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山的兩篇小說《曠野少年》《寒暑》風格殊異,或不釋動機緣由、趨向零度,或陡然閃回、拼接回憶。然而,作者在敘事技法上卻呈現出同樣的野心。不同的敘事形式之下,作者處理著相似的、獨屬自己的生活經驗。占山善于設計懸念,將故事的謎團或困境都置于故鄉山川濃重的雪霧之下:《曠野少年》中藍牧野在門外向老師發出正告,得到的回答竟然“像一團霧飄來”;《寒暑》以寒冬嚴雪為背景,從雪地的腳印中揭開一場“墜崖\"的往事。這些意象的交織托出了小說的核心隱喻,圍繞著現代與傳統、自由與束縛的沖突,占山試圖揭開個體的掙扎在當下社會結構剪影中所處的位置。占山是貴州遵義人,他的小說也如大婁山般層疊褶皺。每一處敘事的精心設計,都是一道指向遠方的山梁,或是能潛回故土的暗河。在這些形式與技巧之下,有關代際、逃離或循環的母題在不同的敘事之下暗流涌動,成為他小說中真正的\"霧中風景”。
《曠野少年》講述的故事是一樁事先張揚的盜竊案,作者趨近零度情感的敘述顯然是從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行》處“偷師學藝”。小說以少年藍牧野的視角展開,講述了他對一輛粉紅色單車的渴望、偷車后的瘋狂騎行以及由此引發的一系列沖突。故事始于藍牧野向母親炫耀自己騎單車的經歷,但母親始終以冷漠的態度對他進行警告。藍牧野在夢中反復體驗騎車的快感,甚至在現實中寫下檢討書,預演偷車之后的自我懺悔。他在同學李青松的挑釁和眾人的圍觀下偷走單車,一路狂奔至荒野后最終被母親找回。小說穿插了藍牧野對父親因偷車入獄的想象和母親壓抑的沉默,展現了藍牧野在成長中對自由、認同的渴望與對家庭關系、學校制度的反抗。
粉紅色單車是一個極具象征意義的符號,它是李青松炫耀的資本,是“全校唯一的單車”。對藍牧野而言,這輛單車不只是交通工具,更是打破邊緣身份的唯一武器。當他跨上單車時,他渴望通過一場冒險行為贏得注視,夢中“根本沒有人看他”的失落無不印證著少年對自我在集體中存在缺失的焦慮。單車成為他反抗平庸生活的載體,也是群體權力結構異化的載體。李青松也借助單車這一工具,將藍牧野一步步地推向偷車的“英雄式墮落”,而眾人圍觀、叢蒽的狂歡,實則是對弱勢者的集體霸凌。
藍牧野在圖紙上規劃出“逃離”的線路圖:從田埂、松林延伸到\"又長又陡的馬路”,最終抵達無人的蕨草叢。少年想象空間的轉換是由“秩序\"到“荒野\"的逃離之路:田埂象征著狹窄的生存路徑,松林是現實與夢境的交界,而荒野則是徹底的自由之地。在藍牧野甩開追趕的人群后,反而陷人“無人追來”的虛無。占山以極具詩意的筆觸描寫他躺在蕨草叢中的場景(“夜幕縫合天地\"“黑夜像一簾簾紗帳\"),這種孤獨的自由并非解脫,而是少年存在意義的消解。荒野的“神性\"在此也被解構,不再能充當他的救贖之地,而是少年精神困境的鏡像。
藍牧野的原生家庭為他的詭誕行為提供了精神動機。母親“將一菀土豆倒進豬草鍋”的日常動作、警告“打斷你的腿”的粗暴語言,都證明她在母子關系中始終以沉默的禁令者形象出現,充當傳統家庭關系中的父權形象。藍牧野的父親只能以夢境中“滿臉胡須的男人\"的幻影存在,他自稱去買單車,卻與“偷車入獄\"的傳言形成對照。父親的缺席成為藍牧野身份認同的裂痕,母親“躲在盒子里哭泣”的夢境進一步揭示了家庭創傷的代際傳遞。藍牧野最終對母親說“爸他不是小偷”,既是對父親清白的堅信,也是對自身“偷車\"行為的辯解。他試圖通過否定父親的罪名,消除自身行為的污名,家庭中的男性形象也在此完成如宿命一般的循環。
盡管敘事的風格大相徑庭,代際困局與逃離家庭的母題卻在占山的兩部作品中呈現出驚人的同構性。小說《寒暑》以寒冬雪景為圖景,講述了一段少年韓冬林與妹妹在嚴母管束下的壓抑生活及其冒險逃離的故事。積雪封山,韓冬林渴望參與屋外山野孩童的雪仗,卻被母親嚴厲禁止,只能與沉迷游戲的妹妹無聊、焦躁地困守家中。某日,兄妹倆趁母親外出時偷跑,試圖前往遠處山頂的風力發電機,途中妹妹意外失蹤。韓冬林在尋找過程中,不斷閃回童年記憶的片段:七歲時,他目睹羊胡子男人帶著陌生女孩路過家門,隨后外婆因尋找迷路的他墜崖身亡。他在二隊附近誤認他人為妹妹,最終只能跪雪呼喚妹妹,陷入對妹妹去向未卜的長時迷茫與自責,
小說的主線是兄妹逃離家庭尋找自由,副線則是韓冬林關于外婆墜崖、虎頭蜂事件等創傷往事的回憶。線性的時間軌跡不斷被插入的記憶所打斷,在回憶中作者補齊交代了韓冬林曾因妹妹燒毀他珍藏的虎頭蜂尸體而失手致其左耳失聰的意外,也印證著家庭成員之間的裂痕由此加深。妹妹一句“我不喜歡死東西”,便將他珍藏的虎頭蜂尸體投入爐火,少年盛怒之拳落下,妹妹的左耳自此失聰。這一創傷事件成為家庭權力格局的轉折點:妹妹獲得了“可以隨便打游戲\"的特權補償,而暴力的陰影與愧疚的枷鎖籠罩著韓冬林的內心。在過去與現在的敘事交織中,不斷閃回的回憶也為現下的人物行為心理提供了充分的動因:因外婆墜崖而產生的愧疚驅動韓冬林對妹妹的強烈保護欲。正是借由這個動因,作者的敘事得以層層遞進,懸疑幽惑的氛圍只增不減。而最后的開放式結尾并沒有終結通篇的懸念,妹妹的失蹤結局未果,讀者只能在風力發電機“若隱若現\"的扇葉與由外婆墳瑩生成的反復回憶之間產生一種宿命感。
主人公韓冬林與“寒冬林\"同音,關于“寒冬\"密集的自然意象也不只是單純的布景。小說開篇“冰條像一柄柄寒風吹成的利劍\"懸垂屋檐,鋒芒直指“冷硬的大地”,這既是對寒冬具象的描述,更是對家庭壓抑氛圍的尖銳隱喻。屋內金沙煤滋滋燃燒,火焰攜帶著淡藍色煙霧從爐縫滲出,爐盤上烤橘子蒸騰的白霧被泛黃的天花板吸盡,而屋外是漫天大雪與呼嘯的寒風。這一冷一熱構成了生存的兩極,爐火是被禁錮的方寸溫暖,試圖驅散韓冬林“肺部仿佛有冷水潑過\"的寒意。妹妹所沉迷的手機游戲可以被視作一種現代性人侵的微觀樣本。她“手指在屏幕上留下了一層薄薄的汗漬”,在虛擬廝殺中連輸時“鼻孔里面噴著火”,電子屏幕的“科技之光”與爐火的“自然之光\"在昏暗客廳里交相輝映。
風力發電機則是文本中最刺目的現代符號,它“筆直的塔柱掛著扇葉,像罪犯低垂著腦袋”,突兀地楔入人們固有認知中的山野景觀。對韓冬林而言,其所代表的是山外未知的世界以及沖破家庭桎梏的自由召喚,是逃離母親的目光與家庭壓抑氛圍的一座燈塔。他帶著妹妹朝它而去,如同奔向一個救贖的應許之地。然而,這一具有現代性的圖騰始終存在著內在的矛盾。扇葉“停在半空,像被冬雪凝住了”,其應產生的動能在寒冬面前趨于凝滯;塔柱下“山頂雪色,像落了滿地的老人的白發”,而山下埋葬的正是韓冬林的外婆。當韓冬林將雪地中的女孩誤認為自己的妹妹時,她身前站著一頭象征著最古老農耕符號的牛。風力發電機、外婆的墳瑩、耕牛在這個高潮畫面中得以并置,現代科技的產物并未給韓冬林帶來應許的救贖,空留創傷難愈的失落以及個體在時代夾縫中的無依。
占山的這兩篇小說,構建了同樣的逃離與循環交替的主題。《曠野少年》的結尾處,藍牧野說“我覺得爸他不是小偷”,一句話便解構了鋪墊整篇小說的逃離敘事。當少年意識到父親可能也是被困在某個“難以名狀的空間”內的逃亡者時,兩代人之間的對抗關系開始松動,一種精神困境的輪回與宿命感重據小說的基調。《寒暑》的結尾處,韓冬林跪在雪地里,用雪掩埋外婆墳瑩的枯草,雪作為覆蓋一切、模糊一切、消融一切的自然元素,成為代際循環中最深沉的隱喻。藍牧野們騎著單車沖向曠野,卻在黑暗中觸摸到父輩的魂靈;韓冬林們試圖掙脫于雪霧之下的囚籠,卻在一次又一次輪回中聽見土地的心跳。這種逃離又回歸的循環辯題,正是作者故鄉山川大地的特征:層疊褶皺,每道山梁都指向遠方,每條暗河都流回故土。或許真正的救贖不在于沖破霧罩的包裹,而在于從大霧之中重新審視每個人的精神困境。
由此而言,占山的兩篇小說雖然以先鋒與銳利的書寫為標志,但同時也具備堅實穩固的精神基礎,凸顯出作者對于他周遭曾經歷、正經歷的生活的明確認知。在北師大為占山舉辦的寫作指導工作坊上,有人認為他在寫作中有意營造一種冷峻的意境,人物是為這種意境服務的,從而導致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不夠鮮明、動人。在我看來,讓人物“立起來\"并非占山小說的核心任務或必要條件,這樣的要求似乎無法適用于作者迷霧般的敘述形式。讀者很容易被占山牽引,調動情緒,使閱讀的過程變成一場在迷霧中摸索的旅程。由于作者處理的內容過于復雜,小說在敘事上的預期是否達成,文本的思想重量是否會被稀釋,如何在敘述形式的大膽探索和敘事的清晰度之間尋求到適度的平衡,這些可能是作者在今后寫作過程中需要不斷思考的問題。
西南的土地不僅有潮濕的暴力、銹蝕的信仰,更涌動著蓬勃的文學野性。這種野性,或許正是揭開一道道懸念迷霧的密鑰。占山在貴州的生活經驗與鄉土記憶,為他的寫作帶來了不同于當前學院體制培養下的青年寫作的異質性。這種異質性可以歸結為一種粗犯莽蕩的氣質,盡管他的迷宮敘事和詩化的語言并非如此,但其筆下的人物和環境顯然具有這樣天然的“野性”。希望這位已經冉冉升起的文學新星可以嘗試更多元的敘述文體,不斷探索新的寫作可能,進而激活他的故鄉經驗,將其對生活的把握和理解與先鋒的形式真正融合,為他的寫作賦予更為堅實的內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