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友

一

老沈當年大學畢業后被分配到機關辦公室工作，主要從事內刊、工作簡報、情況信息等的編寫。一年后被領導看中，調到身邊做了“專職秘書”。常自嘲為“綁在崷蛭身上的稻稈繩”的老沈后來升調到一個中等規模的鄉鎮做了領導，這時他才三十出頭，可謂年輕有為，意氣風發。老沈后又連升幾級，可謂平步青云。

話說和老沈同一個村子出來的發小兒，如今住在縣城里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畫家何渭之，比老沈大三四歲；另一個是陳品，和老沈同歲，曾經是老沈的手下，當年是甌水鎮的工辦主任，鬼點子多，敢作敢為，是個難得的干將。但陳品樹敵不少，老沈也覺得陳品不大對勁，找他談了好幾次話，老沈這邊語重心長，陳品那邊信誓旦旦。但經過老沈最終徹查，果然坐實了陳品的諸多問題，撤了陳品的職務。陳品想不通，你沈君偉與我同村發小兒，為何對我下狠手撤我的職？從今往后大路朝天，咱倆各走一邊，就干脆辭去公職下海經商去了。前幾年生意做得風生水起，陳品發了大財。老沈后又輾轉幾個單位，辦了退休手續后，試著主動聯系陳品，沒想到陳品哈哈哈地好像從前啥事都沒發生過一樣，當即就掉轉車頭直奔老沈來了。在家里，老沈親手給陳品泡了一杯龍井，嘿嘿笑著問道：“陳品，你好像真的不生我的氣啦？”

陳品飲了一口茶水說：“老了老了還生什么氣？其實我早就品出了你的用心了，我能有今天感謝你都還來不及呢。正想等你退休后來找你接續舊情，我當車夫，各地跑跑，共享快樂晚年?！?/p>

老沈笑了，說：“你這家伙從小就鬼精鬼精的，別人不一定了解你，我還不知道你有幾根肋巴骨??？當年如果不把你給擼干凈了，就你這德性遲早坐到牢監里去，我可不想把你這頭豬養肥了再殺，咱村里可不能出個罪犯…”老沈說著哈哈笑了起來。

陳品兩眼一瞪，說：“得得得，算你用心良苦挽救了我。走吧，喝酒去，今天我請客，把渭之大哥也叫來。”

二

陳品找了一家土菜館，要了個小包廂，不一會兒，何渭之翩然而至，他一頭銀光閃亮的披肩長發，身穿淺灰色對襟土布長褂，一副藝術家派頭。

老沈先開了口，說：“畫家的氣質和裝束與我們常人就是不一樣哈，仙風道骨啊，進得門來都卷進一股神仙氣。”

何渭之哈哈一笑說：“道什么仙氣神氣鬼氣，如今稀罕的是正氣?！?/p>

陳品說：“今晚咱仨只敘舊不談別的?！?/p>

何渭之問老沈：“君偉，什么時候退休的？”

老沈說：“有一陣子了。”

何渭之說：“退了好，退了好，免得不得說話?！?/p>

老沈“切”了一聲說：“只要不說假話就好，像你們搞藝術的，比如那些個酸詩人，什么風干的魚啊懸浮在半空中，大海啊滿都是水，都是些胡話?！?/p>

陳品說：“咱們都是花甲之人了，在一起就說些老人話吧。君偉，說說吧，你打算干些什么？怎樣打發余生？”

老沈說：“這我真沒多想，替人打工賺外快嘛我是絕對不會干的，去上海帶孫子嘛也沒勁，人生地不熟的，連找我喝杯酒的人都沒有。”

何渭之捋了一把雪白的下巴須說：“也是啊，每月退休金那么多，余生還需用多少錢？去上海，在那大都市里你沈君偉什么也不是，可在咱縣里，你算是個響當當的人物哩?！?/p>

老沈問何渭之：“那大哥你呢？還每天作畫嗎？”

何渭之夾了一塊鯧魚肉塞嘴里邊嚼邊說：“畫筆肯定是不能離手的啰，這已成為我生活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了，而且至少是大半部分了。”

陳品插話道：“畫筆當然不能丟啰，書畫家嘛越老越值錢，就如有年份的老酒，越久越值錢?！?/p>

老沈嘿嘿笑道：“陳品啊，當老板的弄一身銅臭味啊，張口閉口錢呀酒的?！?/p>

陳品也跟著嘿嘿笑道：“君偉，書畫嘛就是越老越好嘛，齊白石、徐悲鴻，還有張大千，哪個死后的畫不漲價呀？人都沒了，不可再生，成珍稀文物了嘛?！?/p>

何渭之哈哈大笑起來，說：“陳品說得也對。不過要看什么層次的人，比如老朽我，人也好，畫也罷，就死活不值錢哩。”

陳品說：“渭之大哥你可別小看自己喲，過分的謙虛等于驕傲，聽說你屁股大的一張山水畫賣到五千，可以了。咱村能出你這樣一名大畫家，還有，同時出了個君偉這樣的七品官，我都覺得臉上有光哩?！?/p>

老沈說：“唉，一個芝麻大的小官怎值一提，你陳品可別到處瞎噻驤，讓人笑話?！崩仙蛘f完又問道：“渭之大哥，你現在還經常背個畫夾去海邊和深山老林里寫生嗎？”

何渭之說：“你可能不知道吧？我還是個攝影愛好者呢，現在還兼著攝影家協會副主席。我六十周歲時拍的一張《暮歸》還得過省級大獎呢。現在年紀大了，近來少出門了。我正想著過完了六十四歲生日就不上山下鄉地畫畫和攝影了，我躲在自家畫室里能畫好幾年了。這也是把名利看開了，人一旦兩腿一蹬，這人世間的事，包括身后名，與亡者一粒灰塵的關系都沒有咧?！?/p>

老沈點點頭，說：“那當然，那當然。不過呢，六十多歲對我們當今的人來說還年輕著呢，許多事這才剛剛開始。你聽我說哈，80年代那會兒，我曾經是個文學青年，讀了不少中外名著哩。記得那時劉心武的《班主任》發表引起了多大轟動啊，我像迷戀歌星的追星族一樣地追著他們那一幫作家的作品看，常常通宵達旦地看。我那陣子寫了一些東西，也發表了幾篇散文和短篇小說，還連帶幾首歪詩，可后來卻被整去給領導當起了秘書，從那時起，我哪還有時間和心思靜下心來閱讀寫作呢？從這一點我真是挺羨慕渭之大哥你的?！?/p>

何渭之說：“得了吧你，別得了便宜還賣乖。你有底子，現在還可以寫作嘛，比如關起門來在家寫寫回憶錄什么的，為自己臉上貼點金立個傳…”

老沈笑著罵了一句：“去你的，你以為我是誰呀，還寫回憶錄立傳呢，給自家兒孫看呀？”

陳品笑道：“兒孫們會有閑心看你的什么回憶錄？拉倒吧，瞄著你折子上有多少個阿拉伯數字還差不多?！?/p>

老沈“哈”了一聲說：“你陳品三句不離本行，錢啊錢的。對了，記得你以前動不動喜歡講一些亂七八糟的段子，現在老了，講不動了吧？”

“哪呀？”何渭之用勁眨了下雙眼說，“陳品現在還來勁得很哪，雖然又找了個年輕女朋友，但依舊還是在外彩旗飄飄，在家紅旗不倒哇。這些事你君偉不知道吧？”

“真有這事？”老沈夾了塊紅燒五花肉塞進嘴里說，“看來我當年沒看走眼，處理你一點兒不為過?！?/p>

陳品嘿嘿笑而不答。

老沈轉而跟何渭之說：“渭之大哥啊，最近一直想找你談點正事。是的，執筆寫作這事一直裝在我心中，眼看要退休了，退休后還能干點什么有益的事呢？思來想去還是重操舊業吧?！?/p>

何渭之說：“好啊，你只管寫作，出書時我給你做封面設計和書頁插圖，保證不要你出一分錢。”

老沈說：“還談不上出書，我想了個主意，咱倆合作，你呢就別老躲進畫室里了，越老越應該出去走走，深入生活，否則你就是再有天賦也會才思枯竭的。到民間去，你只管畫你的畫、攝你的影，然后呢，我就照著你的畫面寫寫散文或者雜文什么的，你覺得如何？”

何渭之想了想說：“當然可以的了，如果畫些或者拍些景色，日出晚霞、溪流虬枝這些自不待說，如果我的畫筆和鏡頭瞄的是民間生活你也寫嗎？或者依你的身份，你也合適寫、合適發表嗎？”

老沈說：“這有什么？只要你何渭之的畫筆和鏡頭所至，我就文字跟進。”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陳品說：“我開車接送，吃住行的費用全包。”

老沈起身說：“那好，今晚之后，咱們來個老年三人行?！?/p>

三

過完春節一個多月后，何渭之登門送畫來了。何渭之把畫卷遞給老沈，說：“君偉，我沒有食言，去農村實地畫了一幅水墨，接下來作文就是你的事了?！?/p>

老沈邊展開畫幅邊說：“去農村怎么不叫上我一同去呀，而且說好了陳品替我們開車的呀。”

何渭之“切”了一聲說：“我作畫你跟在邊上算咋回事啊？我們可是前后兩個‘生產車間'呀?！?/p>

老沈展開畫幅，畫面是一片水稻田，田間是剛插上的整齊有序的嫩綠的秧苗。畫面遠景可見一頭黃牛，右上角寫了四個毛筆字—“靜聽蛙聲”。

老沈戴上老花鏡在畫面上橫豎上下地察看，像是尋找著什么。老伴見老沈這神色，說：“哪有你這樣看畫的？畫上貼金??？”

老沈“咦”了一聲，說：“我找青蛙呀，怎么一只青蛙也不見??？見鬼，還靜聽蛙聲呢?！?/p>

何渭之哈哈笑道：“別找了，用放大鏡也找不著，連蝌蚪都沒有?！?/p>

老沈摘下老花鏡，白了何渭之一眼說：“我以前看過齊白石的一幅水墨畫，很有名的，也叫蛙聲什么…”

“《蛙聲十里出山泉》，是大作家老舍先生命的題。”何渭之補充道。

老沈說：“對對對，就那幅畫，雖不見青蛙至少還能看見幾只蝌蚪呢，你這幅畫是啥意思呢？靜聽畫上那頭黃牛叫喚還差不多呢。”

何渭之咂咂嘴說：“作家是要有思想的，你慢慢去想吧，我先回了?！?/p>

何渭之走后，老沈坐在沙發上，捧著個茶杯，像解讀深奧的密碼一樣，目不轉睛地盯著端放在茶幾上的畫，但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撥通了陳品的手機，要他明天抽空開一下車，陪他去一下農村。

第二天早飯過后陳品就開車過來了。陳品問去農村哪里？老沈說：“去哪都行，只要有水稻田就行，我要親眼看看?！?/p>

陳品說：“這好辦，城郊就有水稻田，剛插上秧?！?/p>

成片的綠油油的方塊秧田就挨在國道沿線。陳品把車泊到路邊，兩人同時下了車。

老沈踩上田埂，放眼四望，又蹲下身子凝視田間，自言自語道：“哪來的青蛙呀，連螞蟥都沒有。”老沈突然一拍額頭，站起身說：“陳品，我明白了，虧我還是個種田人出身呢。”

陳品一頭霧水地問道：“君偉，你明白什么啦？”

老沈側過臉說：“現如今農田里哪還有什么青蛙、田雞、泥鰍、黃鱔啊，還記得我們打小跟在犁鏵后面撿泥鰍，大中午頂著烈日釣青蛙回家給番鴨吃這些子事吧？現在好了，都沒有了?！?/p>

陳品睜大眼睛說：“這還是新鮮事嗎？你高高在上變弱智嘍?！?/p>

老沈瞪了陳品一眼說：“我當然知道啦，我只是一時沒弄明白何渭之的畫意而已。我知道文章該怎么寫了。打道回府吧?！?/p>

當天晚上，老沈的一篇《消失的蛙聲》的兩千多字的文章在電腦上敲就了。老沈離開書桌，思忖著投到哪兒發表好呢？他一眼看到茶幾上的縣報，心想，何不投給縣報的副刊上發表呢？但在本縣報紙上發表自己的文章用真名不大合適，他想起何渭之和陳品的“畏之”“半成品”的微信昵稱，又聯想起魯迅、巴金這些大作家的筆名，就自言自語道：“我何不也用個筆名呢？就用‘老為’二字吧，寓老有所為之意?！崩仙蛳牒昧耍阒匦伦诫娔X前，在文章標題下面敲上了“老為”二字。

十來天后文章在縣報副刊上登出來了。老沈把自己的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老伴兒說：“你自己的工作匯報在報紙上整版登出來我也沒見你怎么看過，就這么篇小短文你倒是反復地看?！?/p>

老沈說：“那不一樣的，工作報告長篇大論的又不都是我執筆的，這篇散文是我親手在電腦上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的，是文學創作，你懂嗎？”

老伴兒說：“我不懂，但我剛才看了文章了，倒還真的勾起了我的回憶，從前晚上和小伙伴們捉螢火蟲，那么多螢火蟲放進玻璃瓶里，一閃一閃的，都可以當燈光用哩。可是現在還能見著螢火蟲嗎？我覺得連蝴蝶、蜻蜓、蜜蜂都少見了?！?/p>

老沈笑著說：“大山里野豬還不少呢，啥時帶你去看看？”

老伴兒瞥了老沈一眼，說：“幾頭野豬有啥稀罕的呀？小時候在農村老家金錢豹都見過，連鳳凰都在屋前飛過呢?！?/p>

老沈“哼”了一聲說：“吹吧你，指鹿為馬，把野山雞當鳳凰。”

老沈撥通了何渭之的手機，說：“渭之大哥，拙作今天在縣報副刊上發表了，你看到了嗎？”

何渭之說：“那是你們看的內刊報紙，我家沒有。要么你傳過來我拜讀一下吧?！?/p>

老沈把文章發給了何渭之。半個多小時后，何渭之打來電話說：“君偉啊，到底是有想法、有底子的大手筆哩。文章寫得透徹，完全可以投到省市大報副刊上一用?！?/p>

老沈嘿嘿笑道：“我寫東西又不是為了發表出名?！?/p>

何渭之說：“廢話，不為了發表你寫它干嘛？我馬上把你的大作發到我的公眾號上，你呢，只管把稿子投出去，有眼光的編輯肯定會采用的?！?/p>

老沈說：“好吧，那我就聽你的，試試看吧。

何謂之說：“我也聽了你的了，原本不打算遠足了，現在我還是堅持跑一跑吧，昨天畫家協會約我去了垟山村，我現場畫了一幅畫，過兩天就發給你看看，相信你又會有大作問世了?！?/p>

不一會兒，何渭之果真把老沈的文章發到了自己的公眾號。過了兩個多小時，老沈特意點開手機朋友圈，看看有些什么反應。令老沈欣慰的是，點贊的網友霸了屏了，還有不少留言和豎起大拇指的表情包，有好幾個人留言追問，“老為”是何許人也？當老沈看到“半成品”的點贊時，不禁抿嘴笑了一下，心想不知你陳品是否真有耐心讀了文章呢。

兩天后何渭之發來了他的畫作。老沈點開屏幕，放大了的畫面清晰地映入眼簾。畫面上是一株百年銀杏樹，樹下的石凳上坐著兩位山村老頭兒和一位老嫗，坐在中間的老農滿臉褶皺，張著嘴巴空洞地望向前方，表情木然。另一位老農則低垂著頭顱，頭頂光禿禿的。坐在另一旁的老嫗是個側面形象，用手掌在額頭上搭了個“遮陽棚”朝遠山方向張望，似乎在尋覓著什么…銀杏樹旁邊是一條清冽的溪流，可見汀步。畫面背景是幾間破舊的泥坯房，房前道坦的矮墻上長著稀松的雜草…

老沈覺得這幅畫挺眼熟。他猛然抬頭朝客廳正墻上望去，墻上掛著的《垟山村》不就是手機里的這幅畫嗎？那是好多年前老沈喬遷新居時何渭之特意送來的得意之作。手機里的這幅畫顯然畫的還是垟山村老地方，而且選取的角度也一致。只是畫面上少了許多元素，像是靚麗的少女脫去了色彩斑斕的外衣。溪面上的一群仿佛能聽見嘎嘎叫聲的水鴨和幾個光屁股的戲水男孩消失了，溪岸邊三兩個滌衣洗菜的村婦不見了，泥壞房頂上低矮的煙肉上裊裊升騰的炊煙不見了，道坦口那條似乎在搖著尾巴的土狗也不見了，倒是矮墻上橫生出的雜亂的墻頭草和不遠處的一片荒蕪的梯田有些顯眼……依舊是枝葉扶疏的銀杏樹下坐著的幾個老人，比墻上那幅畫上的蒼老了很多，面部表情也截然不同，原先坐在老人的膝頭和在老人身旁玩耍的幾個天真活潑的男女孩童也沒了蹤影。老沈再把畫面放大了看，呵，原先畫面右邊角的空白處依稀可見的幾只遠飛的鳥兒也不知飛哪兒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兩個豎寫的黑墨字—“留守”。

老沈明白了畫意。老沈問自己，上班時對這些年來偏遠山溝里出現的空殼村和一些不愿下山的留守老人怎么就沒有在意過呢？老沈打通了陳品手機，請陳品這幾天有空開車陪他一起去垟山村走走。

老沈上了垟山村，他先是直奔銀杏樹下，樹蔭下的石凳上空無一人。老沈便往村里走，陳品跟在后面嘀咕道：“都秋天了大山里也還有點熱唉。君偉，你到底想探訪什么呀？”

老沈頭也不回地說：“尋找留守老人?！?/p>

在垟山村北向的山腳下，老沈看見一位頭戴箬笠的老農在一畦菜地里勞作。老沈快步上前，彎下腰與老農打招呼，老農抬起頭來，咧開厚厚的嘴唇憨笑一聲。老沈“喔”了一聲，這不就是何渭之畫上的那個張著嘴巴的老頭兒嗎？老沈喊道：“老人家，我見過你哩?！?/p>

老農放下手中的鋤頭問道：“你來過山上？我記不起你了。”

老沈嘿嘿笑道：“我第一次來山上，但我在畫上見過你，那個畫家老何你總還記得吧？”

老農呵呵笑道：“記得的，老何給我畫過兩次畫呢。你和他是朋友嗎？”

老沈點點頭說：“是的，我就是看了他的畫找來的?！?/p>

老農說：“老何好同志哩，下午太陽燙，走，到我屋里喝杯涼茶吧?！?/p>

老沈晃了晃手里的礦泉水瓶說：“有水，我不渴。老人家我想請問你幾個問題可以嗎？”

老農說：“你只管問，只要我曉得的都跟你講?！?/p>

老沈問道：“你和村里幾個老人為何不下山進城生活呀？”

老農回答說：“下山住兒子女兒家不習慣， 山頭人守在山上種點菜吃吃，自由自在又安靜， 空氣新鮮又用不著花錢買菜，當老板的兒子還 會開車上山拿沒打農藥的菜回去咯。”

老沈“哦”了一聲，問道：“村里還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嗎？比如可以畫畫拍照的地方。”

老農說：“我不懂你們城里人喜歡畫什么畫，拍什么照片。不過村里有個空殼的仙女宮和十幾株銀杏樹，都有幾百年了?！?/p>

老沈又問道：“聽說有個雙折瀑，離垟山村 有多遠呀？”

老農說：“說遠也不遠，就是山路太陡，雜草太深，走過去二十來分鐘。”

在老沈的懇求下，熱心的老農帶著老沈和陳品沿著陡峭的長滿了雜草的石徑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去了雙折瀑。

老沈站在瀑布下口碧綠的深潭前，仰頭做了個深呼吸，然后蹲下身子，用雙掌捧起潭水往臉上潑了潑，回頭問陳品：“陳品，現在還感覺有點熱嗎？”

陳品說：“再熱的秋老虎也被飛瀉的瀑布趕跑了?！?/p>

老沈站起身問老農：“老人家，平時來這兒玩的人多嗎？”

老農說：“以前好像多一點，這些年少多了，山路太難走，前年還出過摔崖事故?！?/p>

老沈感嘆地說：“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但開發、包裝和宣傳還是很重要的呀

四

老沈下山后，連夜在電腦上敲出了一篇三千多字的文章《孤獨的雙折瀑與空殼古村的留守老人》。老沈把文章發給了何渭之。何渭之迅即回復，說好文章就該合時而作，把雙折瀑與空殼古村融為一體，引資在村里打造配套的農家樂和民宿，使其成為獨具特色的網紅打卡地，這思路太好了，贊一個。

老沈又把文章發給陳品看，請他談點讀后感。一整天不見回復，老沈便撥通陳品的手機，問道：“我發給你的文章你倒是看了沒有哇？一整天了也沒個回音。”

陳品支支吾吾道：“什么文章？我昨晚喝多了，中午又接著喝，哪還有工夫看什么文章喲？得了，你可別難為我了，說好了的，我只負責開車，其他的一概不管?！?/p>

“你個酒鬼，都多大年齡了，不想活啦！”老沈掛了電話自言自語道。

老沈把稿子以讀者來信的形式投給了報社。

此后的好幾天里，老沈內心里牽掛著“讀者來信”的命運，因為是自然投稿，用的又是筆名“老為”，編輯肯定不知道作者是誰。老沈曾有過打電話給編輯的想法，但他還是覺得給編輯打電話公開了身份不合適。

周日的上午，何渭之來電話說今天天氣好，問老沈午后有沒有空一起去垟山村？他想畫畫銀杏林，再拍幾張遠山的落日晚霞，填補一下上次去垟山村留下的遺憾。還呵呵笑著說作家、藝術家要善于發現美，在敢于揭露問題的同時更應看到人世間的美好，宣揚正能量。

老沈開心地說：“渭之大哥你沒說錯，我們的筆頭和鏡頭應盡情地贊美壯麗的山河畫卷和人性的和美向善。我這就打電話給陳品，讓他開車，來個三人行”

老沈掛了何渭之的電話，馬上撥打了陳品的手機，但陳品的手機卻處于關機狀態。老沈無奈地罵了一句，這家伙肯定是又喝多了，現在還關機睡大覺！

午飯后老沈又給陳品打電話，但還是關機。午休后老沈正想著再給陳品打電話，手機卻驟然炸響起來，老沈潛意識里覺得，該是陳品打回來的吧？或者是何渭之來電催問去垟山村的事了。自從老沈退休后，幾乎每次接聽手機之前都會在腦子快速過一下大概會是誰打來的。退休前他沒有這個習慣，這可能與他退休后電話斷崖式減少了有關。他今天一整天除卻和何渭之通過的電話以外才有三個來電，還算是多的了。第一個是一大早遠在上海的兒子打過來的，來電話之意無非是動員他和老伴兒去上海住，核心之意是勸他和老伴兒發揮余熱，幫著帶小孫子。午飯后，老沈正躺在沙發上半醒半睡時，手機再次響起，老沈沒睜眼看來電顯示就點開手機，迷迷糊糊地問了聲“哪位”后才聽出是售房廣告電話，氣得他差點兒沒爆粗口。另一個來電，老沈才“喂”了一聲，手機里卻傳來年輕男子的聲音：“喔靠，打錯啦。”連一聲“對不起”都沒有。這第四次老沈不急著接電話了，先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見是何渭之的名字才不慌不忙地點開手機。老沈正想說陳品那家伙手機一直關機還沒聯系上時，手機里卻傳來了女人的聲音，老沈一聽便知是何渭之老伴兒的嗓音，還沒等老沈發問，手機那頭哭泣道：“渭之中午剛吃過午飯就突然歪倒在地上，突發腦出血，現在躺在醫院里搶救不過來了。嗚嗚，怎么好啊，這么突然的，人就沒了…”

老沈腦袋瓜子“嗡”的一聲，半響才回過神來。他拽著老伴兒就往醫院跑。到了醫院，老沈想起撥打陳品手機，但手機依然關機。何渭之身上都已經蓋上了白床單了，他來了又能有什么用呢？老沈幫著家屬處理完善后事宜，天色已黑了。這時他才感覺累了……

在回家的路上老沈又撥了陳品的手機，但依舊沒有開機。老沈沒有陳品老婆的手機號碼，新的住址又沒去過，只好嘆了口氣，在心里罵了一句：“陳品你個狗東西，難道你也消失了嗎？”

五

渭之的突然去世讓老沈心緒不寧，人真是太脆弱了，說沒就沒了。自己年過花甲，余生怎么度過？他心里思念著老何，心里盤算著垟山村開發的事情，雙折瀑、古村落、農家樂與特色民宿，這些項目的完成需要相關部門的協調支持，需要開發商的投入，需要村民的大力配合。自己在職多年，上上下下的關系方便疏通，開發旅游村民自然樂見其成。老沈心里想了想，瀑布、村落都是現成的，修路規整一下就可，資金投入不會太多，可是錢從哪來，這是個問題。思來想去，他想到了陳品，由他出頭招商，應該是個可行之計。

忙活何渭之的喪事始終未見陳品的蹤影，老沈不由得心生疑慮。幾天后，陳品終于來電話了。老沈劈頭就問：“陳品，這幾天你死哪去了？干嘛還關了手機？渭之大哥突發腦出血走了你知道嗎？”

陳品那頭戚戚地說：“我剛聽說了，這不馬上給你打電話了嗎？”

老沈加重了語氣說道：“你躲外星球上 去了？連送都沒送大哥一程，你，你情何以堪

陳品說這幾天在處理家務事，挺復雜的，不過好在過去了。他似乎頓悟了：“老沈，我想明白了，金錢名利什么的終究是身外之物，在生命和情誼面前更是不值一提…對了，為了彌補心里的虧欠，我打算拿出一筆錢，給渭之大哥好好修一座墓，垟山村附近雙折瀑那的風景不錯，有全縣最貴的陵園，多花點錢”

老沈打斷他的話：“陳品，難得你有這份心，墓地的事人家家里計劃好了。但大哥有個未了的心愿，我們兩人共同努力，也許能讓大哥九泉之下心安。”

“什么心愿？你說，只要我能辦到，絕對不會含糊?！?/p>

開發垟山村的事老沈已經思謀多日，老年三人行落地開花，最重要的是做成一件實事，于人于己都有意義的實事。老沈知道電話里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他便對陳品說：“這樣吧，晚上六點咱們見個面吃頓飯，我們邊吃邊聊，地方你定，這一次必須由我買單?！?/p>

兩人約好了時間地點。老沈掛斷了電話，躺在沙發上小憩。

過了一會兒老沈的手機又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他以為又是騷擾電話，心里帶氣道：“我正睡覺，求求你們不要再打了…”

手機那頭疑惑地說：“老爸，我剛才來電話了嗎？您，不會是剛和我老媽吵架了吧？”

老沈一聽是兒子的聲音，不吱聲了，停頓了一下，說：“我還以為又是推銷產品的…”

“那您也不能這種態度與人說話呀，老爸，都退休了，注意點說話態度哈。”兒子說完還“嘿嘿”干笑了幾聲。

老沈平常和兒子說話就有點沒大沒小的，罵道：“你個臭小子，教訓起老爸來了？你是無事不來電，說，是不是又想鼓噪我和你媽到上海帶孫子，過寄人籬下的生活？”

兒子說：“老爸，您別說得這么難聽嘛，您老人家在兒子家里可是永遠說了算的噢。這不，前幾天跟您講的您兒媳的事，現在醫院明確了，要重點培養她這位心血管醫師，公費出國進修一年，兒子我工作又這么忙…”

老沈“哼”一聲，笑道：“你看看，老爸沒猜錯吧？跟你媽商量吧，她帶孩子有經驗。老爸另有任用。”

兒子莫名其妙地問道：“爸，您說啥呢？退而不休，重返江湖？嘿嘿…是個什么重要崗位呀？”

老沈吐了兩個字：“留守?！?/p>

老沈說著把手機遞給了老伴兒。

責任編輯：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