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的晨霧總是攜帶著誘人的面香。天邊尚未完全泛起魚肚白,蘇州老城內(nèi)的面館便已點燃黃銅鍋下的火。老楊師傅熟練地將整扇豬骨投入沸水之中,用竹笊籬輕輕撇去水面浮沫,隨后轉(zhuǎn)小火慢燉。當南岸青石階上的木桶蓋被輕輕揭開,第一縷晨光穿透花窗的縫隙,那骨湯已變得如牛奶般潔白,濃郁羊骨湯的蒸汽直沖黛色蒼穹,仿佛將運河兩岸數(shù)百年的晨昏都融入其中。
運河旁的人家,面案皆設(shè)于臨水之處。陳家阿婆揉面的手法如撫琴般優(yōu)雅,手腕起落間,面團逐漸呈現(xiàn)出象牙般的光澤。面團在青花瓷盆中悠然呼吸,仿佛在與運河的潮汐合奏。陳阿婆一定要等到運河上第一艘滿載鮮蝦的小船到來,才舍得將雞蛋打入面盆。當船娘送來活蹦亂跳的鮮蝦時,竹簍中的水珠恰好濺落在青磚地上,暈開幾朵墨梅般的痕跡。
頭湯面尤為珍貴。南來北往的食客們踏著石板路上的露水匆匆趕來,藍邊瓷碗中盛著細如銀絲的面條,湯色清澈透亮,可映出人影。澆頭如同流動的節(jié)氣表:清明前的刀魚汁澆面鮮美得令人難以忘懷,端午的楓鎮(zhèn)大肉面需配以陳年酒釀,秋分時的禿黃油拌面則能讓半條街的銀杏都染上金黃。跑船的漢子偏愛雙澆硬面,燜肉與爆魚在舌尖上碰撞出運河的波濤聲。
我常流連于廿四橋邊的面攤。北岸的粗陶碗中盛著刀削面,邊緣薄如蟬翼,中間卻韌性十足。澆上一勺紅亮亮的羊肉臊子,再撒上一把芫荽,湯面上立刻浮現(xiàn)出金黃的羊油星子。跑船的漢子們坐在條凳上大口吸溜,汗水與湯水一同滾入衣領(lǐng),比運河的浪花更加喧騰。南岸則講究“湯不盈碗”,青花瓷盞中只盛七分滿的湯面,湯色清澈見底,卻能品出河蝦、干貝、火腿共同熬煮出的三重鮮美。銀絲面細得能穿針引線,在湯中漾起層層波紋,仿佛將運河的漣漪都盛入碗中。
夏至之后的風扇涼面更是別有一番風味。竹匾上的細面晾曬在穿堂風中,如蠶絲般層層鋪展。老師傅手持棕櫚扇輕輕搖動,面絲隨風翻飛,宛如白鷺振翅高飛。澆上一勺井水湃過的糟鹵,再撒些脆嫩的雞頭米,暑氣便在運河的漣漪中消散無蹤。
立秋之日,我目睹老楊師傅往湯鍋里丟入整塊的山柰。運河上突然下起一陣急雨,雨簾中彌漫著桂皮的香氣。“伏天積累的濕氣,得靠這味藥來袪除。”他攪動著湯勺,銅鍋沿上結(jié)著的褐色湯垢紛紛落入火中,濺起幾點幽藍的光芒。南岸的陳家阿婆卻在廊下晾曬面條,千絲萬縷的面條垂掛在竹架上,秋風掠過,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宛如蠶食桑葉般動聽。
臘月里運河結(jié)冰,北岸面館支起了紅泥爐。羊湯中加入了當歸、黃芪,蒸汽在窗欞上凝結(jié)成霜花。來此的客人常捧著大海碗暖手,湯面上浮著的枸杞如同雪地里點亮的燈籠。南岸檐角垂下冰凌,陳家阿婆端出了蟹黃湯包配陽春面,蟹油在清湯中暈開一圈圈金色的漣漪。
這些年經(jīng)過改造,運河兩岸的青石板已換成了水泥堤。老楊師傅的銅湯鍋依舊在用,只是添置了電磁爐;陳家阿婆的銀絲面依然細軟如初,只是裝面的碗換成了粗陶碗。前日暴雨傾盆,我在南岸避雨時,陳家阿婆的孫女端來了一碗三蝦面,蝦仁、蝦籽、蝦腦在湯中上下浮沉。雨點擊打在運河上,恍惚間又回到了以前那個霧蒙蒙的清晨。面湯入口的瞬間,我恍然大悟,所謂的“本味”,原來是將四時的風物、八方的水脈都融入一碗熱湯中。運河湯面熬煮的不僅僅是麥香與肉鮮,更是流動的市井長卷,是水做的煙火人間。
運河邊的面碗里盛滿了千年的光陰。我曾見過一位九旬老者顫巍巍地堅持要吃一碗陽春面:“少時跟著漕船四處漂泊,這味道就像錨一樣,總能把我拽回七里山塘。”湯面升騰的熱氣中,古老的水道與奔騰的時代竟如此和諧地交融在一起。暮色漸漸籠罩了評彈的聲音,面館開始收攤。最后的食客碗中還剩半口面湯,青花碗底倒映著搖晃的燈籠,仿佛永不干涸的運河支流,在人間煙火中靜靜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