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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意興隆

2025-07-18 00:00:00王清海
天津文學 2025年7期

老楊還記得自己童年的一個秋天,村里一個老人,牽著那頭村莊里唯一的毛驢,走在黃土大路上。毛驢灰褐色的毛皮,錦緞一樣在太陽下閃閃發亮。馱子上是兩簍紅艷的蘋果,老人在門口的蘋果樹上摘下,到鎮上去賣。他忘記了這個老人叫什么名字,只記得那是他在村莊里最后一次看到驢。這是段溫熱的回憶,老楊知道,驢子是用來干活的,再早的時候,還是干活的主力。只不過是被時代淘汰了。

一個普通的中午,太陽在街上半明半暗,人群在狂熱的天氣里躲躲閃閃。老楊用鐵鉤子翻弄著鹵鍋中的驢肉,濃重的鹵料味沖散了空氣中的平淡。他看著肉在鍋中起起浮浮,忽然想起來,在以前,驢是用來干活的。在以前,自己也是在農村種地的。他丟掉了土地來城里做生意,這么多年過去了,到處仍然是陌生的人,自己沒有熟悉城市,城市也從來不想著熟悉自己,熟悉的人又都不在身邊,自己孤單得就如村里最后那頭驢。

正是中午吃飯的時候,老楊看著空蕩蕩的門口,停下手里的活,拿起一條藍色的毛巾擦擦額頭細密的汗珠,毛巾掛在脖子上,對稱著垂下,像個驢馱。他從店里走了出來,街上行人絡繹不絕,抬眼望去,賣飯的幾家店鋪,人進進出出,都正忙碌。他的自光不敢往街尾看,可還是忍不住看了過去,老牛家驢肉火燒,門口排著長長的隊伍,有人悠閑地扇著扇子,有人站累了蹲著,有人四處張望,一副焦急的樣子,他家的生意又這么好。老楊覺得胸口發悶,忙吆喝了起來,驢肉火燒,一聞、二品、三比較,驢肉火燒還是老楊家的好

間或有幾個行人經過,有的目光閃躲著走開,有的微笑不語路過,也有兩三個人循著吆喝進了店,有一個人還說,唉,還是這家清靜,能坐在這里歇一會兒。老楊忙不迭按著客戶的要求,少肥多瘦,要青椒不要洋蔥,切碎,夾進酥香的火燒里。心里打翻了調料罐一樣,多種味道在里面翻騰,最終化成一縷辛酸。生意這么差,這個月掙的怕是連房租都不夠了。

兒子楊小飛在家時,老楊叫他去老牛家偷偷買過兩次驢肉火燒,嘗了嘗味道,和自己家的差不多,能吃得出來,鹵料里也沒有多加什么東西。但是老牛家的驢肉在口腔里經過,瞬間的微醺,這種獨特的口腔刺激,是老楊家驢肉火燒沒有的。

老楊怎么也想不明白,這種感覺是哪里來的,自己做的驢肉火燒到底是差在了哪里?他問送驢肉的小戴,是不是你給老牛家的驢肉是好肉,給我送的是差的?同樣的肉,差不多的鹵料,他家驢肉的鮮味是哪里來的?

小戴說,叔,做生意講的是誠信,你們兩家都好,驢肉火燒里都是驢肉,沒有用別的肉。我也不可能賣兩種驢肉,給你們兩家供的肉都是一樣的。腿弧和屁股上的好肉貴點兒,他那里一直都沒有用過這兩個地方的肉,你還用過幾次呢。生意不好,不要往肉上想,做生意要講究天時地利人和的,說白了,就是財氣,著不見摸不著,該發財的人,就是擋不住。

小戴說得眉飛色舞,老楊聽得心里不舒服,沉了臉,說,你的意思是你楊叔我沒有財氣嗎?那我不用做生意了。不行,我還是得做生意,我不用你送的驢肉了,我自己再找一家。

小戴一臉尷尬,忙輕笑幾聲,說,叔,我真不是那意思,要不這幾天我給你送些冷鮮肉,你賣賣試試?肉吃個鮮味嘛,味道出來肯定比冷凍的要好,只是一斤要貴三元錢。這就又要增加成本了,老楊猶豫一下,看看冷清的店鋪,說,你小子真是人精啊,這又從你楊叔這兒多賺點兒,試試就試試,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得想著法讓生意好起來。小戴說,叔,一分錢一分貨,想降成本,還有人賣假驢肉呢。老楊說,我就是窮死,我也不賣假驢肉。

小戴第二天送來的是冷鮮肉,不再是以前的冰坨子。往下卸肉的時候,老楊用手在上面拍了一下,雖然冰涼,還有軟軟的肉感。肉碰到了老楊的藍色罩衣,沾上了一片暗紅的血污。老楊急忙用水沖洗,卻還是花朵一樣開在了上面。跟冷凍肉需要用流水緩慢解凍不一樣,老楊將冷鮮肉直接放進水池中,大水沖去血污,又用鹽水泡了片刻,快刀分成小塊,放入燒熱的鹵湯中。

肉塊在鹵菜湯中微微晃動,緩慢地吐著小泡。老楊用帶濾網的漏勺,刮去漂起的浮沫。這里面有上一鍋的細小殘渣,也有肉的血沫,肉的去腥保鮮,這一步驟很重要。鹵湯沸騰后,就轉了小火慢燉了一個多小時,空氣中已經彌漫著濃重的肉香,這種似香非香、似臭非臭的味道讓老楊覺得一斤多掏的三元錢確實值,聞起來,比冷凍肉煮出來的味道好。他切了幾片放在嘴里,咀嚼的時候,肉香通過口腔迅速彌漫全身,吃肉帶來的快感,高過以前的冷凍肉。凍過的肉,再怎么用鹽除味,仔細品,總有些冰箱里那種莫名其妙的味道。雖然輕微,老楊還是品得出來。

驢肉浸在微火保持著溫度的鹵湯里,浸得越久,鹵料的味道就浸得越重。老楊滿意地搭著藍毛巾站出門來吆喝。重復的語言沒有讓他覺得煩厭,喊起來穿透街道的喧囂。

景區的生意也是越來越不好,雖然游客不斷,卻是稀稀落落。附近的商戶和住戶成了驢肉火燒最重要的生意,他們穩定,吃了一次還有兩次三次。他們帶來的人氣,也會吸引游客來買。人到不熟悉的地方買吃的,總喜歡看那家人多不,越多越去擠。老楊知道有兩家店鋪,一到中午就雇人排隊,他不屑于那么干,而現實是,那兩個雇人排隊的店鋪,生意也就只好了一段時間,飯菜做得難吃,也還是很快轉讓了。

中午的第一個顧客是在對面賣衣服的小紅,她們店里五個小姑娘,她要了四個驢肉火燒,老楊不知道是有兩個人只吃半個,還是有人不吃。

老楊說,紅丫頭,今天做活動,吃驢肉火燒送驢肉湯,別人是清湯,給你放滿肉,要喝嗎?

小紅說,不喝,我們喝代餐粉,肉湯太膩,喝了會發胖。楊叔,不年不節,為什么做活動啊?

老楊說,今天是用冷鮮肉做的,想讓更多客戶嘗一下,所以做活動。

小紅說,楊叔,你以前用的不是冷鮮肉嗎?你和街尾牛叔家以前都用的冷凍肉?也是,鮮肉不好儲存啊。小紅咬了一口說,楊叔,你肉放太多了,青椒放少了。

小紅走后很久,才又來了一個顧客,也是街上的老熟人,老楊這次不敢說今天用的是冷鮮肉了,只說讓人家嘗嘗。這個老顧客似乎也沒有吃出什么特別,只是自顧自地應了一聲就走了。

小紅剛來這條街上的時候,老楊只是覺得這個女孩言行舉止都很端正,頭發只在尾稍處染了淡黃,沒有紋身,不化濃妝,見人遠遠打招呼,落落大方地喊叔、哥、阿姨、姐姐,不嗲不膩,這些都在老楊的審美中。無意中得知,她還是一個大學生。他就有了把她介紹給兒子當女朋友的心思。

楊小飛大學畢業后,回到父親的驢肉火燒店。他們在二樓有一廳一臥,里面一個外面一個,睡得也不擠。他在大學的時候,每次放假回來,都是這么睡的。白天他就在店里幫父親賣驢肉火燒,程序他都熟悉,鹵料的配方,他上高中的時候就知道了。他在店里幫忙的時候,父親舒展開臉上的皺紋,給大家介紹,楊小飛,我兒子,大學生,放假了,回來幫忙。他總覺得,父親沒有了母親,自己是他的唯一,只要看見他,就是父親最幸福的時刻。

可是畢業后,他一出現在店里,站著要被說偷懶,干活要被說干得不好,吃口肉被說嘴饞,不吃又說吃得挑。晚上睡覺被從臥室床上趕到客廳的沙發,還總被說占地方。總之,父親就是催他快點找到工作。

楊小飛無奈地說,爸,我學的專業不好找工作。你要不讓我在店里幫忙,我就回農村老家種地去。

老楊說,那我供你上學干啥?不管是種地還是賣驢肉火燒,攏了個子就能干,上學花的錢,都夠再開一家店了。

楊小飛說,不管干什么,都是就業啊。

老楊說,我賣驢肉火燒賺錢,供兒子上大學,他畢業了再賣驢肉火燒賺錢?這跟放羊賣錢娶媳婦,生了兒子還放羊這種段子有區別嗎?你長點志氣,給爸爭點臉吧。我們兩個,總不能在一個圈子里轉,轉來轉去,還是驢肉火燒圈。

楊小飛六歲的時候,母親跟著村里的人出去打工,回來就給兒子講長滿高樓的城市,玻璃幕墻比天空還要漂亮,夜晚比白天還要燦爛,到處都是人,想買什么東西都有,想不到的東西也有,幾輩子也買不起的東西也有。城里人不用在太陽下鋤地、打農藥、收莊稼,他們的皮膚白凈而漂亮,不像老楊那樣曬成黑炭,看一眼就跟地里的牛糞一樣。他們每個月都能領到工資,一個月的工資就能買幾架子車麥子,他們從來不會為吃喝發愁,整天變著花樣享受。母親輕輕講著,全然不顧楊小飛骨碌轉的眼睛,只想出去玩。楊小飛怎么也想不到,母親出去了兩年后,再也不回來了。他長大后見過很多離婚的人,為了一些自的,把年幼的孩子推出來作為工具。他在這點上很感謝父母,他們當年鬧得那么兇,他卻對這些事一無所知。

父母離婚后,父親賭氣也去了城市,還好他開始上初中的時候,父親也把他帶了過來。

楊小飛到城市的第一天,看著城市林立的高樓,一陣陣頭暈目眩。他緊跟著父親,生怕自己也會和母親一樣迷失在城市的高樓中,這樣他就會弄丟自己。一直到他上大學前,他都會有這種感覺,生怕一不小心,會把自己丟在城市里。

有一次,楊小飛和兩個同學一起出去玩。他們說著走著,慢慢和他拉開了距離。學校離他很近,他完全可以返身回校,那里還有一大堆作業等著他。可他卻沒來由地追了上去。這兩個并不是他十分要好的同學,楊小飛仍然不想被他們丟棄。他努力追趕著兩個同學,跟著他們來到了一個陰暗的胡同,兩間破舊的老房子,一個老太太在屋子里糊著紙盒子。看他追來了,兩個同學領著他一起進了屋子。其中一個同學喊了一聲,奶奶。老太太高興地喊他們坐下,他們沒有坐下,站在那兒說了幾句就離開了。這并沒有什么讓他值得激動的地方,他卻為了跟上兩個同學的步伐而覺得激動。這是高中時候的事,短短的幾年,他都忘了兩個同學的名字,卻總能想起,當時追上了他們

楊小飛長大后,從外公外婆那里,斷續知道些母親的信息。這些消息以前是瞞著楊小飛的,他就覺得雖然父親大度,每年都讓他來探望外公外婆,但在外公外婆那里,自己已經被拋棄了。

母親跟父親離婚前,就跟了一個在城市里上班的男人。他們結婚后,男人下崗了,租了攤位賣衣服,最初還欠了一屁股債。后來稍微緩過來點勁兒,一個年輕的小姑娘一口一個“哥”,兩個人天天眉來眼去,被母親用雷霆手段給分開了,她很勇敢地保住了自己的家庭

楊小飛知道后,小心翼翼地告訴父親。父親卻說,我早知道了,她以前圖他商品糧,現在呢,不也跟我一樣,做個小生意。父親一臉輕蔑地笑,讓楊小飛覺得,父親像個勝利者。

楊小飛考上大學后,母親還托外婆交給他一筆錢,說想要見見他。楊小飛瞞著老楊,拒絕了錢,也拒絕了見面。

不就是不想種地?不就是覺得城里人會打扮長得好看?楊小飛不認為母親得到了什么樣的愛情,把她等同于好吃懶做、愛慕虛榮。他不想見母親,但他很想念她。他甚至還夢到母親回來,站在店門口,父親不搭理她,只管數著錢,數一擦放進抽屜里,又數一放進抽屜里。這樣的夢還不止出現一次,只是每次都是在驢肉火燒店,卻從來沒有回到過他們的村子。

楊小飛大學時代經常聽到同學們說,將來要如何如何。他站在學校的樓頂上,眼前是大片的空地和低矮的民房,與他的老家并沒有什么區別。他也習慣了這樣,農村跟城市,不過是住在這里和住在那里的區別。楊小飛懷念農村的天寬地廣,但是回去住一段時間還可以,要是一直生活在那里,不說各種生活習慣無法適應,就連對未來,他也不知道能做什么。

在城市里又能做什么呢?找工作、掙工資、攢錢娶老婆,生下來的孩子不也還是找工作掙工資、攢錢娶老婆?這跟父親眼里的循環又有什么不一樣嗎?這也是楊小飛苦惱的地方。他在店里轉來轉去,父親也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他們在轉來轉去間發現,他們的店是不動的。不僅父親厭煩了楊小飛在身邊轉,楊小飛也厭煩了父親在身邊轉。

老楊說,看你切的肉,一刀下去都成了碎片,客戶還以為都是碎肉呢,怎么賣?

楊小飛說,夾火燒的時候,不都得剁碎了,直接切碎不是更好?

老楊說,剁碎要當著客戶的面剁碎,這是我的經驗。看看你,什么都干不好,門口的那堆垃圾到現在也沒有倒,你放在哪里不行,一堆垃圾在門口,誰都以為店里臟。

楊小飛說,我剛準備倒垃圾,你就讓我來切肉,兩把刀,你用那把鋒利的,你著讓我用這把,連刃都沒有了,我切肉都是用力氣硬著刺下來的,肉能不碎?你就是看我不順眼。

老楊說,我就是看你不順眼,又咋了?

楊小飛這次也來了脾氣,把刀往案板上一扔,上樓睡覺去了。反正老楊也不給他開工資,他是義務幫忙的。再想想又心有不安,父親掙的錢都給了自己,還有臉要工資嗎?他這么想想在樓上躺著,就覺得床上都是刺。自己揉揉臉,想要換個笑臉下去,緩和跟父親的緊張。卻在這個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床鋪還半躺在太陽的光線里,楊小飛為這樣的強光皺起了眉頭,看著陌生的號碼,不知道是不是投出去的簡歷有了回音,忙不迭接通,以輕松而平緩的聲音說,你好。

電話那邊,傳來一個有些顫抖的聲音,是小飛嗎?

是我,你哪位?

我,我是你媽。這一句話如父親用的切肉刀,鋒利,切出薄片驢肉,毫不費力。楊小飛覺得那把刀就在自己的心里,一下又一下切過,沒有痛苦,也沒有情緒,但自己的心四分五裂了。他冷冷地說,不好意思,我不認識你。他說著掛斷了電話。快步下樓,先倒掉了店門口的垃圾,然后小心地站到父親身邊,說,爸,我來切吧,你教我。

老楊一臉是笑,抬頭對著面前等待的顧客說,哎呀,讓兒子練練手,這都要去上班的人了,學個手藝,將來做飯好吃。楊小飛抬頭看去,發現那個顧客是對面賣衣服的小紅。小紅笑著說,哎呀,小飛哥,你可得給我多切點肉。

楊小飛說,那是一定的。他說著,右手接過父親的切肉刀,左手扶著肉,以為一刀下去,也會薄片飛出。只是他在切肉的時候,又想到了那個電話,身子便似空虛了一般,手下的肉也滑不溜地動了一下,從他的左手下脫出,切肉刀便落在了他的中指上。還好用力不猛,只是切破了。小紅對著流出的鮮血驚叫出來,小飛哥!老楊急忙拉起兒子的手,用自己脖子上的毛巾捂了上去,大聲斥責道,魂都跑哪去了?

晚上的時候,楊小飛小聲地把母親打電話的事情說了出來。沒想到老楊倒是干脆,直接笑了一聲,說,她是你媽,她要見你,你就見吧。

老楊的驢肉火燒店開得比老牛家的早。那時候這條街上就他一家,狹長的街道里,他家黑底金字的招牌,仿佛閃著光一樣。老楊也經歷過門口排著長隊的場面,雖然那時候因為切肉總覺得胳膊酸痛,手腕有時候累得都抬不起來,但走在街道上,他卻是腰板挺直,覺得自己的身軀讓街道兩邊的店鋪都顯得渺小了。

兒子大學快畢業的時候,老牛家在街尾開了一家驢肉火燒店。幸虧兒子已經要畢業了,要不然,兒子上大學的錢都不知道哪里來。生意就是這樣,一家生意好,很快遍地是同行。老楊家的驢肉火燒店生意好了十幾年才又開了一家,已經得益于景區的保護措施了,要不是景區街道小吃店的準入門檻高,早都不是只開一個老牛家驢肉火燒店的事了。開業那天,老楊遠遠看過去,他家門前圍了很多人,心中不由埋怨這該死的景區。很多景區已經到處宣傳開來,又是增加燈光秀,又是增加表演秀,再不濟也搞個套餐把門票壓低了。而這個景區,只管漲門票,景區附近不好停車的問題十幾年了,不僅沒解決,反倒更嚴重。本來節假日擁堵、平日里客流不斷的景區,漸漸被人厭倦了,節假日也恢復不到從前平日里的客流。

景區附近的生意一落千丈,不斷有人關門。街尾那個店面,離景區正門遠,位置不好,空了好久都沒人租,這就很隨便地租給了老牛家賣驢肉火燒,全不管老楊每年出著高租金。老楊當然也是無可奈何的,自己要是退租,去別處又得重新開始。哪里到最后還不都是這個樣子?自己是老店,客戶有積累,生意總要好過老牛家。

誰知道老牛家不斷做活動,節假日做促銷,平日里做清倉,今天一群帥哥美女站在店門口又扭又跳地拉人,明天就端著驢肉滿大街請人試吃,老楊算算成本,知道這種賠本賺吆喝的事,他做不了多長時間。這樣的舉動,也是老楊不屑于做的,他已經習慣了別人排隊到自己家搶著買。老牛家的活動確實沒做多長時間,生意卻從此好了起來。老楊家門口的長隊就挪到了老牛家。他也就是那個時候讓兒子去買老牛家的驢肉火燒。但在那個時候,他的生意雖然沒有以前好了,也還是能過得去的。兒子離開家后,和他打電話,也不斷問起生意怎么樣。老楊總是那一句,很好啊,你好好在外面干,這點小生意不用你操心。

誰知道生意一旦開始不好,就會越來越不好。發展到現在甚至一天賣不夠店租錢。老楊想離老牛家遠一點,選了好幾個地方,也有幾個合適的位置,他最后還是決定把生意留在這條街。他已經把農村的老家丟掉了,他的家在哪里?他費了很大勁,才把幾子弄到身邊上學。大學畢業后如果在這里結婚,有了孩子后,這里就是他家了。兒子也帶到城里后,老楊一度覺得自己是城里人。那個時候的老楊,還不愿意做一個四處挪地方的城里人。他想起在自己的村子里,祖祖輩輩,又有幾個挪地方的?哪能因為生意不好,就搬走了呢?他在心里也知道,搬走是正確的。老牛家的生意越做越大,人越雇越多,一群人掙起錢來,怎么也比自己一個人強。可他就是不愿意搬走。

老楊試著改進驢肉火燒的口感。兩家最初,都是買的冷凍餅坯。老楊開始自己做餅坯,當著客戶的面,現做現烤,混了油酥在爐子烤出來的味道,不是電餅鐺加熱的冷凍餅壞能比的。這一招很管用,不僅降低了成本,把老牛家的人也引來不少。老楊以為打敗了老牛家,結果老牛家也開始自己做餅壞,并且個頭還比他的大。他把餅也做得那么大的時候,門前已經開始冷清了。還好兩家都守著默契,保持一定的利潤。他們都明白,沒有利潤,誰都玩不了。

老楊這又找到了另一個辦法,用冷鮮肉。冷鮮肉連著用了幾天,還真就被大家發現出好來,雖然沒有上次餅坯的改進引流來得快,也總算是有起色了。他相信小戴說的,堅持下去,總會讓大家感覺到他的好處來。

老楊還是有擔心的,老牛會不會也用冷鮮肉,兩家提了成本,錢到最后都讓小戴賺了。他這么說小戴的時候,小戴“嘿嘿”一笑,說,叔,老牛家還沒有開始用冷鮮肉呢。

老楊打心里并不喜歡用冷鮮肉,尤其有一次他接了一塊驢屁股肉,帶著熱氣,鮮血淋漓。

老楊說,這不會是沒放血的肉吧?這么多血。

小戴說,怎么可能沒放血?沒放血的肉多腥啊。這是剛殺的,我這次一路過來跑得快,你摸摸,多新鮮。

老楊的手碰到了肉,感覺那塊肉還在顫抖,他的心臟也快速地跳動了幾下,手一軟,肉掉在了地上。小戴笑他,叔,你也是賣驢肉火燒的啊,瞧你嚇得。

老楊說,小娃們一天到晚跟大人開玩笑,我是沒接住,我會害怕一塊肉?

老楊臉上強笑著,壯著膽子,拿起了肉,放進水池里。小戴走后,他又等了一小會兒,再去摸那肉,還有些溫度,也還柔軟,但是已經沒有了顫抖,老楊這才放心地去切剁。

可是這樣的肉才好吃。老楊忍住心里的哆嗦,堅持用冷鮮肉,他要用品質把客戶吸引過來。

他從寒風呼嘯堅持到了春暖花開,生意還真是有了些起色,店里的人流也跟春回大地一樣,越來越多了,他一個人做餅壞、烤火燒、切肉、裝火燒,都忙不開了。

楊小飛在一個中午打電話來,打了好幾次,老楊也聽見了兩次,忙得都顧不上接,一直到過了飯點,店里不忙了,才回過去電話,興奮地告訴兒子,這個月又多掙了好幾千呢。

楊小飛說,好啊,爸,生意好了,你要忙不過來,我回去給你幫忙吧。我在公司當文員,一個月也就三四千塊,這邊花銷又大,我租了房子,連吃飯都緊張。這樣的生活質量,遠不如在家賣驢肉火燒,你不能為了面子,不讓我回家啊。

老楊說,你回來了,一天還是賣那么多驢肉火燒,你又少掙一份錢,爸還能干,我只要不倒下,你就別回來。

兒子說,爸,我在這邊有時候都擔心你,我回家了,能替替你。

老楊鼻子一酸,差點兒沒流出淚來。心想,這個兒子沒白養。老楊也想跟兒子在一起,他指揮著,兒子干著,搬面袋、盤面、切肉,這些都是體力活,一天忙下來,老楊都是硬撐下來的。感動著兒子的關心,老楊卻還是冷冷地說,都是從小處做起的,我賣驢肉火燒,不也是一刀一刀切出來的?總不能你進了公司,人家就讓你當經理?慢慢來,都是熬出來的。

老楊掛斷電話,還給楊小飛轉了兩千元,怕他在那邊吃不好。楊小飛拒收了。老楊拍給他看已經快賣光的鹵肉鍋,說,放心吧,咱家生意好著呢,你比不了富二代,爸也不讓你餓著。楊小飛收了錢,老楊的心里就又升起自豪感。看吧,這生意還是能養家的。

誰知老楊剛有了盼頭,幾天后小戴卻在送肉的時候告訴他,老牛家從明天開始準備用冷鮮肉了。

老楊說,你娃子給他出的主意吧?

小戴說,叔,天地良心,是別人告訴他的,絕對不是我。

老楊說,你要給他冷鮮肉,我就不用你的驢肉了,我另找一家。

小戴說,叔,我是做生意的啊,這又不是你買斷了,人家要,我得給啊。

老楊的用量還沒有老牛的大,不敢跟小戴談買斷的事。他知道,就是談,小戴也不會給他買斷,都是他的客戶,賣得越多他越高興。

楊小飛記憶里的母親,走在故鄉的草木間,坐在蟬鳴和蛙聲里,對自己溫柔,對農村狠絕。他曾無數次覺得,母親就算離開了農村,容貌、體態、生活條件,也不會有什么大的改變。父親和他,也是離開農村的人,那不依舊是他們兩個?

楊小飛不斷努力地勸解著自己,人嘛,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自由。雖然這個聲音很微弱,但他在去見母親的路上,還是能放下很多厭惡,保持面部表情的輕松。他乘坐地鐵,在城市中穿行很久,又換了高鐵,從一個城市來到另一個城市。路上經過很多農村,一閃而過的風景,又怎么分得清哪塊土地養育了什么。城市和城市的樓群并沒有太大的區別,能夠將兩個城市完全分清楚的,只有城市的名字。

楊小飛來到母親所在的城市,在燈光霓虹中并沒有陌生感,他年輕的臉很平淡地被閃爍照耀,燈光的顏色改變了他的面目。他拒絕了母親的接站,而在他拒絕之后,母親并沒有堅持,真的沒有來接他。他不認為是母親覺得他長大了,只是覺得這是一種冷淡。哪有母親會覺得兒子已經長大了?雖然他確實已經從一個兒童,成長為身強力壯的青年。

楊小飛帶著失落,在母親指定的地點,見到了她。也許是施了濃妝的緣故,母親的皮膚有著城里人的白皙,平整得沒有瑕疵。頭發染成了淡黃色,身材還是記憶中的纖瘦,面容卻變得不敢相認。楊小飛在精心打扮的母親面前,找不到任何覺得溫暖的地方。他淡淡地朝她點了點頭,喊了一聲,媽。

這是楊小飛心里壓了很久的稱呼,很自然地喊了出來。他并沒有覺得要用這個稱呼表示什么。母親顯然也很習慣他這個稱呼,平靜地說,小飛,跑這么遠,累吧?他們本就是母子,過多的客套反而顯得生疏。他們很熟悉地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母親點了孩子喜歡吃的炸雞、漢堡、飲料,楊小飛也很配合地說,好吃,我就喜歡吃這個。他其實已經吃膩了這個,更喜歡父親做的驢肉火燒,自己挑一些肥瘦相間的好肉,夾在火燒里,咬一口,冒油,混著肉,咽下去,浮起幸福感。他在一篇網絡文章上看到,吃肉的幸福被形容為母親的愛。當時他就搖頭,母親的愛怎么能用具體的食物來形容?母親不知道他的口味,他也懶得告訴她。他們在一起吃過飯,他拒絕了母親給的錢。他從她那遲疑的目光,以及拒絕談論現狀的神情,隱約覺得她過得不好。她是他的母親,也是一家里最早從農村來到城市里的人。楊小飛在心里還是希望她能過得很好。可是他們被城市間無數的變幻改變著,這不是誰能左右得了的事情。

他們在飯后說了再見,楊小飛也拒絕留下。他在離開前,問了一句,媽,還記得農村的樣子嗎?母親搖了搖頭,說,你也不要再回去了,在城里好好干。楊小飛點了點頭,搭乘了最后一班高鐵,離開了母親的城市。城市和城市之間,變得如此短暫,只像是出去散步一趟。以至于他回到了父親身邊,還沒有從剛才的溫馨場面里走出來。

老楊問,她找你做什么?楊小飛說,也就是見一見。老楊說,我以為她有通天的能耐,能給你找個好工作呢。楊小飛說,她給我錢,我拒絕了。老楊說,以后,她再給你錢,你就收著,我看她能給多少。楊小飛說,我不要,我以后也不想再見她了。老楊很高興地給兒子做了一頓晚飯。楊小飛真的餓了,都是熟悉的味道,吃了很多。吃完飯后,他說,爸,我要出去工作了。

深夜的街道,老楊家的一點燈光在渺茫的黑夜中,微弱而堅定。老楊端著酒杯的手顫抖了,深黃色的啤酒順著嘴角流到了胸前。他赤裸的胸膛起伏了幾下,說,你找到工作了?

楊小飛拿起了手機,劃出一條短信,舉到老楊跟前。老楊放下酒杯,拿起旁邊的毛巾擦了擦手,仔細看后說,這都半個月了,怎么才說?你這會兒去人家還要你嗎?楊小飛說,本來不想去,工資低,離家還遠,等了半個月,也沒有遇到更合適的,就決定還是去這個公司了。老楊說,離家遠不要緊,咱們本就不是這個城市的人,在哪個城市買了房子,就是哪個城市的人了。你在那里買了房子,結婚成家,爸也搬去那里做生意,咱們的家不就在那里了?

楊小飛從沒聽過老楊說過這樣的話,在他的印象里,老楊是不愿意挪動地方的。他說,爸,你沒把這里當家嗎?老楊笑了笑說,以前是這么想的,現在發現了,腿在身上長著,哪里舒服哪里去。楊小飛當然能覺出父親這是為了安慰自己。現實的問題是,他不能繼續留在父親身邊。這也是父親第一次跟他提起買房子的事,并且還鼓勵兒子,他再努力一下,至少可以幫楊小飛交個首付。

老楊在說這話的時候,充滿了自豪。他說,你看,爸從村里走出來,給你走出一條路,至少,在買房子的時候,我能幫你。你就是往回退,還有咱們的驢肉火燒店呢。老楊全然忘記了,他在昨天還提醒兒子,驢肉火燒店是自己的,不是他的。

楊小飛選擇這個工作也是極其無奈的,這是他唯一能找到的工作了。公司在另一個城市的新區,高聳的樓群像極了童年時候母親的描述。他穿著筆挺的西裝,雪白的襯衣領子襯映著楊小飛白凈的皮膚。他坐在干凈明亮的辦公室里,在電腦前整理材料。辦公室每人一個格子,一個辦公室坐了十幾個人,座位排列整齊,各自低頭忙著自己的事情。楊小飛忽然想到了一張圖片,那是送驢肉的小戴給他看的,他們的驢,用繩子整齊拴著,瞪著大眼睛,伸著腦袋,等著喂食。楊小飛搖頭苦笑,怎么能這樣想呢?驢喂大了是等著被殺,自己是要創造生活、改變生活的。雖然他的現狀,也就是被生活改變,他還是愿意給自己一點念想。

楊小飛不想再跟父親討要生活費,他覺得自己長大了,應該幫助父親改變他的現狀,而不是由父親來改變自己的現狀。于是他的現狀就變成衣著光鮮地站在奶茶店外,看一眼想喝的奶茶,想想要還的信用卡,轉頭回到公司,從飲水機接一杯水喝。他每個月偶爾和同事們聚聚,人家請過他,他要是不回請,也會覺得不好意思,并且會被孤立,活在人群里,總要跟上群的。楊小飛覺得自己跟人群之間,一直屬于努力追趕的狀態。在請客這件事情上,他很大方,總是要比同事請他的標準,稍微高上一點,這樣不至于虧欠別人。這要花掉工資中的一大筆,其余的錢幾乎都花在平日里必需的吃飽穿暖,就這樣,也僅僅是夠花。不過他知道,同事里還有很多人不夠花,每個月還信用卡的錢,都是從另一張卡上借出來的。

這樣的日子,就不要提買房結婚了,房子那么貴,攢夠錢買房,那是多么遙遠不可及的事情。想到買房需要的數字和現在收入間的距離,楊小飛一度覺得絕望。他給父親打了電話,想回去。他也確實還有留在父親身邊的想法,這是他的親人啊!在兩個城市間,雖然距離拉不斷親情,但是,最好的親情,不是陪伴嗎?

老楊還記得離了婚的那天,他腦袋昏昏沉沉地回到村子。村口的土地廟上,對聯雖然年年更換,卻都是同一個內容一一“土能生萬物,地可發千祥”,橫批是“春祈秋報”。不知道是村里哪代人傳下的對聯,就是在替老楊說出心里話,人勤地不懶,付出就有回報。他家的幾畝地,他換著花樣種,那年種了五畝西瓜,雖然半年的光景都在侍弄瓜田,但是一季收成算下來,進賬兩萬多元。他是附近村子公認的種地能手,地上的收入比別人都多。這也是那時候妻子出去打工,他堅決不跟著一起出去的原因。

老楊是這么想的,就是出去掙了一點兒,也還是得回來。城里的錢,都是掙一些回來補貼家用,要想富起來,還是得把地種好。媳婦跟別人好上后,他對比了一下這些年出去打工的人,才明白,不僅自己沒人家掙得多,到頭來,媳婦也沒有了。好多人都勸他不要離婚,要鬧到底。老楊被媳婦今天尋死覓活、明天又罵又打地給折騰累了,離了吧,離了心里清凈。

老楊在家睡了幾天,清楚地想明白了,要是沒有城里人的對比,自己在農村,是不會被別的小伙子給比下去的。他將兒子托付給父母,去河北找一個親戚,學做驢肉火燒。老楊覺得,他學會一個手藝,在城里做生意,還是比妻子那種目光短淺、只想著打工掙錢的人強。

老楊當時想著,各行干遍,不如賣飯。人活來活去,不還是活一口吃的。他一開始并沒想學習驢肉火燒,他想學習做別的小吃。仔細盤算了一下家里的親戚,只有這個親戚最賺錢。他跟親戚學習了一個月,剛好聽人說一個景區的商業街在招商,就把家里所有的積蓄全拿出來,來到這里,開了這家店。開店時,親戚給了他一個電話號碼,說要是本地驢肉不好買,就打這個電話。他開店后,照著電話打,小戴就來送肉了,還順帶給他介紹了送調料的、送面的、送面坯的。他們相互之間都有聯系,互相照顧著生意。老楊也很省心地就在這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把開店需要的東西都備齊了。

小戴說,老楊第一次打的那個電話是他老板的,幾十年都沒有換過,這個生意還轉過一次手,上個老板光這個號碼賣給現在的老板,就賣了二十萬。老楊最初是不能理解的,不就是手機號碼嗎?換一個不用花一分錢。做了半年生意他就明白了,這轉讓的不是號碼,是客戶資源。生意人,凡是有用的東西,都是要用錢來衡量的,這種轉讓,也是正常。

老楊賣了好幾年驢肉火燒,送肉的一直是小戴。小戴的車上經常放著一個文件夾,里面屠宰證、排污證、動物檢疫許可證等好幾個證件,這些證件他要經常給客戶看,也會有相關單位攔車檢查,他的這些證件都能過關,這就說明小戴送的肉是符合要求的。

可是老楊不知道小戴他們的廠子在哪里,他問了幾次,小戴避而不答。老楊也就不好再問,做生意嘛,各有各的秘密不能告訴別人。

有次過年的時候,老楊給教他做驢肉火燒的親戚寄去了幾箱特產,感謝他的幫助。親戚收到后,高興地回了電話,表示感謝。他們聊天的時候,老楊隨口說了一句,看著生意做得挺大,不知道這個廠子有多大,在哪里?

親戚說,這事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你要知道了,這輩子都不賣驢肉火燒了。你不知道殺驢有多狠,在那個廠工作的人,走親串友,從來也不說自己是殺驢的。在屠宰線上,生命根本不是生命啊。

老楊聽得心里一哆嗦。老楊喜歡吃肉,兩天不吃肉,再好的飯菜,也會覺得索然無味。他卻是個連只雞都不敢殺的人,就是去菜市場買現宰現殺的活雞,也是挑好后,遠遠站著,等賣雞的收拾好了再過去拿。

小紅的店里有次出現了一只老鼠,幾個女孩子嚇得吱哇亂叫。老楊聽到后,拿了根長棍去幫忙,那只拳頭大小的老鼠在老楊剛到服裝店門口時迎頭跑出來,老楊揮起長棍,狠狠砸在它的身上,那團毛茸茸的東西在地上掙扎了幾下,就不動了。

小紅喊,叔,你把它扔掉吧,我們看見害怕。

老楊說,好。他嘴里說著,也不敢上前去。剛好看見旁邊有個清潔工,他喊道,老哥,用一下你的鐵鍬。清潔工大踏步過來,鏟走了死老鼠,才掩蓋住了老楊的尷尬。那天之后,老楊連續好幾天走路都覺得腿軟,生怕自己不小心在店里踩上老鼠。還好他的店里一直沒有這種東西。

老楊用冷凍肉做驢肉火燒的時候,小紅半個月左右吃一次。老楊用了冷鮮肉后,小紅一星期左右吃一次。小戴來送肉的時候,小紅坐在店里都能看得到。有一次她還捂著鼻子出來看,看見肉在冷凍車廂里堆著,就問,那個送肉的,這些驢都是你殺的嗎?

小戴說,是啊,就是我殺的。

小紅說,你長得那么帥,怎么這么殘忍啊?

小戴說,我是為了你能吃上肉啊,要不,你堅持一下,以后別吃肉了。

小紅說,不吃就不吃。

小紅當然不會受小戴這句話的影響,她該來買驢肉火燒還是會來買,買的時候捎帶問老楊,叔,送肉的那個小伙子是個屠夫?

老楊說,吃肉的不殺,賣肉的不殺,送肉的也不殺,我覺得殺驢的那個還不一定吃肉。

小紅高興地說,叔,今天在你這兒學了句高深莫測的話。

按說小紅是老楊的老顧客,在小戴給老牛家也送了冷鮮肉后,老楊有一次看見小紅從老牛家掂了好幾個驢肉火燒回來了,然后好幾次,都是從老牛家買的。這讓老楊很失落。尤其老楊心里還有個小算盤,總打算著把小紅介紹給兒子。他們已經互相認識,兒子現在又找到了工作,合適的時候,他打算給小紅提一下。所以小紅來與不來,對老楊最重要。

小戴來送肉,老楊問他,老牛家到底有什么好?連我們對面的老顧客都被他挖走了。

小戴說,叔,還是那句話啊,財運啊,城東邊也有兩家賣驢肉火燒的,也是從我這里接的肉,兩家生意離得近,一家賣急眼了,還便宜兩塊,結果最后還是他關門了。你這沒事啊,只是稍微比他家差點啊,努努力,多做活動,生意就過來了。對了,你說對門的誰啊?小紅?

老楊說,對,你知道她叫小紅?

小戴神秘一笑,露出了潔白牙齒,說,我給她說,叫她上你這里買。

老楊吃驚地看了小戴一眼,這才想起,最近這一段時間,小戴來他這里送肉,身上那件藍色的大褂子,都不沾一點血腥。原來是為了讓自己干凈。老楊甚至還在心里嘀咕一句,穿得再干凈,也是一個搬肉的。轉念一想,自己不能歧視這個職業,都是為了生活啊。

老楊是上午跟小戴說的這事,中午時候,小紅就來買驢肉火燒了。年紀大了,早都不相信會有這么多巧合,心里明白肯定是小戴跟小紅說什么了,這讓老楊有種被施舍的感覺,心里又發空,像失去了什么,又難過,像堵住了什么。他還是一臉帶笑地說,最近送肉的小戴啊,不知道是不是有女朋友了,臉上都是笑,以前拿條驢腿下來,用兩只手往下挪,最近直接一手就給我拎下來了。

小紅說,說不定他就是有女朋友了,唉,跟小戴一比,我們店里都是窮人了,這個死屠夫,還很有錢呢。

老楊說,小伙子人勤快,嘴甜,干一個活能一直干到底,很可靠的人,就是沒上過大學,吃點虧。

小紅說,叔啊,你不懂,上了大學,找工作拉不下臉,可沒有戴屠夫舍得下力氣,也沒有他掙得多。只要人好,能靠得住,能掙到錢,就是能過日子的人,管他什么學歷呢。

老楊聽出來了小紅的意思。自己家沒錢,兒子根本不在小紅的考慮范圍內。他有點恨自己生意好的時候,舍不得雇人,舍不得把生意擴大,掙的錢都變成了吃喝,變成了兒子上學的費用。現在面對老牛家團隊式的操作,他幾乎無力抗爭。換肉的辦法又宣告失敗,看著整日里剩下的肉,他絕望了。他說兒子的退路是驢肉火燒店,自己現在把他的退路都給斷了。

老楊也是有退路的,回老家種地去。可是在城市里做生意多年,就這樣回去了?他還要給兒子在城里準備房子,準備結婚的費用,現在的狀況,別說給兒子準備這些,就是自己的一日三餐都要成問題。他實在忍不住了,還是把這些難處說給了教自己做驢肉火燒的那個親戚,他可是老家有房,城里也有房,兩個兒子還一人一套房。在老楊眼里,這個親戚是有主意的人,總能把自己的生意做得興隆。

親戚聽完老楊的難處,聲音都帶著顫了。親戚說,老表啊,你這個年紀,就是要遇到這些事的。現在的事情是,你能有的,人家都有,你沒有的,人家也有,這生意難做啊。實在不行,你就祭一下店吧,我最初做生意的時候,也是冷冷清清的,就是祭了店,才好起來的,都說新飯店老藥鋪是最好做生意的,你看我,老飯店了,在這里做了幾十年了,一直都很好。

老楊說,祭店?

親戚說,對,生意是衣食父母啊,祭一下吧。你自己買驢,自己在店門口殺,讓別人看到你店里的驢肉是正經的,是新鮮的,生意就會好起來,一頭不行,多殺幾頭,生意一定能起來。自己殺驢,也能降成本,好賣得很。成本低了,你賣的時候就敢壓價,買一送一你都敢做,連做一段時間,就把你們街尾那家的生意拖垮了。

老楊說,這,這,這也確實是個主意。老楊想,小戴一個送肉的,都能攢下結婚的錢,自己要是開始殺驢了,賣驢肉、驢皮、驢雜、驢寶,肯定能賺更多的錢,說不定都會嫌棄驢肉火燒賺得少了。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兒子結婚成家,自己抱著孫子,哎呀,這一輩子,年輕時候想這想那,到老了,不就圖個這嗎?什么都是帶不來又帶不走的,什么都是留不住的,能夠過上幾天舒坦日子就行了。

老楊也知道自己不敢殺,這個想法在心里拖了好幾天。正是飯點兒,看著自己家空蕩蕩的門口,老楊走出了店,街尾老牛家門口有七八個人,很講規矩地排成一條直線,有人在低頭翻看手機,有人伸頭看向店內。街上的太陽火辣辣的,地皮都變成了白色,他們好像不在乎太陽的炙烤,惹得老楊狠狠地罵了一句,這群傻子!罵完就跑回店里,端起布滿油污的水杯,一仰脖喝光一杯水,下了決心。

楊小飛在公司里待了半年,發現身邊的同事在不停更換。他才知道,進這種公司的人,大都是騎驢找馬。領導層跟他們講驢換主人的故事,大意就是一個驢子覺得負擔重,要求上帝幫他換主人,換了幾次,一次比一次重,最后換給一個皮匠,連皮也得給剝了。不過他們也習慣了換人,因為工作入手的門檻低,他們更喜歡用便宜又聽話的新人。眼看漲工資無望,爭取上進吧,就連一個部門的中層領導,也是公司空降下來的。能在公司里蒸蒸日上的人,要么是關系特別硬,要么是學歷背景特別牛,總之,都是能給公司帶來效益的人。

楊小飛也理解公司,自己這種人,也就是在公司干點雜活,掙點糊口錢。不能為公司帶來效益,憑什么給自己晉升,給自己漲工資?他干了半年后,跟著一個同事跳槽到了另外一個公司。依舊是同樣的狀況,只不過是換了工作的地方,換了不同的工作罷了。雖然工資高出來三百元,喝奶茶能喝一個月,用來辦買房結婚這樣的人生大事,這些錢,顯得那么無力。

他在店里的時候,聽父親提起過對面的小紅,他對她也有點那個意思。那么溫柔能干又漂亮的女孩子,楊小飛怎么能不喜歡?最重要的是,他在家的時候,小紅總是來門口,有事沒事找他聊幾句,那種感覺,怎能不讓他想入非非?他上班后,也總是在微信和小紅聊自己的現狀,小紅也總是很開心地聽他說,然后分享自己的現狀。她從沒有告訴過他,她喜歡上了小戴。聽到父親說小紅和送驢肉的小戴談了朋友,楊小飛頓覺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他覺得自己在一個層面之下,這個層面的隔斷是水泥鋼筋所鑄,無可突破,但是送驢肉的小戴,又怎么會比自己強呢?

楊小飛不甘心地給小紅發消息:“你是不是和小戴談戀愛了?”楊小飛心里還存在著幻想,等著小紅說出小戴的種種不好,以證明自己沒有和他在一起。豈料馬上就收到了小紅的回復:“是的,小飛哥,我們準備結婚了。”

楊小飛:“弱弱地問一句,他是怎么把你騙到手的?”

小紅:“他啊,他家是城里的拆遷戶啊,三套房子,外加一顆勤勞善良對我百依百順的心。

楊小飛:“唉,人家是命好,生的是地方。”

小紅:“這是沒辦法的事。誰讓都是農村人來城里搶人家的地方呢,要是城市人都去農村找工作,我們也能當拆遷戶。誰在老家還不是寬宅大院的?”

楊小飛:“那你是因為他的家庭,有你需要的條件?”

小紅:“屁,這樣的條件又不是他一個人有,比他更好的還多著呢,我們在一起,是因為,我愛他。”

楊小飛只能在手機屏幕上回出一串羨慕的符號。這確實是一個女孩子無法拒絕的理由。而小紅更是直接說:“小飛哥,我是從農村來的啊,不比你,你們在城里已經有生意了,你出去工作,只是為了生活,我工作,是為了生存啊。”

楊小飛:“妹子,我工作也是為了生存,吃不飽穿不暖啊。”

小紅:“那你還跑那么遠?你老實在家,把你們的生意做好做大不比什么都強?你也算是個城里人了,怎么都比我好過的。”

楊小飛深知再繼續辯解,就會陷入誰比誰更窮的告白。他一個男生,不好意思跟一個女孩子玩這種游戲。他匆匆結束談話,在林立的高樓中一陣奔走,然后在一個過街天橋上站定,看著下面洪水一般的車流直沖過去,奔向目不能及的遠方,反省自己不該陷入這種無聊的苦悶。是啊,他們本來就沒有開始,何必悲傷失去?他應該感謝小紅,給他的人生指出另一條道路,他完全可以在父親現有的基礎上,把生意做好做大,自己當老板。

楊小飛又給父親打了電話,說了自己打算回去經營驢肉火燒店的想法。這次父親沒有瞞他,直接說了店里的經營狀況,說自已都打算卷鋪蓋回農村種地去,問他要不要跟著一起回去。

楊小飛說,爸,我回去的話,你覺得地里那攤活我能干得了嗎?我也不怕下力氣,關鍵耕種收藏,我都不會,拖拉機在我眼里都跟古董一樣了,我回去種地,恐怕真的會餓死。

老楊說,那你就別起辭職的心思,好好干,總會有出頭那天的。

楊小飛說,爸,你做驢肉火燒店是為了掙點錢,我為什么不能把驢肉火燒店當事業來做呢?這是我熟悉的生意,我又愿意接著您打下的基礎往前走,這是多好的事情啊,您不能再為了自己的面子不同意。再說,我要是在這上面做出來成績了,您也不是沒面子啊?有個當老板的兒子不比有個打工的兒子好?

楊小飛一通話說完,聽不到父親在那邊的回應,心知已經打動了他。故意說,爸,喂,爸,你怎么不說話?他這么喊了幾聲,才聽到老楊說,你先不要辭職,最近我也聽到了一個好主意,我先試試這招靈不靈。接著就說了要殺驢的前因后果。

楊小飛小的時候,見過村里的石頭大碾盤,斜躺在地上,他和小伙伴們跳上跳下,覺得就是一個玩具。爺爺跟他說過,那時候村子里都養有驢,蒙著眼,就在這個碾盤上磨面吃。楊小飛還在上小學的時候,碾盤就找不到了。聽說有人收購走了,說要擺在博物館里。楊小飛有次出去旅游,還真在一個景區見到了擺放的大碾盤,游客圍觀著看,上面還立有牌子,寫著碾盤的用處。沒有楊小飛小時候玩耍過的那個碾盤大。

到了城里上學后,楊小飛沒少吃驢肉火燒。楊小飛沒有見過驢,驢子對他來說,就是一塊一塊的肉。想到“卸磨殺驢”四個字,被時代淘汰的驢子,就是因為能被殺,才能夠一直存在吧。畢竟從古到今,驢都是被人主宰的動物。哎呀,楊小飛又想到了自己,竟有種物傷其類的感覺。畢竟那只是毫無根據的傷感,短暫思緒放飛之后,他還是回到了現實,聽到父親說要買驢來殺,楊小飛問了好幾個人,都沒打聽出來哪里有養驢的,哪怕是一頭,都沒有。最后還是在網上搜了出來,離驢肉火燒店百十里的地方,有個養驢場,上面還有電話。楊小飛照著電話打過去,還真打通了。

他詢問了價錢,廠主報出來一個讓他嚇一跳的數目。楊小飛說,毛重不應該比凈重便宜嗎?你這還沒殺的驢都比送上門的驢肉貴?場主問了他是干什么用的,聽說是做驢肉火燒用的,哈哈一笑說,做這個用的都是雜毛驢的肉,有的甚至是國外進口過來的冷凍肉。我這是三粉驢,驢長得漂亮,喂養的時間長,出肉率高,肉質細,口感好,都是出口用了,你做驢肉火燒,還是賣那種雜毛驢吧,要不然你沒利潤。

場主說完,不等楊小飛商量價錢,就把電話掛了,一副懶得廢話的樣子。楊小飛這會兒才明白,驢的品種不一樣,吃他的人身份地位都不一樣,都是被吃,還要分個高低貴賤。他掛斷電話,忍不住心生絕望,看這是什么樣的市場啊,卻又是他無法改變的。

楊小飛在網上又搜了幾家養驢場,都在外省,打電話過去,是驢肉店常用的普通驢,一問只要一頭驢子,直接說,你自己過來吧,就是量大,也是自己來拉,何況你量這么少。雖然楊小飛也說以后生意大了,會大批量要,奈何人家根本不管以后,只管這單。他無奈地打電話給老楊,匯報了這些情況。老楊說,肯定是這樣啊,你沒聽過“直腸子驢”這個說法?楊小飛說,沒聽過。老楊說,牛羊那樣的反芻動物,胃里可以存些食物,能經得起長途運輸。驢是直腸子,吃了就拉,一會兒一吃,路上沒法喂食,到地方不是餓死,就是重量減少。專業的驢販子有他們的辦法,要么有工具邊走邊喂,要么短途運輸,喂好再走。

楊小飛說,難怪,人都說直腸子驢不好交 朋友,原來消化系統都跟別人不一樣。

老楊說,是啊,成本太高,對咱們這樣的小散戶來說,太貴了啊。

楊小飛說,那就別殺驢了,什么祭店啊,本來就是封建迷信,我才不信這個呢。要是祭啊拜啊管用,人都不用奮斗,天天燒香就行了。我們想辦法做好營銷,一樣能達到這個效果的。

老楊說,這會兒能讓生意好起來的辦法,我就只有這一個啊。照你說的營銷模式,殺驢不就是最好的營銷嗎?

楊小飛說,你拉著一頭驢在街上殺,你就不怕有人查你有沒有屠宰證?你就不怕血流到街上了城管找你?這鎪主意到處是漏洞。

老楊說,這也還真是個事。我還是找小戴問問,他們專業干這個的,肯定有辦法。兒子,行,現在想事情,比老子想得周全了。

楊小飛得到了父親的夸獎,放下電話的時候,身上都是力氣。他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里,想著即將加入父親的生意,還要去改變他的生意,腦海中便奔騰了很多做大做強的想法,久久難以入睡。

老楊跟兒子說了想法,也是最后一次逼自己下定決心。兒子尋找驢源和他商量的時候,他忽然發現,這是這么多年來他們話題最多的時候,打電話可以聊半個小時,就為商量在哪里買驢合適。

最后,老楊還是找了小戴。他也在這個時候發現,做了這么多年生意,他更像是給小戴打工的人。當然,小戴也是打工人。他告訴小戴需要幫忙買頭活驢的時候,并沒有告訴他自己買驢遇到的困難。他怕小戴會覺得,自己是在試圖擺脫他們的供應鏈條。

小戴說,叔,我們有活驢,不向外賣,我勸你也別這么干。

老楊說,娃啊,叔想把生意做大,現在這種情況,不走這條路,我現狀都難維持,這事啊,算是叔求到你跟前了。我在你這兒接肉,多少年了,你說什么價錢,我就什么價錢,沒有跟你賴過賬,你哪次來,我都是笑臉迎著你,我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你還是毛頭小伙子,聽你說話聲音都還沒變過來,我都信得過你接你的肉,你現在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馬上成家立業了,這么多年的交情,算是叔求到你跟前了,這個忙你都不幫?

小戴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奈地說,叔,你讓我回去跟老板商量一下。

老楊說,行,我等你話,別讓叔失望啊。

小戴走后,老楊又開始擔心一個問題,自己生意做好了,那老牛會不會也學他這樣?老是這樣你追我趕地卷起來,什么時候是個頭啊?

小戴第二天就給老楊回了電話,說,叔,老板才從河北販回來一批驢,你可以來挑一頭好看的,在這邊過了秤后,自己帶回去殺,我們能提供驢的相關證明,別的事情我們管不了,你得自己來。

老楊說,幫忙幫到底啊,我是想著多年老交情了,才在你家買活驢,要不然我在哪買不到,還用跑你家?你給我的價錢也不低。

小戴說,叔,真的,我只能幫你到這了啊。

老楊說,店里就我一個人,我也走不開,我也不去挑驢了,你幫我送過來吧

小戴說,叔,我真沒送過活驢。

老楊說,我給你加一百元錢的運費,就這么說定了啊,后天給我送過來,這個忙一定要幫,要不然我可生氣了。老楊強硬地說完,就掛斷了電話。他是客戶,客戶就是上帝,雖然是受制于他們供應鏈的上帝,也還是有拒絕的底氣。他不信小戴不幫他這個忙

他想找個幫忙的。這種活一般人還幫不了他,他就趁著早上驢肉火燒店還沒有開門,直接去菜市場賣豬肉的那里問,有沒有人愿意幫他。菜市場從頭問到尾,竟然沒有一個人愿意接這個活。有的說沒殺過驢,收拾不了,有的直接告訴老楊,豬羊雞養來就是殺的,殺驢殺牛殺狗這樣的活,是會遭報應的,他不干。

老楊從菜市場回去后,兒子打來電話,問他買到驢沒有。聽老楊說完,幾子說,爸,我回家吧。

老楊說,不行,你不能回來。

兒子說,我給你說過啊,在外面干活就是臨時工,驢肉火燒的生意才是咱們家活得好的根本啊。我請兩天假回去一趟,不影響這邊的工作,我過年都沒有回家,這眼看又過年了,我都想你了。

老楊說,不跟你說了,這事交給爸吧。

幾子說,我早晚要回去做這個生意的,我的決心已經下了,我這次一定得回去。兒子說完就掛斷了電話。老楊有些生氣,兒子竟然敢掛斷他的電話。但也有些寬慰,兒子的身高超過了他,也有了自己的想法。想到兒子就要回來主宰生意,老楊忽然咳了幾聲,想起來,自己已經六十歲了。村子里早幾天還打來電話,催他回去認證一下,說可以領養老保險了。錢數雖然不多,也是人生到了一個階段的標志,是他還有歸宿的標志。久已不回的村子,是不是自己的家?老楊想起了這個忽略了多年的問題。

老楊想回村里了。等生意好起來,兒子能順利接手,自己就回去。回去做什么呢?老楊也沒有想明白。種地這種事,在他現在看來,都是休閑娛樂了。自己還有充沛的體力,就這樣回去混吃等死?老楊也是不愿意。看來想歸想,到頭來,自己還是要在城里繼續做生意。兒子的事吧,老楊想起來還是嘆口氣,雖然覺得讓他回來做生意有違自己的初衷,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對于他們一家來說,不是無奈的辦法,而是一個更好生活的辦法。

兒子掛斷電話后,老楊開始了自己每天的忙碌。雖然顧客少,也還是得鹵肉,得做火燒,該做的程序一樣也沒有少。等到晚上快收攤的時候,看看剩了十多個做好的火燒,正在發愁。肉可以放冰箱里,明天再煮,稍微影響口感,還能賣,做好的火燒,明天再去烤,吃到嘴里,就沒有了面的焦香,只剩下干巴巴的皮了。

老楊抬頭向街道上望去,希望還能看到顧客,便宜點賣掉。

他看到了兒子,背著雙肩包,拖著行李箱,快步朝店里走過來。一街兩行都在這個時候陷入沉默,燈光專注地撲向他們家中的主角。他毫不遲疑的腳步,不單是因為鞋子的合腳,更是因為走在反復考慮后的方向。一年不見,兒子壯了很多,上嘴唇還特意留下了些胡楂兒,這個改變,老楊一眼就看到了。

裝成熟,老楊在心里想,還有很多苦頭等著你呢。兒子走近的時候,老楊藏起了幾個火燒,只在案板留下兩個熱乎的。他覺得兩個夠幾子吃了,他不想讓幾子看見自己生意差,火燒剩了這么多。

楊小飛跟父親說先不辭職,但是已經下定決心的事情,一直猶豫著不做,難道要等自己老了再去做?他到家后,吃了兩個火燒,喝了一瓶啤酒,然后說,爸,我辭職了。老楊嘆了口氣說,我也管不住你,隨便你吧,你覺得你能把生意撐起來?

楊小飛說,爸,我不光能撐起來,我還能把生意做大。你從來沒有想過宣傳,酒香還怕巷子深昵。

老楊說,我總不能上電視臺打廣告吧,那得多貴,把我賣了也不夠。

楊小飛笑了,說,爸,瞧你老土,那都是什么年代的宣傳方式了。咱們家那個電視壞了得有五年了吧,你在電視上打廣告,你自己都看不見。這事就交給我吧。現在的宣傳媒介很多,小紅書、抖音、朋友圈、微博、豆瓣、知乎,你都沒聽過吧?不過質量更得注意,要不然宣傳出去了,東西難吃,這種地方罵起來傳播得也快

老楊說,以后還是從小戴那接驢肉吧,等到你把生意做大了,跟他講講價錢就降低成本了。

楊小飛說,爸,你放心吧,我一定要做出來一個樣子。等到這個店做大了,我們還要去別處開分店,說不定哪天,我們就把分店開回老家了。

老楊開心起來,說,想得真多,你要真能把驢肉火燒店開回老家,我就去那邊當店長去。昨天夢見你爺爺在村口喊我呢。

提起去世多年的爺爺,楊小飛的心頭一熱,他也回到了一閃而過的童年。他這才知道,自己也并不是茫然而無過去,只是城市里紛亂的日子和一直向前的追尋,掩埋了他來時的路徑。他開始投入熱情重新裝修店面,去掉了“楊記驢肉火燒”的牌子,換成了“潮與求,楊記驢肉店”。他們家的經營定位,已經不僅限于驢肉火燒了,驢肉餃子、驢肉面、驢肉湯等多種菜品都被擺上菜單。還租下了隔壁的店面,增加了幾十個吃飯的位置。

老楊說,這店鋪太花哨了,哪像個吃飯的地方?還是以前的招牌好,路過看一眼,就知道是賣什么東西的。

楊小飛說,你說的是以前的客戶。你看看景區最近的一些變化,針對年輕人開發了很多項目,以后來旅游的,90后、00后占多數,我們就是要瞄準這個變化,走在老牛家的前面,也走在景區別的飯店前面。

其中肯定會遇到資金上的問題,楊小飛都沒有告訴父親缺錢了,而是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正如許多人在城市里掙到錢后,把錢帶回農村,是他們在城里掙錢的意義。楊小飛知道自己如果一直不接受她的錢,那她奔向城市所過的日子,也失去了很多意義。以前一直不接她的錢,楊小飛更多的是想讓母親難受。現在想開了,她雖然拋棄過自己,終究還是母親,而現在他也正需要這筆錢。

我一定會把錢還她的。他對老楊說。

你一定要把錢還給她。老楊說。

店面重新裝修好后,他們約了小戴送頭活驢。小戴答應的時候,還在勸。楊小飛說,你是不是怕我們搶了你們的生意?小戴說,小飛哥,不要誤會我的意思,你們既然鐵了心要這么做,那我就給你們送來一頭活驢。

那天,小戴把驢送到老楊店里的時候,半輪殘月還高掛天上,店里的燈光潑在街面上,閃著水波樣的冷光。

老楊和兒子幫著小戴,把驢子從帶鐵欄的車上趕下來。它灰黑色的毛像被人踩過的雜草,一片倒著,一片立著,身上的毛就這樣倒倒立立地蓋住了身子。它并沒有反抗,伸頭看了看老楊和他的兒子,滾圓的大眼睛眨了一下,就從車上跳了下來。它的脖子和嘴被結實的革帶捆著,牽引它的韁繩就系在這“籠頭”的下方,使勁一拉,它的腦袋就不能自己做主了。它也執拗地想望向別處,但被小戴手中的繩子緊拉著,只好順從地跟在小戴身后。

小戴將繩子交給老楊,說,叔,要不是給你送驢,我從來沒有起這么早過,小飛哥,也回來幫忙了?

楊小飛說,以后,我就是這里的老板了。

小戴笑了,說,到底是大學生,你看這一出手,店鋪就跟上潮流了。

驢子的呼吸很重,在越來越亮的晨光里,冒著白氣。楊小飛伸手摸了一下驢子的腦袋,它的腦袋歪了一下,伸出舌頭,舔了一下他的手。溫熱潮潤的感覺,楊小飛覺得很熟悉,卻又想不起這種感覺在哪里遇到過。心怦怦跳了幾下,有些不敢睜眼看驢。他強自鎮靜問,喂過了嗎?

小戴說,出來的時候喂過了,這會兒讓它喝點淡鹽水,能多出肉。

楊小飛去水龍頭上接了盆自來水,亮晶晶的水濺在他的臉上,沁入絲絲寒意。他接滿,放了一點鹽,端到門口,看著晨光中前蹄刨地的驢,水泥地在蹄下囀囀響。楊小飛把水又端了進去,拿出暖壺,加了些熱水,用手試了試溫度,才又端出來。驢子低下頭喝水,水盆里映出滿盆腦袋,它閉了一下眼睛,睜開,繼續喝。

小戴說,叔,廠里平時都不給驢子帶籠頭,為了給你送驢,我特意借的籠頭,還得還回去。

老楊說,好,那你等著我。

小戴說,你收好就行,我改天來拿,我得走了。

小戴走后,老楊取下脖子上的毛巾,將驢拴在店門口準備好的石頭上,轉身進屋去。

燈光和月光慢慢都消失了,東方滿布紅光,街道在紅光籠罩下,像換了一條街道。街上行人漸漸多了,看見老楊店門口拴著一頭驢,不斷有人過來問為什么在門口拴一頭驢。

街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東方的紅光越來越淡,太陽快要跳出來了。

老楊覺得時機已經到了。他收緊了驢的韁繩,松了松額頭處的籠頭,用紅布罩住了驢的腦袋。驢子牽拉著的尾巴晃了幾下,垂下了腦袋。楊小飛伸手去摁它的身子,它的尾巴往上揚了揚,輕輕碰到了他的臉。楊小飛觸電一樣跳開了。

這一瞬間,楊小飛突然從夢中驚醒了一樣,他奮力推開老楊,一把扯掉紅布。小驢的眼睛哀傷無助地望向他,居然微微點了下頭。楊小飛走近它,用手撫摸它脊背上的毛,堅硬的毛下它的身體在顫抖,楊小飛俯下身子在小驢的背上嗚咽起來。

老楊問,兒子,怎么了?

殺不得…不行咱們就回鄉種地去。

太陽全升起來了,陽光照得人有些刺眼。提前備好的重新開業花籃上印有“生意興隆”的絲帶映紅了父子倆的臉。

責任編輯: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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