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少年

藍牧野向母親講述他騎單車的情形時，天邊正好日落。余暉打在他臉上，他的臉變成了一塊爐盤。

藍牧野說：“媽，我騎單車了。”

他母親站在廚房，將一菀土豆倒進豬草鍋里，沒有說話。藍牧野湊到她耳邊，說：“田埂上騎的。”

母親還是沒有搭理，在旁邊鍋里做起了晚飯。藍牧野跟在身后，說：“李青松的，他跟我打賭，我贏啦。”

這時母親扭頭瞪了他一眼，說：“最好別給我惹禍。\"說著她將一把青菜扔進鍋里，廚房響起了欻啦聲。

藍牧野在欻啦聲里退出廚房，回到臥室寫作業(yè)。夜幕降臨時，母親叫他吃飯。他走出臥室，將客廳的電視機打開，坐在沙發(fā)上吃起了晚飯。

電視播放到一個黑衣人偷車的場景時，被母親啪的一聲關掉了。藍牧野端碗懸在半空：“他要騎到哪里呢？”

母親垮著臉說：“吃飯。”

藍牧野把臉埋進碗口：“要是有天我也“那我就打斷你的腿。

“我騎車啊，到時候我就有車啦你又追不上。

母親停下筷子，從后槽牙里發(fā)出警告：“最好別給我惹禍。”

“可是我騎車啊。有啦，”他跑進臥室翻出母親新買的解放鞋，“穿它就能追上啦。”

母親收碗去了廚房。

藍牧野對著她離去的背影念叨三遍，又扭頭盯了會兒電視機，才回房睡覺。關燈以后他躺在床上，開始回想下午騎車的情景，直到床沿掛霜般冰涼，才沉入夢鄉(xiāng)。

夢中藍牧野在放學鈴里走出教室，沿著學校門前的菜花田走向了一片松林，他剛走到松林盡頭，就被一群人擋住了。他知道那是李青松的把戲，又在炫耀單車。一挪腳，果然從人群里看見一輛粉紅色單車。那是全校唯一的單車，李青松他姐姐花三百塊錢買來，半個月后就扔給了他。從此李青松騎著它上學放學，像一陣粉紅色的風從人群里吹過。所有人的目光被風帶走，腳步也跟在目光后面，隨著李青松騎車時高高吹起的衣角胡亂奔跑，直到半學期后這個下午，才終于停在了松林邊。

松林連著一片稻田，彎彎曲曲的田埂像一條蚯蚓往前爬去。李青松站在田埂上，用他公鴨似的嗓音大喊：“誰敢從田埂上騎過去，就讓他免費騎十圈！”

他的聲音松濤似的，在松林邊緣顫動著，人群也隨之騷動，但沒有人敢跨上單車。藍牧野看見地面掃動著一雙雙腳影，就抿著嘴笑了。

這時李青松走來，人們的目光也隨之而來。李青松說：“你笑什么？你敢騎嗎？”

藍牧野還來不及回答，就聽見恥笑聲：“諒你也不敢。”

說完李青松轉過身去，隨之而來的目光也轉過去。就在所有目光拔蘿卜般抽走根須時，藍牧野緊了緊書包帶，跨上了那輛粉紅色單車。

夢中他回想騎車過田埂的情景，覺得自己就像一條懸在空中的蛇。當他歪歪扭扭騎到田埂盡頭時，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人看他。

他大喊一聲：“喂！”

李青松遠遠擺了擺手：“騎吧。天快黑了，抓緊點。”

藍牧野把車停下，背著書包走上了回家的路。夢中他雙目懸空，看見自己單薄的身影在路上緩緩飄去，就像一只塑料袋被風吹走。那時黃昏降臨，他看著自己的離開，就像看著天色收緊，他和他的身影也逐漸縮小、淡去。

黎明時，他從夢中醒來，坐在床上寫起了檢討。

尊敬的李老師：

對不起！

我要向您道欠（歉）。都怪我偷了李青松的車，害得您火冒三丈，頭發(fā)絲都燒交（焦）了。我是聽著放學鈴偷的，就從教室旁邊的巷子里，李青松那會兒在收書包。我把車一推，出了校門就上腳，順著菜花田往松林騎，又穿過松林往稻田騎，騎過稻田的田埂，就是昨天李青松賭我不敢騎的田埂，我就開始在大路上騎。您到我家家訪過，您知道過了稻田就是一條又長又彎又陡又爛的馬路，馬路順山爬，一直爬到誰也看不見的地方。對不起，李老師，我不該一直往看不見的地方騎，害得您和李青松還有其他同學，還有我媽和村里其他人，像nian山一樣跟著跑。其實我可以停下來，但我沒有停下來。我邊騎邊回頭，我回頭看的時候，你們腦呆（袋）都冒白氣了，我還是沒有停下來。我一直往前騎，一直往前騎，騎到你們全都不見了，累得一個個躺在地上了，我怎么夠著腦呆（袋）都看不見你們了，我才停下來。我要向您道欠（歉），更要向所有追我的人道欠（歉）。

謝謝你們。

可以讓我上臺念嗎？

藍牧野2006年5月19日

檢討寫完，他照著鏡子讀了兩遍，把它放進了書包夾層里。隨后他走出臥室，將昨晚那雙新解放鞋拎到廚房，遞給正在煮豬草的母親：“下午追我時穿它。”

母親看了他一眼，正要開口，藍牧野已經(jīng)走出廚房，踏上了上學的道路。

他走在蜿蜒曲折的馬路上，像陷進泥潭急于抽身，每一步都搖得啪嗒作響。身后書包左搖右晃，鉛筆盒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像是背了群耗子。從李青松家路過時，他朝停放單車的地方望了望，確認單車不見了，才繼續(xù)往前走。穿過路邊低矮的平房，順著馬路走到昨天下午騎車的田埂邊，藍牧野踩著田埂走向了前方的松林里。穿過松林，撥著路邊的雜草和野花，他一搖一擺地走進了學校。來到教室門前，他看見李青松和其他同學正在打鬧，那輛粉紅色單車就停在教室旁邊的巷子里，藍牧野從門前掠過，走上了二樓的辦公室。他連門都沒有敲，就徑直走到班主任李麗紅面前：“如果我偷了李青松的車，會怎樣？”

李麗紅閉著左眼，將右眼埋進茶杯，隨后從杯子里摳出一片茶葉，彈到了桌上。

“您會讓我寫檢討嗎？’這時李麗紅才抬頭看他，點了點頭。

藍牧野將寫好的檢討放在桌上，轉身走出了辦公室，到門口他又回頭問：“您會把我抓回來嗎？”

李麗紅那時已閉上右眼，將左眼埋進了杯中。她仿佛將整個腦袋都埋進了茶杯里，甕聲甕氣地回答道：“我會把你抓住的。”

藍牧野笑著離開了。上課鈴響，他像位老師一樣走進了教室。

第一節(jié)課間，藍牧野走到李青松面前，鄭重其事地對他說：“如果我把你的車偷了，會怎樣？”

李青松那時著急上廁所，夾著雙腿扔下一個“滾\"字就跑開了。

第二節(jié)課間，藍牧野又將問題重復一遍。這時李青松不再急著上廁所，他將雙腿搭在課桌上，說：“你試試。”

“你會去追嗎？

“我會把你追癱瘓的。”

藍牧野笑著回到了座位。

后來的兩節(jié)課間他不再去找李青松，也沒有走上二樓辦公室，而在紙上畫起了路線圖。鉛筆線條像一根根樹枝，在作業(yè)紙上朝四面八方伸展。當線條鋪滿紙面，他削了削筆尖，在一旁寫起了地名。那些地名從學校出發(fā)，沿著一條寬闊的馬路不斷向北，穿過學校門前的菜花田和菜花田后的松林時，被李青松的身影淹沒了。

李青松將精瘦而粗糙的手掌按在紙上，說：“騎吧。”

藍牧野頭也不抬，將李青松的手掌挪開，繼續(xù)寫著地名。新的地名即將穿過稻田時，李青松的手掌再次出現(xiàn)。

“欠你的。”

藍牧野依然沒有說話，按住那只手掌，將它刨木頭般推了出去。

地名在第四節(jié)課上寫完，他打開路線圖看了看，揣進衣兜里。等到放學鈴響，他將走出教室，騎著那輛粉紅色單車揚長而去，沿著菜花田、松林、稻田和那條又長又陡的馬路一直瘋跑，直到誰也看不見，所有追他的人冒著汗躺在地上，就像躺在濕咸的海水中，他怎么夠著腦袋也看不見了，再停下。

他把路線圖打開，將騎行的道路描了兩遍，隨即走上二樓辦公室。李麗紅仍在瞄著茶杯，桌上茶葉堆成了一座小山。藍牧野走去，看見檢討仍在桌上，被帶水的茶葉漬透了。他把檢討遞到李麗紅面前，說：“您可以現(xiàn)在看一下。”

李麗紅瞥了他一眼，說：“放下吧。

“您不相信？”

“信。”

“那您可以看一下。”

“放下吧。”

“您不相信？”

李麗紅抬起頭來，說：“放下。”但他仍然舉著檢討。

“看過了。”

“您會讓我上臺念嗎？”

“你敢？”

藍牧野站了一會兒，終于在上課鈴里走出了辦公室。臨到門前他又說：“您給我媽打個電話吧。”

回答像一團霧飄來。

走進教室，他不再和任何人說話了。李青松和圍著李青松的那群人來找他，烏浹浹圍在桌前，像一圈潰爛的骷髏懸在頭頂。當他仰頭看見那圈黑色頭顱時，李青松的聲音也在這時響起：“他說他要偷我的車。”

“什么？”人群聾似的。

“他說他要偷我的車呀！”

那圈頭顱笑起來。藍牧野像只木偶坐在桌前，不說話，不垮臉，甚至當李青松的唾沫飛進眼晴時，他也沒有眨一下。

后來人群笑累了，就拎著他走到教室旁邊的巷子里，往李青松車前一推。

“偷吧。”

“偷啊！”

“偷！”

有人推了他一把，他一個跟跑趴到車上。李青松大喊：“這小子，真偷啦！”周圍喊出了回音—“真偷啦！”一根手臂打來，正中藍牧野耳朵。他聽到耳朵嗡嗡作響，仿佛耳窩在旋轉。這時另一根手臂打來，直擊他的額頂。他感到腦袋膨脹，皮球似的就要彈開。而拳腳也暴雨突至。但他始終像一床棉絮沉默著，吸盡了所有踢打。

直到人群退潮，他才回到教室。放學鈴響，他收了書包走出教室，再次來到停放單車的巷子口。人群跟了出來，靠著門框遠遠觀望。他看見那些烏黑腦袋上綻著一張張笑臉，就像八月瓜在秋天炸開的口子。他對他們說：“李青松呢？”

李青松出現(xiàn)。

“李老師呢？”

李麗紅站在二樓走廊上，正挎著背包。

“記得給我媽打電話。”

說完他扶著單車，勾起支架，不緊不慢地走出巷子，來到了校門口。李青松和那群人遠遠跟來，既不上前，也不落后。他們的嘴巴像是曬炸了，大張著擋住了半邊臉。一串串窸窣聲從那些嘴里飄出，李青松的聲音也變得弱小而可憐。他們的話攪在一起，像河里螃蟹吐泡一般，帶著難聞的腥臭。當那股腥臭將藍牧野淹沒時，他跨上單車，看了一眼二樓走廊，李麗紅正抱著背包，抱雞婆跳舞般地往下奔跑。藍牧野猛踩踏板，從學校門前的十級臺階一躍而下，到了門前馬路上。李青松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他真偷啊！”

藍牧野笑著正了正腦袋，揚長而去。他聽見李青松的罵聲不斷后退，漸漸淹沒在了風聲里。耳邊嗡嗡嚶嚶，像先前挨揍時一樣，腦袋翻轉，頭發(fā)一根根拉扯著頭皮。而他的身體正在延伸，腦袋和胸膛超出車把，推土機似的向前拱去。腳下越來越輕，車頭隨即拐上了菜花田。他騎在瘦削的田埂上，想起夢中昨日的情景，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一條懸在空中的蛇，而是一條又粗又長的巨蟒。踩動腳踏板的一瞬間，就是巨蟒撐開鱗片在田埂爬行的一瞬間，那一瞬間他又聞到腥臭，不是來自螃蟹，而來自他的鼻腔。

他扭頭看見人群已加快腳步。李麗紅奔出校門，雞般地瘋跑，背包在她身后瘋狂甩動，就像一只鬧脾氣的狗。他不由得停下單車笑了笑。他看著洶涌的人群，就像站在高高的王丘上看著一群螞蟻爬來，它們用混亂的腳步和嘶喊不斷追逐，而目標正是他自己。他一只腳踞在地上，穩(wěn)住單車，而后挪了挪車座上的屁股，好讓自己坐得更加貼合，隨后挺直身體，端坐著看人們跑來。當李青松的喘氣聲蓋過所有噪音，一顆顆腦袋丟土豆似的從田埂上擠落時，藍牧野平靜地說：“你們等一等李老師吧。”

李麗紅氣紅了臉，像件披風一般朝他撲來，卻一口啃在了田埂上。人群亂作一團，扶、哭、跑，還有人捂著嘴竊笑。等她拍著泥土站起身，藍牧野大喊：“您給我媽打電話了嗎？”

李麗紅跳著腳又追。李青松也邊罵邊朝他跑來，眼看就要扒住車尾。藍牧野趕緊縮了身體，往前騎去。他騎過田埂，在搖曳的野花和雜草間沖下一片王坡。土坡又長又陡，石子痤瘡似的高高冒起，抖得他一顛一顛。他感到身后喊聲停下了，耳邊風聲颯颯，仿佛人群被風吹走，卷鋪蓋般退回了學校。于是他捏住剎車，想停下看看，卻發(fā)現(xiàn)車子越來越快，剎車線空氣似的甩在車輪邊。他只好隨著車子往前沖去，一頓一頓地抵達了松林。

藍牧野勾住一棵松樹把車子停下，朝土坡上方回望著。這時他發(fā)現(xiàn)，土坡上沒有一個人影。他于是坐著，等待，人們遲遲不來。直到菜花田在眼里逐漸模糊，松林里光線越來越暗，他才推車往回走。他將半截身子趴在車上，走走停停地爬著土坡。翻上菜花田時，人們早已消失在了田埂上。李麗紅暴跳的身影不見了，李青松的聲音也不再響起。只有他一個人在田埂上走著，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他埋著腦袋，看見車輪卷滿塵土，塵土被一顆顆水珠濕透，在烏黑的輪胎上泛起一堆泥點。他知道那些水珠正是自己的汗水，發(fā)現(xiàn)人們消失后，汗水仿佛也干涸了，只剩一具空曠的軀體，在田埂上坐下。

他從兜里掏出路線圖，用鉛筆又描了一遍。直到黃昏來臨，落日照在他臉上，他感覺自己在被焚燒，于是收了圖紙，騎車往坡下沖去。這一次他沒有再捏剎車，而是像一頭發(fā)狂的公牛，頂著腦袋往前沖，身體在風中越吹越?jīng)觯節(jié)n像冰塊一般結在了他的頭頂。

穿過松林，騎過昨日稻田的田埂，他順著田埂盡頭的馬路一直往前，感到自己不再是一條巨蟒，而是一只蒼老的蜈蚣，在灰塵滾滾的馬路上緩緩爬行。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停，一停，就會發(fā)現(xiàn)沒人追來的事實。于是他越蹬越快，仿佛就要起飛，雙手伸出像兩個翅膀，或兩段鋼筋，只要輕輕一擰，就能把車頭揉碎。

他一直往北，照著路線圖騎過所有地點，包括自家家門。直到黃昏將盡，他才將單車停下。那時他已大汗淋漓，眼前光影繚亂，身體像抽空支架的稻草人，每一個器官都在肆意流淌。他感到快要暈倒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地上了。單車倒在一邊，車輪絞滿雜草，像是被人咬斷的線頭，粗糙、灰暗。后來他看清那些雜草就是手邊的蕨草，而蕨草連著一片更大的蕨草叢。他躺在蕨草叢中，遠望落日，緋紅的余光灑來，就像天空在潑血。一抹額頭，汗水像一粒粒血珠在手上攤開。這時他想起淌滿汗水的自己，就像一個躺在血泊之中的嬰兒。

他盯著落日消盡，夜幕升起，隨后閉上雙眼，在緊閉的瞳仁里看見了一輪黑色的太陽。藍牧野掏出早已汗?jié)竦穆肪€圖，用手指將它一道道戳破，寫著：真正的太陽是黑色的。夜幕覆滿大地，無邊的蕨草像一片海水，層層搖蕩、作響。他起身向遠處走去，那里黑夜縫合天地，沒有人，也沒有鳥，他走在夜色鋪就的曠野中，像一柄船槳漂浮在海面，越來越深的海水從膝蓋開始，逐漸漫過腰部、胸腔、脖頸，當他感到嘴巴和鼻子也快要沉沒時，就趕緊停下，發(fā)現(xiàn)自己已被蕨草纏住了。他就這樣毫不費力地站在曠野之中，頭頂黑夜，再一次走入了夢鄉(xiāng)。

夢中一個滿臉胡須的男人走來。藍牧野問他：“你是誰？去哪里？”男人看了他一眼，說：“我是你爸。我去給你買單車。”說完就款款離去，消失在難以名狀的空間里。后來藍牧野聽見了警報聲，看見一個漆黑的盒子里，母親正躲在那里哭泣。他走過去，問她為什么哭，母親抬頭看他，眼晴潰爛成了兩條鮮紅的河，河里發(fā)出回響，就像她說話的聲音。藍牧野聽見那個聲音說：“你爸偷車被抓了。\"說完母親消失在漆黑的盒子里，盒子消失在更大的黑暗中。他聽見身后響起嘈雜的議論，都和偷車有關。然而轉過身來，卻發(fā)現(xiàn)所有人的嘴巴都消失了。就像傷口漸漸縫合，人們的嘴巴長成一塊塊帶著疤痕的肉。藍牧野看見那些肉痕像病毒一樣不斷蔓延，將人群包裹，人們變成了沒有四肢和五官的肉球。他朝肉球走去，所有肉球變成薄片，拼成了一張發(fā)皺的地圖。他盯著地圖看了看，發(fā)現(xiàn)正是自己剛剛撕掉的路線圖。滿臉胡須的男人從地圖中走來，發(fā)胖的身體帶著微光，像有盞燈掛在身后。他說：“我可以滿足你一個愿望，如果你足夠誠實的話。\"藍牧野脫口而出一個愿望，但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即便在想象的空間里，他也不知道自已說了什么，只知道愿望說完時，男人就消失在了地圖中，地圖散成了碎屑。他狂奔、大喊，無人回應，只有無邊的黑夜像一簾簾紗帳把他裹住，就像蕨草裹住大地，大地沉默在曠野里。

“叫你別惹禍！”

睜眼，是母親。她穿著新解放鞋站在眼前，像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孩子，腳掌歪向兩邊，眼睛不安地閃爍著。

“媽，我騎單車了。”

母親沒有答話，扶起單車往蕨草叢外走去。藍牧野跟在她身后問：“你為什么來？”

母親走出蕨草叢，將車輪雜草清理一空：“叫你別給我惹禍。”

“李麗紅給你打電話啦？”

母親瞪了他一眼。

“李青松去告狀啦？”

母親沒有答話，將單車推上一條狹窄的小路。藍牧野沉默下來，跟在身后。兩行身影高低起伏，慢慢拐上了一條寬闊的馬路。馬路順山爬，翻過兩道低矮的埡口，向山下延伸。他們的身影浮在路上，也隨道路不斷伸展，加深著路影。直到夜風響起，前方有光照來，他們才加快腳步，身影如融雪般消失進了白光里。放下單車，母子倆走進家里，像兩個風塵仆仆的趕路人，在沙發(fā)上坐下后，遲遲沒有說話。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藍牧野才開口：“媽，我覺得爸他不是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