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J.史密斯(Mark.J.Smith)是英國新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批判家。他以豐富和發展馬克思主義的知識觀為科學研究的方向,形成了基于情境實踐的社會科學的整體知識觀,并把它貫徹于文化、生態、環境、政治、公民身份以及國家問題等研究領域,創作出版了《文化再造社會科學》《環境與公民身份——整合正義、參與與公民權》《重思國家理論》《社會科學概說方法論的探索》等蜚聲中外的著作,這些著作成為了特定研究領域的經典文本,被大量引用和評析,引起廣泛關注。史密斯的整體社會知識觀以馬克思如何改變世界的思想為基礎,圍繞情境實踐這一核心概念展開對人類知識的價值意義的分析,強調社會科學是一種變革現實世界的情境實踐活動,社會科學知識是情境實踐知識、是情境合理化的敘事知識、是主客體情境互動的知識、是一種整體社會實踐的情境知識,從而以社會實踐為主詞形成了情境實踐的整體社會知識觀的核心理念,豐富了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知識觀。本文將圍繞史密斯所言“所有的知識都是情境知識”(即所有的知識都應該被放置到所處的社會歷史情境中被考察)這一論斷為基點,展開對史密斯整體社會知識觀的討論,以此就教于學界同仁。
一、情境實踐知識是一種社會實踐知識
史密斯以馬克思關于人是現實的感性的實踐的存在、人的活動的本質在于對世界的改造思想為基礎,以復雜的人的社會現實活動作為其思考科學實踐的前提,認為知識提供的是作為社會實踐活動的理論工具,強調任何知識都不是抽象的超越于社會實踐之上的觀念,而是來自于社會實踐并且作為社會實踐的一部分參與了社會實踐。史密斯指出:“科學是一種社會的實踐,這句話是透過兩種情境形式呈現:透過一個既定社群的文化和公共建制的生活,知識是社會情境的。籍由檢視和分享傳統的知識產物,知識是歷史情境的。”①無論是關于知識的有效性的評判標準還是關于知識的來源以及對啟蒙科學知識的批判都依賴于社會實踐這一準則和評估方法。
第一,科學知識的有效性標準是社會實踐。史密斯以知識觀中長期存在的知識的本質在于客觀性和情境性爭議作為思考知識社會實踐維度的起點,認為對知識的有效性問題的回答直接決定著社會科學的定義。史密斯首先對“科學知識通常被描述成是一種客觀的知識……是適用于所有的情境”②這一科學知識觀提出質疑,認為科學知識有效性的標準在于對社會變遷的回應以及與日常實踐的關聯,那種認為所有客觀性的知識都在尋求適用于所有情境的與特定研究對象分離的抽象知識的觀念,是對復雜社會情境的簡化,都是非實踐的,是對社會實踐的一種逃避,是一種形而上的知識形式。史密斯指出,有效的社會科學知識必須對社會變遷作出回應,“所有社會科學知識的形式,都是植基在那些已建制的環境中,以及人類的實踐上”③。在史密斯看來,當社會變遷和社會問題被重新定義時,作為情境實踐的知識必須有效地回應這些變遷。社會情境的變遷會形成不同的情境知識形式,任何一種知識都是對社會變遷的理論表達,“只有在這些研究工具不再運作或無法運作時,社會科學家才會重新開始再思考”④。科學知識是人類的產物,所有的知識都是合理化社會建構的結果,社會科學的意義就在于用最適當的理論解釋一個復雜的動態世界。史密斯看到當代人類的情境實踐正面臨三重因素疊加的社會情境,即全球化、環境變遷以及傳播革命,這三重因素疊加的現實世界應該成為重新思考知識觀的情境基礎。與此同時,有效的社會科學知識是面向日常實踐的知識。“假如社會科學與人們的日常生活間沒有強烈聯結的話,那么它就不是值得去從事的工作。”⑤這樣,史密斯就把知識生產與運用的現實情境與目標指向二者勾連成一個整體,強調社會科學和日常生活的聯結,社會科學知識作為人們日常生活的理論工具,參與了人們的日常實踐,社會科學知識就是要以理所當然的日常常識作為思考的起點,“它集中考察普通事物,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事物,日常生活,所有微不足道的瑣事”⑥。對常識保持反思的態度,建立圍繞在我們周遭事件的日常生活經驗以及那些專業且被分離的科學知識間的橋梁。史密斯將這種勾連看成是“研究人類發展過程及其相互關系間的基礎社會科學方法”⑦,“有效的社會科學能夠傳遞復雜的社會關系,卻不會使閱聽人感到迷惑,同時并且能夠對行動提供一個有用的指引”⑧。
第二,社會科學知識的來源是社會實踐。史密斯明確提出社會科學是一種情境脈絡的實踐的社會科學定義,形成社會科學研究的基本立場。史密斯認為,社會科學知識來源于復雜的人類世界,以復雜的人類世界作為其思考的出發點,是人類實踐的產物,并參與了人類實踐活動。在他看來,所有的知識觀都是一種社會建構的知識觀,無論是實證主義的科學知識觀還是后現代主義的多元化知識觀都是特定社會情境建構的結果和實踐活動。“科學實踐,甚至是自然科學實踐,是一張歷史傳統緊密編織的網”①,研究者必須要把研究對象放置到特定的社會關系中去解釋和理解,否則,一切的社會認識都無法進行。
第三,科學知識是啟蒙時代社會實踐的產物。史密斯從社會結構、知識系統和社會能動機制三方面考察了啟蒙時代科學知識產生的社會歷史情境。就社會情境而言,科學方法成為啟蒙時代新的思考和理解社會世界的方法,符合社會實踐的需求。啟蒙時代是人類理性覺醒的時代,人類被視為主體可以控制外在世界,培根和笛卡爾被視為科學基礎之父,依據培根透過觀察尋求真理的思維方式,真理來自于人而非上帝的觀念強調的是觀察和實驗,科學被建立為對真理的追求,只有科學才能產生真正的知識,依據笛卡爾提出的“我思故我在”,啟蒙將人類意識視為理性的中心,理性具有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回到啟蒙歷史情境,“科學本身就是一個相互競爭的概念”②,在啟蒙情境中,培根和笛卡爾的概念具有更大的合理性。笛卡爾以一種與宗教信仰相容的方式來使用新的知識,笛卡爾在身體和心靈之間畫出一條分割線,首次確立了知識的非宗教信仰基礎。“笛卡爾不只單獨地使用人類理性,而且也發展出一套上帝存在的辯護哲學”③,笛卡爾的情境合理性就在于許多神學家愿意接受心靈與身體的連接只有通過上帝的直接介入才能完成,這樣就符合了啟蒙時代過渡階段的特征,獲得了更多天主教信徒的信任。培根透過建立實驗方法來避免信仰遭受質疑的危險,科學知識的成功主要依靠與當時宗教觀念的聯結。就社會科學而言,早期實證主義社會科學也有其產生的社會歷史情境,啟蒙時代普遍接納的科學實證主義成為社會科學獲得社會共鳴的權威知識形式。
二、情境實踐知識是一種情境合理化敘事知識
史密斯指出,“知識根本沒有固定的基礎,而科學也只是在特定的歷史文化位置中被建構”④,這里的情境在史密斯看來分為社會情境和歷史情境,其中,社會情境(social situatedness,指的是一種有自己價值和思考的特殊文化)和歷史情境(historical situatedness,指的是特殊的傳統思想)。⑤情境是一種包含著特定價值的社會文化,“所以若要定位科學,就必須從它所在的文化場域著手”⑥。而情境知識則不斷合理化著社會世界,提供關于社會世界的令人信服和最適當的闡釋。“每個真理在一個不同的世界里都可以是真的”⑦,這樣的知識很難用一種單一方式去實現,而只能走向一種情境敘事知識。
第一,知識觀的變遷凸顯出知識的價值立場。史密斯從知識觀中的事實與價值的爭論作為思考起點,認為科學知識中的事實與價值的爭論問題從啟蒙知識開始始終伴隨著不同的知識觀的變遷。事實與價值的爭論一直以經驗主義與理性主義兩條線索存在于啟蒙科學知識中。經驗主義以可觀察的經驗事實的直接單一性作為獲得客觀性知識的基礎,假定了經驗事實的普遍同一性以及事實與價值的絕對分離,價值不能涉入事實并被排除在客觀知識之外,而理性主義者認為經驗觀察不應該介入理性邏輯的思考。在早期實證主義社會科學知識的建構中應用大量的自然科學的類比和隱喻,將社會類比為人類有機體,以一種解剖學的方式呈現,這些類比隱喻中包含了大量的價值意涵。史密斯指出,“實證主義者的社會科學兩個明顯的特色:即他們對于人類理性能力的信仰,以及他們將自己文化價值和偏見轉化為客觀事實的能力”①。例如孔德在定義分析客體時,將人類視為只由白種人所組成,反映了孔德所處的19世紀歐洲社會廣泛的價值假設。斯賓塞的功利主義社會科學觀假定了理性個體的理性選擇能力,繼承了達爾文的最適者生存的觀念,是一種以客觀事實的形式存在的歐洲種族優生學的合理說法。涂爾干使用醫學和有機體的隱喻,將社會事實以一種正常或偏態的客觀知識進行分類。史密斯指出,“從被那些深入鑲嵌的文化價值中,分離出社會科學所強調的事實論述,是非常困難的”②。
觀念論質疑經驗事實的單一直接性假定,思考經驗如何形成的問題。康德作為觀念論的先驅,試圖調和啟蒙以來所形成的笛卡爾理性主義和培根經驗主義的二元分裂,對感官經驗事實的直接單一的優先性提出質疑,發展先驗概念,指出經驗是先驗立場的體現,就將經驗事實問題復雜化,經驗事實的形成過程中有多元的價值立場的涉入,凸顯了人類的想象力在經驗事實形成中的作用,這些立場在觀念論看來,是來源于人的心智結構。新康德主義者也試圖調和客觀真實與主觀價值,文德爾班提出了律則性方法和個例性的方法將研究自然客體和研究社會世界區別開來。李爾凱特發展了可信賴的知識與有效的知識。理性選擇理論強調社會事實是理性個體的主觀價值和有意圖的選擇所形成的行為結果,詮釋學包含了對整個社會生活的主觀面向,狄爾泰試圖發展一種區別于自然科學的人類科學,將人類的價值、觀念、欲望視為是理解社會生活的不可避免的部分。現象學形成了對日常經驗的關注,強調科學事實形成的背后我們已經使用了大量的理所當然的常識假設,強調日常生活主體間的自我、互動和意義的闡釋,將焦點放在處于社會和歷史情境中的人類生活經驗。舒滋發展了社會世界的現象學,提出世界是透過那些能夠理解彼此意識的行動者的互為主體的狀況被理解的。舒滋認為,沒有所謂的硬性事實,所有的只是詮釋,事實是經由相互主觀互為主體的狀況產生的;我們應該辨識出社會科學和日常生活的食譜知識,發掘聯結日常生活結構和社會科學知識的方法。觀念論的各流派實現了科學知識的價值關聯原則和社會情境轉向。
由史密斯對知識觀變遷中事實與價值的關系問題的歷史分析可以看出,知識觀變遷的過程就是價值不斷涉入事實的過程,價值成為知識觀變遷關注的焦點。在史密斯看來,“價值是任何社會世界研究的一個關鍵成分,即使我們仍有想要隱藏自己價值立場的傾向存在,但這些價值立場仍舊存在于研究之中。……我們將大膽承認知識的文化價值場址”③。情境實踐的知識觀將觀念論凸顯的價值立場指向整體的社會情境實踐,將價值和社會實踐關聯起來,實現了知識的社會歷史情境實踐的轉向。“社會研究者的價值,或甚至是社會科學家組織社群的價值,對于知識被建構的方式是有其形塑的效果。即使只是簡單地以描述形式呈現的陳述,都能夠隱藏重要的標準假設。”
第二,知識觀的語言文化轉向帶來對知識再現問題的考察。在實證主義的發展過程中再現問題變得越來越復雜。在邏輯實證主義看來,“科學的陳述被邏輯實證論者視為是所描述事物的圖像或速寫,就像是鏡子的反射作用一樣,可以完全地反映事物真實”⑤。科學陳述作為客觀化的陳述,以制造普遍化概念為基礎,試圖實現全稱陳述,而社會世界的復雜性使得反例隨時出現,科學陳述的普遍有效性成為問題。史密斯指出,“我們從來就不能確切地確定任何有關于世界的陳述,因為總是會有一個不確定狀況的可能性存在”①。波普通過否證論來質疑科學歸納法,認為“應該建立一個開放的社會,以及在一個可容忍的范圍內,以一種開放的心靈和合理的方式,去檢視每一個事件的可能解釋”②。邏輯實證主義發展到后期,維特根斯坦將語言視為是一連串的游戲,指出“將世界視為是只存在于語言之中”③,同一個證據可以不同的方式被詮釋,詮釋的結果主要依靠于每個觀點背后的假設而定。
索緒爾的結構主義語言觀對傳統實證主義的反映論的語言觀的徹底顛覆,帶來了對再現問題的重新思考,“語言同實在世界不具有直接關系。相反,它只是一種象征關系”④。索緒爾否定了實證主義式的科學知識,指出所有的字詞都包含著意義,人類行為反映我們所處位置的價值觀。索緒爾啟發了知識觀中的文化轉向。史密斯聚焦于知識觀的再現問題,指出“一個再現的系統,指的是組織和安排一系列概念的一個方法,而其主要的目的是為了發展一個解釋世界的說法”⑤,同時指出語言、論述和文化是思考知識再現系統的重要取徑,將語言、論述及文化視為是一個思考知識再現的方法。知識領域的名詞和概念,“是一堆對于‘社會世界如何被組成’以及‘如何以最適當方法研究它的假說和觀念’的速記,而不是一個絕對的真理”⑥。知識作為一種再現系統,是由語言作為中介來呈現世界。“除了修辭學意義以外,表象對社會無其他的意義。”⑦在從理所當然的常識背后看到文化價值的建構,社會科學的再現是文化再現,這個過程是一個情境詮釋的過程,應該將所有形式的學問都視為是一種語義修辭。論述控制了意義的生產和實踐,再現系統就是論述,論述是被創造出來的,因此,任何意義都是暫時的,我們永遠不能將文化認同固定下來,意義的產生是不斷改變的,任何意義僅具有有限的社會歷史情境性。
第三,任何一種知識都是特定情境的敘事知識。史密斯給出了從前現代知識、現代知識到情境知識的情境敘事的變遷圖。(如圖1)
史密斯在思考前現代的神學知識循環和現代的科學知識循環的基礎上給出了情境實踐知識循環圖。知識作為再現系統是一種合理化情境的敘事結構,這種敘事結構需要有合理化的敘事策略和合理化的競爭過程,情境知識是不斷合理化的敘事,時刻處在競爭性的場域當中。史密斯指出,最有效的理解知識觀的方式,就是視它與其所處的社會情境中的其他元素的聯結關系而定。在這些知識循環中我們能看到一種知識觀的社會情境合理化的故事。前現代自然和社會世界被概念化為神的意志結果,宗教機構擔負著詮釋自然和社會秩序的角色,這個社會秩序是由上帝賦予的。只有經過經文所建立的架構運作下的辯論才被允許。在現代世界中,人類已經被視為是知識的來源,現代社會開啟了人造而非神造知識的出現。理性能夠增進人類進步并企圖建立起理性時代,特別強調人類改造他們所居住環境的能力,科學知識被視為是確保人類安全和使未來更加美好的工具。“西方世界現代化的復雜和矛盾過程轉移了前現代信仰系統的組織安排,并允許非宗教的科學觀點,變成建構權威知識和建立新社會機制的優勢架構。透過現代化過程開啟的變遷,改變了社會的風景,以這樣一種方式,使得先前思考模式的所有心靈地圖變成瑕疵或冗余的。”②科學敘事方式是一種信任敘事,科學知識追求價值中立,沒有偏見,通過包括封閉系統的一組有限數目的可測量變項,單一因果關系,科學律法、簡化思維、有機類比等客觀化的敘事策略成為啟蒙時代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中最有影響力的敘事方式,而將其他的神話傳說、民間故事等敘事策略排除在外。科學的方法作為一種合理化的情境敘事透過與真理、理性、進步和人性的關系而被解釋,科學方法提供了一種真實確定性的權威敘事,在西方社會中產生了普遍的科學信仰。史密斯指出:“科學方法的成功,是因為它具有顯現真實的能力,而這同時也意涵著人類思考能力的使用也是如此運作。這個尋找真實的動作,被假定為一個反映人性需求的意圖活動,而這個活動的結果,將會使得人類更加的進步。
史密斯在闡釋前現代神學知識觀和現代科學知識觀的基礎上,指出啟蒙所帶來的科學知識觀與前現代神學知識觀的本質有著內在的一致性,兩者構成的知識循環之間保持了強烈的連續性。“這兩個循環都宣稱只有透過正確的研究方法,才能建立和鋪設起到達真理和確定性的道路。如果自這個角度來看的話,我們所處的世界與過去并非是根本的斷裂,而我們也從未進入現代時期,或許就如同艾柯(Umberto Eco)所說的,也許我們視為是現代的時期,最好應該被描述成是‘新中世紀’時期(neomedieval)。而就像羅逖所說,在此時期,也只不過是科學家取代了神職人員去執行對于真理的護衛罷了。”②在此基礎上,史密斯重新思考了知識的循環,給出了情境敘事的知識循環圖,這一知識循環強調任何對象的研究都要以社會情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作為前提,科學實踐是一種如此復雜和不確定的實踐,任何意義的產生都是在一定的敘事闡釋中,任何知識都指涉意義的詮釋,科學家只是以社會可接受的合理化的方式來生產知識,尋找一種特定社會情境可信賴的知識。“我們都可以將社會科學的實踐,視為是種合理化閱聽人所關心事物的閱讀、書寫和論述的方法。當這些閱聽人在其所處的社會、歷史情境中,以各種方式來詮釋自己的故事時,事實上他們也正主動地在制造意義。”③通過拋棄真理主張,它肯定了“聽、問、講”等更加平和的實踐。④
三、情境實踐知識是一種主客體情境互動的知識
主客體關系問題始終是知識觀中長期存在的核心問題。史密斯情境實踐知識觀在批判實證主義封閉系統的基礎上走向社會開放系統,在社會開放系統的場域中思考主客體的關系問題,走向主客體情境互動的知識觀。
第一,知識主客體關系思考起點是知識的封閉系統和開放系統的爭議問題。史密斯指出,“封閉的觀念已經是所有被視為是客觀知識的學門頗重要的一部分”⑤。傳統的實證主義科學知識以建立人工的封閉系統作為產生客觀知識的前提假定,從現實的社會世界中抽離出來,以簡化思維方式創造了抽象的理性知識,情境實踐知識是指向人類實踐活動,而非抽象理性,因此情境實踐知識必須以開放的復雜的社會系統作為知識產生的前提假定。史密斯給出了封閉系統和開放系統的比較圖。(如下頁表1所示)
在對封閉系統和開放系統的比較中,史密斯揭示了封閉系統的單一性和開放系統的復雜性,封閉系統中單一的因果關系和開放系統中復雜的因果關系以及封閉系統中的孤立的原子式的個體和開放系統中的復雜個體。史密斯對實證主義知識產生的封閉情境產生質疑,并且對實證主義知識適用于所有社會情境的宣稱提出了批判。“假如我們認為社會生活牽涉的是開放系統,包括有固定特質的個體,那么因果法則的概念,就是完全植基于一個封閉系統不再維持的狀態下,所建立的清楚變項間的實證規則,其結果是否適用于開放系統的真實情境中,是值得存疑的。”⑥
第二,情境實踐知識是主客體同一情境辯證互動的知識。史密斯給出了不同知識觀中的主客體關系的變遷圖。(如圖2)
“主體是現實社會的一項發明,是啟蒙和理性主義的產兒。”②實證主義為了創造客觀知識以封閉系統假定了研究者和被研究對象之間的主客體分離,假定人類理性作為主體和自然作為客體,可以通過科學的方法獲得關于客觀世界的科學律法,從事科學研究的科學家假定了價值中立的絕對權威性。“主體是一個中心,一個至高無上者,一個分析的英雄,一個擁有對外在的和內在的現實作出直接理解和非凡洞察力的個體。”①主體將自己的主觀意志強加到客觀對象身上,將研究者自己的價值立場轉化為客觀類目,研究對象被視為被動接受器,進行分類化處理。“作者仍然被假定為是有特權的——縱然不是終極的——‘意義的決定者’。”②文本被認為是“天才之作”,讀者只需發現這些意圖便可明白文本的確切意義。③在社會科學領域,觀念論對實證主義封閉系統以及實證主義所預設的單一的主客體關系提出過質疑,使得簡化論的知識觀走向復雜化,強調人類價值、意義、闡釋在知識建構中的作用,與實證主義將心靈視為被動的接收器相比,觀念論將心靈視為創造性機制,這樣不同的研究主體針對同一研究對象就會形成不同的知識,但對于觀念論者而言,“這一傳統堅持客觀主義的認識定位,希望通過對人類意義的研究來認識客觀現實”④,觀念論仍然以追求普遍有效的科學知識為目標。庫恩所帶來的科學革命,徹底顛覆了實證主義科學觀的地位。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談到了西方世界中的理性危機。他認為,科學知識并沒有形成關于外在世界的真實描述,只是反映了科學社群中有組織的學術活動。庫恩的巨大貢獻在于“科學信念中歷史轉換的認識(包括科學觀本身的轉換),以及社會過程在科學共同體產生這種轉換過程中的作用引入到了爭論的核心”⑤。庫恩提出了范式概念,對于知識的真理觀形成了徹底的解構。庫恩認為,知識是社群的產物,會隨著社群觀點的變化而改變。范式是科學架構,這個架構為某種科學研究社群提供了標準的問題和問題的解決之道。⑥庫恩將科學知識置于歷史和社會的實踐脈絡之下,科學局限在科學社群中。科學知識是一項社會產物,科學知識會隨著社群的周期性變化而產生變化。庫恩帶來的科學革命,促使科學研究領域發生了一系列改變。當科學革命轉移到研究人類事物時變得更為復雜,因為在研究自然事物和研究人類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異。
史密斯認為,當“我們研究社會生活的同時,我們也正在研究自己”⑦。在情境實踐的知識觀中,研究者作為被研究對象的一部分和研究者處在相同的社會情境中,“他(她)只是勾畫出各種選擇,并以一個平等者的身份參與各種‘公開的爭論’”⑧。研究者所創造的文本具有獨立性,是一個多元的文本。文本從“閱讀者文本”走向“書寫者文本”,文本“是一架制造解釋的機器”⑨,在這個過程中創造了意義的多重性,整個人類世界就是研究者和被研究對象的整體的社會情境,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之間形成了“類似于中世紀狂歡節的共時關系”⑩,即研究主體和研究對象之間形成了辯證的互動關系。“在社會科學研究中,研究者不可能而且也不應該將自己的主觀經驗和研究對象分開。唯有透過承認科學概念的結構和社會關系兩者間聯系的存在,我們才能更進一步地理解人類的生活。”史密斯借鑒了舒滋的“陌生人”的觀點提出了社會科學家應該保持“陌生人”的角色。區別于傳統科學知識觀中社會科學家作為知識保管人的精英科學家的角色,社會科學家要對知識觀保持反思和批判的精神,不斷對變遷的社會情境做出回應,同時社會科學家要和社會生活保持深度的聯結,在日常生活和社會科學研究之間作為橋梁,既參與日常生活但又能相當程度的和這些日常生活保持一段距離。有效的社會科學能夠傳遞復雜的社會關系,卻又不會使閱聽人感到迷惑,同時能夠對行動提供一個有用的指引,以便破除現代科學中主客體二分關系,中斷主體范疇所擁有的獨斷權力,消除隱含的等級系統,將研究者和研究對象回歸到社會分析上去,放置在廣闊的社會歷史情境中。
第三,情境實踐是一種主客體辯證互動的社會結構性實踐。傳統知識觀認為科學知識是一種從地方性到普遍性的過程,最終實現科學知識的去情境化,這一過程是通過抽象的思辨實現的,違背了實踐是理論的基礎。理論不是人類的唯一目標,理論最終是指向社會實踐的,有著解決現實問題的目的和需要,傳統理論優先的知識觀造成了理論和實踐的相互分離,所形成的知識和復雜的社會現實世界有著巨大的差距。隨著科學哲學的實踐轉向的提出,科學哲學家普遍認識到要想超越傳統科學哲學的困境,必須要以實踐為基礎,對“經驗”概念進行重新定位。科學實踐哲學一改傳統科學觀的理論優位,用實踐優位代替理論優位,形成一套具有實踐特征的科學哲學體系,將實踐看作整體,包括理論的實踐也屬于實踐的一部分,將實踐作為生活的形式,“因為一切關切歸根結底都是實踐的,甚至思辨理性的關切也僅僅是有條件的,只有在實踐的應用中才是完整的”①。史密斯的情境實踐知識觀以科學哲學的實踐轉向為背景,其知識觀始終以社會實踐為核心線索,始終從社會實踐的維度考察知識的來源以及評判知識的有效性。具體來說來,這種社會實踐是社會結構性實踐,即作為社會結構的客體和作為能動性的社會實踐主體之間形成的情境辯證互動實踐。這一實踐的科學觀的基礎來自于羅伊·巴斯卡爾的批判實在論的結構性實踐理論。巴斯卡爾在批判了兩種錯誤的知識結構,即具體化和唯意志論的知識結構的基礎上,提出了社會結構性實踐的知識觀。具體化所牽涉的是關于關心那些不被注意的情境或是不預期的行動結果,唯意志論將焦點放在行動者的意圖和目的上,忽視了情境或不可預知的行動結果,兩者都存在單向性的毛病。巴斯卡爾認為,結構既是永遠存在的條件即物質原因,也是一種在生產人類能動性和使其產生變遷的結果。社會結構“是既理智又盲目、既個別又集體的人類行動的結果”②。結構與能動性之間存在著互為影響、相生相長的辯證循環關系。巴斯卡爾給出了個體和社會結構關系轉換模型。(如圖3)
巴斯卡爾指出,社會-個人轉換模型具有結構的二重性和行動的二重性。從社會的二重性來看,社會是人類實踐行動的條件,又是人類實踐行動的結果;從行動的二重性來看,個體是有目的的生活活動,同時延續與變革了社會結構的條件。社會結構依賴于人類實踐的能動性而存在,同時,人類實踐的行動需要在社會結構、制度與背景下才能組織完成。透過將結構視為是人類產生的過程,這樣批判實在論的結構性實踐的知識觀就成為將人類從生活的桎梏中解放出來的知識,并使用這些知識去改變社會被組織的方式。這些解放性的敘述講述的是“失勢者們的集體故事……他們的生活被放到了一個更廣大的社會和歷史力量的背景中來考察”①,他們的目標不僅“在于解釋日常生活而且還在于改造日常生活”②。
四、情境實踐知識是一種整體社會情境知識
傳統實證主義知識觀往往以創造具有獨立研究領域、研究對象、研究方法的專業的學科性知識為目標。區別于實證主義學科性知識將人類世界形而上地分割為一個個獨立的領域所虛構的封閉情境,史密斯的情境實踐知識是面向整體的社會現實情境的。在他看來,學科性知識仍然是對面向社會世界的知識的形而上的表達,與“真實”的知識存在在很大的差距。在對學科性的形而上知識批判的基礎上,史密斯走向后學科制的整體社會情境的知識生產模式。
第一,整體社會情境知識是對現實社會發展狀況的系統反思。傳統實證主義為了尋求普遍性的人類知識系統,往往通過將研究對象進行客觀的類目處理,學科專精化的發展將每個知識領域進行切割再切割。每門社會科學的學科都有自己獨立的學科空間,清楚地定義了自己的分析對象,并且有獨立的概念和權威經典資料。實證主義學科性客觀知識試圖建立超越時間和任何情境的永恒知識,而這種簡單化的虛構無法回應社會歷史的變遷,并且將特定的社會歷史情境的文化價值和偏見轉化為客觀的類目進行處理,也無法回應作為權威知識的整體社會情境的普遍有效性問題。質疑學科制知識的生產而走向后學科制的整體社會情境知識的生產就成為情境實踐知識觀變革的思考焦點。
第二,整體社會情境實踐知識是社會實踐的產物。“社會的復雜實在可能只有在其整體層面上時才能顯現。這種方法又叫作‘整體論’,并且這個方法與語境論的觀點聯系在了一起。”③因此,情境論強調的是社會整體情境,它要對整體社會情境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做出回應。科學的研究對象都是情境境化了的對象,任何脫離了具體情境的抽象化都必然割裂了理論與實踐的本然關系,都不能對研究對象作出充分的理解。任何單一的學科性知識都無法生產出能夠對復雜社會情境做出回應的真理性知識,傳統的學科制的知識生產方式受到了挑戰。史密斯在批判傳統的學科制知識生產方式的基礎上,提出了后學科的知識生產方式,并對兩者進行了比較。(如下頁表2)
傳統學科性知識生產的是真理性權威知識。基于一種嚴格的專業性的學科劃分,有著嚴格的學科研究領域和基本的學科研究方法,通過專業的學術機構去傳播和發展。在史密斯看來,我們必須假設研究者應該承認社會關系、組織和過程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因此,都應該以一種更多彈性、更少化約和更多懷疑的態度去從事研究,更應該以一個個具體的現實問題為導向,在具體的實踐情境中實現多元化方法的融合。這樣的知識生產采取后學科的方法,涉及一系列的行為者,涉及一個合作的問題,產生的是對各方利益主體都有用的知識,通過不同利益主體之間的協商過程形成的知識。知識生產發生在各部門和實驗室,也在智囊團、機構、研究中心和咨詢網絡中,達到了學科知識不能觸及的部分,后學科整體情境實踐知識被看作是對產生同一知識的質疑的回應。后學科研究涉及知識生產者和多個不同的利益攸關方之間的溝通過程,是各個參與方共同協調的過程,是對當下社會現實復雜性問題的有效解決路徑,為各種標準在評估所產生的知識方面創造空間——用社會性知識取代真理性知識。
結語
馬克·J.史密斯以知識發展中的經典問題即知識的客觀性與情境性、事實與價值、封閉系統與開放系統、知識的主體性與客觀性、專業學科性與整體社會性的關系處理作為其知識觀思考的起點,基于馬克思如何改變世界的思想基礎,在知識社會建構轉向的背景下,堅持更少簡化更多彈性的立場,以回應現實社會的不確定性和復雜性作為知識評判的標準,在批判實證主義和觀念論以及后現代情境下后現代主義知識觀的基礎上,提出了其情境實踐的整體社會知識觀。
第一,從知識觀的客觀性和情境性的問題出發,史密斯在批判實證主義客觀知識的虛構性的基礎上,指出情境實踐知識是一種社會歷史情境實踐知識。所謂情境性就是必須對社會情境做出回應以及和日常生活直接關聯。這樣的知識必須以最適當的方式回應復雜的社會現實世界,同時作為人們社會實踐的理論工具,必須從理所當然的常識出發,對其保持批判精神,以通俗易懂的方式給人們改變現實世界的活動以指引。
第二,從知識的事實與價值問題出發,史密斯在不斷探究知識觀的變革歷程中揭示知識的發展過程就是價值假定不斷凸顯的過程。這種價值立場以語言轉向或文化轉向為標志。在史密斯看來,語言、論述和文化的重構成為發展闡釋性知識觀的重要契機,開創了全新的知識觀研究途徑。各種流派的知識觀都可以作為一種合理化的情境敘事,無論是前現代的神學知識觀、現代的科學知識觀還是后現代的知識觀,都是一種特定情境的合理化敘事策略和各種敘事競爭的結果。因此,情境實踐知識是一種情境合理化的敘事知識。
第三,從知識的封閉系統和開放系統問題出發,史密斯在批判傳統實證主義人為制造封閉情境的基礎上,強調社會科學知識面對的是社會開放情境這一現實前提,所有的知識必須以承認這一前提作為思考的起點。史密斯進而探討了從封閉情境到開放情境中不同知識觀主客體關系的變遷,知識觀中的主客體關系經歷了從簡化論的單一主客二分到主客體情境互動實踐的變遷過程,情境實踐知識是一種主客體情境互動的知識。
第四,從專業學科性和整體社會性的關系出發,史密斯在批判傳統實證主義專業學科知識的形而上學性基礎上,回到知識的現實社會歷史情境性中,指出情境知識是面向整個社會歷史整體情境的知識,是一種區別于專業學科知識的后學科性知識,這種知識的核心就在于打破學科分割,走向社會整體情境,這種知識的生產過程是整個社會各個領域、各個機構、各個參與主體共同合作的產物,是一種社會知識的生產實踐。
上述分析表明,情境實踐的社會知識觀以社會知識所共同具有的基本特征形成知識集合體,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共同指向現實社會的復雜性這一社會科學知識觀的前提假定,都從不同角度揭示了作為實踐的知識所具有的導引人類實踐活動方向的價值旨向,體現出人類建構最適合表現社會現實復雜性的知識體系的努力。史密斯的情境實踐的整體社會知識觀具有鮮明的馬克思主義知識觀的內在特質,是當代知識觀對復雜現實世界情境的理論回應。史密斯始終堅持和繼承被實證主義科學觀所忽略的現代科學觀的批判精神,在不斷批判實證主義、否證論、各種觀念論以及后現代知識觀的基礎上,建構了情境實踐的知識觀,推進了馬克思主義理論與現實在實踐活動中內在統一的知識論理念,為提升人類變革現實世界的能力做出了有益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