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出版中“適當引用”的法律邊界與侵權風險防范

在圖書出版實踐中，任何新書或新創作的作品都與前人成果或現有文獻存在知識關聯。因為知識創造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基于既有知識體系的延續與發展。對于一個優秀的作者來說，借鑒他人成果或者進行必要的學術對話十分重要，這不僅是嚴謹學術精神的體現，也是知識創造的必然要求。基于此，各國著作權法或版權法都無一例外地明確規定了作品的合理引用制度。我國亦然。《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規定，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不向其支付報酬。

然而，不經許可、不支付報酬即可引用他人作品的權利并非絕對。法律明確規定引用必須符合“適當引用”的要求，但在實踐中如何把握好“適當引用”的標準并非易事，這已成為圖書出版實務中常見的法律難點。隨著數字化出版技術的應用，出版和傳播變得更加便捷，但違反“適當引用”規則的風險也隨之增加。目前，不乏知名圖書出版企業因此遭遇法律糾紛，因濫用或突破“適當引用”邊界而引發著作權糾紛，最終導致經濟利益和商業信譽的雙重損失。因此，圖書編輯應當準確理解“適當引用”的法律界定，重點研究司法判例中的認定標準，嚴格把握“適當引用”的邊界，做好相應的風險防范。

一、圖書編輯要把握好“適當引用”規則的實踐原則

我國各級人民法院已就“適當引用”問題做出了一系列判決，這些判決總體上都聚焦于如何全面、準確地把握“適當引用”的適用條件。“適當引用”規則的適用具有嚴格條件限制，對這些條件的總體把握十分關鍵。《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對“適當引用”不僅規定了“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的目的性要求，同時還規定了“應當指明作者姓名或者名稱、作品名稱，并且不得影響該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可以歸納為“一個應當、兩個不得”的限制性要求。可見，“適當引用”包含多重法定要求，在出版實踐中，只有充分把握這些要求，才能確保符合“適當引用”。此外，要對產業界、創作者、其他利益相關者等各方訴求做出分析，對比不同解決路徑的優缺點。基于以上分析，可總結出以下實踐原則。

（一）準確把握引用目的的實踐原則

《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中明確規定，“適當引用”存在目的性要求，即“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或者說明某一問題，在作品中適當引用他人已經發表的作品”。該目的性要求本身即構成對引用行為的限制，“適當引用”必須嚴格限定在法定的目的范圍內，不得進行擴展性使用。比如，上海知識產權法院在“孫某某訴某出版社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中，重點之一便涉及目的認定，認定被控侵權作品引用權利作品的主要目的系屬為介紹、評論某一作品之范疇，而并非單純向讀者展現權利作品本身或利用權利作品之影響力提升被控侵權作品之影響力。[2又如，北京市西城區人民法院在“龐某與某出版社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中，對于某出版社主張的構成適當引用的抗辯意見，認為被告出版的作品全文引用了原告的權利作品，與該引用相關的介紹、評論或說明很少，已經超出合理使用的范疇，故法院對某出版社的該項抗辯意見不予采信。需要指出的是，涉案作品的營利性質或實際營利情況不影響“適當引用”的認定，這并非法律規定的判斷要件。

（二）準確把握指名限定的實踐原則

“適當引用”的前提中的所謂“一個應當”，具體為“應當指明作者姓名或者名稱、作品名稱”，可以簡化理解為應當指名。《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十九條對此規定了一個例外—“當事人另有約定或者由于作品使用方式的特性無法指明的除外”。

指名不僅僅要求標示署名作者，還要求這種標示必須精準。比如，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在“王某與某某出版社等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中，明確指出錯誤標注作者姓名不能被認定為符合“適當引用”的指名條件。[值得注意的是，對作者身份的指明義務不限于直接標注或載明等形式，只要能夠使讀者明確識別被引用作品的作者身份，即視為符合法律規定。上海知識產權法院在“孫某某訴某出版社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中裁判認為，被控侵權作品雖未在其作品中標注或載明作者姓名，但基于被控侵權圖書與語文課本以及被控侵權作品與權利作品的明確對應性，讀者在閱讀、使用該圖書時必然要結合課本原文一起配套使用，而課本原文已經明確指明作者信息，讀者在使用時勢必會對此予以知曉，故被控侵權作品的相應行為并未違反著作權法的相關規定。[4]

（三）準確把握維護被引作品相關法益限定的實踐原則

“適當引用”的另外一個前提是“兩個不得”，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的表述，包括不得影響被引作品的正常使用，以及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被引作品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兩個方面的要求。這兩個方面存在共通性，都是基于維護被引用作品既有權利人利益的角度。從理論上講，“適當引用”對于被引作品的權利相關使用或利益會帶來一定程度的削弱，因此，對這“兩個不得”需進行實質性判斷，否則將導致“適當引用”制度形同虛設。

各級法院在相關判決中基于這一前提進行利益平衡，同時明確了“適當引用”認定的具體適用標準。首先，應當盡可能進行綜合權衡，避免簡單化。比如，上海知識產權法院在“孫某某訴某出版社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中裁判認為，根據我國著作權法及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相關規定，判定被控侵權作品是否構成“適當引用”的合理使用，應當從權利作品是否已經公開發表，被控侵權作品引用權利作品的主要自的，被控侵權作品引用權利作品的具體方式，被控侵權作品是否依法指明作者姓名及作品名稱，以及被控侵權作品是否會對權利作品的正常使用和著作權人的合法利益造成負面影響等要件予以綜合認定。其次，明確避免沒有意義的引用（例如為引用而引用、套取發表的引用等）和過度引用的實踐原則。這種情況無疑是不合理地損害了作者的權利，也可能損害出版者的權利。例如，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在上述“王某與某某出版社等著作權侵權糾紛案”中，判決認為被訴侵權圖書使用與權利文章相同或近似的內容并非用于說明某一問題，以及進行了全文的使用，此類引用行為在質與量上均逾越法定合理限度，無法滿足“適當引用”的法律要求。

（四）準確把握引用方式的實踐原則

“適當引用”不僅需要滿足法定的目的和限制條件，在引用方式上也應當符合法律規定。目前司法實踐基于事理主義思考，提出對于引用方式適當與否應在與作品性質緊密關聯的基礎上予以權衡，亦即認識到引用的方式因作品體裁有所不同，據此權衡引用部分所占被控作品的比重，必要時還應當根據個案案情進行分析。[5例如，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在“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與某省教育出版社有限公司等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的二審判決中，從是否構成實質替代或競爭關系角度認定是否比重適當。法院認為，通常情況下，被引用作品不能構成新作品的主體部分或實質內容，二者不能形成實質性的替代或競爭關系，不宜大量引用、全文引用，應保持適當的比例關系。又如，上海某法院在前述“孫某某訴某出版社有限公司著作權權屬、侵權糾紛案”中，認為著作權法所指“適當引用”之“適當”并不是指被控侵權作品所引用的部分占權利作品的比重大小，而是該部分占被控侵權作品的比重以及被控侵權作品引用的具體方式是否合理，即便權利作品被全文引用，亦不必然不構成著作權法所指“適當引用”的合理使用情形。此案中，被控侵權作品雖引用了權利作品的部分內容，但其引用時均融入其具有獨創性的介紹、解讀和評論內容，且引用的部分較被控侵權作品整體而言僅占較少比重，其程度尚屬合理范疇，故被控侵權作品引用權利作品的方式在適度范圍內。[7]

二、圖書編輯防范“適當引用”侵權風險的若干措施

圖書編輯只有準確理解“適當引用”的法定要件及司法裁判標準，才能有效防控因不當引用引發的法律風險。具體來說，從選題策劃、合同簽訂到編校出版的全流程中，應采取以下措施。

在選題策劃階段，圖書編輯要提醒作者在寫作過程中引用他人作品時注意引用自的、引用方式、引用比例等，不能超出合理限度；提醒作者引用要規范，對引用他人作品的內容規范標注腳注。

在簽訂出版合同階段，圖書編輯要在出版合同中明確約定著作權保證和侵權責任。例如，甲方（作者）保證是本作品的著作權人，保證擁有向乙方授予第一條所述許可的權利，且保證上述作品不會侵犯第三方的任何權利及合法利益，不會導致法律糾紛的情形。甲方違反前述保證的，應承擔全部責任，并賠償因此給乙方造成的損失，乙方有權解除本合同。

在編校階段，作者交稿后，圖書編輯要充分利用中國知網等數據庫進行查重分析，并針對有復制粘貼嫌疑的段落進行重點核查；對文中大篇幅引用他人作品的情況，圖書編輯要結合上述“適當引用”的構成要件進行判斷，杜絕因標準把握過寬導致的侵權后果。

三、合理使用“適當引用”規則，推進出版事業繁榮發展

著作權法從知識創造的規律出發，規定了“適當引用”規則，既保障了新創作與既有知識的合法交流與轉化，又為圖書出版業確立了符合法律預期的行為規范。“適當引用”規則與著作權法基本目的一致，既旨在保護既有作品的合法權利，鼓勵作品傳播、利用，也旨在促進社會主義文化和科學事業的發展與繁榮。當前圖書出版實踐中，編輯人員對“適當引用”規則的適用仍存在顯著不足。由于專業認知局限或合規意識薄弱，不當引用行為已成為突出的法律風險源，進而影響了知識市場的安全與繁榮，不利于圖書出版事業的高質量發展。鑒于此，圖書編輯有必要從準確把握引用目的的實踐原則、準確把握指名限定的實踐原則、準確把握維護被引作品相關法益限定的實踐原則、準確把握引用方式的實踐原則等方面出發，加強對“適當引用”規則法定要件的準確理解，從司法實踐案例中吸取經驗和教訓，增進“適當引用”的合理適用，在選題策劃、出版合同簽訂到編輯審校的圖書出版全流程中采取合理的措施，防范著作權侵權風險，切實保障人民群眾文化權益，促進社會主義文化事業繁榮發展。

參考文獻：

[1]易繼明.大模型語料訓練合理使用問題研究[J].中國版權，2024（6）：5-26.

[2]

[4]

[7]參看人民法院案例庫2024-09-2-158-005.[2025-03-02].https：//rmfyalk.court.gov.cn/home.html？td =1 ：

[3]參看上海市徐匯區人民法院（2023）滬0104民初5707 號民事判決書.[2024-12-23].https：//wenshu.court. gov.cn/.

[5]王遷.教輔圖書引用教科書中作品構成合理使用的判斷[J].中國版權，2021（3）：18-21.

[6]參看北京知識產權法院（2023）京73民終4169號 民事判決書.[2025-04-02].https：//wenshu.court.gov. cn/.

（作者單位：中國法治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