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光里憶詩魂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這是26歲的李白在揚州寫下的詩句。那時的詩人，雖然年輕，卻已在游歷的路上走了好久。直到十年后，公元736年夏初，已經36歲的李白帶著妻兒從湖北安陸來到，投奔做縣令的親友，從此定居下來，這一住就是二十三年。在李白的游歷生涯中，這堪稱是一件大事。

李白為什么會在壯年時舉家遷往，他在詩作《五月東魯行答汶上君》中有明確的解釋：“顧余不及仕，學劍來山東。”年近四旬，仍然是一介布衣平民，對于早年就以“謫仙人”名動京師、胸懷濟世抱負的李白而言，顯然是很失意的。一帶，李白有眾多族親任地方官員，以學劍之名舉家遷魯，就成了自然的選擇。

李白定居的二十余年間，留下諸多名篇巨作，如日月光華，輝映著整個華夏詩壇，也因太白樓、古南池、青蓮閣等遺跡而平添了詩意。

時光流逝1300余年，仿佛彈指一揮間。太白樓作為李白的寄家之地，依然雄立在任城故地，4.5米高的舊城墻上，兩層飛檐，通高20余米，占地面積4000余平方米。匾額嵌在二層飛檐下，楷書“太白樓”三個大字，雄奇壯觀。

史料多有記載，太白樓前身原為賀蘭氏酒樓，因李白在此地飲酒而聞名。但據學者鄭修平考證，太白樓就是李白寄家二十三載的寓所，天寶八年，他漫游金陵時所寫的《寄東魯二稚子》，即證據之一。詩中寫道：“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樓東一株桃，枝葉拂青煙。此樹我所種，別來向三年。桃今與樓齊，我行尚未旋。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雙行桃樹下，撫背復誰憐？”酒樓、桃樹、嬌女、小兒，仿佛就在眼前。此時的李白漫游尚未有歸期，只能沐著南來的風，將拳拳愛子意、濃濃思鄉情，寄托在詩中。

太白樓在元、明、清、民國等時期，歷經多次重修、遷建，今日的狀貌顯然更多的是一種紀念和象征。李白為了政治理想，一生顛沛，定居成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選擇之一。可以說，正是東魯的風物與人情激發了他的情思，鼓蕩著他的志向，使他的詩歌成就達到了新的高峰，無疑也是中國文學史的高峰。當然，東魯之行也讓他實現了從政的心愿，雖然短暫卻真實地觸摸到了權力的衣袂。

就在李白來到的那年冬天，他很快結識了五個隱士，相約一起來到徂徠山隱居，號稱“竹溪六逸”。徂徠山，地屬泰山一脈，橫亙連綿29公里，山勢雄偉，幽深綿延，儼然岱宗之屏障，早在2500多年前，《詩經·魯頌》就歌頌了“徂徠之松”。“六逸”當然都是飲者和墨客。正如李白日后詩中所寫：“古來圣賢多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他們每日流連于山林間，時而臨溪清談，時而竹下沉飲，詩書自娛，不亦快哉。

隱居的生活，讓李白和隱士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在一個清冷的秋夜，“與君各未遇”的相同境遇，讓李白情不自禁地想起遠方的隱居友人張叔明。月亮靜靜地躍上東邊的城頭，地面灑滿了雪一樣的清輝，不遠處有少女輕輕走過，驚起了紡織娘，唧唧的叫聲讓夜晚更顯安靜。乘著如水夜色，他寫下了《酬張卿夜宿南陵見贈》一詩，歷數昔日的賢人良相，哪一個不是靠才華最終獲得了賞識，暫時的失意又有什么呢？“寶刀隱玉匣，繡澀空莓苔。遂令世上愚，輕我土與灰。一朝攀龍去，蛙黽安在哉？”隱居民間，就像寶刀暫時藏在玉匣中，即便被人輕視又有何妨？總會有一天，我們的才華會得到世人的認可，就像攀上了蛟龍，一飛沖天。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1300年后，在同樣的月夜登臨太白樓，萬籟俱寂中，惟有清風拂動枝葉，詩人已逝，但同一輪明月依然灑下亙古不變的清輝，照耀著同一片東魯大地。

鄭修平，長期從事文博工作，1978年以來，即以研究李白為畢生事業。他對于李白的隱居，在其著述中直言：“根據當時的社會風氣，知識分子要求取功名，隱居是一條重要捷徑。”李白等人為何選擇于徂徠山隱居，鄭修平認為，徂徠山雖不是名山大川，但它的地理位置處于曲阜和泰山之間，是歷代帝王朝拜孔子、祭祀泰山的必經之路。在這里隱居，最便于接觸社會上層人物，擴大自身的社會影響。

由此可見，李白的隱居，甚至遷家來東魯，堪稱用心良苦。

果不其然。李白經過五年時斷時繼的隱居生活，終于見了成效。天寶元年的秋天，他正在山里隱居，長安忽然傳來消息，以他“名動京師”的詩才，宣他進京侍君。接到詔書，李白喜出望外，立刻辭別隱友，返家，“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一番慶祝后，他“仰天大笑出門去”，躍馬揚鞭直奔長安宮闕去了。

這無疑是李白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刻。這一刻永遠留在了太白樓的記憶里。

學而優則仕，是傳統文人歷來的追求和寄托。李白在早年的詩中，對于從政的志向毫不隱諱，甚至早在遷家東魯之前，他就立志，要“卷其丹書，匣其瑤琴，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愿為輔弼”；初到，又充滿自信地說：“明主倘見收，煙霄路非賒。”充分體現了李白積極的入世思想。東魯之行讓他的從政夢想得到了禮花般的綻放，直到三年后，他無端受饞，終被“賜金放還”，才不得不從短暫的“輔弼”夢想中醒來，轉而促成了他憤世嫉俗、飄然遠隱的出世入道思想。

“文章憎命達。”詩人仕途的不幸，或許又是詩歌的幸運。那一年，李白從京城黯然歸來，內心對干謁求進極度失望，思想發生了急劇變化，每每在詩中借題發揮，表達對朝政腐朽、忠良被棄的憤懣不平。他在《送薛九被饞去魯》中寫道：“宋人不辨玉，魯賤東家丘。我笑薛夫子，胡為兩地游？黃金消眾口，白壁竟難投。”頗以過來人的口吻勸慰友人，抒發對不辨美玉、棄賢妒能的政治現實的不滿。他在其著名詩章《行路難》中寫道：“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又表達了理想破滅后苦悶彷徨的矛盾心理。

“賜金放還”后的十數年，李白在及東魯諸地漫游，留下了百余篇佳作，其中就有《行路難》（三首）《夢游天姥吟留別》《將進酒》等，彪炳千古，至今傳誦。李白好交游，據統計，他一生交游了460多個朋友，僅在山東就有近百人，這些人，既有官吏文人，又有道家隱士，最有名者當然要數唐朝另一位大詩人杜甫了。

李白、杜甫，一位詩仙，一位詩圣，千百年來，人們多習慣將“李杜”并稱，譽為文學史上的“雙子星”。天寶四年，杜甫來到兗州，與李白相約一起去濟南，拜訪著名的文學家、書法家、北海太守李邕，他們在亭下游覽宴飲，賦詩唱和，留下了多首佳作。不久，杜甫再次來到，與李白相聚在太白樓上。在這里，他們冒著淅淅瀝瀝的秋雨，劃著小船，泛游南池，又同去兗州、曲阜、東蒙等地，訪仙問道，宴飲歡娛。

終于到了分別的時刻。秋日的一天，李白、杜甫和范十，三人騎馬來到兗州的堯祠，在此話別。這里善男信女絡繹不絕，祠里香煙繚繞，鐘鼓時鳴。他們把馬拴在古樹下，衣服隨意地掛在樹枝上，張開筵席，舉起裝滿魯酒的白玉壺，頻頻勸酒，開懷暢飲，“云歸碧海夕，雁沒青天時。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思”。

時隔不久，他們又在離堯祠不遠的石門上，臨水置酒，再敘友情。此去一別，不知何時相見。他們依依不舍，贈詩以為別，留下了《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贈李白》等詩作。其后的幾年，兩人隔空相望，寄思念于詩情中，“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沙丘城下寄杜甫》）兩人往來相和的詩作達十余首，在文學史上留下了濃重的一筆。可惜的是，兩人分別后，直至季白病逝，兩人再未相見。

“太白樓空四百年，才名高似月橫天。謫仙遺意憑誰論，付與春風一醉眠。”（《金大定二年廣平紇石登樓題詩》）太白樓，歷經千百年的風霜月露，如今綠樹四合，郁郁蔥蔥，登臨懷古的人們，從古到今，都在緬懷遠去的詩魂。

詩人雖已去，但孔孟大地并未忘了他，太白樓下的明月光里，一縷詩魂猶存。

責任編輯：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