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想過要寫與動物有關的小說,直到有一天,朋友在鄉下養的一只狗走丟了,我們開著車在附近鄉鎮瘋狂地找了一個月。那是我第一次體會到人與動物之間的深情,有時候它會超過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動物的感情總是那么直接、真誠、無遮無攔。其實那只狗也是我的朋友,每次我到鄉下去看朋友,它聽到我汽車的聲音,就會遠遠地從院子里飛奔出來,繞著汽車奔跑,歡迎我的到來。它的熱情讓我感動。記得有一次我和它在草地上奔跑嬉戲,由于地面濕滑,我摔了一跤,剛好把它重重地壓到身下。也許是出于本能,它咬了我一下,但只一瞬間,它就飛快地松開了口,發出一聲慘叫。我體會到它這一瞬間的感受,它寧可忍著疼痛,也不想傷害我。我想,有這樣一個動物朋友,我或許能通過它打入動物內部,了解動物的感情和生活。但它卻失蹤了。在尋找狗的那段日子里,我們變得十分敏感,聽到的每一聲狗叫都牽動著我們的神經。我們嘗試鎖定一輛嫌疑車輛,然后跟蹤它去一個村莊蹲守,最終一無所獲。找狗的過程中,我看到了許許多多類似的故事在村莊發生。一位留守老人,她的老母狗被人偷走了,幾天后狗兒子又被偷走。村里人說,它們是被偷狗的人毒倒,然后拉走的。在集市上,我們看見一籠籠的狗被從鄉下運來,集中到狗販子的手里,又銷往飯店、狗肉攤兒。它們當中有沒有被毒來的?我們無法得知。那次找狗的經歷使我第一次審視動物與人之間的情感,寫了一篇小說《狗失蹤的那一天》。這篇小說情節幾乎是真實的,只有人物是虛構的。我把我朋友變成一位因為失戀到鄉下寄居,進行自我療愈的城市女孩,那只失蹤的狗,幾乎是她全部的情感寄托。小說發表在《民族文學》雜志上,被《小說月報·大字版》轉載。它是一篇笨拙的甚至有點散文化的小說,但我每次重讀,都忍不住動容,那是一種失去好友的悲傷。
我開始養貓。記得第一只貓經朋友的手到我手里時,我十分驚訝。它那么小,只有巴掌大,發出小鳥的叫聲。我手忙腳亂地安置它,在還弄不清楚它要吃什么的情況下,喂它肉粥。第二只是一只鐵鏈貓,它被拴在鄉下一間房子的屋外,脖子上的毛已經被鐵鏈磨光。我花八十元把它帶回城里,用三個月的時間才調理好它的腸胃:剛來的時候,它狂吃狂吐,直到后來才適應貓糧和罐頭。第三只貓被從航空箱里放出來的時候,我被它的顏值驚呆了。這是一只布偶。除了背部和額頭上的灰色毛發,它全身雪白,還有一雙好看的藍色眼晴。它一從航空箱出來,就挪動龐大的身體,從容地把屋子的每個角落走了一遍,似乎對這個新居頗為滿意。據說原主人是個男生,他經常出差,無法養一只特別黏人的貓,所以他把它給了我的一位學生。我的學生原來已經有一只貓了,每當她去上班,那只小貓就眼巴巴地在門后等著她回來。她覺得它需要另一只貓來陪伴。但這只布偶貓的到來,讓她發現自己無法把對一只小貓的愛分成兩半。于是這只貓就趾高氣揚地來到了我手里。雖然我和三只貓并沒有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但和三只貓相處,總是充滿了很多神秘和快樂。三只貓性情迥異,在我看書的時候,總有一只貓靜靜地躺在腳邊、近處的椅子上,或者面前書桌的空處。它們默默陪伴,又盡量不打擾我。有時候我起身去給自己倒一杯水,回到電腦屏幕前時,突然發現正在寫作的文本里,多出了幾行混合著字母、符號和漢字的文本。比如這一段:
BHY,………………讓人安心的CD工藥 222222SW25T2QRYO90 55R67GB5CQTUI WLVYF
它要表達什么?我時常呆呆地看著這樣的文字,感覺它神秘而又暗示著什么。自從養了貓,走在校園里或者街道上,甚至鄉間的小路上,我總是隨處都能聽到貓的叫聲。在校園里,學生們在固定的地方投喂著流浪貓。那是校園里最動人的畫面。我們還在學校的下水道、學校旁邊快餐店的封閉圍墻里,救助過幾只被困的小貓。那些貓被喜歡貓的人領養,它們有了自己的幸福生活。
其實很早的時候,我就與動物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關聯。五歲的時候,我坐在鄰居門口的一張小椅子上,看人們殺年豬。大鍋水已經燒好了,幾個村里人正把前腳和后腳已經交叉捆好的母豬扛上桌子,母豬發出嗷嗷的叫聲。這時我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邊哭邊說,你們不要殺這只母豬,它的肚子里有五個寶寶。我的哭聲和勸阻是無效的。母豬被殺掉了,人們在它的肚子里真的扒出五只仔豬。
我為什么能看到母豬肚子里的寶寶?而且剛好是五只?現在想來,那也許是一個孩子為了阻止大人們殺一只可憐的母豬而信口編的。但一個孩子的信口胡言變成事實,這又充滿了神秘。這種神秘一直延續到多年以后我回老家。那次我背著包,走到離村莊只有幾百米的地方時,在路邊十幾米開外的草地上,有一只水牛正在吃草。聽到我的腳步聲,它抬起頭,呆呆地看著我,在我們自光對視的當兒,它開始向我走來。走到我的面前,它把頭低下去,又抬起來,如此反復幾次,同時鼻子里噴著粗氣,像是歡迎我回來,又像是表達著什么。后來我跟朋友們說起這件事時,朋友笑著說,也許它是你前世的什么人,也許那段時間你剛好吃素,身上的戾氣少了,它覺得親近。我也附和著說,可能因為吃了兩年素食的原因,我的身體開始有了植物性,它聞到了氣息,就想過來吃一口,說不定在它的眼中,我就是一棵身上長滿嫩葉的樹。
玩笑歸玩笑,也許我們跟動物之間真的存在著某種隱秘的關聯,只是我們忙于生活,奔波勞碌,沒覺察到罷了。有一位從小患自閉癥的動物學家說,單純的人或許更能理解動物。有一次他去一家農場,農場主向他訴說煩惱:農場的豬每次回欄,總是不愿進其中的一個豬圈,問他有什么辦法解決。動物學家在那個豬圈前蹲下來,嘗試著從豬的角度看這個豬圈,這時他看到豬圈門前地上有一片積水,它的反光或許就是讓豬害怕的東西。于是他讓農場主把這積水填了,解決了農場主的問題。
原來有些在人類看來十分神秘的東西,從動物的角度看卻是一目了然的。我不是動物學家,作為寫作者,我或許可以用想象去填補這種空缺?于是我嘗試寫跟動物有關的小說。嘗試去探討和建立一個與動物完全相通的世界。我寫一個人怎么變成橘貓,寫從一只貓的角度看它獲救的過程。當我寫這篇關于森林、關于動物和人的小說的時候,我嘗試改變規則,讓飛機的機長為了看落日,看森林里的鹿群奔跑,經常把他的飛機停在樹冠上,停在空中。是的,駕駛飛機的人應該叫機長或者副機長,但我在小說中還是簡單地把他叫開飛機的人,這樣他駕駛的飛機就更像一架空中的大巴,可以隨意地停靠在天空的某處。我想某一天,當我寫的動物小說足夠多的時候,這些小說或許可以構成一個紙上的沒有圍墻的動物園。在那里,人與動物是相通的,人能理解動物的各種行為,明白它們的心情。動物對人也是如此。它們生活在我們中間,就像我們身邊的人。生命平等,我們與動物友好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