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中國政治傳播實踐中,延續著抗戰時期朗誦詩基因的主旋律朗誦,始終承擔著國家記憶建構與社會共識凝聚的雙重使命。其以有聲語言為核心載體,以國家主題為創作旨歸,通過舞臺展演與媒介技術的協同,將國家意識轉化為有聲史詩,進而實現從個體情感到集體行動的政治動員。
隨著媒介化社會的深度發展,主旋律朗誦的敘事策略與功能范式正面臨挑戰:一方面,數字技術拓展了記憶書寫的時空邊界;另一方面,受眾的審美期待從被動接受轉為主動參與,這就要求主旋律敘事在宏大國家話語與微觀生命經驗之間建立起更具共情力的連接通道。在此背景下,本研究試圖回應以下兩個問題:一是主旋律朗誦如何通過藝術形態創新實現國家記憶的當代重構;二是其媒介動員如何從情感共鳴延伸至社會行動。這些問題關乎主旋律朗誦的藝術本體價值,也對探索新時代政治傳播的有效路徑具有現實意義。
一、主旋律朗誦對國家記憶的建構歷程
當代主旋律朗誦作為國家記憶建構的聲像化載體,始終與新中國的歷史進程同頻共振。從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政治宣教工具,到改革開放后的文化表現符號,再到新時代的藝術創新載體,主旋律朗誦逐漸成為植根于民族文化的重要表達方式,最終完成了從“政治話語”到“文化基因”的嬉變。
1.新中國成立初期的政治宣傳功能。新中國成立初期,主旋律朗誦主要服務于政治宣傳需要,通過語言藝術的程式化表演,展現國家記憶的權威性。1964年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東方紅》中的朗誦段落就是典型代表。作品以“災難深重的人民,你身上帶著沉重的鎖鏈,頭上壓著三座大山”為開端,通過朗誦者從“壓迫者”(舞臺高處)向“被壓迫者”(舞臺低處)發出控訴的空間差異隱喻彼時壓迫與反抗的階級對立,服務階級斗爭的意識形態需求,有效強化了人民群眾對新政權的認同。
2.改革開放后的情感轉型。改革開放后,主旋律朗誦的功能開始從政治宣傳擴展至情感凝聚。1983年春晚首次引入了朗誦形式,《每逢佳節倍思親》以臺灣同胞的視角抒發離散之痛、思鄉之情,巧妙地將兩岸統一的政治議題轉化為感人至深的親情話語,標志著家國主題的柔性表達。此節目開創了“去政治化”的表達策略,其影響一直延續至1997年春晚的朗誦節目《北京時間》。朗誦者面對舞臺中央直徑5米的機械鐘模型展開表演,以香港與北京實時時間為對白節點,將香港回歸這一重大歷史時刻具象化,讓國家統一的主題跨越時空,成為全球華人的共同記憶坐標。
3.21世紀以來的多元敘事。進入21世紀,隨著媒介技術革新與史學觀念轉型,主旋律朗誦通過重大歷史節點紀念、社會現實映射與創傷記憶關懷,既回應國家重大主題,又激活微觀生命經驗,構建起兼具歷史縱深與現實關懷的國家記憶表達體系。
其一,在重大歷史節點上,主旋律朗誦將史詩性與在場性相結合再現民族發展歷程。2009年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復興之路”大型音樂舞蹈史詩演出中的《山河祭》,朗誦者用角色表演取代程式化動作,以悲愴的基調回溯近代中國遭受的屈辱;《沉思與抉擇》注重從歷史經驗中提煉抉擇后的希望,使民族記憶成為凝聚共識、指向未來的精神資源。2021年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型情景史詩演出中的《強國力量》,通過“‘嫦娥’在‘北斗’引領下入住‘天宮’”“‘奮斗者’號漫步馬里亞納海溝”“C919大飛機翱翔萬米高空”等朗誦臺詞,將近年來的科技突破具象為民族自豪感的集體認同;節目《跨越》通過服裝造型重置了朗誦者的角色身份,以行業群像塑造謳歌了西電東輸、西氣東送等國家重大工程,讓朗誦劇場成為國家記憶標志性發展歷程中的紀念碑。
其二,主旋律朗誦關注社會現實中的凡人微光,將宏觀政策具象為個體生命的成長史。2007年央視春晚朗誦節目《心里話》由30位農民工子女合誦,節目以“我與別人比明天”的個體理想升騰出“磚瓦書寫歷史”的宏大命題,農民工群體的邊緣經驗被縫合進國家城市化進程的發展景觀中。2018年“我們的四十年”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文藝晚會中的《偉大的覺醒》,將工人、知識分子、企業家、“00后”等多種人物身份并置,通過普通人親歷改革的口述,強調“覺醒”不僅是國家層面的政策轉變,更是個體的思想解放與行動實踐,為集體記憶注入了血肉溫度。
其三,在應對重大公共事件時,主旋律朗誦以創傷記憶喚起集體共鳴,在救援敘事中彰顯民族力量,最終升華為充滿希望的未來愿景。2008年央視春晚朗誦節目《溫暖2008》以時間為符號,從“到處都是白雪”“萬里雪壓的受災城鄉”到“我們迎來了溫暖2008最美麗的春光”,將災難轉化為希望與重生,強調國家力量與人民團結不可戰勝,開創了主旋律朗誦“災難美學”的表達范式。在2020年總臺春晚抗疫朗誦《愛是橋梁》中,“我們給大家拜年!”“加油,武漢!”“加油,中國!”等臺詞,于質樸簡單中構筑起了“我們同在”的情感共同體,通過媒介儀式的共時性傳播,營造了“此時此刻”的情感共鳴;“同一個世界,同樣護佑健康”,更是與人類命運共同體話語結合,凸顯了中國的大國擔當。
70余年來,主旋律朗誦從單一的政治宣傳,逐步發展為融合國家敘事與個人體驗、歷史記憶與現實關懷的綜合性藝術形式。新媒體時代的到來,更使主旋律朗誦突破舞臺邊界,探尋更具包容性的記憶表達方式。
二、當代主旋律朗誦的表演轉向與數智嵌入
近年來,主旋律朗誦突破了傳統有聲語言的單一表達范式,通過情景表演與數字媒體技術融合,邁向了“聲、像、境”一體化的藝術范式,為國家記憶的現代表達開辟了新路徑。
1.朗誦表演的戲劇化拓展。盡管在2000年央視春晚《等待鐘聲》的朗誦中,濮存昕、張懿婧僅有簡潔的表演性互動,卻是主旋律朗誦在我國電視傳播史上從單一語言藝術過渡為綜合性表達的開創之舉。2011年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90周年“我們的旗幟”文藝晚會的朗誦節目《破曉的曙光》,以情景朗誦形式再現中共一大的歷史場景,朗誦者在表演形象上進行了角色造型,加之舞蹈演員的戲劇性調度,二者相互呼應,共同增強了作品的沉浸感與情感張力。2015年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勝利與和平”文藝晚會的朗誦節目《松花江上·抗聯英雄》,以深刻的歷史還原與精妙的情景編排達到了情景化朗誦的藝術高峰,朗誦者已完全化身為抗聯英雄,通過聲音、表情和肢體語言的極致演繹,帶領觀眾“親歷”楊靖宇、趙尚志、趙一曼、李兆麟、周保中、冷云等英雄于東北抗聯的艱苦歲月。2019年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奮斗吧中華兒女”音樂舞蹈史詩活動中的朗誦《露營之歌》,以地域性場景、造型配合戲劇化的表演,以身體、環境、情感的立體敘事增強了主旋律朗誦的歷史記憶真實感。2024年在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5周年“與時代同行·與人民同心”文藝巡禮中,朗誦作品《我是季白》采用了“時空并置”的戲劇手法,打破了傳統線性敘事的限制,實現了歷史與現實的交織對話。三位年輕人分別扮演青年、壯年和犧牲前的李白,將李白烈士不同年齡段的三種形象同時“復活”于舞臺,通過聲音、動作、情感的呼應,展現了李白烈士從投身革命到英勇犧牲的生命歷程,使觀眾全面生動地理解了李白烈士的成長與犧牲,也感受到了歷史的厚重與連續。
2.數字技術的創新應用。LED屏、全息投影、AR及VR等技術為主旋律朗誦提供了全新的藝術表達手段,將傳統舞臺拓展成了現實與虛擬交織的跨媒介敘事載體,增強了作品的真實性、互動性與傳播效能。由中宣部、教育部、共青團中央聯合主辦,中央電視臺承辦的“五月的鮮花”五四青年節品牌節目,自舉辦以來歷屆都不乏大型舞臺朗誦節目。節目通常獨具匠心地運用LED屏與數字升降臺,將歷史場景、自然景觀或抽象意境視覺化、舞臺空間層次化,體現青年人朗誦表演的靈活性、動態感。2023年,鐵人王進喜同志100周年誕辰之際,黑龍江廣播電視臺開創性地引入“鐵人王進喜”AI形象參與情景朗誦,這是主旋律朗誦運用AI數字人技術的首次嘗試。節目中,“虛擬鐵人”轉身留下“我為祖國獻石油”的鏗鏘誓言后,光影逐漸消散,使得觀眾在科技與藝術的助力下更加直觀地感受到鐵人精神的永恒偉大。建黨百年晚會上,《強國力量》采用3D技術與AR效果貫穿節目首尾,將嫦娥登月、“奮斗者”號潛行、C919客機試飛等場景實時投射為舞臺背景,當朗誦者誦讀“復興號動車組風馳電掣”時,AR技術將高鐵列車虛擬化呈現于舞臺中央,以視覺震撼加持的方式增強了國家成就的感染力。
主旋律朗誦的藝術創新需在“藝術本體”與“技術賦能”、“歷史真實”與“藝術想象”間探尋平衡:既通過情景表演增強沉浸感,亦尊重歷史真實的復雜性;既善于應用數字媒體技術以增強表現力,亦要保留語言藝術的獨特魅力,成為能夠真正連通歷史記憶與時代精神的文藝樣態。
三、當代主旋律朗誦的媒介動員進路
在媒體高度融合的當下,主旋律朗誦實現了朗誦藝術模式的跨媒介發展,并逐漸形成了“社會情感共鳴一行為引導一社會參與效力”模式,為朗誦藝術的媒介動員進路提供了寶貴啟示。
1.情感動員:文本與藝術表達的深層互動。主旋律朗誦的情感動員,其關鍵不在于單向度的價值灌輸,而是通過文本與藝術表達的互動形成情感共鳴,最終實現國家意識形態的審美化實踐。
一是依賴富有感染力的語言符號。例如,2008年汶川地震后,中央電視臺“愛的奉獻”抗震救災大型募捐活動中的朗誦《我們與你同在》,以“我們的淚眼朝著一個共同方向”“靠近我們的肩膀一起向遠方眺望”的敘述,以“我們”為視角,消弭了個體與集體的邊界,自然而然地喚起觀眾的共情體驗,使政治敘事獲得了美學合法性。二是利用具身化表演傳遞情感能量。主旋律朗誦慣于使用低沉、激昂的語勢語氣,急促吐字或綿長氣息,塑造了情感流動的聲音景觀;握拳振臂的鼓舞手勢、潛意識引導的凝視眼神、前傾的邀約姿態等肢體語言,幫助抽象情感超越語言的表意局限,讓文字蘊含的情感能量得到充分釋放。三是現代舞臺技術的多重感官沉浸。從音樂、音效形成聽覺層面的情緒共振,到追光燈跟隨朗誦者形成聚焦效果、觀眾席的暗場處理強化了群體專注,豐富的舞臺手段使劇場成為臨時的政治儀式空間,將主旋律朗誦現場變成了情感動員的沉浸式劇場。
語言符號、身體媒介與技術場景共同組成了主旋律朗誦情感政治的審美體系。多部主旋律朗誦作品的視頻評論區都出現了“淚目”“感動”“中國加油”“每每聽到這個朗誦,哭到嗓子疼”的文字,這印證了朗誦在情感動員中的強大效能。
2.行動動員:從情感共鳴到實踐介入。主旋律朗誦的行動動員是將意識形態的抽象號召轉化為具體社會行動的審美中介,最終實現從“共情”到“共行”。
其一,祈使句的召喚。諸如“讓我們攜手同行”“請黨放心”等句式,直接指向受眾的行動責任,將抽象價值轉化為具體行為指令。其二,榜樣敘事的行動示范。主旋律朗誦既可以通過具體行為描述,如“為風餐露宿的親人,添一個帳篷,哪怕是一碗方便面,一瓶礦泉水”(《我們與你同在》),也可以通過發出行動倡議,如“這段時間,不論你走到哪兒,都請照顧好自己,也絕不給感染別人提供可能”(《愛是橋梁》),以提供可供觀眾模仿的行動模板。其三,身份符號的賦權。2008年奧運主題朗誦《百年圓夢》,以運動員代替專業演員進行朗誦,通過運動員故事講述和群像引領,將拼搏精神從賽場延伸至日常生活。運動員朗誦者倡議“我參與,我奉獻,我快樂”,使奧運精神成為全民的行動指南,以“你能如我般行動”的話語鼓舞觀眾。
當受眾在主旋律演出現場舉起右手跟隨宣誓,情感共鳴就已經轉換為集體行動,完成了從“心動”到“行動”的媒介動員實踐。
3.社會動員:從舞臺實踐到參與式傳播。主旋律朗誦的社會動員,塑造“如何思考”,也規定“如何行動”,旨在將分散的個體意志整合為統一的社會行動力。
首先,在文本層面,主旋律朗誦創作通過符號的篩選與重組,預設社會動員的認知基礎,如以“光明”“春天”象征危機中眾志成城的社會心理,以“紅船”“長征”等歷史符號的選用凸顯時空記憶的厚重。其次,在表演層面,將齊誦、合誦、掌聲等共同整合進聲音共同體的情感場域,當觀眾在劇場的聲光中熱淚盈眶,或在手機屏幕前“點贊”、轉發時,聲波共振與視覺沖擊共同提振了社會信心,實現了從情感共鳴到行為模仿的初步動員。最后,在傳播層面,新媒體技術將朗誦從劇場事件擴展為全民參與的社會運動。一是跨屏互動的行動召喚,如掃碼捐款、微博話題接力、彈幕齊刷口號等,將觀看行為升級為數字化的集體行動;二是社交平臺的“病毒式傳播使朗誦金句被截取為短視頻、表情包,“請黨放心”“強國有我”手勢舞被競相編排,形成二次傳播的裂變效應。
四、結語
主旋律朗誦作為國家記憶的審美化載體,在建構集體認同與實現社會動員方面成效顯著,但仍受到“工具理性”“藝術自律”“傳播效果”之間的博弈影響。虛擬技術的過度使用或將削弱人性化共鳴;過多的宏大能指堆砌或將語言藝術淪為空洞的口號;流量導向的數據焦慮可能導致敘事深度的消解。未來,唯有在國家話語與個體經驗、傳統符號與現代價值間探尋平衡,主旋律朗誦才能真正成為兼具政治傳播動員效能與文化自覺價值的公共藝術形態。
作者單位東北師范大學傳媒科學學院(新聞學院)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當代中國影視藝術中‘東北想象’的建構與呈現研究”(項目編號:24BC065)的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英漢對照《東方紅》朗誦詞[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65.
[2]胡先鋒.中國當代朗誦史[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3.
[3]肇燮,石彥偉.在時代中穿行的聲音——新中國成立以來朗誦藝術發展軌跡探析[J].當代電視,2015(07).
【編輯:曲涌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