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湖橋遺址博物館里,躺著一艘獨木舟的殘骸。
據講解員介紹,這艘八千年獨木舟的特別之處,是國內第一次挖掘出古人類使用石錛等新石器工具在一棵碩大的馬尾松上“刳木為舟”,并且還創造性地使用了火焦法。
5月,夏淺勝春,風暖晝長。我們杭州灣南岸區域兩岸考察團一行來到蕭山的跨湖橋遺址博物館—我們考察的首站。跨湖橋所在的湘湖地處三江交匯處,與西湖隔江相望,是浙東古運河的孕育之地。
博物館的外觀被設計成一條巨船,掩映在古湘湖蘆葦蕩里,不遠處是石橋、寶塔,古意盎然。所謂跨湖橋,是因為我們所在的這片地方,即古湘湖的上湘湖和下湘湖之間,橫跨一座橋。2002年這里的磚瓦廠采掘湖底淤泥,才讓文物得以重見天日。事實上,明清以來湘湖周圍窯所林立,它們都覬覦湖底厚達四米的優質淤泥—那是制陶燒磚的好材料。也正因此,和獨木舟一同出土的,還有138件制作精良的施彩陶缽,上面鏤刻著令人驚嘆的太陽紋、天梯紋和八卦數字。

盡管“越人操舟若神”,相對于熟悉的農耕文明,我們對古人在海洋文明上的表現依然知之甚少。第四紀更新世末期以來,自然界經歷了3次地理環境滄海桑田的劇烈變遷,其中卷轉蟲海侵在距今70 0 0年至60 0 0年到達高峰以后,寧紹平原淪為一片淺海,古越族先民在海面上升的過程中與大自然抗爭,同時逐步南遷或流散,其間產生了跨湖橋、河姆渡等文化遺址。
博物館一隅,陳列了一堆古越人的麻櫟果(也叫中國橡子),這是我的老家金華—從浦陽江回溯兩百公里的浙中山區—的人過去經常食用的一種淀粉類果實。這得是保留了多久的食物傳統……,我們吃的那些麻櫟的種子,說不定就是在海侵后那些南遷的越人帶給我們的。上個世紀末,我的鄉人還經常在現在這個季節上山采果,曬干磨成粉后做成可口的砟子豆腐,放涼后加入砂糖和食醋,用以消夏。一篇科學文章認為,在古越人劃獨木舟的時代,類似麻櫟果這樣的野生堅果可能更適合我們的祖先,因為它的熱量回報率是那些雖然已經馴化但結實率較低的粳稻的2到6倍1。


相對而言,在北宋政和二年即1112年,一位名叫楊時的官員來蕭山當縣令時,水稻的地位就完全不同了。當時的人口激增,而且已經吃上了外來的占城稻,但農民苦于沒有水來灌溉農田。了解到百姓強烈的筑湖愿望后,楊時不畏困難和阻力,決定筑土為塘。經一年多的艱辛,3.7萬余畝的新湖建成,灌溉了周邊14萬余畝田地。這片新湖,就是今天的湘湖。
很多人知道“程門立雪”這個求學典故,但未必知曉故事里那位孜孜求學的程門弟子,就是這位傾聽農民心聲的筑湖官員楊時。而800年后,當一個叫陶行知的人來到湘湖松竹繁茂的定山推行他的鄉教大計時,他也曾向當時幾個在山腳下鋤地的農民請教是否可以協助建校辦學,就像一個城里人向鄉下人討教如何種菜一樣。
“煙波盡處一點白,應是西陵古驛臺?!边@是白居易筆下的西興驛。西興古鎮是全長250多公里的浙東古運河起源之地,由此出發,古運河途經紹興、上虞、余姚、寧波,在鎮海城南注入東海。
在西興老街,蕭山本地攝影師佳杰帶我們去吃運河土菜館,說那家的霉豆腐最地道。菜館的邊上,便是過塘行陳列館。
所謂過塘行,是幫客戶管理貨物的地方?!捌咴氯?,晴。晨至西興,落俞天德行?!庇嘘P西興和過塘行,紹興周作人曾專門屬文《西興渡江》,一一介紹在過塘行如何吃飯、上渡船、幫船家搖櫓等出行規矩。

在陳列館邊上一張復原的官河過塘行名目表上,我找到了周作人提及的“俞天德行”。“過塘行的隔壁或對門,照例是一家小飯店……”,過塘行的隔壁果然是一家叫傅合興的飯店,就在妝亭的邊上。那座一看就是后建的妝亭,傳說是春秋時期西施在此梳妝、待詔入吳的所在。
在西興美術館,我們邂逅了來自法國的飛行教練、航海愛好者馮克禮先生。老馮正和中國朋友一起用現代技術和材料恢復一艘宋代古船,備戰年底的帆船大賽。在他位于運河邊、如船艙般狹小的房子里,掛著幾張紅帆船照片—它們來自他的家鄉,法國北部的布列塔尼。19世紀,布列塔尼的漁民發現用松樹皮中的單寧酸鞣制棉質帆布,可以防止船帆發霉。正是這種單寧,讓帆布呈現出濃郁的日落紅,并很快傳到美國東海岸。

建于明萬歷的永興閘距離老馮的住所也就幾十米的距離,比我想象的要袖珍很多,卻一直忠實地履行排澇引灌、阻擋海潮的職責。1846年秋,英國植物獵人福瓊在西興某客棧用晚餐時,忽聞巷子里好幾百個聲音同時喊著“漲水了……漲水了”,遭遇了一次難忘的“觀潮”體驗。如果不是在帆檣林立的西興渡,“煙波盡處一點白”這樣的詩句,也是可以用來形容滾滾而來的海潮的。
“越王句踐殺死了有功勞的大夫文種,把他葬在這座山上,過了一年,那個同樣很有功勞、被吳王夫差殺死的伍子胥就來把他帶走,一同當了潮 神?!?/p>
與福瓊一頭霧水般地被海潮震撼到不同,民國地理學家陳橋驛從小就在紹興城里聽祖父給他講述山海軼事。以上這段,祖父講的是陳家北面一座小山的傳說。這些故事,都是祖父從一本古書里信手拈來—這古書,便是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撰寫的地理學經典《水經注》。

從西興往紹興去的這條水道,就是著名的山陰故水道。這條水路被歷代文人如此贊頌,為后人留下了一筆沉甸甸的精神遺產。在提及這條水道時,酈道元在書里特別引用了“書圣”王羲之的話:“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p>
若這并不足以幫助領略山陰道上的綺麗風光,“二王”中的另一位(王獻之),之后為我們貢獻了另一個成語:應接不暇。這次他甚至不忘提及賞景季節2。

王羲之的“鏡中游”指的是鏡湖,也就是今天的鑒湖。鑒湖自唐宋以來多有墾荒,但依然保持“一葉扁舟,煙水淡蕩”的詩意景象。哪怕是在一千五百多年后,魯迅還在一篇叫作《好的故事》3的文章里,重現了“二王”對山陰故水道的綣繾之情。
“我仿佛記得曾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秋,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都倒映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一同蕩漾?!?/p>
魯迅的時代是水網和公路鐵路并行的年代,所以他還能承接家鄉過去這個舊傳統,為它們畫像。9年之后,當郁達夫也來到山陰,對現代交通工具敏感的他卻有了對比鮮明的刻畫:“到紹興約十點過,山陰道上的石欄,鑒湖的一曲,及府山上的空亭,只同夢里的曇花,向車窗顯了一顯面目。”4這一次,和一路睡過來的我們一樣,作家是乘車前往。

今天的鑒湖到底怎么樣了?流域對話集在“理想城鎮”的會議廳舉行,藝術家邵梓杰向大家展示了他近期對照康熙《會稽縣志》鑒湖圖,在古鑒湖西段的踏勘情況。他的答案其實很確定—他把PPT的題目定為《鏡卻無》,“過去的斗門、堰、則水碑等水利設施大都轉變為地名,抑或消失。”
不過,討論和行走也都有令人欣慰的發現。葉家堰雖然不再,附近的水域還是保留了古纖道,村莊改造整體看起來也不錯,挨著鑒湖蓋起了先鋒書店,會稽山黃酒博物館近在咫 尺。
最讓我意外的,是看到了魯萬龍夫婦經營的當地一艘流動小賣部—三十多年來,他們倆一直堅持駕船在越來越逼仄的水網中“走街串巷”,服務當地的老百姓。那些擱在船頭售賣的泥封竹殼黃酒壇子,勾起我孩提時代在鄉村的沽酒記憶—它們已經幻化成流動的博物館,注定要走在歷史前面。魯萬龍分別時對我們的叮嚀(我們無言以對),就像黃酒博物館玻璃柜后面陳列的那款“林沖雪夜上梁山”外銷花雕瓶一樣,注定是孤獨 的。

已經很少能看到一個做地方研究的人被這么一屋子來自各知識階層的人圍著,會后大家還踴躍討論、分享自己的見解,頗有當年湘師遺風。
在座的還有一位來自紹興史志辦的政府官員,他跟大家分享了一位紹興不有名的名人的遭遇。這位我從未聽聞的名人叫祁彪佳,是明末有名的政治家(官至蘇松巡撫)、散文家、戲劇家和造園家,曾救災賑饑辦醫藥局救濟百姓,《陶庵夢憶》的作者張岱是其摯友,清兵入關后他在自家園林坐湖殉節。也許是紹興名人太多,像這樣一位可圈可點的歷史名人,其殘存故居這兩年竟險遭拆毀之災。這位史志辦的朋友感嘆,自己雖和文物愛好者奔走相告,依然無法很好地保護這片古建筑。

“自太平至寶帶橋,凡二百八十一 門。”
1885年,從西興渡一路行舟,日本學者岡千仞從太平橋進入紹興城時,在橋體上發現了這一行“不特美觀”的銘文。
140年后,站在這座石橋上,我能看到拱橋頂部的蹲獅和欄板上清晰的覆蓮紋,但南端的四通修橋碑刻已經漫漶不清,不確定是否就是岡千仞當年所看到的文字。
修筑這些石橋的石料從何而來?“至柯橋右折,抵柯山?!睂ж鸬挠斡浝^續告訴我們答案。
紹興地區素有開山鑿石用于建筑的傳統。距離此處不遠的鑒湖柯山,正是在歲月的變遷中被逐漸斧鑿成柯巖的。自西晉時期賀循主持開鑿西興運河,柯山的石材便成為運河建設中石堤、石橋、石纖道、海塘和堰閘的關鍵原料。千百年來,這座由白堊紀時期形成的凝灰巖山體,不斷回響著鑿石崩裂的聲響。當山下的城鎮、橋梁、運河和海堤建設完成,柯山最終變成跏趺石佛一尊,及孤絕“云骨”一根。
吊詭的是,正如張岱在其《越山五佚記》里所寫,“鑿石者數什百指,絕不作山水想”,但日積月累,“誰云鬼刻神鏤,竟是殘山剩水”。當附著在表面上的肉皮被剔除后,石宕最終成了士大夫們趨之若鶩的嶙峋石骨(另有蘭亭與禹穴),吸引岡千仞們遠道而來。
學建筑出身的黎健波是“理想城鎮”的研究員,對家鄉文化十分熟稔。他先帶大家去了曹娥廟和運河老壩底,之后去了幾個地圖上沒有標注的野宕遺址。在黎健波看來,在觸地成川的越中大地,筑有寺廟的石宕多有利用水上空間搭臨時草臺和利用浮動連鎖船只形成臨時佛事場地的記載。寺廟面朝繁忙的交通節點,可使香火鼎盛。而在寺西側石壁下,卻是游賞的殘宕湖。一鬧一靜各得意趣。聯想到張岱祖父當年游覽曹山(另一座石宕)還興師動眾“盛攜聲妓”,以及今天鑿痕累累的峭壁下手擎油麥菜稈的農婦迎面而來的田園景象,不禁讓人啞然失笑。

“為什么這個校名是‘春暉中學?!??在學校正門,一位同行的臺灣朋友提問。
“這就是那時候的叫法啊。”邊上的策展人陳迅超解釋道。
這是文化自信的表現。就像今天的雞公山、汕頭地名,我們依然能看到其對應的威妥瑪拼音、郵政碼拼音等羅馬字母的保留,這些都是歷史的切片。
1924年3月的一天,作家朱自清赴春暉中學任教,在火車上就看見了學校路牌。從驛亭站下車,需得走過一段狹狹的煤屑路,才能見到校門。在《春暉的一月》里,他這么寫道:“雖然于什么藝術都是門外漢,我卻懷抱著愛‘美’的熱誠,三月二日,我到這兒上課來了。在車上看見‘春暉中學?!穆放?,白底黑字的,小秋千架似的路牌,我便高興。出了車站,山光水色,撲面而來,若許我抄前人的話,我真是‘應接不暇’了”。
煤屑路上朱自清的背影并不孤單。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在浙一師老校長經亨頤的召喚下,夏丏尊、李叔同、劉大白、朱光潛、豐子愷、胡愈之等人紛紛在驛亭站下車,沿著一條兩米寬的煤屑路南行。

驛亭站,站如其名,舟車輻輳之地,運河與杭甬鐵路穿鎮而過。昔日的煤屑路已經變成柏油小馬路,迎著白馬湖上吹來的和風,嘴里咀嚼著路邊農場大姐售賣的桑葚,我們一路前行。當湖面上那個浮起的“地球儀”(后來發現是象征荷塘月色的月亮)脫離了視線,春暉橋、春暉中學老校門以及象山腳下的幾排房舍赫然映入眼簾—那是夏丐尊的平屋、豐子愷的小楊柳屋,還有弘一法師的晚晴山房。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孟郊這首《游子吟》是春暉中學校名的由來,豐子愷在小楊柳屋里為它譜上了曲,如今仍作為校歌被孩子們傳唱。幾年后,春暉中學的教員、“五四”新詩人劉大白為湘師校歌作詞,“不求相肖要相超,請看湘湖水、浙江潮”。

春暉中學的校舍,今存一字樓、科學館、曲院、講堂等,各幢建筑均有長廊相連。當年第一次實現男女同校的春暉學子,曾在春暉講堂首演曹禺話劇《雷雨》。1980年代,那些在古色古香的民國教學樓里求學的春暉師生,還與陳道明、英達等人一起,貢獻了電視劇《圍城》里湖南鄉下三閭大學的生活片段。
學校的仰山樓展廳里陳列了一篇胡愈之回憶在春暉學堂求學時期國文恩師薛朗軒的文章。老師布置寫一篇煤油燈記,要求學生先把燈每個零件全部拆開來看,“要叫一個生平沒有見過煤油燈的人,讀了文章以后能夠制造出一只煤油燈,至少能夠想象出煤油燈的實物來”,胡愈之不禁感嘆那時“你要寫黨八股洋八股,都無從寫起”。
“學生因無須矯情飾偽,故甚活潑有意思。又因能順全天性,不遭壓抑;加以自然界的陶冶,故趣味比較純正。”朱自清更是大贊學校自由說話、師生無欺,視“真誠”為春暉送給他的一個禮物。
“我的多贊美,必是情不自禁之故,我的少勸勉,或是觀察時期太短之故。”正如朱自清文末這段禮節性的聲明所預示的,白馬湖畔文人們的鄉教試驗在那個特殊年代形成了一個美好的烏托邦。沒過多久,一次烏氈帽事件改寫了春暉校史。文人們紛紛離去,宴席散了。畢竟往來驛亭,皆為過客。

這讓人想起滿人入關后,張岱和祁彪佳等人戛然中斷的安逸生活。祁彪佳殉節后,張岱極為哀痛,寫了一篇祭文,其中有這樣的語句:“奕遠既去,花月、聲音、飲食之道難得解人。吾輩住此寂寞世界,毫無意味?!?/p>
在紹興考察的最后一天,因為黎健波的提醒,我決定早起去趕城東的皋埠水集。明清以來就很熱鬧的皋埠老街位于吼山腳下的運河南岸,附近至今還保留著當年的古纖道、石連亭、施水坊。
回到酒店,我在日記里寫道:去皋埠吃早飯。集市上蠶豆十塊七斤,今年雨水不錯收成好。錢塘江的四十斤重的胖頭魚,濺了我一身水。施堅雅在《中國帝國晚期的城市》里曾說,過去數千年來,包括運河在內的水路體系構成了中國區域經濟和城鄉生活的基本格局,這種局面本來有著很強的穩定性,但隨著蒸汽火車、公路的蔓延被革命性地顛覆,類似皋埠這樣的集市碼頭能存續至今,算是難得。
無巧不成書。沒過多久,我查閱到另一篇提及皋埠的日記:“四月二十日,晴。早發郡城,東風微拂,水波不興。午抵皋埠,泊舟市橋。邀張岱兄來船中議事,午間共飯。申刻,張宗子至,攜《寓山注》草本相示。暮別去,舟行十里宿樊江?!?/p>
這篇日記寫于風雨飄搖前、和現在一樣水波不興的初夏,作者正是祁彪佳,和他吃午飯的張宗子,正是他的好友張岱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