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與“天下”：瓦解、想象與未完成的“重建

《紅旗譜》1與《白鹿原》（下文部分簡稱《紅》《白》），一部是“紅色\"經典，一部是當代文學的一座高峰。二者有著相似的家族小說敘事模式與敘事理想，即“展示20世紀歷史‘本質’，尋求中華民族‘出路'\"[1]。此前研究中，集中于《紅旗譜》與《白鹿原》的情節與人物設置比較，歷史觀比較，以及家族小說敘事模式比較，重在呈現誕生于兩個不同時代的家族小說所展現出的不同的創作風貌（2）。以20世紀50-70年代與新時期為對比時空，我們可能更多看到《紅》《白》在藝術手法上的不同，但是，將其置放于20世紀中國小說史中，《紅》《白》中的“家—革命—國\"是完整的秩序敘事鏈條，在這一秩序想象中可窺見家族小說的使命、宿命及其未完成的“天命”。從這一角度來看，《紅》《白》對讀的意義，不在于藝術手法的比較，而在于透過文學想象與社會語境的互動，管窺家族小說的終極追問。其追問的，是“家族\"的終極問題？是“國族\"的終極問題？還是“天下\"的終極問題？它與“人\"的終極問題是何種關聯呢？

如所周知，20世紀前半葉的中華民族經歷了清朝落幕、抗日戰爭、共和國成立等重大民族歷史事件，而將這系列事件縮放在一個村落里，則是家族秩序的松動與逐漸解體。“家\"或“家族\"在中國傳統文化里，是一個具有隱喻性的符號，“家國天下之間，通過層層分封與效忠而形成血緣一文化一政治共同體，既是親戚，又是君臣，如同一個大家族\"[2]，由此《白鹿原》里的白鹿村與《紅旗譜》里的鎖井鎮是“家國同構\"的一個縮影。家族秩序解體之后的“家”以何種形式存在？而沖破“家\"之羅網的個體又何去何從？《紅》與《白》幾乎殊途同歸的給予“出離者\"以同樣的方向：革命。那\"革命”之后怎樣了呢？兩部小說同樣存在殊方同致的耦合?；蛟S這不是一個巧合，而是“家一國\"重構中的歷史鏡像對視，正如李星評價《白鹿原》的秘史性時說其“是相對于大歷史、正史而言的，是正史的子遺，是正史的背面”3]，那《紅旗譜》恰恰是扮演著一部民族“正史\"的角色。其“展示20世紀歷史‘本質’，尋求中華民族‘出路'\"之外，隱含著家族小說\"出路\"之問。

一、秩序的瓦解：以“家”為隱喻的生存危機

歷史變革期的“國”縮放到白鹿原與鎖井鎮上，是“家\"的秩序瓦解?！栋茁乖放c《紅旗譜》的敘事時間開始于辛亥革命前后，也即晚清民初時段。白鹿族人與鎖井鎮人的生存秩序是典型的宗族制，是清朝時普及開的一種“地方自治，各個地方設置的私塾、書院等公共事業性質的建設、修理，其大部分是依賴于‘民間’包括宗族的長輩在內的地方名門望族（鄉紳層）在經濟上、社會上的領導力和影響力”[4]。地方自治時，權力聚合在族長與豪紳手里，而在一個家庭中，權力的象征則是“父親”。由此，從王朝到家族到父親，集權一層一層印刻?！栋茁乖返脑捠聶嘣诎准?，從白秉德到白嘉軒再到白孝文，白家孜孜不倦的“耕讀傳家\"精神是將權力與血緣嵌合在一起的穩固宗法秩序?！都t旗譜》的主事權在馮家，從馮蘭池到馮老蘭再到馮貴堂，馮家以雄厚的祖產積累成為鎖井鎮的“惡霸”，參與維持鎖井鎮的生活生產秩序。

白家到第二代人時，仍然是白鹿原上的族長，白嘉軒接過父親白秉德的位置，主管白鹿原上的大大小小事務。白鹿村上每一個人的生老病死、婚喪嫁娶都在白嘉軒的\"主持\"范圍之內。白嘉軒、鹿子霖、冷先生與朱先生組成的“自治團體\"在白鹿村具有頗高的威望，即便是冷先生帶來消息說城里“反了正了”，要“改朝換代了”，白嘉軒也只是說道\"沒有了皇帝，往后的日子咋樣過哩”，鹿子霖則關心的是“皇糧還納不納\"的問題。對于白鹿原族人來說，“城里的反正只引起了恐慌，原上的白狼卻造成最直接的威脅”[5]82-83。在白鹿原外烽火戰亂之時，白鹿原上的鄉民則被白嘉軒組織起來補修堡子，防范白狼。而后，由朱先生為白鹿原族人立下“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5]92-93的《鄉約》，依靠這樣的秩序倫理，白鹿原族人挺過了饑荒與瘟疫，族長主持的獎優與懲惡在白鹿祠堂上維持鄉民心里的“公平\"與\"正義”。如果沒有20世紀家國重構的歷史契機，白鹿原自給自足的小農生存模式沒有理由瓦解。最終觸動古老的白鹿原秩序根基的是“父一代\"與“子一代\"的沖突，是“子一代\"的生存危機撬動了穩固的“血緣—文化\"共同體。如果說“‘五四'是個‘審父運動'，父親代表孔子\"[6]，那《白鹿原》里的“審父運動”，父親則具體到白鹿原上“父一代\"身上。白家父子、鹿家父子、鹿三父子以及田氏（田小娥）冷氏父女等父子關系的矛盾，一霎時同時登臺，最終將白鹿原推向秩序的“真空”。首先從白家的第三代人說起，白孝文是白嘉軒構想出來的下一代族人，但這一“構想之人\"在生命的成長過程中偏離了“軌道”。未婚之前，白孝文是白家長子，長于耕讀世家，習于白鹿書院，成于一族之長。但是當其依“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成婚之后，淫浸在禁欲文化中的白孝文像是打開了欲望的閘門，最終與田小娥“野合\"使其背負白家第一個“逆子”。從這個意義上講，“白孝文的生命軌跡在“性”上發生了轉折，性'仿佛成為白孝文重構生存平衡的井噴口，也成了與白父決裂的宣示牌”3）。同樣，“性”也是鹿家父子的決裂口，白鹿原上的新青年鹿兆鵬于“父母之命”下，拒絕與鹿冷氏有夫妻之實，在鹿子霖的巴掌之下結婚后走出白鹿原。此外，黑娃與鹿三的“斷絕關系”，鹿冷氏的“工具性\"守活寡，田父對田小娥的“一條戒律，再不準上門\"[5]146，白鹿原上的“子一代\"與“父一代\"的矛盾沖突不斷激化，以“血緣—文化\"建構起來的宗法秩序始于“血緣\"終于“血緣”，“性”與“婚姻”成為白鹿秩序瓦解的“裂口”

同《白鹿原》的父子對立機制不同。《紅旗譜》的對立機制是建立在階級對立上?！都t旗譜》誕生于“一切文化或文學藝術都是屬于一定的階級，屬于一定的政治路線”[7]的文學創作生態里，階級仇恨使得“家族\"秩序的斷裂處不在家庭之內，而在于“地主\"與“貧民\"兩個階級之間。鎖井鎮上的主事人是以馮蘭池為首的鄉紳，小說開頭借朱老鞏之口道出這一沖突的原因“土豪惡霸們，欺侮了咱幾輩子啦！\"[8]6可以看到，《紅旗譜》視角中的鄉紳馮蘭池遠不同《白鹿原》視角中的族長白嘉軒，他手握權力惡意搜刮轄區內的鄉民，而馮蘭池執意砸鐘，在朱老鞏心里其目的是“存心霸占河神廟前后那四十八畝官地”。無可置疑，朱老鞏砸鐘事件定會以失敗告終，朱老鞏臨死之前留給兒子朱老忠的話是“要記著，你久后一日，只要有口氣，就要為我報仇\"[8]16。自然，辛亥革命前后，“地主\"與“農民”的階級性未被確立時，這二者之間的沖突似乎有一個不容置疑的悲劇結局。所以，當馮蘭池的貪婪與欺壓致使朱老鞏一家人的生存難以維系時，“家族”秩序的裂口便會止步于“血緣”，“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這樣決絕對立的外在推力，使得朱家子孫們擰成一股繩，開啟了幾代人的復仇之路。此時的父子關系中，“‘父’不只是‘子'的自然生命的來源，而且也是‘子'的文化生命乃至價值生命的來源?！?]朱老忠，一個被宗法制度邊緣化的“個體\"選擇了出離，以積蓄力量替父報仇。

相同的一段歷史敘事，出現了《紅》與《白》兩種不同的家族敘事視角，但是這并不妨礙兩部小說中的“家”這一隱喻在歷史動蕩期同時發生危機，而危機所指則恰恰是“個體人\"的生存紅線。前者家族秩序的解體是以“家庭\"為單位，而后者則是以“個體人\"為單位。表面來看，這兩種沖突的性質不一樣，但是有一個敘述共性：對立機制，只是前者是血親沖突，后者是血親之仇的沖突，看起來前者較后者更為溫和。一種秩序的瓦解必然帶來一種秩序的想象，白鹿原上出離家庭的“子一代走向了何方？被宗法制邊緣化的朱家子女走向了何處？此時，“革命”仿佛成為20世紀出走青年的必經之路。

二、秩序的想象：以“革命”為中心的歷史演進

家族小說往往依托家庭秩序的演變映射社會秩序的變遷，古代家族小說如《紅樓夢》《歧路燈》《儒林外史》等，“父一代\"與“子一代\"無論發生何種觀念分歧抑或是生存矛盾，都不會以“子一代人\"出離走向“革命\"為終。而20世紀尤為突出的是，“革命”成為家國秩序的“顛覆\"因子，世紀之交，梁啟超便提出“Revolution之事業為今日救中國獨一無二之法門\"[10]。此前的“家國同構\"面臨著“家國重構”，“家”與“國\"均進人秩序的想象當中。當然，“革命”一詞在復雜的歷史過渡期，它的所指極大豐富，擁有著復雜的詞源變遷史。而家族小說，尤其是農村題材家族小說，在20世紀30年代左翼文學中便顯露出鮮明的“革命\"氣質，小說呈現出“勝利不然就死”[的革命斗爭精神?；氐健都t旗譜》與《白鹿原》上，似乎不能否認二者的革命氣質有著20世紀前半葉“革命”小說的影子。

20世紀50-70年代的革命文學作品突出的特點便是革命者寫革命，如《紅巖》《紅日》《創業史》等。同樣，梁斌與陳忠實亦如此，其身份不僅是作家，也是“革命者”。梁斌是較早參加革命的黨員，在梁斌的自述中談到其對“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二師“七六\"慘案與“高蠡暴動\"的深刻認識[12]。陳忠實雖然沒有成為戰場革命者，卻是戰線上的運動者，是革命運動任務的參與者與落實者，其經歷了1970年前后各大重要的農村運動，從西安郊區毛西公社蔣村小學民請教師（1962年）到\"文革\"期間立新（原毛西）公社生產隊勞動隊員（1967年），從南泥灣\"五七干校\"的勞動學員（1974年）到毛西公社學大寨平整土地的副總指揮（1977年）[13]。因此，《紅旗譜》與《白鹿原》的革命敘事是革命者書寫革命者，革命者書寫革命。其中，以“革命\"為中心的書寫包含的是一種秩序的想象，嵌套了作者對于“革命\"歷史演進的思考與猜想。

《紅旗譜》與《白鹿原》中第二代人朱老忠、嚴志和與白嘉軒、鹿子霖，以及第三代人大貴、二貴、江濤、運濤和白孝文、白靈、鹿兆鵬等，均是在紛繁復雜的“革命\"語境中成長起來的。這一“革命\"語境暗合20世紀中國“革命\"歷史，我們可以充分看到\"革命”一詞是如何在歷史長河中不斷的豐富其能指與所指?！都t旗譜》開篇便是“平地一聲雷”，沒有任何敘述鋪墊，“革命\"直接登場，結尾處“在冀中平原上，將要掀起壯闊的風暴啊\"[8]16。顯然，《紅旗譜》將“革命\"設置為整篇小說的聚光燈，一切人物故事均圍繞“革命”展開，這也很符合50-70年代小說的敘述規范，但這不表示文本中的所有“革命\"均統一于一個指稱。首先看第二代人中的朱老忠與嚴志和，在朱老鞏與馮蘭池“非黑即白\"“你死我活”的爭斗中，朱家與馮家結下了世代的梁子，朱老忠的姐姐被迫害致死，朱老忠背負“血親之仇\"被迫背井離鄉謀生路。如此來看，當革命的火苗在鎖井鎮燃起時，朱老忠必然會加入組織成為黨員，貢獻一份革命力量，因為“革命\"可以翻身“報仇”。小說主要的敘述篇幅留給第三代人，大貴、二貴與江濤、運濤。大貴被馮蘭池招兵抓走，朱家不得不“逆來順受”。大貴的命運從《紅旗譜》的敘述中尚不得而知，但是他只能在“革命者”與偽“革命者\"之間徘徊，因為青年人是“革命\"想象中的希望。運濤與江濤的“革命\"則更加“理所應當”，識字青年、城里、革命導師（賈湘農）等革命“三要素\"齊聚，使得二人合情合理的成為“革命者”。但是與朱老忠的復仇式革命不同，江濤、運濤的革命空間不僅僅是鎖井鎮而是戰火四起的中國大地。朱家與嚴家在鎖井鎮的生存危機，最終順利的轉化為兩代人的\"革命\"之路。

《白鹿原》中的“革命\"敘述則更為豐富。白鹿原上的第一個革命者不是族長，不是朱先生，也不是青年人，而是鹿子霖?！胺戳苏齖"之后，滋水縣的行政機構改組，鹿子霖成為白鹿倉第一保障所鄉約，這時鹿子霖認為自己“革命\"了，他可以擁有和白嘉軒這個族長不相上下的權力地位[5]96-97。鹿子霖的“革命\"是“權力\"的再調整。對于白鹿原上第三代人，白孝文的“革命”是反抗宗法制與儒家文化對性的強烈壓制；白靈的“革命”是拋硬幣的方式參加了共產黨，并以革命信念奉獻生命；鹿兆鵬的\"革命\"是參加中共革命以組織的方式成為熱血青年；鹿兆海的“革命\"是戰死于中條山戰場上；黑娃的“革命”是逃離白嘉軒的權力壓制“落草為寇”，以“莽夫\"之勇穿梭在國共兩黨的戰線上。

縱觀之，《紅旗譜》與《白鹿原》的“革命\"有著形形色色的姿態，對革命的目的有著各式各樣的想象。相比較而言《紅旗譜》是線狀的革命想象，是一段時間，一段過程的革命構想;而《白鹿原》是網狀的革命猜想，是將“革命\"放在人性的大網中進行拉伸。在回望歷史意義上，《紅旗譜》與《白鹿原》不是兩部互不關聯的作品，而具有互構性。普希金在評述歷史體裁的作品時認為，藝術家應該“使遺忘的時代及其全部真理復活”[14]。而對于空前復雜的20世紀中國歷史，遺忘曾經代表一個時代的作品，可能就失去了逼近歷史的機會?！案锩黒"并非一蹴而就，每一個“革命\"的歧路口都曾停留過當世人對重建秩序的想象。

三、秩序的重建：以“國”為終點的民族敘事

經由“革命\"的秩序想象來到秩序的重建，《紅旗譜》與《白鹿原》兩部作品便透露出強烈的相似的以“國\"為終點的民族敘事情感。這兩部家族小說最終的追問是秩序重建，這一重建秩序是“烏托邦\"式的抑或是搖擺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凹摇迸c“國\"的合體最終指向的是民族的“出路”。當談到“十七年文學\"時，繞不開的文學與政治話題總會成為討論的焦點。然而稍微拉長一點歷史的刻度條來看，《紅旗譜》所展現出來的線性的革命想象十分接近左翼革命文學；《白鹿原》的革命氣質則更加偏向五四革命，所不同的是，20世紀50-70年代的文學有著嚴格的寫作紅線。正如程光煒先生所言“雖然‘拒絕遺產\"構成了今日的文學的起點，但這并不等于‘今天的文學'不是‘建立在這些過去的遺產之上'的”[15]

《紅旗譜》用大量的篇幅寫了農民的日常生活與心理，寫朱家父子遇到抓兵時的“逆來順受”，寫朱老鞏被欺侮時的“忍氣吞聲”，寫朱老忠與嚴志和之間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義勇，寫朱家與馮家“子一代\"在亂世中如浮萍般流離，寫他們對革命藍圖的一腔熱血這所有的描寫從以家為中心的秩序瓦解借道以革命為中心的歷史演進回到以國為中心的民族敘事，“家\"與“國\"終于合體?！都t旗譜》一方面凸顯出農民群體的主體性，另一方面受制于“潔化\"的寫作規則將“農民\"群體烏托邦化，這是“十七年文學\"的普遍模式，文學作品難以與時代語境脫嵌，浸潤在該時代里的作品會成為時代注釋，家族小說的秩序重建最終是以“國”為中心的民族敘事。

《白鹿原》則是在潛意識中與《紅旗譜》殊途同歸。陳忠實的寫作之路深受柳青的影響（4），在柳青創作經驗中，曾多次提及寫作的“三個學校”—“生活的學?！薄罢蔚膶W?！薄八囆g的學校”5），其十分重視生活體驗的文學價值。陳忠實承繼了這一創作精神，并進一步將“生活體驗\"轉化為“生命體驗\"[16]。依托20世紀80年代的文化尋根思潮，《白鹿原》將關中平原的宗法家族重新置放于以儒家為主的歷史原場中。于是，在《白鹿原》中我們看到了以白嘉軒、鹿子霖、朱先生為核心的“秩序自治體”。朱先生的人物原型是關中大儒牛兆濂，陳忠實濃墨重筆將這一原型人物重新搬上歷史的寶座上。朱先生以“修齊\"德行的表率成為白鹿鄉民的精神\"領袖”，在小小的一片原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任白鹿原的戲臺上演著血雨腥風，鎮嵩軍的射擊表演；黑娃掀起的“風攪雪\"；田福賢翻過的子，朱先生身陷其中卻游離其外。如果說白嘉軒“作為文化精神的代表，他簡直近乎人格神”[17]，那朱先生確是白鹿原上的“神”，也是陳忠實對傳統文化最暖味的地方。

雖然，陳忠實曾表示“一個王朝延續多長時間，這是歷史學家要還原的東西。作為一個作家，我更關注的是一個歷史事件對于人的精神心理層面產生的影響”[18]。事實上不然，作家同樣參與了歷史的建構，以朱先生為象征的儒道文化最終止步于以“國\"為終點的民族敘事，朱先生的仁義道德沒有止住白鹿原陷入子式的戰亂，腥風血雨中的白鹿鄉民成為一個漂浮的影子。恰如郜元寶先生所言《白鹿原》“其所尋之‘根’糅合儒、佛、道而以道教文化為主導”9]，朱先生擇半山而居的設置已經映射了作者對該人物寄托的\"理想”。在這一角度上，《白鹿原》是十分矛盾的，他并不是僅僅在呈現所謂的“精神歷程”，而是在家族小說中追問合理的精神以構建合理的秩序，有著“使我們的民族能盡快一點進入一種比較高度文明的一個時代”[20]的“國\"之期待?！都t旗譜》與《白鹿原》不同的歷史演進之想象，在“使命\"的終點相遇。

四、文學的“未完成”與“天下”意識的浮想

家國情感使我們更形象的觸摸到20世紀“知識分子\"深嵌在“家國\"重構的歷史語境中不可抑制的“感時憂國”[21]之情懷，但同時，這份情感也牽制著作者在處理家族小說的終極關懷時表現出無法超越的局限性。

《紅旗譜》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未完成”之一指的是鎖井鎮的革命是進行時的革命；“未完成\"之二是借助“革命\"復仇后農民不知去向。根據前述的討論，我們可以看到“家庭\"秩序的瓦解根源于“個體人\"的生存危機，而當\"家庭\"秩序的危機通過“革命\"的秩序想象最終導向為以“國\"為終點的秩序重建時，“個體人”的生存危機被巧妙置換，文學中的“人\"悄然消失了。當然，這樣的置換模式受到了“十七年文學\"的“國家\"敘述的規范。共和國成立后，對現代文學的大規模刪改，“人性論\"的大受批判以及“性\"成為寫作禁忌，使得“人”隱入大歷史之中。歷史的后見之明，關于“人性\"討論既不是對西方人道主義的皈依，也不是中西立場對立的危險品，而恰恰是中華民族文脈傳統里的“天下\"意識。對于中華民族的民族實體而言，“早期的‘國'是一個權力體，與此相比較，天下則是一個價值體”[22]，天下意識中對個體人的價值進行了充分的肯定，孟子的“天民\"及王陽明的“良知\"均召喚著人性中有與天理、天道相并行的“知”與\"行”。因此，浸潤在這一文脈傳統中的文化勢必會將尋求個體生存的合理性作為意義的終點。也因此，對于包括《紅旗譜》在內的“十七年文學\"作品所呈現出的“未完成\"狀態，恰是文學的“開始”，或許只有在這個意義上，“農民革命”才不止步于復仇，不止步于對立機制下的暴力沖突，而生長為“合理\"的人。

與《紅旗譜》的創作生態不同，《白鹿原》誕生于相對活躍的創作氛圍中。然而，其從個體人的生存危機轉向家國秩序的重構幾乎與《紅旗譜》殊方同致，囿于民族、國家之中。事實上，我們所說的“家國天下\"中的“國”與“國家\"是有意義區別的?！皣摇庇^念是晚近思想史中出現的概念，“中國人心目中所有者，近則身家，遠則天下\"[23]，而“家國天下\"的“國”，確指具體的王朝。如此，我們便不難理解，當城里“反了正\"的消息傳到白鹿原時，對白鹿原鄉民而言漾不起一絲波瀾，即便是白鹿原的族長白嘉軒也只是唏噓之后如往常一樣生活，至于白鹿原的精神領袖朱先生同樣將這樣的消息置之身外。王朝更迭是中國古代再正常不過的歷史變遷，也正所謂顧炎武的“亡國\"與“亡天下\"之辯了。而值得注意的是，20世紀“家國”重構在于“國\"不再是一個“王朝\"而是以國際政治體的形式出現?！皣摇贝媪恕巴醭痋"之后，傳統文脈中的“天下\"意識便受到牽制，對個體人的生存危機最終只能終于“國\"而非\"天下”。這一點在《白鹿原》中表現的十分明顯，為此李建軍先生曾提出\"狹隘的民族主義情感”[24]，從文學的未來與“人類命運共同\"的當下來看，其觀點無疑具有顯在的包容性與前瞻性。然而，這樣的關懷與其說是“人道主義”關懷，不如說是“天下\"意識的關懷，是對個體人生命價值的體認，是對狂熱的非理性情緒的制衡。

回視之，《紅旗譜》與《白鹿原》深嵌在“家國”重構的20世紀后半葉，不論是《紅旗譜》受到的時代限制，將家仇轉化為國恨，最終將家族小說的終極問題導向以“國”為終點，還是《白鹿原》在潛意識中將傳統文化糅合成一種“尋根”，深嵌以秩序為終點的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之兩難境地，無疑都是將家族小說的終極追問推向以“國”為終點的民族敘事，以期待秩序的重建，個體的生存危機最終以群體的秩序想象為終點，個體與“天\"之間的通道被家國凝視的視界所遮蔽。文學作為“人學”，或許小說的終極追問需要進一步指向合理的“人”，從這個意義上講，《紅旗譜》與《白鹿原》的“未完成\"狀態可謂是“宿命”。

《紅旗譜》與《白鹿原》兩部家族小說的追問是從個體生存危機到革命為途徑的找尋，最終抵達的是以“國”為中心的秩序重建。不難看出，這樣的置換模式將家族小說的終極追問導向別處，遮蔽了個體人的生存危機而指向了秩序重建的“出路”?；诖耍韧懻撝校覀兏鼉A向于將此類局限化約為文學與政治的齟，導致文學囿于“時代注釋\"的境遇。如果拋開二元對立的模式，進一步審視，《紅旗譜》之所以無法跳出“正面假象”，《白鹿原》無法跳出“民族\"立眼人類，文學想象與社會語境的互動恰恰呈現出“家國\"秩序重構后“天下”意識的式微，是文脈的隱蔽。“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25]，家族小說的“個體人\"危機最終是落在\"天下\"意識上的。而現實是，個體人的生存危機皈依于秩序的重建，秩序在重建推倒再重建的道路上，對個體人的價值也循著這波浪起伏，個體人的價值與個體人生存的合理性被隱入海底。這便使文學步入迷霧，包含“狹隘的民族主義\"在內的種種敘述慣性，無法抵達“人性'的深處，對民族特性的突出與張揚，難以實現“中國人”與“人類”之間的可溝通性。這樣的危機在“五四”時已浮出水面，傅斯年曾言“只承認大的方面有人類，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實的。我'和人類之間的一切階級，若家族、地方、國家等等，都是偶像。我們要為人類的緣故，培成一個‘真我'\"[26]。事實上，“天下\"意識已奠定了“人\"可以溝通“天\"的文化觀，也促生了跨越家族、文化體、國族以溝通人類的浮想，這樣的浮想也正是家族小說出路之問，是家族小說超越時代注釋的“天命”。

注釋：

（1）《紅旗譜》是由三卷本構成的“長河小說”，第一部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初版于1957年11月，第二部《播火記》于1963年公開出版，第三部《烽煙圖》于1983年出版，本文所討論的《紅旗譜》是指第一部，為百花文藝出版社《梁斌全集》2014年版。

（2）相關研究主要成果有朱水涌的《lt;紅旗譜gt;與lt;白鹿原gt;：兩個時代的兩種歷史敘事》小說評論1998年第4期；吳培顯的《英雄主義一人道主義一文化人格主義-從lt;紅旗譜gt;、古船gt;、白鹿原看當代“家庭敘事\"的演進及得失》中國文學研究2002年第2期。

（3）可參考拙文《“審父\"意識中人類生存平衡的構建重探lt;白鹿原gt;的生命自覺與文化自覺》，湖州師范學院學報2023年第1期。

（4）關于“三個學?！保蓞⒖忌綎|大學中文系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柳青專集》，山東大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36-40頁。

（5）陳忠實的自述參見邢小利主編的《陳忠實年譜》，華文出版社2021年版第26頁、31頁、29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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