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劉云因為失業上了兩次新聞。一次是“成功脫下孔乙己的長衫”,一次是失業后找到夢想的工作。
以下是他的自述。
“荒誕”的調動:赴偏僻鄉鎮賣別墅
2023年年初,上海的房地產企業先后暴雷。3月底,上海總部營銷條線的十個人只能留下一半。要么拿N+1走人,要么去外地缺人的項目上支援。我是2021年入職這家公司的,按理說能拿3個月的賠償,接近5萬元。其他人都識趣地選擇走人,而我卻選擇了去項目上。
不是我不愿要那5萬,而是我擔心三個月內找不到新工作——每月房貸1.1萬,沒有存款,還要租房,家里也沒有任何支援。如果去項目上,撐到期房交付,說不定還能找到新工作,比在上海3000多元的房租也可以省一些。
就這樣,我退了房子,去往公司最偏遠的項目,贛州一個縣城的鄉下。為了紀念這次“荒誕”的調動,我注冊了自媒體號,給自己取名“鄉鎮的卡夫卡”。從上海乘7小時高鐵到贛州,再乘3小時拼車前往那個縣的鄉鎮。高樓逐漸消失,農田和村莊一一出現。
我有點慌。沒想到路程如此遙遠。
“你從哪里來,到哪里去?”身邊拼車的小姑娘問。我們閑聊起來,她是本地人,比我小一歲,剛剛考進鎮政府編制不久,這次是去市區出差回來。我騙她說我是一名地產銷售員,主要是賣他們鎮上的那個別墅。她瞪大眼睛:“真的嗎?”“真的。”我說。
臨近傍晚,我到了那個所謂的別墅面前,才知道位置有多偏僻。
69畝地,200多套聯排,緊挨著村落,商品房和村民的自建房連在一起,宣傳海報上的景觀眼下還只是魚塘,商業街還是農田,兩臺挖機歪在路口,售樓部里一片清冷。接著,我跟同事們一一見面,包括項目負責人、銷售員和食堂阿姨,他們都是本地人。他們告訴我:平均2個月賣1套。
“就等著你這個從上海總部來的策劃,幫我們起死回生了。”項目負責人說。
我連說客氣,但是更慌了。這個項目是房地產市場大火的時候開發的養老別墅,中途爛尾過,現在二次開發,難度可想而知。“你也要參與賣房哦。我們現在是全民營銷,每個人至少背負1套房源。”我不由得一驚,想起我跟拼車姑娘開過的玩笑,一語成讖。“陳總,要是賣不掉呢?”我問。“沒事,你也能認購一套……”
安排好住宿,我剪輯出第一條自媒體視頻《我可能在失一種很新的業》,描述這幾日的歷程。沒想到,發布不久,上百萬播放量。
我怕公司知道我在網絡上吐槽,立即關閉了推薦給熟悉的人。第一個刷到的認識的人,竟然是那天的拼車姑娘。她在后臺給我發消息,我們加上了微信。她告訴我她叫小陸,有事可以找她幫忙。之后的春日里,同事騎著電動車載我在鄉間尋找客戶,我們路過竹林會停下,遇到水塘會停下,遇到牛羊也會停下,我們去拔筍、摘艾草、采蘑菇……我開始認識到,在贛南的鄉下,除了買別墅的客戶,其實我什么都能找得到。
我一邊體驗,一邊記錄著關于贛南鄉土發生的一切。比如,“多年以后,我一定會想起我被迫到鄉下吃的第一碗魚頭粉。”
好幾個新聞記者聯系我,認為這是一次非常好的“孔乙己脫下長衫”的案例:拿著上海的高薪,過著鄉村的慢節奏生活,有食堂,有民房,沒有肯德基,沒有污染,卻有土雞和白鷺,青山綠水,更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故鄉。
對方說:“你的這個經歷太有新聞價值了,很值得報道。”我答應了采訪,但是隱藏了公司和項目名稱。沒想到,第二天就上了熱搜,微博也排在了上海市的第一,全國的二十多名。
熱搜噱頭是:“你愿意離開大城市去鄉鎮生活嗎?”
農村慢生活:體驗豐富業績為零
被公司發現成了注定的事情。聽說上海總部的領導當天就開了會,他們給我的處置方案是離開鄉下,再度調崗去北方的項目上就職。
我不知道怎么辦,只好找來當時唯一的朋友小陸商量。與此同時,有幾個部門領導私下聯系我,告訴我不能離開鄉下,他們從我身上看到了地產行業轉型的希望。“可是總部要我走。”我說。“那是總經理的想法,老糊涂了,現在地產行業誰不想轉型。”其中一個說:“大不了做好離職的準備,你只要有十來萬粉絲,我們就可以注冊公司了。”
項目負責人也找到我,要我利用目前的流量把這個別墅推廣出去,還有做電商的老板和做文旅的人,通過后臺加我好友想要合作。
這些機會和要求我無法答應,也無法拒絕,只能拖著——這是我和小陸討論后得到的結論,而那些所謂的機會,都不是真正的出口。
我和小陸決定借著新聞的力量把賬號做起來,按照小陸的話說:“要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里,萬一成功了呢?”
于是,我們倆成了臨時搭檔,目標是二十萬粉絲。一時間,我們想了各種引流辦法,包括新聞評論、營銷號剪輯。她那兩天專門請了假,一直陪在我跟前出謀劃策。
結局當然是失敗了,新聞的流量只維持了48個小時,賬號的粉絲漲到5萬多就停了。我們再次回到生活本身:她兢兢業業地催促村民春耕,負責街道的環保,加班撰寫材料,去接受相親的飯局。我則挨家串戶地拜訪:“你好,買套房子吧?”為了給附近景點的游客推銷,我去看了一整座山坡的杜鵑花;為了搞定農家飯店的老板,我去嘗了200多元一份的炒飯。還有村里的野溫泉,山腳的水仙樹,第一次見到杏瓜、樹莓。
雖然體驗豐富,但業績依然為零。外界對我的影響在5月份徹底消散,潮水退去,沒有人再聯系我跟我合作。公司下發了新的通知:降薪20%。這并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公司所有人。
我原本想要節省下的錢消失了,扣除房貸和生活費,我還是月光。我再次陷入窘境,又因流量的事情得罪了不少人,在招聘網站上投遞的簡歷沒有任何回復,眼下自救的辦法還是要把流量扳回來。
所以我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去找小陸,讓我的視頻內容多一個女主角。我約了小陸去摘葡萄,就在她鄉鎮的產業大棚里。這也是他們推廣鄉村旅游的一個實驗基地,我為此拍攝了宣傳視頻。我們一同去看百年祠堂,去看滿池的荷葉,走過了陰雨密布的云和橫在長溪的廊橋。那天,我很開心,也很放松,甚至向她表達了好感。她立刻拒絕了,告訴我拍視頻可以,告白不行。我悻悻作罷。慘淡的是,我們合拍的視頻沒有什么火花。我決定轉換思路——用自媒體直接變現。
6月,我開始在業余時間做起直播帶貨。
線上櫥窗上架的第一件產品是贛江源的土蜂蜜,為此我拜訪了一位深山的養蜂老人,他養蜂60多年,住在一個叫桃花村的地方。
那里有座叫“萬歲橋”的石橋,底下是湍急的溪流,蜂巢排布在陡峭的崖壁上,青苔密布,花香四溢。我在老人家吃野菜野魚,飯很好吃,水很甜,野生的鳥群和松鼠時常出現在面前。我差點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心里幻想的是住在這個深山半年,脫離塵世,那該有多幸福。
臨走時,老人送了我兩瓶蜂蜜,但是合作的對象是老人的孫子,只有他知道怎么做成電商產品,掛上鏈接去賣。經過準備,我開啟了第一場直播帶貨,在線人數瞬間達到了數百人,一度排到了單品類的第9名。我以為好日子要來了,但是沒幾天,項目負責人找到我,要我出個去廈門宣傳別墅項目的PPT。我很快做好了,他又說:“跟我去廈門一周,你負責開車和推銷。”
于是我放下直播,驅車7個小時到了廈門,拜訪當地的商會組織和一些商鋪的老板,以項目的名義掏5萬塊贊助他們的集會和聚餐。
那晚,我們喝了很多酒,但是提起買房,沒有一個人愿意接話。項目負責人有些懊悔:“早知道只贊助兩萬了。”喝完酒,我一個人從酒店里出來,走在黃厝海灘邊吹風,吐了很久。
一連喝了幾天酒,再次回到鄉下,累得休息了兩天,直播也停歇了許久,有一種主業把我綁架起來的感覺。等我調整好狀態,再開直播賣貨,就只有零零散散三五個人了。
我又聽說公司要繼續降薪,不得不繼續頻繁出門推銷別墅,更加用力地投遞簡歷。領導旁敲側擊:“抓緊吧,你時間不多了。”
失業再就業:粉絲成為我的老板
再次見到小陸是在9月。她這次負責給我頒獎,我們在5月合拍的鄉村視頻起到了推廣鄉鎮的宣傳效果。
鎮上決定趁著鄉村旅游節激勵更多年輕人,給我安排了這樣的獎勵,獎品是當地的水果和錢,她告訴我一定要去。
小陸借了同事的汽車,然后載著我去往山里的活動場地。村子偏僻,山路崎嶇,我擔心她的車技,她也不負我的擔心,進山不到一公里,前輪就栽到了右側的排水溝里。
“每次見到我都是你的倒霉時刻,真是魔幻。”我說。“別說了,推車吧。”她苦笑,“每次我以為順利的時候,就會掉到溝里,可能人生就是這樣的。”我們根本推不動,叫了鎮上的救援,在其他人的幫助下才把車輪弄出來。
領獎后,她帶我到一個店里吃飯,互不認識的人群相互拼桌,當地人稱作“打平伙”。農家的雞鴨魚,還有當季的紅薯葉,山里的蘑菇,算平民版的山珍海味了。我一邊吃,一邊問小陸:“你最近還好嗎?”“不太好,剛把同事的車給搞壞了。”她無奈道,“周末要繼續加班寫低保戶的材料。”我的獎金有1000塊,我想給她,讓她去修車,她拒絕了:“一碼歸一碼,你最近可好?”“不太好,賣不出去房,做不起來自媒體,找不到工作……”我們眼神相對笑了起來。
她建議我多做推廣鄉村的視頻:“馬上會有柚子、橘子、九月黃、黑老虎,后面還會有臍橙。我幫你去找商家,這樣也是助農的好事。”
我聽從她的建議,開始推廣贛南地區的新鮮水果。最開始是紅心柚子,價格便宜。情況好轉,三天賣了上百份,賺了幾千塊錢。
柚子下市,橘子上市,然后是臍橙、血橙……我一口氣忙到了12月。
12月,下了幾場大雨,天氣轉冷,冬天來了。我接到了上海總部的電話:“公司這邊開了會,你可能得離開公司了。”漫長的失業終于要畫上句號。公司賠了兩個月工資,離職時間定在了12月15日。
臨走前,有個投影儀的商家找到我,要我放場電影、打條廣告。我答應了。但是我實在沒想到這條視頻該怎么拍攝,去哪里拍,只好再次問起小陸。她告訴我說正巧有個村子在做紅色宣傳,可以給他們放場冬日的電影。
于是在她的幫助下,我把投影儀搬到了那里。村民們正在堆放柴火的平臺底下烤火,大都是些上了歲數的老人。
小陸說:“他們很多人都認識你,那個王奶奶,你去她家幫忙剝過蓮子,那個是雄叔,你摘的八月瓜就是他種的……”
她給我介紹了一番,其后就放起了電影。村民們覺得我穿著單薄,專門拿了火籠給我烤火,并不斷安慰著關于失業的事情,我第一次有這樣的體驗,被感動得不知所措。
結束以后,我對小陸說:“謝謝你一直以來的幫助,以后常聯系。”“別客氣。”她說。
第二天,我坐上綠皮火車,轉高鐵回上海。剛想流淚,腦海中浮現一句臺詞:“卡卡,鄉村別墅銷售員,256天鄉村慢生活,拜訪客戶100余組,0成交。”心酸又好笑。
回了上海,我借住在朋友家,一口氣投出去500多份簡歷,沒有任何回應。
我又開了直播,銷售從贛州地區帶回的臍橙,賺取一點錢,預備下個月的房貸支出。很多粉絲在線上支持我,甚至有朋友拿著失業金來下單鼓勵我。他們說:“從你身上看到了普通人努力又失敗的全過程,就像我自己。”
堅持了半個月,好運終于在月底出現。我得到了一份工作,一份不用坐班,可以居家辦公繼續做自媒體的工作。
這是一家專門經營杯具茶具的上海公司,而我負責公司的品牌推廣。老板的家鄉就在江西贛州,他很早就從網上看到了我和他家鄉的故事。他說:“沒有KPI,自己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再次有位記者聯系到我:“現在很多人失業,你這個故事還是很有意義的,失業后能找到夢想中的工作,很不錯了。”
我再次上了新聞,那時,春天已在路上。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