希望一次次落空，“當通過正面努力仍然不被認可和接受時，直接的心理反應即反向，即將真實的欲望、動機和情感壓抑至潛意識，以相反的行為表現出來（稱為反向）”。于是，內心渴望與村民有親近接觸的哪吒出現了反向心理：“他們說我是妖怪，我就當妖怪給他們瞧瞧！”哪吒成為性格乖張的“問題兒童”，用最原始的暴力方式進行反抗，屢次翻墻搗瓦偷逃到集市上戲弄百姓，通過這種行為的快感發瀉內心的不甘和憤怒。并用這種故作輕松的語言描述自我認知：“我是小妖怪，逍遙又自在，殺人不眨眼，吃人不放鹽，一口七八個，肚皮要撐破。”他在說服自己認可這充滿偏見的“妖怪”身份的同時，也陷入了與村民關系惡化的惡性循環。

除了哪吒，敖丙也承擔著身份錯位帶來的心理焦慮。申公豹與龍族的勾結導致身為妖族的敖丙有著靈珠的靈魂，這一特殊的身份和家族的期待，使敖丙有希望成為“仙界”的妖龍，背負振興龍族的重任。但又不得不隨時隱藏自己的龍族身份，在拯救陳塘關時，被李靖發現其龍族身份，立刻遭到太乙真人的誤解和陳塘關百姓的言語責難。百姓對“妖族”的身份偏見并未因他之前的救命之舉有所改變。因此，敖丙的身份認同也深受外界影響，也鋪墊了“人心中的成見是一座大山，任你怎么努力都休想搬動”，暗示后續敖丙對世俗權力的極端反抗。

同樣遭受偏見的還有申公豹，作為太乙真人的師弟，他因是豹子精修煉而成，是師門中的唯一異類。所以，盡管申公豹是最勤勉的弟子，他卻從未得到天尊重用。基于此，他甘愿冒著風險偷換靈珠，幫助龍族回歸天界，這是對仙界身份認同的不滿和反抗。相較于哪吒和太乙真人，影片對敖丙和申公豹的刻畫更加意味深長：世俗權力的偏見讓勤奮“隱身”，使之無法作為評價的要素，導致評價本身就是不公正的，所以叛變的申公豹和龍族是具有悲劇色彩的反面人物。

（二）人格成長的和解與認同

“靈珠”與“魔丸”本是一體，哪吒與敖丙兩人身上則體現出“魔性”與“神性”的對立，從某種程度上來看，哪吒和敖丙互為鏡像，兩人雖然在原生性格上截然不同，但在后天命運上都在尋求認同。

“魔性”是本我，是哪吒與生俱來的無意識狀態，因此，被“魔丸”控制的哪吒陷入魔化，呈現出瘋狂的破壞力；而“神性”是超我，是靈珠與生俱來的至善狀態，敖丙認為李靖夫婦和陳塘關百姓不應受哪吒的傷害，于是將家族復興排在拯救人命之后，將乾坤圈還給哪吒，試圖喚醒哪吒的人性。“乾坤圈”在影片中作為回歸“自我”的隱喻，當哪吒帶上時，自我意識回歸。

敖丙是“靈珠”出生，其“本我”與“靈珠”的善結合，是一個溫潤如玉、除暴安良的翩翩君子，但他內心深處卻充滿了痛苦。一方面是“靈珠”本不屬于他，其來源并不合法；但家族復興又需依靠靈珠的身份。這樣復雜而又矛盾的境地使敖丙呈現出多樣的性格面，在本我、自我、超我的三重人格世界里掙扎、成長。當哪吒在海邊掀掉他的披風并無意說出“頭上還長角”時，他立即下意識地遮擋頭部。法國學者拉康認為“鏡像并不只限于真實的鏡子，也包括周遭他人的眼光與其對自我的反映”。還想與敖丙比試的哪吒在聽到敖丙的道謝和小女孩踢犍子的邀請后，立即獲得了內心一直渴求的認同，兩人關系發生質的變化，敖丙也在與哪吒的相識過程中尋得了朋友的認同。在影片最后面對故事的核心矛盾一一天雷劫時，敖丙卻勸哪吒放棄：“你生來就是魔丸，這是命中注定。”但哪吒反抗道：“我命由我不由天！”自此，哪吒自我覺醒，成長為拯救陳塘關的英雄。此時，敖丙也放下家族和師父灌輸的執念，毅然與哪吒一起對抗命運，盡管最后兩人都失敗了，肉身不存，但太乙真人用寶蓮保住了他們的魂魄。兩人在超我狀態中完成對命運一神權的反抗，試圖證明人的身份和命運不是由神權和世俗權力定義，而是由后天世界里個人的選擇決定的。同時，寶蓮作為神物，象征兩人在神權的空間里獲得重生。

四、結語

在《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空間是特殊且重要的介質，它不僅象征不同的權力，也暗示在空間權力里，“魔丸”和“靈珠”所遭受的偏見和規訓：在傳統的主流話語中，哪吒和敖丙因與眾不同的身份遭到隔離與排斥，哪吒和敖丙因在各自的身份認同中存在焦慮和反抗，而被看作是不祥與危險的存在。但在面對“天雷劫”時兩人共同抵抗天定的命運，與神權帶來的錯位身份和解，在更深意義上來說，這是對權力發出者和主流話語的反抗，打破了“空間話語”掌握的絕對權威。盡管影片的設定是雙雄結構，但在人物呈現上，將哪吒和太乙真人設定為正向人物；但在性格刻畫和心理成長方面，敖丙和申公豹更能引發觀者同情和理解，盡管影片中被定義為反派人物，但他們的經歷和內心世界呈現出“壞人不壞”的特質，使角色形象更加復雜立體。

作者簡介：冉麗（2003一），女，漢族，貴州貞豐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影視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