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在朋友圈看見一個十年沒說過話的小學同學發了個狀態,說成瑞卿老師患淋巴癌走了。當時我正在沙發上斜倚著看奧運會。我的心被觸動了,把手機往沙發上一扔,點了一根煙。
那一天我總心神不寧。中午做飯泡了木耳,炒菜忘記放。晚上點了一份外賣,卻又夢游般地炒了好幾個菜,等外賣送到,才發現根本吃不完。我不得不承認,成老師將折磨我很久,直至我的大腦徹底忘掉這段記憶。
成老師是我小學時的自然課老師。自然課現在早換了好幾個名字了,在小學叫“科學”或是別的什么。那時的自然課本是讓人歡喜的薄薄的彩色,遠沒有語文課本那么多讓人討厭還需背誦的段落。自然課本每個自然段只有兩三行。我愛它的彩色和自然氣息,還有那些能想通的平常日子里的東西。等到晚上吃了兩片褪黑素依舊翻來覆去睡不著的時候,我不得不承認,成老師在我心里是有位置的。
每個人心里大概都有那么幾個角落,有時候被塵封很久,但只要一擦拭,還是要比圍繞在身邊的瑣事更動人。比如,我小時候畢業就再沒見過的“把兄弟”,我曾經打擾過一個月、很疼我母親的姨姥,明明幫助過自己,卻怎么也提不起心力去拜見的故知。成老師大概就屬于這樣一種人。
距離遠當然是個借口。因為科研需要,我常年生活在香港。對于我來說,山東和香港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況且我從小不在老家生活,家里的親戚越來越淡漠。久而久之,除了過年,我很不愿意回家了。家鄉隱隱給我這個形單影只的人帶來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
還有個原因,成老師的孫子成磊,曾經是我最好的發小。后來由于一些原因,我們倆的關系變得淡漠了。我們兩家住得很近,小學畢業后,我還每天在胡同里碰見成老師。他喜歡穿一身學校發的藏青色制服,戴著泛黃的厚片老花鏡。小學畢業后,我變得羞澀了。常常在胡同里碰見他,就先低了頭,匆匆走過去了。他有時見我跟他對視,以為我要和他打招呼,但我又低了頭。他就只好仰著頭,假裝嘟疇著別的事情過去了。每當這時,我也很羞愧,但跑出胡同也就忘了。
按血緣和輩分,我應該叫成老師一聲姥爺。因為在我母親的村子里住著,我得叫很多人一聲姥爺,出五服的,沒出五服的,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成老師跟我姥爺同姓,據說跟我舅舅們還沒出五服。我曾經問母親,該喊姥爺還是老師,母親說喊姥爺親一點兒。但我總是受不了他那熱切的眼神,我不知道這種熱切將帶我走向何方。我也曾聽他在不遠處跟人夸我:“愛蓮家這小子,鬼精鬼精的,要是學好了,以后得是個大人物!”有時候母親見到他,他也會說些類似的話。村里有很多人把我當神童來捧,或許因為我家是落魄的“城里人”。是的,我與父親屬于村里的外來戶。我小時候頭發茂密、眉清目秀,村里人經常逗我,久而久之,我見誰都有點別扭了,因為我總覺得自己遲早要離開。
上學的時候,我卻是很期待自然課的。成老師大概是學校里年紀最大的老師了。他的兩鬢斑白,但卻站得筆直。他的藏青色制服上,永遠插著一根銀黑相間的鋼筆。但他的氣質里總有一種畏畏縮縮的感覺,這讓我們都覺得他有點土氣。尤其是他那一口鄉音,我們在剛學會普通話的時候是瞧不起的。對于我的大部分同學來說,他無非是教自己識字的遠房爺爺,甚至這老爺爺小半夜被兒子媳婦教訓的時候,大家都能臨窗聽到呢。
我有一天看到成老師下了學,顫顫巍巍地把錢交到老伴兒手里,他老伴兒白了她一眼,好像埋怨不該當著兒媳的面。兒媳從婆婆手里接過錢,一數,比平時多了二百元,料想是之前有所克扣,于是當街就鬧了起來。成老師好說歹說,總算把一家子勸進了家里關上門吵。那以后,我感覺成老師在我跟前沒一點神秘感了。以前,他拿著量杯、三角尺站在斑駁的教桌后時,與背后的老掛表一樣,多少是有點神圣的。鐘表咔嗒咔嗒地轉著,成老師的喉結一下一下動著,口中說出的東西一下子把我帶到離村子很遠的地方。我不知道怎么描述那樣的地方,但感覺比縣城都要遠得多。可是每每在村里的小道上看見他撿牛糞、煙盒,還被兒媳婦數落,我就又有點看不起他了。
二
小時候我在村里最好的朋友就是成磊。成磊是成老師的親孫子。成磊的父母在學校里開了一個小賣部。也因此,我們都特別羨慕成磊。上二年級以前,我家因為剛從城里遷來不久,生意剛剛起步,窮得叮當響。我人生中的很多零食,第一口都是成磊給我吃的。后來,即使小學畢業后我回到市里讀初中,回來時也還是要到成老師家坐坐。
有時候我簡直分不清,我每次回來看望姥爺順便去成老師家,究竟是為了成磊還是為了成老師。但我第一次去,成老師卻是極開心的。他滿以為我是進了城,出息了回來看老師,殷勤地給我又拿瓜子又拿大棗。成磊擠眉弄眼,又開始笑話自己的爺爺。那是我第一次跟成磊有所隔膜,我沒想到長大后他竟然變得跟他父母一樣。最讓我難忘的是,那天我提的禮物,有一份是給成老師的,但他那精力十足的兒媳婦竟然說要回娘家,直接就把東西拿走了。成老師根本顧不得這些,他剛從地里干農活回來,手指甲里還有不少泥灰,一時半會兒也洗不干凈,他不好意思抓著我的胳膊,只是身子前傾坐著跟我說話。成磊被晾在一邊很是尷尬,但我那會兒也不愿理他。
“你讀的哪個中學?”
“聊城七中。”
成老師笑瞇瞇地說:“你可知道你們學校的牌子,是寫的聊城第七中學,還是聊城市第七中學?”
我一愣,誰能注意這個?但我感覺他是急切地想表達什么,便干脆不說話。
他說:“單單就沒有那個‘市'字。因為七中成立的時候還不叫市,叫地區。”
他的眼神在下午的陽光里轉著流彩,里面藏著很多讓我此后猜測多年的故事。我對成老師的感情太復雜了。
“我當初是在三中念的書嘞。成磊,\"他隨手拿起一支圓珠筆敲了下云里霧里的孫子,“知道市里嗎?比咱莘縣縣城還要好看好幾倍。”
成磊不耐煩地回一句:“縣城就沒什么好看的。”
成老師就說:“市里現在教外語了吧?”
我點頭。成老師笑著讓我說兩句,我果斷拒絕了。我想我來這里,也有一種小小年紀懵懵懂懂的“衣錦還鄉”的感覺。我父親開著小奧拓風風光光地回來,那時鎮子上也沒幾輛車。我的新衣服新球鞋,也都是大花棉祅等比不了的。我的父親就好像新郎一樣,把當時最好的金盒景陽岡煙散了一條街,每個老頭都在耳朵上夾著我父親給的香煙,遠遠望去,一個個像安了天線。
成老師好像把突然回來的我當成了一根導線,毫不在意身份,近乎瘋狂地死死盯著我,想要我把市里的小孩學什么、老師怎么教的都告訴他。我一開始也樂意遍遍能,但他那渾身局促甚至想拿筆記下來的樣子,讓我有點驚惶、害怕。成老師就像發燒了一樣,興奮得簡直要打擺子。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村子里沒有這個條件,墻上掛不了電視,看不了投影。”他把這些話反復穿插在我們的談話中,讓我從炫耀到惆帳,最后有些啞口無言。但是到了飯點,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顯然,在這個家里,他并沒有權力留一個客人吃飯。
其實畢業后,如果不是因為我父親跟我遠房的姨夫合伙做生意,我們家頂多中秋節和大年初二跟我母親回趟娘家。那個姨夫見我父親和我舅舅們生意做得紅火,就有點眼紅。但我大舅的兒子離家出走了再沒找到,他一沒心干,所有人便都不愿干了。舅舅們不愿讓我父親再重螳渾水,但我父親喜歡母親不在身邊的自由和當小老板的感覺,于是,便隔三岔五地也帶我回姥姥家看看。我母親雖不齒于我父親這種沒羞沒躁住丈人家的行為,但為了讓我“監視\"父親不去搓麻將,便也默許他常帶我回姥姥家。
這是于公。于私我也有自己的小算盤。我們班的班花叫盛楠,小學的時候就給我寫過“情書”。當時每個小男孩都有一個喜歡的小姑娘,似乎這樣才有一點面子。盛楠喜歡我,她在字條里跟我說我和別人不一樣。五年級的時候,我們還一起走過很遠的路,一直走到村頭大河的大堤上,還牽了對方的手。但回去的時候卻發現天黑了,那次我拿出了所有的勇氣,壯著膽子帶著盛楠回到了村里。我們家是外來戶,盛楠的父親和叔叔們要揍我,全靠我舅舅們護著我才保住一條命。那次經歷被我們兩個視為共患難的一次寶貴經驗,盛楠寄給我的每封信中都要美化我騎士般的英勇。盛楠家離我姥姥家很近,自從那次以后,盛楠的父親變得分外警惕,我在村里每次碰見盛楠,都要承受著她父親吃人似的目光。
但盛楠好像一條隱秘的紅線,還是牽引著我一次次回到姥姥家,雖然在路上碰見連對視一眼也不敢。這反而讓我跟成老師有了更多的交往。村里的人覺得我不忘本,人還不錯呢,甚至連盛楠的父親見了我也不再橫眉怒目了。
三
我也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走上科研的道路。但是自從我父親和姨夫做生意破產后,我好像一夜間變得成熟了。可一直到研究生畢業,我還沒找到一個既能“光耀”又能“齊家”的好工作,于是就一口氣讀到了博士,最后來到了香港這個大學的研究所,從事大氣環境研究。
從我上研究生起,就很少回姥姥家了,但成老師還是會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在我人生的重要關頭一高考、考研、考博的時候,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人就是他。隨著年齡的增長,之前碰見他時的尷尬,更多地轉為了暖意。這種暖意比親情更獨特,但我只敢隱隱地想一想。因為父親的種種決定和失誤,讓我越來越懼怕這個“故鄉”了。所以每次想起成老師,我也是溫暖和愧疚并存的。
盛楠初中畢業后就沒再上學了。那時姥姥的村子在做蔬菜園產業,很多孩子初中學個半瓶子醋,就開始在家幫忙。用不了幾年,有的父母就退居二線,兒子到二十出頭就結了婚。盛楠家也搞了一個采摘園。她雖然長得漂亮,但在學習上確實沒那兩把刷子。她把時間都用在了描眉畫眼上,雖然在村子里窈窕出眾,但我的審美與她的精心打扮漸行漸遠了。
后來她給我來信說,家里已經催她物色對象了,還問我今后什么打算。事實上,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后有什么打算。那年我才十八歲,還正在為高考發愁。雖然跟盛楠還保持著通信,但我和她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從那一次起,我便不再給盛楠回信。一年后的暑假,舅舅給我打電話,說成老師的孫子成磊要結婚了,新娘是盛楠。雖然我早已放棄了盛楠,但接到這個消息后,我簡直怒發沖冠。成磊這算什么?他定然是心里發虛,這才不敢親自來邀請我。
從理智上講,作為與盛楠有過純真情感的人,我應該為她考慮。成磊的爺爺是鎮上為數不多的鐵飯碗,后來退休金慢慢漲到了8000多元;成磊的父母在學校開小賣部,早已賺得盆滿缽滿。但是從情感上我卻很別扭,我知道這是典型的得不到也不想給別人的病態心理,但成磊畢竟是我曾經最好的朋友啊!本身因為做買賣不順利,我父母都很少回姥姥的村子了。那天下午母親做完飯,邊吃邊說:“要不還是不去了,去了全是事兒,看見你姨夫就心煩。\"我卻來了勁兒,說:“為啥不去?禮都隨了,去吃席嘛!”
四
成老師的音容最近總出現在我的夢里。
我從城里跟隨父母去姥姥家的時候只有四歲。那時候父親本在建筑公司做電工,但一個月只有幾十塊錢。我大舅做蔬菜園剛開始發家,亟須幫手,就讓我們全家過去幫忙。父親年輕時本就游手好閑,一聽不用再過清苦日子,毅然決然地丟掉了后來人人稱羨的好工作。
去了村里,我沒有了幼兒園上。后來母親托關系托人,總算給我辦了鎮中心小學的學籍。第一年的時候,我狗屁不會,甚至連廁所都找不到。所有人都沒想到我以后會在學習上有很大成績,甚至能一輩子靠學習吃飯,而且過得清閑優渥。第一年我留級了。我上第二個一年級的時候才遇見了成老師。
成老師本不是我們的班主任,但是在我留級逆襲的階段,卻收獲了他發的不少獎品。那時候他們家的小賣部還沒開到學校,店也沒有被兒子媳婦“奪權”。我的第二個一年級第一次考試,數學考了第一,語文考了第三。成老師給了我幾支天藍色的鉛筆、一塊梨花香味兒的橡皮、一套能卡在一起的水彩筆,還有一套帶透明保護套的塑料三角尺。后面這兩樣,簡直可以當一個農村孩子長久的玩具。我記得我曾用那套水彩筆組裝成手槍的形狀,在校園里自導自演了多年警匪片和戰爭片,排遣了作為一個小外來戶的良多寂寞。
逆襲是最有快感的。那天我手持兩張獎狀在村子里揚長而過。鄉親們的議論有的聽清了,有的聽不清,但都讓我得意。我回到家里,父母也用驚喜的目光看著我。成磊的數學考了第四名,我想那將是個所有人都高興的夜晚,于是吃完晚飯就去成磊家玩了。我到成磊家的時候,看得出來他們家也挺高興。他們剛吃完飯,正準備殺西瓜吃。成老師坐在床頭上笑瞇瞇地看著我,我卻沒好意思叫他一聲老師。成磊的媽媽假惺惺地喂我吃西瓜,我當然不好意思吃她喂的,她就再也沒讓我,邊吃邊問我考了第幾名。我響亮地回答,數學第一語文第三。因為我發現成磊那語文第四的獎狀已經掛在墻上了。
我本以為他的父母最多也就是虛偽地夸獎我一下,暗地里白成磊兩眼,可誰知道空氣僅凝固了一下,成磊的父親突然抄起一個小馬扎砸向成磊,結結實實地砸在他肩上。等成磊反應過來,眼淚如豆粒一樣大顆大顆滾落。當時我幼小的心感到,成磊或許終有一天要淡出我的生活了。而我偷偷看了眼成老師,他滿臉無奈地看著這一切,想要下床阻止的動作還僵在昏黃的墻影里。很多年來,我想到成老師的時候,想到的還是那傾頹的影子。
多年以后,成磊結婚那天,我被安排在了同學那一桌。這幫孩子長大后都開始認成老師了。人一長大,就變得注重禮節。成老師老了,坐在主桌陪盛楠的娘家人和成磊的舅舅們,但他總偷眼看我,好像我才是今天的主角。同學們都隱約知道以前我和盛楠的那點事,也都有點眼紅成磊。說實在的,成磊雖然平庸,但這一輩子真的是順風順水。他的爺爺是老師,父母開小賣部,他從小似乎什么都不用擔心,長大后,爺爺的退休金和不滿五十歲日進斗金的父母,依舊是自己大半輩子的財富。
當時班上的小霸王世亮多喝了幾杯。他是當時班上最喜歡盛楠的人。世亮眼晴一動不動地瞅著這對新人,突然抿了一口酒告訴我:“別看你小子是個外來戶。但盛楠從小眼尖心高,想跟你去城里。選成磊,這最多算退而求其次。”這可能是世亮這輩子用得最對的一句成語,卻撞得我幾乎招架不住。我胡亂遮掩著說:“哪有那回事兒,小時候鬧著玩的,手都沒碰過。”
“哪有什么鬧著玩?你不懂?她不懂?誰不懂?\"世亮激動地一撇手,“成磊這小子就是壞。從小嬌生慣養的兔崽子,光知道琢磨人了。小時候他知道盛楠喜歡你,就來竄掇我揍你。你說你挨過我多少次揍?”
雖然已經時過境遷,我與這個村落的聯系會越來越淡,但聽到世亮的坦白,我還是覺得我的童年暗淡了。
五
時間倒是來得及。聽母親說,成磊家在村里勢力不算小,畢竟成老師桃李滿縣城,回來的人不少,因此要五天才出殯,這樣,誰也不好意思再找借口說不來了。我的心寬了點。母親這次也愿意讓我回去,畢竟是姥爺也是老師,而且我已經一年多沒回家了,她也順便見見我。
飛機從深圳飛往濟南,很快就要落地了。但我在空中卻有些恐懼。說是近鄉情更怯吧,這又不是我的故鄉。我爺爺家更不是我的故鄉。因為我父親從小被趕出了家,寄居在姑媽家里。我像是被生活鐘擺遺落的棄子,不管有多高的成就,心里還是會溢出陣陣孤單。后來隨著我功成名就,倒也看開了,畢竟周旋這么久,也沒有什么好人、壞人,大家無非逢場作戲罷了。說歸說,但有時一見故人,頓覺物是人非,哪怕是見了與我家鬧僵的姨夫,也惺惺相惜起來。
母親也想回趟娘家,見見她那些留在村子里的叔伯兄弟。為了方便接母親,我租了一輛車。車開進村子,行駛在一排排二層小樓中間。姥姥的這個村子,是全縣最富的村子,在市里也排得上號。路我都已經有點記不清了,母親指揮著,告訴我怎么走怎么拐。
“聽見嗩吶聲了,馬上就到了。靠路邊停下,去你槐花姥姥家買個花圈吧,咱倆拿一個就行。”
我趁買花圈的時候下車抽了根煙,順便想了想一會兒如何面對眾人。
說話間就已經來到靈堂前,三聲鼓響,我走了進去。母親怕我不懂習俗,在身后遞了句:“男三聲女兩聲,你奠完我再奠吧。”
成老師的遺像擺在供桌上。我走上前去,本想鞠三個躬,但遺像里成老師平和的自光卻不斷吸引我走向前去。終于,我在墊子上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給成老師磕了三個頭。成磊看見我,想要站起來磕頭還禮,我一把扶住了他。時過境遷,他也有了中年人的微胖與高鬢角。他有些感激和遺憾地望著我,我拍了拍他緊擦著我胳膊的手,示意他節哀。他給我遞了根煙,陪我出來說兩句話。
成磊話不多,但每一句都很關鍵。他問我的工作、生活、婚姻,這些事情沒有一些交情并不好意思問。我一一回答著,笑言自己還是個老光棍。成磊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來,往靈堂里一擺手。一會兒,盛楠披麻戴孝地走出來。成磊家的生活比很多城里人優渥。現在城里農村界限沒那么分明了,盛楠也不用做什么家務活,身段還很窈窕,臉也越發嬌艷,有種三十歲女人的風致了。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她卻像看著自家兄弟一樣熱切地擠出一點魚尾紋,說:“看你汗出得,快去喝點水吧!\"她指了指棚屋的位置,那里既可以休息,又可以隨禮。我盯著她看了一眼,知道她已經完全是一個農村的家庭婦女,面容和身段也掩不住的。
成磊怕我誤會是跟我要禮錢,忙遞上一根中華,說:“再說兩句話。”
周圍人也開始攀談,都說成老師面子大,我這香港的大教授都要回來給他這個鄉村教師磕頭。成磊就跟盛楠比畫:“才三十來歲就是教授了!\"盛楠還打趣說:“那可不比你強多了!”話里話外,我被越推越遠。
“成老師對我有恩,沒有他我讀不到今天。\"我從快要下雨的云縫里想到這么一句話并擠了出來。
成磊說:“我很感激你能來。俺爺爺是把你當成他的寄托了。你不知道,當年他考上了聊城師范學院,就是現在的聊城大學。你想想那個年代的大學吧。”
“那怎么還在咱這兒。”
“那時候哪有人上大學。我爹上大學和我二叔當兵,隊里只讓選一個嘛。”成磊的父親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我看成磊二爺爺家的堂叔們聽著有點不開心了。多少年的陳年舊賬了,又趁現在提。后來聽母親說,成磊的父母和堂叔們早年因為爭家產打過架,那天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惋惜成老師,還是為了陰陽自己的堂兄弟。但成老師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的事兒,后來一直烙在我的心里。我知道了這件事情,再回憶他看我時的熱切眼神,總感覺對他有所虧欠。我也漸漸明白,為什么每次升學前,我腦海中浮現的都是他的身影。
開車回城的時候,母親小心翼翼地問了我一句:“很快又得回香港了吧?”
我看著滿天夕霞,說:“要是,我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