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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是廣東潮州人,在家講一口潮州話,我們六個兒女耳濡目染,也都會講潮州話。
母親經常用一些生動精彩的潮州俗語教導我們,有時也微笑著嘲諷我們。其實,這嘲諷也是一種教育。
母親常說“黃牛追馬跌斷腸”,意在教導我們做事要量力而行,不能盲目攀比。黃牛怎么能跑得過馬呢?膚淺虛榮的攀比,結果必定是腸斷骨折。
小時候,母親叫我上街去買東西,回來得晚了,她總說我是“逛路丫鬟”。這個詞好有趣,一個可愛好奇,一路走一路逛的孩子就出現在我面前。母親用這個詞實則提醒我,做事要專注,不要東張西望。
炎熱的夏天,母親在做家務,我經常拿一把芭蕉扇給母親扇風,母親很欣慰,夸我“三歲孩童看八十”,意思就是一個人小時候的表現常能映照出他長大后的模樣。母親總是稱贊我會體貼他人,也夸我做事努力。之后,我確實一直秉持著努力奮進的態度。我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就當班長,一直當到六年級。記得偶爾有老師生病,就由我代替老師給同學們上課。一年級期末,我與另外一個同學門門功課5分,校長獎勵給我們每人一個大皮球、十本練習本和一打鉛筆。在工廠做工時,我依然勤奮踏實,是廠里的“先進工作者”。恢復高考后,我憑借不懈努力,順利考入大學,最終成為一名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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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小學時,母親在工廠織手套,我們幾個孩子幫忙做后續加工。我一邊看書一邊縫手套的指頭,姐姐縫手套的腕部,大哥則把手套整平、包扎成捆。母親常稱贊我們“十根筷子捆成棒”,意思是大家共同努力,就會很有力量。
我上小學二年級那一年,市里組織少先隊員大會,我作為少年隊新隊員代表在大會上發言。我的個子還小,夠不到講臺上話筒的高度,團市委的一位阿姨拿來一張小凳子,讓我站在小凳子上講話。那次母親用白布為我做了一件白襯衫,紅領巾也是用布料做的,母親對我說:“綢緞能遮風,布衣也暖心。”
還有一件事情是母親晚年經常和我提起的。我上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的三哥上初中一年級。有一年初冬,冷空氣突然南下,母親那天上中班,要晚上十點才下班回來。看到風很大,我和三哥商量了一下,決定給母親送一件棉衣。從我們家走到母親的工廠要半個多小時,我們頂著寒風把棉衣送去了,母親非常高興。她的同事對她說:“你有這樣孝順的兒子,再辛苦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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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中最小的,思想也最新潮,有時有點超前消費。母親常嘲諷我“沒米樂”(家中沒米還很快樂),意思就是“窮開心”。
1982年我大學剛畢業,買了一臺國外產的冰箱。我用冰箱做了一次冰激凌,母親嘗了嘗,說:“與街上賣的差不多嘛。”我想這實際上就是承認了我的超前消費。1984年,我和南京大學的吳俊忠老師合譯的《莎士比亞傳》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是我正式出版的第一本譯著。拿到800多元稿費以后,我買了一臺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相繼地,又買了空調,裝了電話,每次母親看到后,總要說一句“沒米樂”。后來,我因工作需要買了一臺電腦。母親來南京,看到我用打印機打印出來的整齊漂亮的書稿,這回她沒有說我“沒米樂”,而是說:“這東西好,你就不用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了。”
2002年,我從銀行貸款買了小汽車,母親又到南京來。她是不贊成我買小汽車的,認為開汽車很危險,再說我這也是“沒米樂”。但當我開著汽車帶她出去游玩,參觀南京博物院,參觀中山陵景區,她坐在我身邊,又說:“這汽車好,像個小房子,不怕風,不怕雨。”
母親百年誕辰紀念儀式之后,我編印了一本《母親誕辰一百周年紀念影集》。有一天夜里,我夢見陪母親在小區里的湖畔散步,她沒有說我“沒米樂”(因為我也是從銀行貸款買的這套別墅),而是問我:“這湖水通到哪兒?”我告訴她:“翠屏山上的水流下來,匯成這個洗月湖,湖水流入牛首山河,再流入秦淮河,流入長江,最后匯入大海。”她聽了以后說:“哦,原來你和世界是相通的。”
母親常說的潮州俗語還有很多,譬如“日頭走爬爬,晚上點豬油”(用潮州話講起來是押韻的),形容白天在外面玩兒,晚上點燈做功課;“肩頭高過耳”,形容一個人很自滿,肩頭聳起來高過耳朵等等。母親雖然早已遠離我們,但她的音容笑貌永遠留在我們的心底里。
編輯 喬可可 187224846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