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對自己的小說進行抽絲剝繭地解析其實挺難的,就像我種了一棵大白菜,我可能知道如何打理它,但讓我說出白菜的成分和營養價值,就有點超出我的能力范圍了。種菜肯定要有種子,那就從種子說起吧,剛好前些天聽過劉慶邦老師一堂講座,題目就是《小說的種子》。
這篇小說的主人公除了兩個人,還有一頭豬,而且這頭豬是當之無愧的“男一號”,“我”只能屈居“男二”。我小時候住在農村,家里也養過豬,基本上一年一頭,為的是過年吃肉。它們大部分是生活在豬圈里的,只有那頭例外。讓我現在回想它為什么脫離了豬圈的桎梏,我怎么都想不起來了,我只知道它一直散養在院子里,偶爾還會出去溜達溜達,逛個街,串個門兒。我每天放學回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逗豬玩兒,揪它耳朵,撓它脖子,或者拿片白菜葉子在它面前晃。很快我們就成了好朋友,它一見我就搖頭晃腦撲過來,跟我起膩,常常蹭我一身鼻涕。
過了幾個月,小豬長成了大豬,我又嘗試騎到它身上,把它當成坐騎。經過一段時間練習,我終于掌握了騎豬技巧,它也配合得很好。我騎著它招搖過市,向每個路過者炫耀。碰到跟我同齡的小朋友,我還會指揮它向小朋友沖刺,嚇得人家狼狽逃竄。這讓我覺得特有面子。直到有一天,它把同村一位老奶奶撞了個跟頭,我爸再也不能坐視我們胡作非為。第二天,當我回到家時,發現豬不見了,我質問我媽,我媽說豬賣掉了。我想到它此時可能已經變成案板上的一爿豬肉,不由悲從中來,大聲哭起來。此后幾十年,我經常想起那頭豬,對這件事的理解也越來越深刻。
這件事告訴我,對任何人或者事物(比如一頭豬)的愛都應該是有度的,甚至都應該在規則之內,超過這個度(規則),那愛就將變成傷害。這是不是這篇小說主題,我說不好。小說里“我”為張飛編制了一個浪漫的結局,實際上,它的歸宿可能讓我們細思極恐。張飛救了我的命,而我沒有完成回報,這成為“我”一輩子隱藏在內心的污點和羈絆。而與此對應的是小橙子和她的丈夫,我希望能從豬的身上看到人性,也能從人的身上體現獸性。
下面談一談這篇小說的另一顆種子,洪水。我家住泛區,那一片兒被稱為四十八村,聽起來跟二十八星宿,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一樣讓人不明覺厲,具有傳奇色彩,實際上它是貧窮和苦難的象征。據老人們講,幾十年前,四十八村每年都會被淹,所以地里只能種一季麥子,麥子收完,洪水就來了。后來根治海河,洪水解決了,泛區的帽子卻沒摘,每到雨季就要全村戒備。1996年,我剛小學畢業,洪水再次來襲。萬幸的是,洪水只淹了莊稼,并沒進村。災難帶來的并不是傷痛,而是歡樂。孩子們跟在大人后面紛紛跳進水中撈上游沖下來的蔬菜,在壩口攔網捕魚,猶如一場狂歡。農民們在世代沿襲的苦難中練就了苦中作樂的本領。其實這個意象跟這篇小說的主題沒什么關系,只是它在我記憶中留下了過于深刻的印記。
這篇小說寫于2021年,其時剛開始寫作不久,所以雖有雕琢痕跡,但更多是一些野生小說的特質,盡量寫得好玩兒有意思。后來投稿兩次沒中,就扔下來,壓了箱底。2023年6月,家鄉再次遭遇洪水預警,我想起這篇小說,拿出來重讀了一遍,居然覺得還不錯,起碼有個好底子,于是下定決心好好修改。之前我很怕修改作品,感覺很痛苦,寫小說更多是讓它自然生長的。看著一棵小樹苗長成參天大樹是個愉悅的過程(當然也有相當一部分長成了歪脖子樹),但是如果讓我去修剪它,就非常為難。通過這次修改,我意識到,寫作者不能只負責種植,他還必須做一個園藝師。
改了兩遍,第一遍是把小橙子和丈夫的故事全部推翻重寫,相對于我和豬騎士的飛揚絢爛,讓小橙子夫婦的關系更平實,也更世俗;第二遍改了結尾,初稿寫得更加隱晦,現在的結尾雖然沒有直接挑明,但基本也能看出張飛的真實結局。我想正是這兩處修改,讓這篇小說落了地,一顆種子就此生根發芽,長成了一株大白菜。
【作者簡介】李浩然,河北滄州人,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寫小說,偶見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