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美] 格雷格·格蘭丁(Greg Grandin)
出版社: Penguin Press
出版時間:2025年4月
定價:35美元
本書剖析了美國自詡的“天命”與拉丁美洲的國際關系愿景之間的矛盾與沖撞。
今年1月,重返白宮的特朗普在就職演講中宣稱:“美利堅合眾國將自己視為一個成長中的國家—一個增加我們財富、擴展我們領土……并將我們的國旗帶向嶄新而美麗的地平線的國家。”所謂的“嶄新而美麗的地平線”,只能通過奪取屬于其他國家的土地來實現。特朗普揚言要收回巴拿馬運河,吞并格陵蘭島,并將加拿大變成美國的第51個州。
許多人覺得這只是特朗普個人口出狂言,無須認真對待。但實際上,特朗普是在重新激活美國古已有之,只是在“二戰”之后有所抑制的吞并野心。特朗普強調美國具有“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美國人曾穿越數千英里,挺進那片崎嶇、未經開化的荒野。他們跨越沙漠,攀登高山,勇闖無盡險境,贏得了狂野西部。”
然而,“未經開化的荒野”其實是印第安人原住民的故鄉,而所謂的“沙漠”與“高山”曾經是墨西哥的領土。美國是通過驅逐、囚禁,消滅印第安人,以及入侵、肢解墨西哥,并吞并其部分領土,來實現自己的“昭昭天命”。
在重返白宮的第一天,特朗普就簽署了一項行政命令,將自16世紀中期以來一直被稱為“墨西哥灣”的那片海域改名為“Gulf of America”。對于大多數美國人來說,“America”就是美國(USA)的同義詞,這個新名稱的意思就是“美國灣”。但是對于拉丁美洲人來說,“America”指的是美洲,包括南美洲和北美洲,因此“Gulf of America”的意思是“美洲灣”。Google地圖中文版就使用了“美洲灣”這個譯名。
特朗普試圖通過新命名來彰顯美國對于那片位于美國、墨西哥、古巴之間的海域的主導地位,但因為“America”一詞的多義性,他的這項舉措變成了自說自話。
“América”是英文“America”在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中的對應詞,用這個詞表示“美洲”本身就包含了一種來自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世界的視角,或者說,一種來自拉丁美洲的視角。美國歷史學家格蘭?。℅reg Grandin)的《美國,美洲:新世界的一部新歷史》一書,正是基于對美國和拉丁美洲的視角并置,深刻剖析了美國自詡的“天命”與拉丁美洲的國際關系愿景之間的矛盾與沖撞。
拉丁美洲的形成,源于自15世紀末開始的西班牙對新大陸的殘酷征服。這場征服伴隨著慘無人道的大規模屠殺,在不到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導致了90%的原住民人口的滅絕。它在西班牙天主教內部激發了深刻的道德危機與思想批判,由此涌現出一批以卡薩斯(Bartoloméde las Casas)為代表的反對者,他們斷言,西班牙對美洲的征服是不公正的、非法的,是“理應被打入地獄之火的罪行”。他們進而得出結論,世界上所有人—無論其宗教、習俗或膚色—都是平等的,擁有同等權利。
這些人在當時未能阻止殺戮與奴役,卻推動了一場法律與倫理思想的革命,令下述觀念逐漸深入人心:美洲原住民是人類共同體的一員,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人生來就是“奴隸”。
相比之下,北美的情況截然不同。清教徒抵達新英格蘭海岸時,發現當地原住民社區已被傳染病摧毀,大片土地幾乎無人居住。殖民者因此心安理得地認為,他們可以毫無顧忌地占領這片土地。他們幻想自己是新時代的亞當、諾亞、摩西,踏上了另一片空曠的“迦南之地”。
與西班牙人糾結于征服的正義性不同,新英格蘭的殖民者發展出了一套為掠奪土地辯護的法律哲學。他們認為,只要一片土地是“無主之地”,就可以合法占領。所謂“無主之地”并不是指無人居住,而是指未曾開墾耕種。英國哲學家洛克聲稱,財產權的基礎在于將人的勞動與土地結合,因此,未經開墾的土地就是可以隨意占有的。這一定義完美地符合殖民者的利益。
在拉丁美洲各國的獨立進程中,發動獨立戰爭的起義者將自己的解放運動視為對西班牙征服罪行的贖罪。他們認為西班牙的征服是不公正的,對美洲原住民和黑人奴隸的奴役是不可辯護的。以拉丁美洲各國獨立戰爭最著名的領導人玻利瓦爾(SimónBolívar)為例,他本人的血統基本上是歐洲白人,但是他明確批判當年的西班牙侵略者是掠奪者,稱其殖民體系血腥而罪惡。拉丁美洲新生的獨立國家在原則上承諾給予所有居住者公民身份,令印歐混血人群、印第安人、非洲裔等族群不再受到體制化的奴役。
美國革命則完全缺乏這種意識。美國開國元勛、第二任總統亞當斯(John Adams)宣稱,美國是“被發現的”,而不是“被征服的”,殖民是一種“開拓”行為,沒有任何過錯。美國獨立戰爭的肇因是反抗英國政府對于北美殖民者的壓迫,完全缺乏像玻利瓦爾那樣考慮將有色人種納入共同體的設想。
事實上,美國獨立戰爭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英國國王喬治三世在1763年發布《皇家公告》,為了防止北美殖民者與美洲原住民之間的沖突,將阿巴拉契亞山脈以西的土地劃為印第安人保留地,禁止殖民者越過這一界線定居或購買土地。北美殖民者認為這項公告侵犯了他們向西擴張的權利,遏制了他們對于無限擴張土地的渴望。不止一位美國開國元勛曾經表示,他們看不到美國擴張的任何界限,只要將印第安人驅逐到落基山脈以西,他們很快就能用白人填滿空出來的土地。
對于美國的統治集團而言,邊疆被視為一片“無主之地”,任何有能力的人都可以將其據為己有。至于原住民群體,他們被普遍描繪為落后、懶惰、野蠻的未開化民族,不僅被認為不配居住在這片土地上,甚至他們的存在本身也常常遭到否定與抹殺。所謂“進步”逐漸成為“領土擴張”的同義詞,持續不斷地通過暴力征服新的土地,被視為白人文明的不斷“進步”
在美國,殘酷奴役黑人的奴隸制最終引發了全國性的道德危機,導致了內戰的爆發。然而,美國在領土擴張進程中對于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的驅逐和清洗,并未像奴隸制那樣引發強烈的道德危機,而是被視為美國優越文明的“昭昭天命”。特朗普在就職演說中大放厥詞,不過是再度激活這一套話術而已。
拉丁美洲各國的獨立戰爭從1808年持續到了1826年。1823年,美國總統門羅提出了一項重要的外交政策宣言,號稱“門羅主義”,核心內容包括:反對歐洲干涉美洲事務;美國也不干涉歐洲事務;美國對美洲的舊殖民與新獨立國家區分對待,承認歐洲已經存在的殖民地,比如英屬加拿大,但堅決反對歐洲在美洲建立新的殖民地,或是恢復被推翻的殖民統治。
起初,許多為拉丁美洲各國獨立而戰的起義者稱贊門羅主義,將其解讀為支持他們革命斗爭的聲明。玻利瓦爾宣稱:“北方的美利堅合眾國鄭重宣告,任何歐洲大陸強權針對美洲、支持西班牙的措施,都將會被美國視為針對自己的敵對行為。”然而,隨著時間推移,玻利瓦爾對美國漸生懷疑。他寫道:“上帝似乎注定讓美國以自由之名,將災難降臨美洲?!?/p>
確實,美國的立場是將門羅主義視為干預拉丁美洲的自行授權。1845年,美國吞并德克薩斯;18 4 6 年至1848年,美國和墨西哥之間爆發戰爭,戰后美國獲得包括今天加利福尼亞、內華達、猶他、大部分亞利桑那、新墨西哥、科羅拉多、懷俄明在內的大片墨西哥北部領土,約占墨西哥原國土的一半。1853年,美國再以購地方式從墨西哥取得現今的亞利桑那和新墨西哥南部。1898年,美國與西班牙的戰爭結束后,美國吞并波多黎各,并建立對名義上獨立的古巴的實際控制。1903年,美國支持巴拿馬從哥倫比亞獨立,并取得巴拿馬運河區的控制權。美國還頻繁軍事干預中美洲的尼加拉瓜、洪都拉斯、海地、多米尼加等國,支持親美政權或直接軍事占領?!袄鋺稹逼陂g,美國在1954年主導危地馬拉政變,1973年支持智利政變;推翻民選政府,建立右翼軍政府。
美國從未假裝尊重他國的領土完整與主權,一貫拒絕簽署禁止征服的決議和條約,始終希望為自己保留選擇的余地。美國的邏輯是,它對于包括拉丁美洲在內的其他國家的征服和干預,是在向那些落后和不民主的地區傳播文明和自由。
另一方面,在處理國際關系時,拉丁美洲的政治家們拒絕了美國的“征服邏輯”,同時也拒絕了歐洲的“權力均衡”學說,他們認為這兩種思維方式只會導致戰爭。與這兩者相反,他們主張以國家之間的合作而非競爭作為國際關系的基礎。
在拉丁美洲各國獨立戰爭時期,哥倫比亞外交官瓜爾(Pedro Gual)于1822年提出了“按現有狀態占有”的原則,主張西班牙殖民統治時期的行政區劃邊界在各殖民地獨立之后應予保留和尊重。拉丁美洲國家在19世紀也曾經發生過一些邊界沖突,但這一原則在總體上得以維持。
拉丁美洲各國在獨立之后,系統地發展出了一套后來為國際聯盟與聯合國奠定基礎的核心原則:拒絕承認對所謂“無主土地”的征服權,主張各國無論大小在國際事務中一律平等,反對干涉他國內政,禁止侵略戰爭,并倡導通過公正仲裁解決國際爭端,等等。
1889年,第一次泛美會議在美國首都華盛頓召開,這是美洲歷史上首次大規模的多國會議,旨在促進美洲各國之間的合作與發展。在這次會議上,拉丁美洲國家團結一致,投票支持禁止征服的決議,美國則是唯一投反對票的國家,美國代表甚至憤怒地離開了會場。從那時起,美國就慣于在多邊會議中反對多數派作出的決議,直至今日。
美國在不斷發動對外入侵的同時,也參與了國際體系的建設。富蘭克林·羅斯福在1933年入主白宮時提出了面向拉丁美洲的“睦鄰政策”,尊重拉丁美洲各國主權,強調西半球貿易與合作、反對武力干涉。富蘭克林·羅斯福后來在睦鄰政策的基礎上塑造了聯合國的核心理念。事實上,“睦鄰政策”的提出,正是對拉丁美洲各國國際關系理念的借鑒與吸收。
然而,美國在制定全球規則時,始終以自身利益為最高準則。美國政府拒絕簽署諸多條約,包括聯合國保護移民工人權利的公約、保護被強迫失蹤者的公約,對某些條約雖然簽署卻從未批準,例如《美洲人權公約》《京都議定書》《聯合國武器貿易條約》,而且會在條約變得不符合美國利益時立即退出,例如,自1986年起,美國宣布不再接受國際法院的強制管轄權,是否接受國際法院裁決由美國自行決定。
自“二戰”結束以來,美國至少在名義上一直支持以國際合作為基礎的全球秩序。然而,特朗普重返白宮之后的美國,顯然已徹底撕下了這層遮羞布,使19世紀盛行的征服邏輯死灰復燃。他試圖重新奪回對巴拿馬運河控制權的言論,正是這一傾向的鮮明例證。在美國自詡有權不斷吞并領土的“昭昭天命”,與拉丁美洲國家所提倡的平等互利的國際關系愿景之間,存在著根本的矛盾。二者的碰撞,或將為西半球的歷史進程揭開新的篇章。

《消失的人都在這里:美國、中美洲與危機的形成》
作者:[美]喬納森·布利茲(Jonathan Blitzer)
出版社:Penguin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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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與阿根廷的依附與危機:市場與國家烏托邦的批判》
作者:[美]喬納森·布利茲(Jonathan Blitzer)
出版社:Penguin Press
本書剖析了巴西和阿根廷的新自由主義和新發展主義結構改革循環,并運用依附理論針對兩國的發展提出了另一種政治經濟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