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24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6-0094-07
遼朝作為北方民族政權,雄踞中國北方兩百余載,與北宋形成南北對峙之勢,其文化交融模式在中國歷史上獨具特色。自20世紀以降,學界對遼代“多元一體”文化格局的探討多聚焦于單向的“漢化”或“契丹特性”,如《遼史·百官志》載“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①,揭示了遼代治理策略的雙軌性,然此類研究多停留于文化表象的靜態描述,對多元文化互動機制的系統性闡釋仍存缺環。值得進一步探索的是:遼代多元文化交融的具體路徑與深層動因何在?其如何通過政治、經濟、宗教與社會結構的動態調適,構建“多元一體”的文化認同與國家治理體系?此即本文試圖回答的核心問題。
學界既有研究多側重單向文化輸出。②《契丹國志》載遼太祖“建孔子廟,詔皇太子春秋釋奠”③,強調儒家思想的官方推崇;但《遼史·禮志》亦載契丹舊俗“祭山儀”之存續④,表明本土信仰的頑強生命力。此類文獻的割裂性引用,易遮蔽文化交融的復雜性。實際上,遼代文化格局絕非簡單的“漢化”或“胡化”,而是多元主體在制度框架下的主動調和。如《續資治通鑒長編》稱“至于典章文物、飲食服玩之盛,盡習漢風”③,卻未言明華風與胡俗的共生機制。正史與筆記的張力,恰恰凸顯了既有研究的“單向性”局限—或偏重制度文本的靜態分析,或囿于物質文化的個案舉證,對政治設計、經濟網絡、宗教傳播與社會互動的聯動機制缺乏系統性考察。
基于此,本文擬以政治制度、經濟網絡、宗教傳播、社會結構四維框架,結合《遼史》《契丹國志》《遼代石刻文編》等核心文獻,探討遼代多元文化交融的動態路徑。政治層面,通過“南北面官制”與科舉制度,剖析制度設計如何為文化并存提供結構性保障;經濟層面,以草原絲路與榷場貿易為切入點,揭示物質流動對文化融合的支撐作用;宗教層面,分析薩滿教、佛教、儒道的互動如何重構信仰體系;社會層面,聚焦族際通婚與身份符號,闡釋族群混融的文化意義。本文力圖突破“單向敘事”窠白,從多維互動中還原遼代文化交融的復雜機制,為中國歷史上“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提供新的解釋視角。
一、政治制度:文化交融的頂層設計
遼代政治制度的設計以“因俗而治”為核心,通過制度化的包容策略,構建了多元文化共存的治理框架。南北面官制、科舉制度與三教并重政策,不僅體現了遼代統治者對多民族社會的深刻理解,更通過政治權力的結構性分配與意識形態的柔性調和,為文化交融提供了制度保障。這一頂層設計既鞏固了契丹的統治地位,又吸納了漢文化的治理經驗,最終形成“胡漢相參”的政治文化格局。
(一)南北面官制:制度化的文化分治與融合
遼朝疆域橫跨草原與農耕區,民族構成復雜,漢人比例在燕云十六州并入后接近半數。面對這一現實,遼太宗確立了“以國制治契丹,以漢制待漢人”的治理方針?,并由此形成“南北面官制”的二元行政體系。北面官系統以契丹傳統部族制為基礎,管理宮帳、軍事與游牧部族,其核心職能在于維護契丹貴族的統治權威;南面官系統則仿效唐制,管轄漢地州縣、賦稅與民政,其官員多由漢人充任。《遼史·百官志》載:“北面治宮帳、部族、屬國之政,南面治漢人州縣、租賦、軍馬之事”,這一分治模式表面上強調族群差異,實則通過權力分配實現文化共存。北樞密院“掌兵機、武鈺、群牧之政”,契丹貴族壟斷軍事與部族事務,確保草原傳統的延續;南樞密院“掌文詮、部族、丁賦之政”①,漢人官僚憑借治理經驗維持農耕區穩定。
南北官制并非完全割裂。例如,漢人韓德讓被賜姓耶律,官至北府宰相,參與契丹核心決策③;契丹貴族耶律休哥亦曾“總南面軍務”,統籌漢地防務。③這種權力交叉打破了族群壁壘,促成“胡漢參用”的治理實踐。又如,盧龍趙氏作為漢人世家,其崛起得益于南北面官制對漢人精英的吸納。趙思溫歸降遼太祖后,家族成員通過軍功與文職并進的路徑融入遼廷。趙匡禹歷任麓州刺史、臨海軍節度使,其子趙為干監燕都倉、掌鹽稅,均屬南面官系統。@墓志稱其“忠亮推誠”?,反映出漢人官僚以儒家價值觀服務契丹政權,同時維系自身文化認同。這一案例表明,南北面官制為漢人提供了政治上升通道,而其文化影響力亦通過官僚網絡滲透至統治核心。
遼代統治者通過婚姻紐帶強化族群聯結,《遼史·后妃傳》載,“后族唯乙氏、拔里氏,而世任其國事”。?除了契丹貴族,契丹皇室也與漢人世家通婚鞏固統治。韓德讓因功被賜國姓,其侄女嫁與圣宗為妃,家族由此躋身宗室。③此類聯姻具有雙重意義。一是政治意義,漢人世家通過姻親關系進入權力中樞,如韓氏“總二樞府事”,權傾朝野①,成為契丹統治的重要支柱。二是倫理意義,婚姻網絡加速了儒家倫理的傳播。契丹貴族在聯姻中逐漸接受“忠孝禮義”觀念,如興宗皇后蕭撻里“仁慈淑謹,中外感德”?,其行為規范已與漢人世家無二。
(二)科舉制度:儒家文化的制度化推廣
遼代科舉并非單純的人才選拔工具,而是統治者構建文化認同的核心策略。自遼太宗會同年間初設科舉,至道宗朝完善體系,科舉逐漸成為漢文化傳播的制度化渠道。
遼代科舉“程文分兩科,曰詩賦,曰經義”@,考試內容以儒家經典為主。道宗曾召翰林學士“講《五經》大義”①,并將經學教育納入官僚培養體系。此舉使科舉超越選官功能,成為意識形態教化的工具。例如,進士王師儒官至太子洗馬,“銳意儒術。宮邸既王,賴師承弼”?,直接參與儲君教育;耶律大石雖為契丹皇族,然“通遼、漢字”@,登進士第,凸顯科舉對統治階層的文化規訓。
漢人通過科舉躋身官僚體系后,成為胡漢文化調和的中介。《續資治通鑒長編》稱,遼代在制度、飲食、服飾、娛樂等方面,都追隨漢族的習慣和風氣。@這一現象的背后是士人階層的推動。例如,常遵化“辯理從童,登場得弟(第”,以孝悌聞名鄉里;@孟唐牧“擢進士第,仕遼為太子洗馬”@,其儒家背景使其在契丹宮廷中充當文化橋梁。士人不僅傳遞漢文化,亦將契丹文化反饋至漢地,耶律大石建西遼后,契丹字傳至西域,有些西遼漢官也掌握了契丹文。③這種雙向適應強化了文化交融的深度。
遼代科舉表面上仿效唐宋,實則暗含政治考量。通過允許契丹貴族應試,如耶律蒲魯“舉進士第”@,統治者模糊了族群邊界,使科舉成為“華夷同風”的象征。此外,科舉取士的漢人官僚多被委以南面官職,既利用其治理能力,又避免其威脅契丹軍權。這種“分權而治”的策略,體現了遼代制度設計中務實與權變的平衡。
(三)儒釋道融合:意識形態的多元調和
遼代統治者深譜“神道設教”之道,通過儒釋道三教并重,構建兼容并蓄的信仰體系,服務于政治整合與文化認同。
遼太祖建國之初,便以尊孔確立政權正統性。《遼史》載,太祖問群臣:“受命之君,當事天敬神。有大功德者,朕欲祀之,何先?”東丹王耶律倍答:“孔子大圣,萬世所尊,宜先。”太祖遂建孔廟,命皇太子行釋奠禮。這一事件具有象征意義:首先,尊孔將遼朝納入中原“天命”體系,淡化其“夷狄”身份;其次,它意味著儒家倫理成為統治階層的行為準則。興宗“好儒術,通音律”?,道宗延請儒臣講經,均表明儒學已深度嵌人契丹政治思維。最后,它使契丹族與漢族達成了意識形態的統一。
對底層社會而言,更具重要意義的則是佛教的傳播。遼代佛教的興盛遠超儒學,因其“化導民心”之功更契合統治需求。道宗朝“一歲而飯僧三十六萬”@,寺院占有大量土地與人口,形成獨立經濟體系。佛教的底層傳播主要通過兩種路徑實現:一是政策扶持,圣宗免除僧尼差役,在位時“私度僧尼”“濫度僧尼”頻仍,不得不加以管制。?佛教借此深入民間;二是葬俗滲透,火葬習俗隨佛教普及,如《張世卿墓志》載其“依西天荼毗禮”, ? 因契丹舊俗中葬俗部分原有火葬,故其對佛教儀軌更易接受,表明信仰界限的消弭。
相比儒學、佛教,道教雖勢力較弱,但其升仙思想與喪葬文化仍被納入統治框架。齊國王耶律隆裕“自少時慕道”“崇建宮觀”“延接道流”,中京道觀齋醮不絕。道教在遼代的特殊作用在于,它滿足了漢人的信仰需求。幽云漢人延續中原道教傳統,如墓葬四神圖象征死后升仙,雖弱化具體描述,但《契丹國志》載,在佛誕生日即每年的四月八日,“放僧尼、道士、庶民行城一日為樂”③,由此可見其民間基礎。統治者則利用道教構建“君權神授”敘事,如傳說太祖出生時“室有神光異香,體如三歲兒,即能匍匐”?,此類傳說強化了其政權的神圣性。
遼代的三教政策并非簡單的平等推崇,而是基于實用主義的層級分配,即儒學主導官僚體系與意識形態,佛教整合底層社會與精神信仰,道教補充文化縫隙與儀式需求。三者共同構成“神道設教”的統治網絡,使不同族群、階層各安其位,最終實現“華夷同風”的政治目標。
遼代政治制度通過南北面官制的權力分配、科舉的文化規訓、三教并重的信仰調和,構建了多元文化共存的制度框架。這一框架既保留了契丹傳統,又吸納了漢文化精華,其本質是統治者對“多元帝國”合法性的主動建構。遼代經驗表明,文化交融并非被動同化,而是通過制度設計實現的動態平衡,這一模式為后世元、清等王朝提供了歷史先例和豐富經驗。
二、經濟融合:物質文化的流動與融合
(一)草原絲綢之路:朝貢貿易與正統性構建
遼代的經濟網絡以草原絲綢之路與遼宋榷場貿易為雙軸,通過物質流動與跨區域交換,構建了多元文化交融的物質基礎。這一網絡不僅支撐了遼朝的經濟命脈,更通過商品、貨幣與生活方式的互動,推動了胡漢文化的深層融合。
遼代繼承唐制,通過草原絲綢之路與西域諸國維持著密切的朝貢關系。據《契丹國志》載,西域高昌、于闐、大食等國“三年一次遣使,約四百余人,至契丹貢獻,玉、珠、犀、乳香、琥珀、瑪瑙器”,遼廷則回賜“至少亦不下四十萬貫”。③西域珍寶輸入遼境,豐富了契丹貴族的物質生活,如乳香用于宗教儀式,瑪瑙器成為身份象征;遼朝輸出的絲綢、瓷器則鞏固了其絲路貿易的主導地位。朝貢體系強化了遼朝的“天朝”身份。遼圣宗“撫柔諸番,咸有恩信”“人有饋送,躬親檢校”③皆表明遼朝廷試圖通過經濟紐帶構建“華夷秩序”,以抗衡北宋的正統性敘事。
遼宋間的經濟往來雖受政治對峙影響,但物質交流從未中斷。《遼史·食貨志》載,遼朝向北宋輸出羊馬而宋方則以茶、絹、瓷器為交換。這種貿易深刻改變了遼宋社會。契丹貴族“慕華風”而習茶禮,遼墓出土的“斗笠盞”等茶具③,及《遼史·禮志》載祭山儀中“中丞奉茶果、餅餌各兩器,奠于天神、地祉位”③,均表明飲茶從生活習慣升華為文化符號。宋人輸入遼境的絲綢被契丹貴族改制為“團衫”“捍腰”等胡式服飾,而契丹皮裘亦通過榷場流人中原,北宋使者路振出使遼朝的筆記《乘招錄》記載所見“列肆者百室,俗皆漢服,中有胡服者,蓋雜契丹、渤海婦女耳”③的文化交融景觀。
(二)遼宋榷場貿易:物質流動與文化融合的樞紐
榷場作為官方特許的貿易機構,是遼宋經濟互動的核心節點。自“澶淵之盟”后,雙方在雄州、霸州等地設榷場,貿易規模空前。《宋史·食貨志》載:“河北榷場博買契丹羊,歲數萬”。③
遼向北宋的輸出品以羊馬、皮毛、青鹽為主。北宋因軍事需求限制馬匹交易,羊成為最大宗商品。大量活羊輸入中原,不僅滿足中原地區的肉食需求,更推動了皮毛加工業發展,《東京夢華錄》中記載了大量牛羊、皮毛作為商品進行交易的場景。北宋向遼的輸出品則以茶葉、瓷器、書籍為主。遼境出土的定窯白瓷、耀州窯青瓷@,以及《遼史·文學傳》載士人間“張駁崇儒之美”①,均反映了宋對遼在文化上的重要影響。
榷場不僅是商品集散地,更是文化融合的“中間地帶”。漢商學習契丹語以便交易,契丹貴族則通過宋瓷、書畫接觸中原審美。例如,遼慶東陵壁畫中的山水構圖與宋畫同源,而宋人使遼筆記稱城中的駐軍也是漢軍八營,皆黥面給糧,一如漢制,均表明物質流動催生了文化認同的漸變。
(三)貨幣流通:經濟一體化的催化劑
遼代貨幣體系呈現“錢帛并行”的特點,兼具實用性與象征性。《遼史·食貨志》載“長春州治錢帛司”?,這一多元貨幣制度適應了不同經濟形態的需求。銅錢主要流通于漢地州縣,多仿宋錢鑄造,如“統和元寶”“清寧通寶”等。遼宋邊境甚至直接使用宋錢,擔任戶部侍郎的蘇轍曾出使遼朝,歸來后稱“臣切見北界別無錢幣,公私交易,并使本朝銅錢”④,表明貨幣的跨政權流通已成常態。布帛則在草原地區作為實物貨幣,用于部族間的物物交換。圣宗朝后,隨著貿易擴大,白銀逐漸進入流通領域,貨幣經濟的深化加速了農牧經濟的整合。錢帛的跨區域使用,打破了胡漢經濟壁壘。例如,燕云漢人用銅錢繳納賦稅,而草原部族以布帛換取茶葉,貨幣成為溝通農耕與游牧經濟的橋梁。貨幣流通還促進了“等價交換”觀念的普及。遼代契約文書中常見“錢貨兩訖”條款,契丹貴族亦逐漸接受“市賈之利”的合法性,甚至出現私販鹽鐵獲罪的情況,從側面反映了商業活動的活躍。
(四)農牧互補:經濟基礎與生活方式的變遷
遼代經濟網絡的本質是農牧二元結構的互補共生。草原地區以畜牧為主,燕云漢地則以農耕見長,兩者通過賦稅、貿易與人口流動實現資源整合。北面官系統征收“群牧稅”,以牲畜、皮毛為主;南面官系統則征“田賦”,納粟、絹、錢。④這種差異化征稅既保障了各部族的經濟自主,又為中央財政提供了穩定來源。
漢人將農耕技術引入草原,如遼圣宗“詔品部曠地令民耕種”④;契丹人則向漢地傳授畜牧經驗。農牧互補的經濟模式,催生了混合型生活方式。契丹貴族在保留“四時捺缽”傳統的同時,于漢地興建城郭、開辟農田;漢人則吸收契丹飲食習俗,如乳酪、肉脯成為常見食品。這種經濟基礎的互滲,為“胡漢同風”提供了物質前提。
遼代經濟融合通過草原絲路的朝貢體系、遼宋榷場的物質交換、貨幣流通的整合作用,構建了跨區域、跨族群的經濟共同體。這一網絡不僅是物質流動的通道,更是文化認同生成的土壤。遼朝統治者通過經濟手段,將“多元一體”的文化格局錨定于物質基礎之上,為后世多元王朝的治理提供了歷史范本。
三、宗教傳播:信仰體系的層級整合與政治功能
遼代的宗教政策以“三教并重”為表,以“政治整合”為里,通過薩滿教的合法性建構、佛教的社會滲透、儒道的意識形態調和,形成了多元信仰共存的治理網絡。這一體系不僅服務于不同族群的精神需求,更通過宗教資源的層級分配,鞏固了遼朝“多元一體”的政治秩序。
(一)薩滿教:政治合法性的原生根基
薩滿教作為契丹原生信仰,其核心功能在于為政權提供“君權神授”的合法性敘事。在遼代國家儀式中,薩滿巫師始終占據核心地位。《遼史·禮志》載祭山儀中,薩滿“執挺擊鈴,以禱天地”@,通過通靈儀式將契丹君權與天神意志聯結。劉浦江指出,此類儀式“將草原傳統的‘長生天’崇拜轉化為國家祭祀,使契丹統治者的權威兼具族群性與神圣性”。?薩滿教的政治介入不僅限于象征層面,更直接參與權力斗爭。遼穆宗遇弒前,“巫者肖古奏延年藥方,用男子膽和藥”?,此事折射出薩滿勢力對宮廷政治的深度干預。值得注意的是,遼朝統治者雖推崇佛教,卻始終保留薩滿舊俗。如木葉山祭儀中,仍由薩滿主持“牲祭、燔柴”環節@,這種“神權雙軌制”既吸納佛教的化導價值,又通過薩滿教維系契丹的民族認同。
(二)佛教:社會滲透的層級分化
佛教在遼代的傳播呈現出鮮明的階層差異。統治階層將佛教作為“化導民心”的工具,道宗朝“一歲而飯僧三十六萬”③,寺院通過賜田、免稅形成獨立經濟體系。日本學者杉山正明指出,遼代寺院“以信仰之名行兼并之實”,其土地擴張導致“農奴化僧戶激增”?,這一觀點揭示了佛教繁榮背后的經濟矛盾。
值得注意的是,遼代平民與貴族對佛教的接受路徑有較大差異。底層社會主要依賴佛教的救濟功能。涿州《張世卿墓志》載其“施粥濟貧,建經幢祈福”③,此類慈善活動使佛教成為亂世中的精神庇護。火葬習俗的普及(如“荼毗禮”)進一步顯示佛教對民間喪葬文化的重塑。貴族階層則側重佛教的義理與藝術。遼慶陵壁畫《誦經圖》中,契丹貴族著漢式袈裟誦讀佛經,身旁侍從持《妙法蓮華經》石刻,這種場景既表明精英對漢傳佛教的接納,也反映其通過宗教藝術彰顯文化優越性。
佛教的跨階層影響力,使其成為遼朝整合多元社會的重要媒介。但需注意的是,遼代佛教并非對漢地模式的簡單復制。如真容偶像葬俗雖源自佛教,卻演變為“草質偶像內盛骨灰”的契丹化形態③,體現了文化交融中的主體性選擇。
(三)儒釋道互動:意識形態的柔性統合
遼代統治者深譜“神道設教”之道,通過儒釋道的功能分化,構建了兼容并蓄的意識形態網絡。
儒學與佛教的調和尤為典型。道宗《御制華嚴經贊》提出“佛法即王道”,將佛教“普度眾生”與儒家“仁政”理念等同,賦予遼朝統治以道德合法性。這種思想滲透至官僚體系,漢人進士王師儒既注《論語》,又撰《釋迦佛舍利塔銘》,其雙重身份折射出士大夫階層對三教的思想糅合。
道教則填補了薩滿教與佛教之間的信仰縫隙。《耶律宗允墓志》載其“焚符禳災,兼修黃老”?,表明道教方術逐漸替代了薩滿教的療愈功能。齊國王耶律隆裕“崇建宮觀,延接道流”,而民間四月八日“佛誕節”中,道士與僧侶共同巡城慶賀,則凸顯了三教在實踐層面的混融。
遼代宗教傳播的核心機制在于“政治功能分化”與“社會層級滲透”。薩滿教為政權提供原生合法性,佛教構建跨族群精神紐帶,儒道思想填充文化縫隙,三者共同構成“多元信仰共同體”。這一模式不僅鞏固了遼朝統治,更為后世多元王朝的宗教治理提供了歷史范本一文化交融的成功,取決于對差異的制度化利用,而非強行同一。
四、社會結構:族群互動與身份重構
遼代社會結構的核心特征在于其多元族群的動態互動與身份認同的漸進重構。通過族際通婚、語言雙軌制、服飾禮儀變遷等路徑,契丹與漢人、奚人、渤海等族群在共同生活中逐漸消弭文化隔閡,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社會融合格局。這一過程既是遼朝統治者主動推動的結果,也是底層社會自發調適的產物,最終為“多元一體”文化格
局奠定了社會基礎。
(一)族際通婚:血緣紐帶與文化認同的建構
遼代族際通婚的普遍性遠超此前北方政權,其范圍涵蓋統治階層至平民社會,成為族群融合的核心機制。
契丹皇室通過聯姻鞏固政治同盟,尤以與漢人世家、奚王族、渤海貴族的通婚最為典型。《金史·奚王傳》載,奚王族“世與遼人為昏”@。漢人世家亦深度介人這一網絡,據《遼代石刻文編》統計可知,韓、劉、耿、趙等漢姓大族婚媾契丹者十之六七。玉田韓氏“三世尚主”,韓德讓被賜姓耶律氏后,其家族女性多嫁人皇室?;彭城劉氏劉承嗣“娶契丹夫人牙思”,墓志稱其“克修婦順”“齊等糠糟”。③此類聯姻不僅強化了政治聯盟,更使漢人的價值觀滲入到契丹貴族階層中。
統治階層的示范效應推動民間通婚普及。《遼史·太宗紀》載,遼太宗詔令“契丹人授漢官者從漢儀,聽與漢人婚姻”?,鼓勵跨族群婚姻中的文化調適。這種血緣交融打破族群壁壘,使“契丹漢化”與“漢人胡化”并行不悖,而契丹貴族“慕華風”者亦不在少數。契丹舊俗“收繼婚制”因儒家倫理的傳播逐漸廢棄,耶律術者之妻蕭氏在術者死后說:“夫婦之道,如陰陽表里。無陽則陰不能立,無表則里無所附。妾今不幸失所天,且生必有死,理之自然。”隨即自刃而亡。?蕭氏身后入《列女傳》表明儒家貞節觀已被納入契丹社會價值體系。
(二)語言與文字:雙軌制下的文化調和
遼代推行“雙語制度”,契丹文與漢文并行使用,既維護民族特性,又促進文化溝通,成為族群互動的重要媒介。
在官方層面,契丹大字、小字與漢字并存于公文、碑刻。如《遼史·耶律庶成傳》載,“上命庶成譯方脈書行之,自是人皆通習”?,表明雙語翻譯是官方文化政策的一部分。在民間層面:漢人“多習契丹語”,契丹貴族亦通漢文。耶律阿保機聽聞后唐莊宗遇害后,慟哭:“我朝定兒也。吾方欲救之,以渤海未下,不果往,致吾兒及此。”其中“朝定”一詞為契丹語,乃漢語“朋友”之意。?《舊五代史·漢高祖本紀上》記載了阿保機次子耶律德光曾說,“此都軍甚操刺,無大故不可棄之”。?其中“操刺”一詞為契丹語,漢譯為“勇猛”@,反映出語言混用的情況。
《遼史·太祖紀》稱,耶律阿保機“始制契丹大字”,告別了先前“刻木為契”的交流形式@,構建出了獨立于漢文化的身份標識。然而,漢字仍在教育、科舉、碑銘中占據主導地位,如興宗朝《皇后哀冊》同時使用契丹小字與漢字,凸顯雙軌制的實用主義取向。漢文典籍通過雙語教育傳入契丹,耶律庶成“欲帝知古今成敗”,翻譯了《通歷》《貞觀政要》《五代史》,①促進了漢文學在草原的傳播。有些具備雙語能力的人可以在胡漢社會間自由切換,澶淵之盟后,契丹貴族中通曉漢語者開始增多,部分杰出人物還能夠承擔翻譯工作③,成為溝通遼宋的橋梁。
(三)服飾與禮儀:文化符號的重構
服飾與禮儀的變遷,直觀地體現了遼代社會的文化交融進程。契丹在保持部分傳統的同時,廣泛吸收漢地元素,形成獨特的混合型文化符號。
遼初契丹服飾以皮毛為主,《遼史·儀衛志》載皇帝的田獵服為“攘甲戎裝,以貂鼠或鵝項、鴨頭為捍腰”。③隨著絲織品輸入,貴族服飾漸趨華美。《續資治通鑒長編》稱“至于典章文物、飲食服玩之盛,盡習漢風”④,但此種“漢化”并非簡單模仿,而是融合改造。如“團衫”以錦緞為表、貂皮為里,絲綢與皮毛結合,遼民在仿效漢服的同時,保留游牧特色的“捍腰”“吊敦”等款式,適應騎射生活。
在飲茶禮儀方面,也出現胡漢交融的現象。契丹飲茶習俗始于唐末,至遼中期已發展為宮廷禮儀的重要組成部分。《遼史·禮志》載,祭山儀中“中丞奉茶果、餅餌各兩器,奠于天神、地祉位”③;宋使進貢時,遼帝設茶宴款待,“行茶、行肴、行膳”。?茶文化的滲透具有雙重意義:一方面,茶葉補充游牧飲食結構,減少肉乳制品的油膩感;另一方面,遼茶宴禮儀模仿宋制,彰顯遼朝“與中原并尊”的正統意識。
遼代禮儀呈現“胡漢雜糅”特征。如“拜日儀”保留契丹舊俗,而“冊皇后儀”則仿唐制。圣宗朝進一步規范禮儀,《遼史·禮志》稱“有遼朝雜禮,漢儀為多”。①這種選擇性吸收,既維護統治權威,又促進文化認同。
族群互動的影響不僅限于精英階層,更深入到平民日常生活,重塑基層社會。遼代村落常見契丹、漢、奚等族混居。原為奚族故地的中京“奚、契丹、漢人、渤海雜處之”,其他地區也有類似情況。③不同族群共同承擔賦役,促進日常交往。
遼代社會結構的演變,本質上是族群互動與制度設計共同作用的結果。通過族際通婚的血緣紐帶、語言雙軌制的溝通功能、服飾禮儀的符號重構,遼朝在保持多元文化并存的同時,逐步消解族群隔閡,形成“差異中求統一”的社會融合模式。這一模式不僅為遼代“多元一體”格局提供社會基礎,也為后世中國多民族國家的治理積累了重要歷史經驗。
五、結語
遼代“多元一體”文化格局的形成,是制度設計、經濟互動、信仰調適與社會重構共同作用的結果,其核心路徑可提煉為“制度包容一經濟融合一宗教調和一社會彈性”四位一體的動態機制。在制度包容方面,南北面官制與科舉制度通過差異化治理與人才選拔,為胡漢文化并存提供結構性保障;在經濟融合上,草原絲路與榷場貿易以物質流動打破地域隔閡,構建跨族群的經濟共同體;在宗教調和上,薩滿教、佛教與儒道的層級化整合,既維系民族認同又塑造共同信仰;在社會彈性上,族際通婚、雙語制度與服飾禮儀的變遷,賦予個體跨越文化邊界的身份彈性。這一路徑的本質,是遼代統治者基于“多元帝國”的政治訴求,對文化資源進行的戰略性配置。耶律大石“通遼、漢字,善騎射,登天慶五年進士第”的個案,恰是這種主動策略的縮影一一通過制度化的文化包容,將族群差異轉化為統治優勢。
遼代的文化交融模式,在中國歷史上具有獨特的范式意義。不同于漢唐“以夏變夷”的單向同化,遼朝開創了游牧一農耕政權“差異共存”的治理經驗。“遼代模式為后世提供了一種超越胡漢對立的整合范式,其核心在于承認多元、利用差異、構建共識。”?這種范式體現在三方面:其一,政治合法性的雙重來源,既通過儒家禮制接續中原正統,又借薩滿儀式強化契丹特性;其二,經濟生態的互補共生,以草原絲路連接東西、以榷場貿易溝通南北,使農牧文明在交換中互滲;其三,社會認同的彈性邊界,允許個體在胡漢文化間自由選擇,形成“習俗可變而認同不悖”的融合機制。
遼代經驗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形成具有深遠意義。它證明文化交融絕非簡單的“漢化”或“胡化”,而是通過制度創新將多元要素納入統一框架。遼朝統治者以政治智慧將族群差異轉化為治理資源,既未強行抹殺文化特性,又避免了社會撕裂。這種“多元一體”的治理邏輯,為多民族國家如何處理文化差異提供了歷史鏡鑒。今日中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實踐,亦可從中汲取經驗一在尊重差異中尋求共識,在包容多樣中凝聚認同,正是遼代留給后世的精神遺產。
注釋:
①⑥⑦ 《遼史》卷45《百官志一》。(204號 ② 代表性成果如任崇岳:《論遼代契丹族對漢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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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孫伯君、聶鴻音:《契丹語研究》,中國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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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紀上》,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44頁。 《遼史》卷2《太祖紀下》。
徐世康:《遼朝語言文字行用問題初探》,《中國邊
疆史地研究》2023年第1期。 《遼史》卷56《儀衛志二》。
《遼史》卷51《禮志四》。
《遼史》卷30《天祚帝紀四》。作者簡介:潘立建,遼寧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
院博士研究生,遼寧大連,116000。
(責任編輯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