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的某個夜晚,正當我因為身在異地、饑腸輾輾卻吃不到正宗煎餅.子而焦躁時,刷到一條用動畫片《白雪公主》片段剪輯的“二創”視頻,“繃弓子皇后”與“碎嘴子魔鏡”滿口純正方言的對話,竟然療愈了鄉愁,并讓我牢牢記住“植物椿”這個名字。隨后我搜到《新周刊》對這位85后小伙兒的專訪,按圖索驥,開始追蹤他用方言配音的“小新”“灰閨女”等一系列動畫視頻。對于一個文學編輯而言,“植物椿”的作品當然不只是搞笑的“電子榨菜”。網絡自媒體時代腦洞大開的創意,激活了方言里消解一切又包容一切的底層邏輯,這樣的混搭似乎無比適配。但我又回想起一位編輯前輩曾向我訴說的疑慮一一進入21世紀后,曾熱鬧非凡的“津味小說”創作,似乎已后繼乏人。那么“植物椿”的作品是否可算作一種新的“津味”敘事呢?而在80后、90后乃至更年輕的小說家那里,“本城”故事與本地文化,是否還能點燃同樣的表達熱情?
“植物椿”并非孤立個案。從影響力破圈兒的“跳水大爺”,脫口秀段子中的“baibai”,短視頻里被競相模仿的“盤頭大姨”,到眾多美食博主合力塑造的早點“碳水美學”,互聯網上還能找到不少由文化元素延伸出來的“?!?。有趣的是,其中所呈現的想象,與以往在大眾媒體濾鏡里被邊緣化或扁平化的形象截然不同,成了傳說中“松弛感拉滿”的“反內卷之城”,就連曾被外界評價為“停滯”“落伍”的心態,也被重新解釋為“精神狀態超前二十年”一無盡感慨之余,忍不住模仿網紅博主們,挪用電視劇《潛伏》里余則成的臺詞:“這個地方,實在太復雜了。”
從上述現象中似乎可以觀察到,這座城市的文化形象,漸漸從基于“傳統”與“當代”、“保守”與“進取”二元對立的單向度價值坐標里被解放了出來,呈現另外的解讀可能;然而這些投射著時代精神癥候的段子,在流量邏輯的驅動下,變為自我復制的標簽與符號,依然重復著“景觀化”“戲劇化”的想象與外來者“游客凝視”的視角,簡化或遮蔽了這座城市文化氣質中真正的“復雜性”。起碼我們無法獲知,“baibai”在幽默松弛背后,是否也有過焦慮與憂郁的時刻,“跳水大爺”與“盤頭大姨”又有怎樣一言難盡的生命前史。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年輕的作者高云天用短篇小說《奶茶》,帶給我意外的驚喜,隨之而來的還有更多的聯想與思考。
小說《奶茶》里也有關于“盤頭大姨”的描繪:
她頭發燙過,但并不是一層一層地蓬起來堆在頭上,也不是一縷一縷地卷起來放在頭上,而是像鳥用樹枝搭巢一樣,每一給頭發都單拎出來燙,燙到發焦,然后像編織花籃或者笊籬的方法織在頭上。她的頭發有半個臉那么高,成為一種身份的象征。
生于2000年的高云天,本就是互聯網生活的“原住民”,網絡自媒體的段子與短視頻會給他潛在的影響與提示,這并不讓人意外。重要的是,他嘗試用純正的文學邏輯與敘事調度,打破景觀化想象帶來的標簽,還原那些被忽略的憂郁時刻與生命前史,從而重新書寫這座城的生命肌理:
海河沿河有著極長的河堤,從子牙河與北運河的交匯處伊始,流過摩天輪的下眼瞼,拐過兩條已經荒蕪的繁華商業街,沿著舊時就行駛著梅賽德斯的馬路,在政協俱樂部處結束。
小說開頭便呈現了城市生命史中“繁華”與“荒蕪”的輪替、新舊時代的重疊交錯。某種意義上,這座城市的“復雜”,正體現于此。就像小說中多次出現的地標金湯橋,本是雍正時期建成的海河上的第一座橋,由十三條木船連接而成,因臨近鹽務管理機構,被稱為“鹽關浮橋”,見證著作為漕運碼頭的歷史;八國聯軍侵占后,老城墻被迫拆除,比利時電車電燈公司獲特許經營權,為修建連通火車站的電車軌道,將浮橋改建為鐵橋,1906年建成,取名“金湯橋”;平津戰役期間,東西兩路進軍的解放軍正是在此會師,因而也讓這座烙印著租界時代印記的橋梁,翻轉成為“解放”的象征;2003年,為配合新的城市規劃,金湯橋又在原址重建新橋。這座橋,讓人想起神話中部件不斷汰換的“忒修斯之船”,在一次次“新生”中,將所有的滄桑與風云收納于內部。這座城亦是如此,折疊與纏卷著多重時間。
小說主人公何玉芬與她的伙伴、“盤頭大姨”老虎,每天早晚兩次,便是在金湯橋上“會師”,開始穿越城市的游蕩,她們的腳步同時也穿越了重疊的時間地層。這兩個“本城”的女兒,曾共同經歷一輪輪時代潮汐,上山下鄉、知青返城、就業成家,一個暮年喪偶、一個終身未婚,成了一對“身材臃腫、皮膚松垮”的老太太。她們是來自昨日世界的遺民,在整日的結伴游逛與深夜的輾轉難眠中,消耗著有限而又漫長的最后光陰。組織過去兵團的兄弟姐妹成立廣場舞隊,曾給她們帶來短暫的高光時刻。然而一次意外挫敗,又將何玉芬從海河上空盤旋的樂聲中拉回現實—一她這次的對手,便是小說標題所說的“奶茶”。學著年輕人的樣子走進奶茶店,卻因不會使用手機點餐而倉皇逃離,這并非生活中平平無奇的插曲,而是何玉芬們與殘酷又無常的命運之間漫長戰爭的縮影。不甘失敗的她,在老虎等人的陪伴下,再次走向奶茶店,身后兵團兄弟姐妹、獅子林橋跳水隊大爺、持老年卡的公交車???,以及拎著課子、卷圈、老豆腐、鍋巴菜的老人們,組成一支奇特的隊伍,浩浩蕩蕩圍住奶茶店,然而攻克對手“堡壘”的號角響起之時,卻出現了一個致命問題一一奶茶店還沒到營業時間,點餐系統無法運行。此處的“時差”,提醒我們,習慣了早起的老人們,與年輕人光顧的奶茶店,處于節律與流速截然不同的兩條時間線上。而正是在何玉芬們的時間與平滑光潤、光鮮甜蜜又可批量復制的“奶茶時間”這兩者的縫隙里,年輕的小說家觸碰到了這座城市中意味深長的秘密。
終于如愿品嘗到奶茶的何玉芬,留下一句“不好喝”便轉身回返屬于自己的時間,一場戰役就此落幕。而這一切背后的驅動力,作者在創作談中歸結為“艮勁兒”:
他們都是要強的人,身上都帶著一股“艮勁兒”。他們也許并不真的需要這些—一比如打車,比如網購,比如外賣,只是尋求一種和時代仍有聯系的證明。這種證明并不向外指向任何的人或者物,是向內指向他們自己由來已久的某種焦慮,因為失去聯系是淘汰的預兆,而淘汰又是終點的倒計時。
能夠克服“喂都”這一標簽的遮蔽,發現“喂”背后的“艮”,“松弛感”的表象之下更為深層的充滿焦慮和“緊張感”的生存感覺,這位成長于自媒體和短視頻時代的年輕小說家,用一篇不足方字的小說所展現的洞察力,令人刮目相看。雖然初試啼聲之后,未來的寫作尚待檢驗,但他畢竟接續起前輩作家所開創、曾經中斷的講述“本城”故事的傳承。從他的嘗試中,我也看到某種可能:是否會有更多新鮮面孔涌現,呼應同代作家對“新東北”“新南方”寫作的探尋,“以作為方法”,打開時代經驗中被封閉著卻試圖向我們訴說什么的景象、聲響、氣息、觸感、情緒與故事?這樣的暢想,令我激動不已。
責任編輯:崔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