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刑法與治安管理處罰法的沖突研究一以構建輕罪體系為目標”(21YJC820040)
中圖分類號:D925.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6-0114-07
輕罪治理是當前我國立法與司法機關普遍關注的重點問題,特別是刑法經歷了多次修改后,逐步告別了重罪重刑的模式,繼而轉向刑事法網嚴密化與刑事處罰輕緩化的治理模式。①但實踐中推行輕罪治理模式必然會倡導積極的刑事立法觀,這無疑會在一定程度上導致“犯罪標簽”泛化的現象。大部分被執行前科制度的人員(以下簡稱“被執行人”)因被貼上“犯罪標簽”而難以復歸社會,進而成為社會的潛在不穩定因素,這無疑是與輕罪治理理念相違背的。而“犯罪標簽”泛化在輕罪治理過程中表現為權利與權力之間的失衡,即片面地強調運用前科制度預防犯罪,卻忽視該制度的其他合理目的。既然輕罪治理的弊端表現為權利與權力失衡,那么根治弊端的“良方”就應當是促使權利與權力二者回歸平衡,而這種平衡必須是符合比例的,法律當中的比例原則即要求行為人挑選有助于正當目的實現的必要手段,并且該手段造成的損害同其所促進的利益應當成比例。據此邏輯,比例原則應當是前科制度的合理性判斷與適用的關鍵,而“四階構造”的比例原則可具體劃分為目的正當性、實質關聯性、必要性與均衡性四個部分,所以,可以借助比例原則的四個子原則對前科制度進行合理性檢視和適用糾偏。
一、前科制度的理論基礎與糾偏方向
前科制度受到詬病的主要原因在于將其單純等同于“犯罪標簽”,繼而主張前科消滅制度。“犯罪標簽”固然是前科制度實施過程中存在的主要問題,但并不意味著“犯罪標簽”就是前科制度,這一理解忽視了前科制度存在的合理根源。所以,應當厘清前科制度的理論基礎,并針對該制度存在的問題積極尋找糾偏的方向。
(一)前科制度的理論基礎:新社會防衛理論
前科是對被科處刑罰的犯罪人所賦予的法律地位②,該“法律地位”與被執行人緊密相連。我國刑法明確規定了累犯制度,這一舉措實際上是將犯罪行為視為被執行人人格的現實化以及主體的現實化,對具有犯罪習慣的人格非難,依此認定被執行人的責任重大。③在刑法當中,對犯罪人進行定罪量刑需要堅持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同時考量刑罰的預防目的。④但前科制度并非單純立足于被執行人的刑事責任展開,而是著眼于被執行人的人身危險性與復歸社會,即前科制度存在的根據不應從已然之罪中尋找,而應當立足于未然之罪,確保未然之罪不會發生是被執行人對社會的責任,在此意義上前科制度與社會防衛理論之間存在天然的聯系。
早期的實證學派學者菲利主張構成責任的不是各個具體的行為,而是對行為人的危險性格進行遣責,為了保衛社會,必須對具有危險性格的人進行處分。③我國學界也普遍認為應當建立前科消滅制度,并以實證學派的觀點為依據批判前科制度阻礙被執行人的社會化。隨著社會的發展,社會防衛理論早已發生了變化,特別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主張被執行人具有復歸社會的權利受到廣泛的關注。而以菲利普·格拉馬蒂卡(FilippoGramatica)為首的激進社會防衛理論者堅持社會防衛旨在使反社會者棄惡從善復歸社會,反社會現象實際上是社會和個人相互作用的產物。①安塞爾則認為,社會防衛的本質在于對被執行人進行處分使其意識到社會規則并再次回歸社會。③由此可見,如果單純以傳統的實證學派為指導,只會過分夸大人身危險性的作用,導致前科制度侵犯人權。而新社會防衛理論不僅強調對被執行人的人身危險性進行防衛,同時促使被執行人復歸社會,從而減少犯罪現象。鑒于此,應從兩個層面來正確認識前科制度設置的目的:一是強調對被執行人的特殊預防,降低被執行人再次犯罪的風險,進而維護社會秩序的穩定和諧;二是前科制度應當具備推動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的功能,促使被執行人與社會之間的互動,確保被執行人重新融入社會。
(二)前科制度的糾偏方向:損益平衡
我國前科制度本質上折射出一種辯證關系,在制度的目的層面,前科制度需要處理特殊預防與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的辯證關系。③雖然前科制度的執行可能防范法益的潛在危險,但無疑在一定程度上會侵犯到被執行人的基本權利。因此,前科制度的糾偏方向應當是使這種沖突的關系回歸平衡。而比例原則正是體現了平衡的理念,既不片面強調權利至上,也不唯公共利益是從,而是追求損害與收益的平衡。我國學者指出,損益平衡的規范邏輯主要包括三個方面:權利的本位性、公共利益的非至上性與公共利益的可權衡性。@
第一,前科制度應體現權利的本位性。近代以來,人類社會快速邁向權利時代,權利備受關注和尊重,權利話語得到彰顯。①但在當前,前科制度注重強調被執行人的義務履行,如曾經實施犯罪的人員在就業和入伍時應當履行犯罪記錄報告義務,這一舉措似乎通過個人義務的履行最終確保社會整體的秩序價值利益。無疑,為了實現某項公共利益,即便對公民個人權利的限制是不可避免的,但也應當確保實施的手段對公民所造成的損害值是最小的。
第二,前科制度應反映公共利益的非至上性。權利本位不是一成不變的,它經歷了從個人權利本位到社會權利本位的變革過程。③然而,實現社會權利本位的最終目的在于更好地實現個人利益,所以并不存在脫離了個人權利的社會權利本位。正如我國學者所言,公共利益非常重要,但并不意味著當它與個人利益產生價值沖突時,就應一律遵從公共利益。?實施前科制度的一個重要目的在于利用公權力限制被執行人再犯的能力,消除被執行人再犯的因素,進而維護社會的治安穩定。在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的同時,公權力不能與個人權利產生直接沖突。而且在此基礎上個人只能作為目的,作為手段的前科制度只能服從于目的,與功利主義者強調的“最大幸福原則”不同,前科制度最終關注的重點仍應當是個人。
第三,前科制度應實現權利與公共利益的可權衡性。一般而言,實現公共利益需要借助公權力,所以在構建前科制度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需要處理權利與權力的關系。公共利益最終都應可以轉化為個人利益,運用公權力進行管理與維護個人利益之間并不存在矛盾,而是應當處于一種和諧的平衡狀態。④這一均衡的狀態強調維護秩序與保護公民合法權益、維護公民自由合二為一。③因此,在實施前科制度的過程中,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的權利與維護社會秩序穩定之間并不矛盾,只有當曾經實施犯罪的人順利回歸社會并被社會的其他成員所接納時,整體的社會矛盾才會降低。
二、前科制度的合理性檢視:目的正當性與實質關聯性
前科制度以新社會防衛理論為根基,存在兩個不同層面的目的,即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目的與促使被執行人順利復歸社會目的,單純依據某一目的論述前科制度,都難免以偏概全。所以,分析前科制度的合理性,首先必須結合該制度的兩個目的展開,判斷二者是否具有正當性。其次,前科制度是實現目的的手段,該制度是否科學合理,需要證明手段與目的之間具有因果關聯,如果前科制度不能滿足目的的需求,則是不合理的或者需要改進的,對此主要依據比例原則的實質關聯性進行分析。
(一)分析路徑一:目的正當性引入
如何理解目的正當性原則,學界對此產生了分歧并展開了激烈的討論。?但是,不管目的正當性的內涵如何界定,其本質是判斷通過公權力實現的目的是否具備合理性。前科制度作為一種手段措施,其合理性根據在于該手段所追求的目的是正當的。目的正當性也是“四階構造”的比例原則首先需要考察的內容。而如何通過目的正當性審查公權力行為,目前可歸結為三種類型:目的正當性的一般審查類型、目的足夠重要性審查類型和目的正當性分類審查類型。①
1.目的正當性的一般審查。該審查最早源于1958年德國聯邦法院對職業自由限制的手段是否適當進行判斷,即對是否符合最小損害原則以及限制職業自由的行為是否違背憲法目的等情形進行審查。而在2006年Rasterfahndung案件中,德國聯邦法院指出,國家只有出于正當目的,并通過必要且適當的手段,才能對基本權利造成損害。③所以,“并非任何限制憲法權利的目的都具有正當性,只有合乎憲法上所確認的限制目的,法律限制才是正當的,因為憲法上所列舉的這些目的均源于構成社會基礎的基本價值。”③因此,只有當前科制度的目的與憲法的基本目的和基本價值不相違背時,才能認為前科制度具有目的正當性。首先,前科制度為了維護社會秩序的穩定,必然會采取一系列強制性手段。如前科制度當中限制部分有犯罪記錄人員的擇業自由或者獲取某種特定資格的自由,這一舉措似乎有違憲法的嫌疑。然而,前科制度的這種設定并非沒有緣由,如202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教育部和公安部頒布的《關于建立教職員工準入查詢性侵違法犯罪信息制度的意見》(以下簡稱《2020年意見》),明確學校擬聘用人員應當在入職前進行犯罪記錄查詢,對經查詢發現有性侵違法犯罪信息的,教育行政部門或學校不得錄用。雖然“憲法上的基本權利相對于普通權利,居于更高的位階”, ? 但是《2020年意見》實質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中“兒童受國家保護”的理念相一致,所以前科制度即便在維護社會秩序的穩定時不可避免地侵犯了個人的合法權益,也不能簡單地認為該制度違背憲法的基本權利而不具有目的的正當性。其次,前科制度具有促使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的目的,該目的本質上是為了實現被執行人的社會化,與《憲法》當中保護“公民人格尊嚴不受侵犯”及“公民勞動權利”的主旨是相吻合的,并沒有違背憲法的基本目的。因此,前科制度并不違背憲法的基本目的,具有目的的正當性。
2.目的足夠重要性審查。因為實施公權力的過程中往往會在一定程度上侵害個人的權利或者限制個人的自由,所以目的足夠重要性審查的關鍵在于確保動用公權力實現的目的具有足夠的重要性,避免利用公權力去實現一些無關緊要的目的。我國學者指出,“只有那些重要的、滿足了某種正當性標準的利益才值得他人為此犧牲自己的利益。”@但是,什么樣的權利才具備足夠重要性,以致于可以使他人犧牲自己的利益?加拿大最高法院大法官布萊恩·迪克森主張,限制權利所要達到的目的不僅要有緊迫性與實質性,而且應當非常重要。?據此,判斷前科制度的目的也應當滿足“緊迫與實質”的條件。前科制度為了社會秩序的穩定,往往通過從業禁止、限制資格或者利用刑罰對再次犯罪的人員從重處罰等手段,剝奪或者限制被執行人再犯能力。該模式一方面表現為對被執行人的不信任,而這種不信任的最終目的是防范被執行人再次犯罪;另一方面這種模式也表現為法對被執行人再次犯罪的嚴厲遣責,認為必須通過更為嚴重的刑罰予以矯治才可使其摒棄犯罪的劣根性。而不論是為了實現社會防衛目的還是嚴厲遣責被執行人再次犯罪,都具有緊迫和實質的意義。
3.目的正當性的分類審查。在美國,對于不同的案件,首先需要確定適用何種審查強度,進而分類審查公權力行使的目的正當性,實踐中主要劃分為三個層次:最小審查,主要涉及對經濟性權利、財產性權利等限制;中度審查,主要涉及對商業言論、公共論壇言論等限制;嚴格審查,主要涉及對選舉自由、政治言論等限制。同時,目的正當性審查要求公權力行為的目的必須是“迫切的國家利益”和“緊迫的公共必要性”。③由此可見,目的正當性的分類審查關注的重點是公權力對自由限制的合理性,由于前科制度促使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的目的并沒有限制個人的自由,需要利用目的正當性分類審查原理進行嚴格審查的是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的目的,因為實現社會秩序穩定的目的,最為簡單的方式是將被執行人與社會隔離。據此,首先需要判斷社會秩序穩定的目的是否屬于“迫切的國家利益”,準確地說國家無時無刻都需要有序和穩定,國家推行輕罪治理模式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將犯罪扼殺于起步或者初始狀態。其次,正如學者所言,現代社會轉為個體是通過現代社會建立起的結構性關系實現的,這表明社會群體是個人轉化為個體的一種外在結構,社會群體只是個體利益存在的外在形式和載體,而非具體內容③,因此,社會群體利益與個人利益并不沖突,社會群體利益都能還原為個人利益,并且維護秩序穩定應是為了保護更為重要或者脆弱的利益,如《2020年意見》的規定最終仍在于保護脆弱的兒童個體免受侵害,在此基礎上才是符合比例原則的,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目的也是符合目的正當性原則的。
(二)分析路徑二:實質關聯性分析
公權力是否符合比例原則,不僅需要判斷行為指向的目的是否具有正當性,還應審查公權力行為本身的適當性。有學者指出,適當性要求采用的手段必須具備實質理性,符合一般社會觀念并且能夠促進社會價值。③還有觀點認為,適當性要求目的和手段之間必須具備正當的關聯性。其中,實現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目的,一方面需要將前科制度與刑法相結合,實現刑罰的預防功能;另一方面當刑罰執行完畢后,對被執行人進行資格限制,以實現對被執行人的社會管理功能。而促使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的手段,前科制度也表現為兩個方面,其一是針對未成年被執行人復歸社會措施,體現了我國法律對未成年被執行人的關懷政策;其二是針對成年被執行人復歸社會措施,確保成年被執行人能夠順利融入社會。
第一,前科制度與刑法相結合,實現刑罰的預防功能。立足于輕罪治理的背景下,應重視刑法的行為規制功能,以及正視刑罰的社會功能化變遷。@而刑罰的社會化功能在于利用刑罰措施積極減少犯罪,維護社會秩序的穩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以下簡稱《刑法》)第65條也明確對累犯采取從重處罰。?這是前科制度與刑法相結合的結果,通過前科制度反映出被執行人具有更大的人身危險性,進而影響刑罰裁量。因此,在此意義上作為手段的前科制度具有存在的必要性。
第二,前科制度對被執行人進行特定資格限制,實現社會管理功能。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第26條規定了對于犯罪者不得錄用為公務員。此外,我國法律還明確對公民取得教師資格、醫師資格和律師資格設置了前科障礙。而早在2012年《關于建立犯罪人員犯罪記錄制度的意見》(以下簡稱《2012年意見》)就直接表明了前科制度是現代社會管理制度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是為了適應新時期經濟社會發展的需要。所以,通過前科制度對被執行人進行特定的資格限制,與實現社會有序管理緊密相連。
第三,前科制度在未成年被執行人復歸社會過程中發揮作用。我國法律長期針對未成年人實施教育、感化和挽救的方針,2022年《關于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實施辦法》進一步細化了對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封存的具體措施,以及強調對涉罪未成年人進行社會調查、幫教考察、心理疏導、司法救助。因此,不管是對犯罪記錄進行封存,還是對未成年人進行幫教考察、心理疏導、司法救助,其目的都在于避免隨意給未成年人貼上“犯罪標簽”,通過該制度的幫扶促使未成年人順利回歸社會。
第四,前科制度在成年被執行人復歸社會過程中發揮作用。我國法律制度長期關注未成年人復歸社會的問題,似乎對成年被執行人復歸社會不夠重視。但實際上,我國的法律法規在條文中蘊含了促使成年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的宗旨。如《2012年意見》指出,前科制度既能有效預防和控制犯罪,也能保障犯罪者的合法權利,使其重返社會。盡管我國存在成年人犯罪后復歸社會的相關規定,但均屬于原則性條文,缺乏對成年人復歸社會的詳細指引,這應當屬于我國前科制度未來糾偏與合理構建的重要方向。
三、前科制度的適用糾偏:必要性與均衡性
實踐中,公權力過于關注社會秩序穩定的目的,反而對促使被執行人復歸社會這一目的重視不夠。對此,有學者主張可以借鑒美國經驗,構建全覆蓋的犯罪記錄消滅制度。還有觀點認為,可以緊扣高發微罪的“犯罪標簽”泛化問題來建立前科消滅制度,本質包含注銷記錄和恢復權利。這些觀點對前科制度的適用和糾偏都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但是前科制度本質上應具有其合理依據,不應脫離前科制度談論前科消滅。前科制度的問題根源在于適用失衡,所以應當運用比例原則扭轉其失衡的局面。其中,針對前科制度的手段與目的失衡的問題應運用必要性原則予以處理,針對社會秩序目的與復歸社會目的失衡的問題,應運用均衡性原則進行糾正。
(一)糾偏方案一:必要性原則的落實
必要性原則,即最小侵害原則,認為警察權力的行使只有在必要時,才能限制公民的權利,否則即構成“濫權”。③但是,單純強調必要性原則并不會為限制公權力帶來任何幫助,必要性原則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將抽象的原則具體化,進而指導實踐。對此,有觀點認為,應當發揮“相同有效性”的功能性判斷,通過衡量不同手段,判斷更為溫和的手段是否能夠達到同樣的效能。?近年來,還有學者提出“成本分析法”,即通過借助手段的相對損害計算公式,對不同的有效手段進行損害大小比較,從而客觀判定最小損害性。③
持“相同有效性”的觀點強調對不同手段措施進行衡量,并選擇更為溫和的手段達到目的,減少公權力帶來的負面效應。但是“更溫和的手段”依然屬于抽象的價值判斷,并沒有實現具體化目標。而且,是否所有的公權力手段都需要進行“相同有效性”的判斷仍有待商榷。與之相對的是“成本分析法”,該方法更為客觀地對損害成本與收益進行比例分析。其中,將公權力措施帶來的損害成本設定為C,而實施措施所帶來的收益為B,手段所造成的相對損害性大小是A,即通過 A=C/B 的比例公式進行成本收益分析。如果出現另一種手段措施,則設定該措施造成的損害成本是C1,收益為B1,而手段相對損害性大小是A1,最后得到 A1=C1/B1 的結論。繼而,通過比較A與A1的比例值大小,選擇合適的公權力行為。不可否認,“成本分析法”確實為必要性原則提供了一套具體的適用方案,以平衡公權力手段與目的之間的關系,但“成本分析法”摒棄了比例原則的價值判斷要素,力求通過價值無涉的方式分析手段與目的之間的比例性具有一定的科學性。但是在法律當中根本無法完全脫離主觀的價值判斷進行純粹的客觀分析,如利用前科制度促使未成年被執行人復歸社會,必然需要考察未成年人的心理因素、人格因素等主觀層面的內容,純粹地適用“成本分析法”只會導致忽視尊重個體的差異性,并機械地適用法律。
目前,我國實踐中明顯側重于利用前科制度對個人實施限制性措施,依據“成本分析法”的觀點,A值無疑會增大,但是否存在更為合適的A1作為選擇方案還需要理性看待。前科制度規定于各種法律法規條文之中,如果不加限制地提出A1方案,只會造成行政與司法的浪費,不符合經濟性原則。所以,在適用前科制度過程中,運用“成本分析法”選擇必要的手段時,應當注意設置啟動性條件。為了消減“成本分析法”的純粹客觀性的弊端,應當在適用前科制度過程中結合個別化原則,考慮被執行人的具體情況,實現B值的最大化。
首先,不宜盲目質疑實施前科制度造成的損害,應當看到該制度在造成損害的同時,帶來的社會秩序的穩定收益,這種收益不僅包括現實收益,還包括將來可能獲得的收益,繼而判斷手段的相對損害性A值是否明顯增大。其次,如果被執行前科制度的人員認為,前科制度不合理并對其造成嚴重的損害后果,應當提出合理的依據,即提出更為合理的執行方式以及舉證該方式所造成的A1值更小,但該執行方式所達到的B1值應等同于B值,在此基礎上才有必要審視前科制度是否符合比例原則,是否需要在立法或適用過程中予以改進。實踐中,并不排斥被執行人對前科制度執行提出異議,如《2020年意見》中規定了“被查詢人對查詢結果有異議的,可以向其授權的教育行政部門提出復查申請,由教育行政部門通過信息查詢平臺提交申請,由教育部統一提請公安部復查。”這些規定表明了當事人擁有對前科制度提出異議的權利,單位在執行過程中面對異議,應當堅持必要性原則判斷前科制度適用的合理性。如果發現執行制度出現問題應及時糾正,確保實現前科制度目的的同時,保障個體的合法權利。
(二)糾偏方案二:均衡性原則的貫徹
近年來,我國刑事立法呈現活躍化、前置化的現象③,在推行前科制度的過程中過于強調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的目的,對促使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的目的關注不夠,這屬于目的之間的失衡,長期而言會導致前科制度執行的片面化。而幫助被執行人復歸社會,減少社會不穩定因素,有利于增進整體的社會利益,所以應當利用均衡性原則調整二者之間的平衡關系。對此,主要可以從四個方面具體展開分析:
1.自始不應納入前科的情形。貫徹均衡性原則,并非需要將所有的犯罪行為都納入前科制度規制當中,如部分犯罪人因其罪行較輕,或者人身危險性較小,根本沒有必要作為前科制度規制的對象,更沒有必要將此類人員區別于社會上的一般人,不需要促使其復歸社會。針對這一情形,可結合犯罪人具體實施的犯罪類型予以分析。
其一,區分故意犯罪與過失犯罪,對實施過失犯罪的行為人不需要適用前科制度。相對而言,過失犯罪的不法性和責任性較輕,行為人是由于不注意才違反法律秩序的。③因此,過失犯本身并非有意識違反社會秩序并且其人身危險性較小,沒有利用前科制度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的必要。而且,過失犯并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反社會性,對其適用前科制度貼上“犯罪標簽”,只會影響其復歸社會,整體而言不符合比例原則的要求。
其二,定罪免罰的情形不應納入前科制度的適用范圍。根據我國《刑法》第37條規定免予刑事處罰的條件是“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這意味著行為的法益侵害性和行為人的再犯可能性都很低,故而無需科處刑罰。?法律對這部分被執行人定罪免刑,一方面是由于這部分人的罪行明顯較輕,沒有必要對其科處刑罰,避免短期自由刑的弊端;另一方面是由于這部分人的預防必要性較小,即便不動用刑罰也能取得相應的預防犯罪的效果。理論上前科制度不應比刑罰制度規定更重,既然法律認為不需要動用刑罰措施予以規制,那么也就沒有適用前科制度的空間。
2.設定有區別的前科執行期限。我國《刑法》規定對于沒有再犯罪危險的人員可以適用假釋,附條件地予以提前釋放,那么前科制度也不應該“一刀切”地影響被執行人的一生。國外的法律也規定了“復權”制度,《俄羅斯聯邦刑法典》規定不同的前科消滅期限,如判處自由刑以下刑種的,服刑期滿后過1年;因輕罪或者中等嚴重的犯罪被判處自由刑的,服刑期滿后過3年等。因此,在我國適用前科制度時,有必要對部分被執行人設定執行期限。
有學者建議,可參照追訴時效的規定設置前科制度的期限。③參照追訴時效設置前科制度的執行期限具有一定的科學性,但同時應當考慮規定時效的根據以及前科制度設定的目的。關于規定時效的根據,尊重事實狀態說認為,由于社會秩序的緩和,行為人產生了新的社會關系,應當尊重這種事實狀態。該觀點與前科制度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目的與促使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目的相吻合,被執行人經過長時間沒有受到司法機關的追訴,而且產生了與一般人相同的社會關系,表明被執行人已經順利融入社會,沒有進行處罰的必要性。同理,經過一定期限后,被執行人一般都實現了社會化,亦沒有繼續適用前科制度的必要。但是,應當注意的是這類被執行人都曾屬于實施故意犯罪并被判處刑罰的人群。如被判處不滿5年有期徒刑的,刑罰執行完畢后經過5年;判處5年以上不滿10年有期徒刑的,刑罰執行完畢后經過10年等。
值得注意的是,基于均衡性原則設定的前科執行期限,應當局限于部分犯罪,而并非推廣適用于所有被執行人。其中,可利用自然犯與法定犯的區分理論,辯證看待不同被執行人的主觀惡性。雖然自然犯與法定犯的區分方法受到質疑,但是該區分在前科制度的適用中仍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對于上述前科執行期限應局限于法定犯,如醉酒駕駛機動車的行為在《刑法修正案(八)》之前并未構成犯罪,當刑法對這類行為進行規制之后,也不能說明該類被執行人具有極其惡劣的人身危險性,大部分人員在刑罰執行完畢后不會再實施犯罪,所以沒有必要對這類人員執行終身的前科制度。但是對于自然犯而言則不同,其行為往往違背人類的倫理道德,所以一旦實施了相應的行為,則表明被執行人具有較大的人身危險性,甚至受到社會的排斥難以再次回歸社會。因此對于這類被執行人不應設定前科執行期限。
3.完善申請前科消滅程序。為維護被執行人的合法權利,應當設定申請前科制度消滅的程序。在德國,法律規定即使尚未出現消除犯罪記錄的成熟條件,總檢察官依然可以命令將記載事項予以消除。①首先,在我國被執行人雖然可以對前科制度的執行提出異議,但法律對此并未詳細展開。申請消滅的前科制度往往是對被執行人設定負擔的制度,這類制度措施著眼于被執行人的人身危險性,以維護社會秩序穩定為目的。一旦被執行人有充分證據證明人身危險性消除,同時不會對社會穩定產生不良的影響,那么就應當允許被執行人申請撤銷前科執行措施。其次,如果被執行人有證據證明執行前科制度對其帶來嚴重不良的社會后果,并且不利于其復歸社會,則應允許被執行人對執行前科制度提出異議。最后,執行前科制度的公權力機關針對被執行人提出的申請和異議進行合理性審查,充分衡量執行前科制度對社會帶來的公共利益與對被執行人造成損害的比例,判斷是否繼續執行前科制度。完善申請前科消滅的程序,目的在于向被執行人提供合理的救濟途徑,避免公權力對個人權利的過度侵犯。同時,完善該程序體現了在前科制度適用中動態運用均衡性原則,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被執行人的人身危險性減少,并且順利復歸社會,則完全有可能不需要再執行前科制度。
4.增設復歸社會的具體指引。由于相關的具體法規還是較少,不斷出現的新型法律問題還是缺乏明確的法律法規引導。?我國法律條文中雖然規定要幫助被執行人復歸社會,但是這類規定過于原則性,缺乏操作空間。因此有必要增設復歸社會的具體指引,主要可以從三個層次具體展開。第一層次是“調查”,即應當吸收具備心理學、社會學、法學等專業知識背景的人員組建專業的社會化機構,對被執行人的具體背景情況進行調查,了解被執行人的家庭生活、工作環境,分析其實施犯罪的原因。第二層次是“評估”,即社會化機構應當基于調查的結果,對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的條件進行綜合評估,判斷是否存在有利于被執行人再社會化的條件,以及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的難易程度。此外,社會化機構還需要對被執行人進行動態評估,分析其在社會化過程中的表現,是否能夠順利融入社會。最后,根據評估的結果再進一步制定具體的復歸社會方案,隨時調整社會過程中出現的問題。第三層次是“幫扶”。應當以問題為導向,通過多元的思維方式和視角來總結實踐中的有效經驗。③社會化機構應秉持幫扶的理念促使被執行人復歸社會,積極為被執行人回歸社會提供條件,如定期進行心理輔導、開設職業技能培訓課程、法律知識培訓、提供就業機會等,引導被執行人順利實現再社會化。
注釋:
① 參見盧建平:《為什么說我國已經進入輕罪時代》,
《中國應用法學》2022年第3期。② 付強:《前科消滅的概念研析》,《當代法學》2011
年第2期。③ 參見木田純一:《戰后日本刑法學》,日本一粒社
1972年版,第62頁。④ Eric Hilgendorf/Genlin Liang(Hrsg.),Das
Gesetzlichkeitsprinzip,EinDeutschchinesischerVergleich,
2013.⑤ 參見馬克昌主編:《近代西方刑法學說史》,中國
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61、516—525頁。⑥ 鮮鐵可:《團藤重光刑法思想研究》,《現代法學》
1996年第5期。⑧ 涂欣筠:《新社會防衛論及其對我國刑事政策的啟
示》,《理論探索》2017年第2期。⑨?? 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21年版,
第683、733、830頁。⑩???? 劉權:《比例原則》,清華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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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產權學院講師,廣東廣州,510665。
(責任編輯李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