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外文化經濟學研究進展與比較啟示

[關鍵詞]文化經濟學;人文經濟學;Journal ofCultural Economics;制度經濟學[中圖分類號]G0-05;F092.7;G12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672-4917（2025）04-0088-13

一、引言

2006年10月30日，時任浙江省委書記的習近平在《浙江日報》“之江新語”專欄發表文章《“文化經濟”點亮浙江經濟》提出：“所謂文化經濟是對文化經濟化和經濟文化化的統稱，其實質是文化與經濟的交融互動、融合發展?！?023年3月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十四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江蘇代表團審議時強調，“必須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為出發點和落腳點，把發展成果不斷轉化為生活品質，不斷增強人民群眾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并稱贊蘇州，“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杭都是在經濟發展上走在前列的城市。文化很發達的地方，經濟照樣走在前面。可以研究一下這里面的人文經濟學”。2025年3月1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參加十四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江蘇代表團審議時發表重要講話，強調要深化城鄉精神文明建設，優化文化產品和服務供給，以文化賦能經濟社會發展[1。從文化經濟到人文經濟再到文化賦能經濟社會發展，文化與經濟的關系成為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亟待厘清的一對核心關系。從學科視角，文化經濟學被視為人文經濟學的核心組成部分，研究文化經濟學在推進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不僅可以幫助我們深入理解經濟發展背后的文化動力，促進經濟發展與文化傳承的有機結合，還有助于提升經濟發展的內生動力和可持續性。

傳統經濟學將“效率”視為核心目標的范式存在一定局限性，無法全面解決所有的經濟問題。文化經濟學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經濟社會的可持續發展等人文關懷的核心理念，將其作為研究的重要課題。文化經濟學旨在填補傳統經濟學的不足，更為經濟研究注人了新的思想和視角[2]。學理角度上，文化經濟學從基本理論入手，抓住現代主流經濟學的基本假設、核心理念，分析其與文化經濟現象之間的張力，對于不符合文化經濟現象的基本理論問題進行創新[3]。目前，關于文化經濟學的研究，狹義上是部門經濟學，重點研究文化運行過程中產生的經濟現象和文化產業特征；廣義上則研究文化與經濟的關系，探討文化對經濟發展帶來的影響。

因此，本文試圖從學理層面推動我國文化經濟學學科與國際文化經濟學學科的對話，更為深人地了解國際上關于文化經濟學學術話語的構建，以促進形成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經濟學學術話語體系?；诖吮尘?，本文借助 Citespace 軟件對國際文化經濟學期刊 Journal of Cultural Economics（以下簡稱 JCE）進行文獻的可視化圖譜分析，總結國際上針對文化經濟學研究的熱點前沿并梳理國內相關研究，嘗試為國內文化經濟學研究體系的完善和創新提供重要參考。

二、文獻基礎分析

Citespace是一種應用于科學文獻識別并顯示科學發展新趨勢和新動態的軟件，具有科學的可視化分析效果。本文選取Webof Science核心數據庫中來自JCE從2007年至2023年（8月）刊發的335篇文獻作為本文分析的樣本，探討國際文化經濟領域的研究熱點和發展趨勢。

文獻的數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相關領域的研究水平和發展速度。從圖1可以看出，2007—2023 年（8月）間，文化經濟領域的研究成果整體上呈現先上升后下降趨勢，具體可分為三個階段。2007—2016 年平穩階段：每年被Web of Science 核心合集數據庫收錄的文獻基本維持在13＼～20篇，最少為2011年，被收錄13 篇;2017—2020年積累階段：其間年度文獻量在波動中有了較快增長，數量保持在20＼～34篇之間，且在2020年被收錄文獻數量達到最高34篇;2021—2023年（8月）下降階段：年度文獻量在逐漸減少，但數量超過平穩階段。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自2018年開始，學術共同體對文化經濟領域的關注度在逐步提高。

（一）關鍵詞共現分析

關鍵詞是論文核心觀點的體現和論文主題的高度概括，通過分析關鍵詞變化能夠全面把握學科發展的動態和脈絡。運用Citespace軟件進行分析，生成如圖2所示的關鍵詞可視化知識圖譜，共出現 378個關鍵詞，方塊大小代表關鍵詞出現頻率的高低，連接線數量代表關聯度高低。圖2中較大的五個方塊為model（模型）、art（藝術）、demand（需求）、market（市場）、consumption（消費），是出現在JCE 中數量最多的關鍵詞，分別為39、38、33、30、28次。cultural economics（文化經濟）作為完整關鍵詞出現頻次為21次。此外，impact（影響）、art market（藝術市場）、cultural participation（文化參與）、atendance（參加）、industry（產業）、dynamics（機制）、creative industry（創意產業）等關鍵詞的探討也與日俱增。

此外從圖2的關聯度來看，“模型”關鍵詞與其他關鍵詞的關聯度極高，說明JCE中文章仍然以實證模型研究方法為主，此外圍繞模型、藝術、需求、市場、消費五大關鍵詞形成了文化經濟領域有關藝術品、文化需求、文化市場、文化消費等多分支豐富蓬勃的研究方向以及文化經濟領域的影響機制研究。關鍵詞的中心性可以說明其在整個關鍵詞網絡中的重要性，代表了一定時期內的核心研究主題。

（二）研究前沿和發展趨勢

為了能夠更直觀地體現不同時間段的關鍵詞的演進和發展趨勢，本文運用Citespace 的 Timezone 功能對關鍵詞按照時間序列進行可視化分析，試圖分析JCE發表文章的研究特征以及各階段的研究主流，以探索出文化經濟領域的動態演進。本文生成的關鍵詞可視化知識圖譜如圖3所示，橫坐標為時間（年份），節點圓圈大小表示該節點（關鍵詞）出現頻次的多少，時間段間的節點連線表明傳承關系，兩個時間段之間聯系的緊密程度以連線的多少來呈現。排列在同一列內的節點說明這些關鍵詞首次出現的時間相同，在時間維度上展現關鍵詞的演進，可以幫助我們梳理JCE發表文章的研究趨勢。

通過 JCE文化經濟學領域研究關鍵詞的時區圖（圖3）可以發現，“demand（文化需求）”“market（文化市場）”“consumption（文化消費）”“cultural participation（文化參與）”“price（藝術品價格）”“industry（文化產業）\"等幾個方向一直是國際文化經濟學領域的熱點主題。早期研究多是以藝術品市場為主導的文化市場研究。到了2012年，“文化消費”開始成為研究熱點，“文化商品”也隨之出現?！拔幕瘏⑴c”雖然在 2008年就有了相關研究，但直到2015年后才逐漸增多。文化創意產業出現在2000年后，2010年前后是一個高峰，并且對不同產業類型的研究逐漸多元，從較為集中的電影產業（2008年），擴展到音樂產業（2016年）、圖書出版產業（2019年）等。

（三）高被引文獻分析

論文的被引頻次是體現論文學術質量的重要維度，也是衡量論文影響力的重要標準，反映了文章的重要程度以及在JCE上的價值。文獻被引頻次多，一方面說明這些文獻報道的研究成果影響力大，另一方面也反映該刊物的學術水平高。據作者統計，JCE上被引30次以上的文獻共有37篇，其中有19篇文獻的被引不少于40次，100頻次以上的文獻有2篇，其研究內容涵蓋文化產業、文化活動、文化政策、文化參與、文化態度等方面，具體包括博物館、建筑遺產、世界遺產、電影、音樂、現場表演藝術等與文化經濟相關的內容，見表1。

三、國際文化經濟學研究主題分析

基于Citespace關鍵詞共現圖譜分析，可以發現，JCE文章的研究主題涵蓋了文化經濟學領域從個體行為到市場機制再到文化政策與社會效益等多個方面，展示了文化經濟學作為一個跨學科領域的廣泛應用和研究內容的多樣性。本部分將結合被引頻次多的文獻對文化市場、文化消費、文化產業、文化參與四個當前國際文化經濟學界關注的主題進行文獻梳理分析。

（一）文化市場研究

JCE 涵蓋了從藝術品市場到電影產業再到音樂產業等多個領域的文化市場主題，探討了文化產品的生產、分配和消費等方面的經濟行為和現象，為理解文化市場提供了重要理論和實證研究基礎。本文主要針對藝術品市場和電影市場進行分析。

藝術品拍賣市場研究，一是聚焦于藝術家對藝術品市場的影響。研究認為性別顯著影響價格，盡管女性藝術家的作品在特定場景溢價[4]，但百萬美元級市場中男性作品仍占主導[5]。新生代藝術家的職業頂峰出現得更早[6]，反映了藝術市場對新銳的偏好。有學者通過分析美術館的超級明星效應（superstareffect），發現機構聲譽通過降低信息成本推高作品價格[7]，而藝術家的名氣和才華構成文化經濟價值的動態內核[8]。藝術品屬性方面，尺寸、陳列位置等物理特征直接影響定價[9]。例如，畢加索版畫的全球拍賣驗證一價定律，顯示了供需對價格的決定性作用[10]。匿名藝術品市場中，時空信息的具體化可緩解信息不對稱，買家依賴質量信號（如來源認證）決策[11]。二是關于藝術品投資與回報。實證研究表明，拍賣流拍作品后續出售的回報率顯著低于未公開宣傳的作品[12]。金融危機期間，藝術品的避險屬性有限，其回報率與股票等資產仍具相關性[13]。三是關于藝術家的維權問題。英國引人藝術家轉售權（DDS）后，市場未受持續負面影響[14]。區塊鏈技術通過 NFT 和智能合約重構藝術交易模式，降低了交易成本并拓寬了籌資渠道[15]。

電影市場的研究涵蓋了從電影質量到市場營銷策略再到發行商類型等多個層面。電影票房受行業認可、網絡評論及明星效應等綜合因素影響[16]。影評對短期票房無顯著影響，但與長期收益呈非線性關聯[17]。明星陣容雖然會影響票房，但也無助于減輕負面評論的潛在影響[18]。中國學者以新浪微博上電影明星的注冊粉絲數量來衡量明星力量，通過實證得出明星力量對中國票房收入的總體影響是積極且顯著的，為我國電影業的改革提供了新的思路[19]。關于電影發行商的研究發現，基于過去票房表現的電影制片人的商業聲譽對發行商的投資規模有正向影響，同時兼具良好商業聲譽和藝術聲譽的導演實際上從電影發行商那里獲得的投資較低[20]。此外，在保證其他因素相同情況下，不同發行商之間存在著影院分配和票房收入的差異，這反映了市場力量的不同[21]。關于音樂、游戲、出版等其他行業的市場研究較少，研究內容一般與門票定價[22]、競爭市場[23]相關。

（二）文化消費研究

JCE 文獻展示了文化消費領域的多樣性和復雜性，涵蓋了消費模式、消費人群、消費行為與動機、消費水平、消費形式、文化政策等多方面對文化消費的影響，為制定相關政策和市場策略提供了重要的參考依據。

其一，關于文化消費選擇與消費者屬性的研究。早期研究揭示了“文化雜食者”現象，音樂偏好受年齡、性別及教育水平顯著影響[24]。戲劇消費選擇中，觀眾年齡、演員類型與制片人聲譽是關鍵決策因子[25]。后來有學者使用潛在類別模型調查了劇院需求的細分市場，發現觀眾分化為主要階層（高付費意愿）、大眾階層（價格敏感）及知識階層（興趣導向）[26]。數字化背景下，圖書格式的偏好差異為行業策略提供依據[27]。其二，關于文化消費水平和形式的研究。研究指出教育水平與高雅文化消費呈正相關，教育水平的影響超越收人因素[28]。關于消費形式可分為現場和在線兩種，在線形式雖降低了參與門檻，但因算法偏好與數字鴻溝的限制，未實質促進消費民主化[29]。其三，關于文化消費行為與政策的研究。有學者發現地方語言政策顯著提升本土音樂CD 購買概率，并助推區域藝術家的市場滲透[30]。還有研究探討巴西大都市區的文化設施供應與家庭戶外文化活動支出之間的關系，指出只有將制度供給、城市政策和公共教育結合起來，才有利于文化民主化，特別是讓大眾階級融入公共文化空間[31]。

（三）文化產業研究

JCE 文章關于文化產業的研究涵蓋了音樂產業、電影產業、狹義的創意產業等主要領域，以及文學經濟[32]、文化遺產[33]等，主要通過各種模型方法深人探討文化產業對經濟和社會的影響等。

音樂產業研究主要從音樂經濟學視角出發，其中最多的一個分支是研究數字技術對音樂消費的影響[34]。流媒體服務對實體音樂消費的替代效應有限，免費流媒體對CD 銷量沒有顯著影響，但提升了國內/國際藝術家的現場演出參與度[35]。還有學者指出文件共享對唱片銷售的負面影響隨技術迭代遞減[36]。數字背景下，音樂出版從實體銷售轉向版權運營，市場力量與法律框架共同驅動轉型[37]。藝術家經濟回報呈現“雙軌分化”;實體市場依賴“經典巨星效應”，數字市場則強化自我營銷能力[38]。此外，還有關于音樂節商業運作和樂隊雇傭的問題研究[39]。

電影產業研究中，關于電影的市場研究，主要是針對電影產業的商業成功以及內部運作展開分析。一是研究商業成功與藝術認可的關系。有學者通過結構方程模型研究發現，金融資源在電影商業成功與藝術認可間起中介作用，主創團隊（主角—導演—制片人）的層級重構顯著影響了項目表現[40]。二是研究電影特征對觀眾的影響。為體現電影特征對人口群體的異質影響，學者提出細分市場匹配模型，基于人口特征數據與典型相關分析，量化電影特征對特定觀眾群的吸引力，輔助投資決策與市場定位[41]。此外，還有研究分析了院線電影產業中的“大片效應\"（即受歡迎產品在相對短時間內占據主導地位的現象），通過回歸分析探討市場集中度和市場規模之間的正相關關系，以驗證選擇性參與市場的異質消費者理論模型[42]。

創意產業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創意產品、創意生產、創意產業人才、數字文化創意產業及創新等方面。如根據社交網絡市場重構創意產業定義，強調供需在復雜網絡中的動態交互[43]。通過分析創意產品（如音樂唱片、電影或書籍）的銷售模式，探討口碑傳播對銷售效果的影響[44]。學者將創意產業的超調現象與生產者之間的競爭和有限理性粉絲的利益聯系起來，提出創意產業的市場超調理論，解釋為何許多“明星”逐漸消失而不是享受持續的品牌優勢[45]。人才方面，學者主要探討創造力的決定因素，跨領域人才精神交叉提升原創性，本地社會經濟特征影響人才分布[46]。近幾年來，數字創意產業研究興起，“融合”與“創新\"仍然面臨諸多挑戰[47]?！氨娀I”作為文化領域的一項創新，既解決了融資難題，亦為文化經濟學實證研究提供了新路徑[48]。

（四）文化參與研究

JCE 文章關于文化參與主題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使用各種統計模型和調查數據，探討影響文化參與的決定因素、影響因素以及文化參與與其他社會經濟變量之間的關系。下文主要從兩方面進行分析。

首先，大多數文章主要是研究人口與社會經濟特征對文化參與的影響。部分學者沿用了早期提出的戲劇參與模型[49]，用于研究文化參與的決定因素。多項研究表明，教育水平和收人水平對文化參與有著顯著的正向影響，這反映了文化活動與個人的社會經濟地位相關。例如，有研究指出在文化參與的決定因素中，階級、種族及宗教對文化雜食性（cultural Omnivorousness）的塑造作用強于個體地位[50」。即使在文化政策和經濟條件各異的不同國家背景下，社會經濟成就方面的文化差異也是穩定的[51]。研究指出，教育分層效應在代際流動較高的社會中被弱化，認知能力而非教育分布主導文化參與差異[52]。在此基礎上，中國學者對13個主要城市文化參與的社會經濟決定因素進行研究發現，高收人城市中教育對文化參與的邊際效益遞減，反映區域經濟對政策目標的調節作用[53]。這些發現也有助于理解中國促進文化平等的關鍵政策目標。此外，性別差異[54]、年齡[55]和家庭結構[56]等因素也被發現與文化參與有關，不同群體之間存在不同的文化偏好和消費模式。

其次是關于文化參與動機和頻率的研究。動機方面，曾有學者指出博物館參觀者動機涵蓋知識探索與休閑需求[57]。視頻游戲消費與其他文化活動（如音樂、藝術創作）呈正相關，體現文化消費協同性[58]。還有研究探討了移民在東道國參與文化和休閑活動的動機，指出文化參與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在東道國逗留期間發生的文化適應過程驅動的[59]。此外，教育和收人相關變量也是參與概率和參與頻率的重要決定因素[60]。另外，還有對文化參與和其他社會行為的關聯研究。例如，體育活動與文化參與呈現微弱正相關，兼具互補與競爭特征[61]。公共文化政策通過提升目的地的文化活力，間接提升旅游業效率[62]。

四、國內文化經濟學研究現狀

我國文化經濟學的研究源自20世紀80年代。21世紀以前，我國針對文化經濟學的研究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學者基于西方文化經濟學的相關研究，梳理探究文化在經濟發展中的功能和作用，將其中的重要思想和理論進行翻譯，闡釋文化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和方法[63]、文化與經濟的基本含義及關系[64]、文化經濟學領域的現實問題[65]等一系列觀點;二是結合中國特色的文化經濟發展現象，探討我國文化經濟學學科建設面臨的問題[66]，以及如何建立社會主義文化經濟學[67-68]，探索新時代人文經濟學研究和實踐路徑。

21世紀以來，我國學界開始引介文化經濟學領域經典著作，不少有分量的代表作被引入中國，為國內學術界所熟悉，并為我國文化經濟學學科建設打下了良好基礎。2000至2011年期間，我國學者對文化經濟學的特征研究呈現出更規范化和系統化的特點，通過結合國內文化領域現象逐漸架構更完整的文化經濟學研究體系。一些學者立足本土文化資源，探討建設中國特色文化經濟學體系途徑。例如，黃俶成的研究由揚州鹽商文化的視角切人[69]，唐曉云和吳忠軍探討西部民族文化資源的旅游開發[70]。還有學者以荷蘭、日本、德國、英國為例，基于文化經濟學視角分析發達國家創意農業發展的內在機理，為促進中國創意農業發展提供有效借鑒[71]。此外，一些學者對文化經濟學的相關理論、含義、研究對象和方法等都做了進一步的闡釋和定義。梁碧波分析了文化經濟學狹義和廣義兩種不同的演進路徑，指出狹義的文化經濟學本質是文化產業、文化產品和文化市場的經濟學分析;廣義的文化經濟學以文化對經濟思想和經濟行為的影響模式、影響渠道和影響效應為研究對象，探討的是文化與經濟發展之間的相關關系[72]。楊麗也對我國1980 至2011年期間關于文化經濟學的研究進行了較為詳細的理論梳理[73]。

2012年至今，我國文化經濟學研究進人快速發展期，主要圍繞以下三大方面展開：一是對國外文化經濟學經典思想和文獻的翻譯與解讀。周正兵先后出版了文化經濟學學術史系列三部曲[74]，其中，《文化經濟學手冊》關注核心問題，提供了分析文化經濟現象的經濟學方法的“工具箱”;《文化經濟學學術史》關注歷史脈絡，梳理了文化經濟學學科發展的歷史軌跡[75];《文化經濟學經典導讀》對凱恩斯、羅賓斯、威廉·鮑莫爾、艾倫·皮考克、泰勒·考恩、大衛·索斯比、理查德·凱夫斯、提勃爾·西托夫斯基、布魯諾·弗雷、露絲·陶斯等10位重要文化經濟學家的經典文獻的核心思想進行了梳理和解讀，引領推動國內學術界對文化經濟學經典文獻的學科共識。蘇銻平翻譯了露絲·陶斯兩篇研究創意文化產業經濟學的文章，一篇關于音樂產業，通過契約理論、企業理論、進人壁壘、規模與范圍經濟、交易成本經濟學等一系列經濟學理論分析音樂產業，指出錄音產業也受到互聯網和數字化錄制音樂的嚴重影響[76];另一篇根據土地利用、集聚經濟、霍特林原則等理論，從供給與需求兩個方面討論了節日、創意城市和文化產業集群以及文化旅游等問題[77]。

二是梳理國內外文化經濟學相關研究文獻并進行評述。張川川、李濤等對近十多年來國外經濟學領域有關文化對經濟影響的研究進行了梳理和評述，指出文化的內生性問題沒有得到妥善解決、缺乏對文化和經濟相互影響的作用機制的討論，以及有關中國文化對經濟影響的研究很少，這就為基于我國背景探討文化對經濟的影響提供了文獻上的借鑒[78]。吳琦在此基礎上，重新梳理了近十幾年國內外文化經濟學研究領域中的重要成果，分析文化對宏觀層面經濟發展、微觀層面個體行為、微觀層面企業行為三個方面的影響[79]。徐望通過梳理國內外社會學界和經濟學界關于文化資本的理論研究，指出經濟學視角下以文化資本作為切入點，開辟了文化經濟學的學科新方向，是當前文化產業的主要研究基礎，但目前對當代中國文化產業進行的研究比較少，還有很大的創新空間[80]。

三是結合實際案例展開應用性研究，完善我國文化經濟學的理論框架。李永剛提出文化精神通過影響經濟行為主體的行為選擇，從而對微觀經濟運行和宏觀經濟發展產生重要影響，對經濟的作用主要表現為導向、激勵、規約三個方面[81]。后來李永剛又將文化精神視為一種研究變量，對其進行理論建模與計量測度，成為文化經濟學的分析方法之一[82]。黃永林在文化經濟學視野下分析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物質性”“生活性”“在場性”“經典化”和“多樣性”等特征及其對推動文化產業發展的重要意義和作用，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產業開發提供理論支撐[83]。魏本權和荊婧以文化經濟學的基本原理為基礎，從紅色文化的生產、流通、分配及消費等方面，探究了紅色文化在當代中國文化建設與文化發展中的價值與功能，揭示了紅色文化經濟的運行機制及其規律[84]。周迪晨在文化經濟學視角下構建了中國古代玉雕藝術品價值評估體系[85]。魏鵬舉從文化經濟學視角分析粉絲文化的注意力經濟特征，指出“飯圈”注意力經濟模式正不斷向創造力經濟模式轉型[86]。

綜上所述，我國文化經濟學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迅速發展，21世紀初進人規范化和系統化階段，逐步結合本土文化資源探索中國特色文化經濟學體系，為推動國內文化產業發展和經濟增長提供了理論支持和實踐指導。學者通過翻譯引介國外經典文獻，吸收了國際前沿學術思想，深化了學界對文化經濟學的理解。應用性研究則結合具體案例探討文化經濟現象問題，推動了文化經濟學理論在實踐層面的落地應用。未來的研究需進一步結合我國文化和經濟發展的實際情況，探索更多具有中國特色的文化經濟學理論和應用路徑，同時在研究上注重跨學科融合，吸收多元理論，形成更全面的分析框架。

五、國內外研究比較啟示與展望

（一）基于國際經驗的理論對話與自主知識體系重構

國外文化經濟學研究受新古典經濟學影響，側重微觀個體行為分析（如文化消費決策、市場機制），剖析影視、音樂等文化產業的經濟邏輯，同時也存在為數不多的文化政策經濟學研究;國內則融合制度與幸福經濟學，聚焦宏觀文化政策對經濟增長及軟實力的促進作用，同時深化微觀層面的文化認同、社會化資源對個體經濟行為的塑造，并探索出版、文旅等產業鏈運行機制與政策工具效能，以平衡產業創新、文化多樣性及社會包容性目標。

基于本文第三部分對國際文化經濟學關于文化市場、文化消費主題的梳理，可以發現西方文化經濟學以市場邏輯為核心，圍繞“文化商品化\"展開理論推演，形成以效率為導向的研究范式。例如露絲·陶斯基于契約理論分析音樂產業，強調版權經濟與市場競爭對文化生產的驅動作用[87]。然而，西方理論在解釋中國情境時存在明顯局限：其一，其預設的“市場主導”邏輯難以兼容中國“政府—市場—社會”協同的文化治理模式;其二，對文化價值的衡量偏重經濟效益，忽視了社會主義文化以人民為中心的社會效益屬性。國內文化經濟學研究須立足制度背景與文化傳統，重構理論內核。一方面，中國文化產業的政策驅動特征決定了制度分析的必要性。例如魏鵬舉等指出，中國文化體制改革思路從傳統的“分類推進\"轉向“融合創新”，形成文化科技、金融與產業協同發展的新格局[88」。還有文化體制改革中的“事業—產業”雙軌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生產性保護\"政策，均體現出制度力量對文化經濟活動的形塑作用，這與西方市場自發演進的路徑形成鮮明對比。另一方面，中華文化傳統中的“義利觀”“家國同構\"等理念，要求理論構建超越工具理性。李永剛提出的“文化精神導向模型”，將儒家倫理納入經濟行為來分析，揭示了文化價值觀對消費選擇的隱性規約，這為修正西方“理性人”假設提供了本土化切入點[89]。

當前理論對話的關鍵，在于從文化經濟學學理角度構建更為宏大的“人文經濟學”整合研究框架。習近平總書記強調的“文化很發達的地方，經濟照樣走在前面”“文化賦能社會經濟發展”，其核心是將區域的全面發展而非單純經濟增長作為終極目標。這一理念要求重構文化經濟學的價值基點。在理論層面，需融合制度經濟學的“路徑依賴”分析與文化經濟學的“價值共創”理論，主張將“以人民為中心”作為文化經濟研究的價值基點。在方法論層面，需借鑒國際實證研究的精細度量技術，同時嵌人本土文化變量，如“集體主義傾向”“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認同\"等，構建更具解釋力的混合模型。2022年，國家制定文化數字化發展戰略，周正兵在《數字文化產業需要范式革命嗎？》中提到，數字技術（如互聯網、AIGC、區塊鏈等）重構了文化生產、傳播與消費模式，催生了平臺經濟、免費增值模式、數字勞動力等新現象，傳統文化經濟學理論（如鮑莫爾“成本病”）難以解釋這些變革。國際文化經濟學研究雖在傳統文化領域（如藝術品市場、現場表演等）積累了微觀實證成果，但面對數字文化產業的“訪問、豐裕、依附”三大特征，還需引入網絡經濟學、平臺經濟學等新理論工具[9]。

（二）重視宏、中、微多尺度的方法融合

文化經濟學研究范式的突破，亟須實現宏觀制度分析與微觀計量方法的協同創新。國際文化經濟學界，側重微觀尺度的量化實證（如計量、博弈論分析、政策仿真模擬等），但同樣注重引入各類質性研究方法。如案例研究用于解析產業模式與創新;通過問卷、訪談、觀察法等調研方法收集多元文化經濟主體訴求;跨國比較，識別區域文化經濟差異等。國內現有研究多聚焦文化政策、產業規劃等宏觀議題，偏重質性描述與制度比較。

目前，“宏觀—微觀”的尺度分割和“定性—定量”的方法割裂，限制了文化經濟學理論的解釋力，而跨層次方法整合可通過以下路徑實現：第一，在制度分層框架下進行混合研究設計。宏觀層面，通過政策文本挖掘（如政府對“文化數字化戰略”的表述演變），識別制度變遷的階段性特征;微觀層面，利用文化消費調查數據，建立動態面板模型，檢驗政策干預（如文化惠民補貼）對個體參與度的異質性影響。第二，在微觀計量研究中將文化價值觀等隱性變量納人實證模型?？蓪⒑暧^變量（如區域文化財政投人）與微觀變量（如家庭文化支出）納入同一模型，解析制度環境對個體行為的跨層效應。例如，可檢驗“文化惠民工程覆蓋率\"（宏觀）如何通過“公共文化服務滿意度”（中介）影響低收入群體的文化消費意愿（微觀）。此外，數字化轉型為方法融合提供了技術支撐。例如針對文化消費行為的研究，可利用網絡爬蟲抓取在線影音平臺的用戶評論數據，通過情感分析量化“主旋律影視劇”的文化認同感，進而與票房、收視率等經濟指標關聯。

（三）面向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經濟實踐創新與路徑突破

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文化經濟實踐，既需回應國際學術前沿命題，更應立足本土問題意識，探索具有中國制度特色與傳統文化基因的創新路徑。文化經濟學研究離不開文化屬性，其中應該充分考慮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創新，探討如儒家文化[91]、道家思想[92]等對經濟發展的影響。中國傳統價值觀對于我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也有著深遠影響[93」，因此文化經濟學研究也需要探討中國特色的文化價值觀念在經濟活動中的體現和作用。國內學術界在文化經濟研究方面已取得一些重要成果。新華社研究院在文化經濟學基礎上，組織出版了《新時代人文經濟學》，初步構建了人文經濟學的理論架構和核心議題[94]。以上為文化經濟融合發展提供了理論和實踐支撐，除了借鑒國外文化經濟學研究的相關經驗，還需要結合我國具體國情和面臨的實際問題?；趪鴥任幕洕鷮W研究現狀，本文從以下幾個方面探討文化經濟學研究的中國范式：

第一，中國文化經濟發展的核心特征在于“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實現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相統一”的基本原則導向。孫浩鈞等指出，文化金融通過制度創新（如監管框架調整、財政支持）、科技賦能（如區塊鏈技術應用）及差異化產品設計，在保障文化傳承與公共服務等社會效益的同時，借助市場化運作實現經濟效益，為中國文化產業“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實現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相統一”的政策導向提供了制度突破路徑[95]。政府的“制度供給者\"角色與文化市場的“活力激發”并非對立，而是通過產權界定、金融工具創新等機制實現“雙效統一”，為發展中國家的文化治理提供范本。

第二，數字技術正重塑文化經濟的空間邏輯與價值鏈結構。宋洋洋等提出“文化數據資產化、文化產業數字化、文化空間智能化\"三化融合的生態體系，推動文化資源從物理空間向數字云空間集聚[9]。如在文化消費方面，抖音、嘩哩嘩哩等平臺通過算法推薦激活長尾文化需求，使地方戲曲、小眾手工藝突破地域限制。張琦等構建“四橫三縱”架構模型，將數字技術嵌人鄉村文旅的創意、生產、傳播全鏈條[97]。根據《2023抖音非遺數據報告》顯示，抖音“非遺合伙人計劃”累計覆蓋 80% 的國家級非遺項目，相關視頻播放量超 2400億次，推動了“數字文化民主化”。不僅如此，文化也從“被動接受”轉向“參與式共創”。例如特拉維斯·斯科特（Travis Scot）在平臺舉辦虛擬演出，吸引了1230萬觀眾互動，單場收人超 2000 萬美元，創造了“體驗經濟”新范式。

第三，在共同富裕目標下，文化經濟成為激活鄉土內生發展動力的關鍵。國內學者提出“鄉土文化 + 人\"聯動框架，強調鄉土文化通過經濟動能、精神支撐、價值引領等維度賦能農民農村共同富裕[98]。一方面，鄉土文化資源轉化為“文化 + 旅游”“文化 + 教育”等產業，如貴州“村BA”文旅小鎮等，拓展了農民生計空間;另一方面通過節日慶典、非遺技藝傳承滿足農民精神需求，增強文化自信與凝聚力。

第四，文化科技深度融合通過技術賦能、模式創新、理論重構，催生了文化經濟學領域的新業態與新理論命題。段煉等運用文獻計量學方法分析了我國文化科技融合領域的研究態勢，發現“文化科技”“融合示范基地”“數字化”等在近年熱度上升，成為研究前沿。未來研究應聚焦數字化轉型、文化遺產活化、智能技術應用等方面，例如數字文旅、虛擬演藝、無障礙文化服務等新形態，服務文化產業高質量發展[99]。有學者通過對105個文化科技融合案例的聚類分析，提出了我國文化科技融合的五種模式及其特征，不僅彌補了現有研究缺乏實證支撐的不足，還為文化科技企業選擇融合路徑、政府制定產業政策提供了科學依據[100]。魏鵬舉從新質生產力視角探討文化科技融合對人文經濟發展的作用，結合中國實踐與國際案例，強調文化科技融合對新質生產力的戰略意義，提出需平衡技術創新與人文價值，為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建設提供理論支撐[101]。

六、余論

新時代人文經濟學研究應堅持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導，立足中國式現代化實踐，構建具有自主知識體系的研究范式。這一范式既要深化與國際文化經濟學理論的對話，又要扎根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土壤，通過挖掘文化與經濟互動的民本思想基因，探索文化創新驅動經濟高質量發展的路徑。未來研究應聚焦三大維度：一是系統闡釋文化在中國式現代化進程中的戰略價值，探索文化在區域協調發展、新型城鎮化、鄉村振興等政策維度賦能社會經濟的內在機制。二是推動文化科技深度融合，結合國家文化數字化戰略，研究大數據、人工智能、區塊鏈等技術在文化遺產保護、數字內容生產、產消生態重構中的應用路徑，破解數字化轉型中的平臺壟斷、數據確權等文化經濟學與數字經濟學、平臺經濟學等融合交叉領域的核心學理問題。三是加強文化經濟學與人文經濟學間的學科對話，構建人文經濟學理論框架，突出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探索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的方法，為全球文化經濟發展和治理貢獻中國智慧。通過理論創新與實踐探索的雙向互動，推動我國從文化經濟學到人文經濟學的研究發展，為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和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提供學理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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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This study conductsa bibliometric andvisual analysis of335articlespublishedin 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Journal of Cultural Economics （2007-2023）using Citespace software，revealing the evolving research hotspotsand theoretical characteristics in the fieldof cultural economics.The findings indicate that international cultural economics primarily focuses on micro-empirical areas such as pricing mechanisms in cultural markets， cultural consumption behavior，innovation in cultural industries，and paterns of cultural participation，forming a research paradigm grounded in neoclasscal economics. In contrast，domestic cultural economics research， influenced by institutional economics and happiness economics，emphasizes macro-level exploration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ulture and theeconomy，highlighting the formative role of cultural policies in economic development. Through comparative analysis，this paper suggests that domestic cultural economics research should strengthen itsdialogue with the international theoretical community，integrate multidimensionaland multiscale research methods，and construct a cultural economic practice and theoretical path oriented toward Chinese-style modernization.Future research should focus on three main directions： first，deepening institutional analysis of the interaction betweenculture and the economy，and exploring the mechanisms of“dual-effect unification”；second， exploring digital technology-driven transformations in thecultural economy，particularlythe restructuring effectsof blockchain，artificial intellgence，and other emerging technologies on cultural production，dissemination，and consumption；finally，grounding research in the practices of Chinese modernization to construct endogenous models forculturally driven socio-economic development，thereby contributing Chinese insights to global cultural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governance.

Key Words： cultural economics； humanistic economics; Journal of Cultural Economics； institutional economics

（責任編輯劉永俊;責任校對 朱香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