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慈大悲的閻摩羅王在上,在這封信開始之前,請容我首先向您稟告:我的名字,叫做小滿。我知道,在我們這個世界里,像我這么普通的名字,只怕有成千上萬,實在是難入您的法眼,事實上,自我墮入陰曹地府以來,作為無名之輩,至今也沒有機緣走到過您的身邊,可是,為了一樁天大的事,現在,我還是要膽大包天地越級給您寫下這封信,向您哀求:哪怕陰歷七月十五這天眼看著就要結束,鬼門關馬上就要緊緊鎖閉,我還是要跪求您能法外開恩,讓那鬼門關留出那么一點點縫來,好讓我在完成了那樁天大的事情之后,仍然能返回我的容身之地。要說起來,我的閻王爺,今天晚上有可能成為孤魂野鬼的,其實絕不止我一個:別的不說,單說閻羅十殿里那些名叫小滿的——第六殿的張小滿,他的偶像,今晚正好開演唱會,但是,因為偶像乘坐的航班延誤,演唱會也推遲了兩個小時,依他對偶像的狂熱,怎么可能舍得在十二點前回去呢?還有第九殿的羅小滿,今晚,是他生前所在的電競團隊打比賽的日子,據說,這場比賽是世界電競錦標賽的首場資格賽,閻王爺,您有所不知,這羅小滿,原本就是在打比賽的路上突然出了車禍,這才墮入了閻羅十殿的第九殿,您說說,今天這么重要的日子,比賽只要不結束,他能安心回到我們的世界里去嗎?至于我,盡管我只是一條蛇,演唱會和電競賽都跟我全無關系,我也必須向您承認,在一年中唯一有機會能重返人間的今天,如果再找不到那個名叫杜小滿的人,我也下定了決心,從此之后,不再勞您費心我的投胎轉世;從此之后,就讓我成為真正的孤魂野鬼吧——
是的,您沒聽錯,一個小滿,在找另外一個小滿;一條蛇,在找一個人。這一切,還是讓我從十幾年前的那個七月半說起吧:那天晚上,在我和杜小滿生活的城市里,一場巨大的臺風在養蛇場十多公里之外的地方登陸了,所以,哪怕是七月半,各個街角里,也并沒什么人像往年一樣燒紙錢,舉目四望,只見閃電四起,照亮了遍天遍地里狂暴的雨水,還有那些被臺風摧折成了半截的棕櫚樹和椰子樹們,被裹挾著,紛紛飛上了半空;但是,即便如此,養蛇場周邊的工地上也沒有停工,挖掘機的聲音仍在轟鳴不止,我知道,杜小滿也知道,只剩下一兩天的工期,我們的養蛇場,就要被挖掘機推倒碾平了——一周之前,小滿接到通知,這家小得可憐的養蛇場,連同周邊綿延開去的巨大荒地,一并租給了某家巨無霸集團,隨后,該集團將在這里建成一家高爾夫球場,這下子可如何得了?要知道,他養的第一批蛇,眼看著就要達到藥廠的收購標準了,只要能夠賣出錢來,他女朋友娟娟的人工耳蝸,馬上就能付上分期付款的第一期款了。這么一來,不是要了他的命嗎?如此,整整一周,小滿往租地的城中村村委會不知道跑了多少遍,哪知道,村委會早已被一鍋端掉,全都在法院里受審,不管他跑了多少回村委會,也始終都找不見一個來理會他的人;而高爾夫球場的工地卻朝著他的養蛇場步步逼近過來,近得已經只剩下幾十步之遙了。沒法子,他只好在養蛇論壇上找網友們求助,問他們,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到底該如何是好?網友們倒是炸了鍋,紛紛獻計獻策,到最后,得票最多的主意,竟然是讓他去遠處的工地上放掉一部分蛇,以此來恐嚇施工的人,網友們就不信,一旦那些蛇從草叢里和挖掘機底下紛紛現身,再吐著信子招搖過市,他們還敢將這養蛇場推倒碾平?
顯然,這不是什么好主意,但是,當小滿不死心地跑到那家巨無霸集團想要申訴一二,卻連大門都沒能闖進去之后,他自己也得承認,除了網友們告訴他的辦法,他再也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然而,別人不知道,我可是真知道,這小滿,實在是個膽小如鼠的人,要不是家傳了養蛇這門手藝,借他十個膽子,他只怕也不敢養起蛇來,就連跟娟娟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是一說話就臉紅。話說這娟娟,五歲時,她輸液輸進了過期的藥水,聽力嚴重受損,成了半聾,打那時候起,她就發了瘋一般,想要給自己配上一副人工耳蝸,當然一直未能如愿,也因此,當小滿離開當初和她一起打工的玩具廠,用兩個人的積蓄開起了這家養蛇場之時,她卻為了掙錢給蛇買飼料,只能留在那玩具廠里繼續三班倒,周末也無休;所以,每一回,只要她得了空,來到養蛇場,天可憐見,她根本就沒好好去看看小滿是胖了還是瘦了,反倒緊盯著一條一條的蛇,死命地,看了又看,就好像,它們馬上就會變成一副人工耳蝸,戴上她的耳朵。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在眾多的蛇里,那小滿,怎么就一眼看中了我,就我這么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的蛇,卻楞是被他天天捧在手里,要么就纏在脖子上,吃喝在一起,看劇在一起,手機上打游戲的時候也在一起,他甚至還給我起了個和他一樣的名字,小滿。其實,大概的原因我也能猜得出來:這養蛇場里,除了他,再也沒有第二個活人,他要是連我的名字都沒得叫,一天下來,他也就根本說不上幾句話了。只是,這么一來,可是苦了我,“小滿啊小滿,”吃飯的時候,他端著飯碗,笑嘻嘻地問我,“你餓不餓?”“小滿啊小滿,”在手機上打游戲打輸了的時候,他竟然對我發起了脾氣,“你說,你要是個人,咱們不就可以組隊跟他們干了嗎?”
就像現在,十萬火急的時候,這小滿,卻又連聲叫起了我的名字:之前,有那么一陣子,他咬緊了牙關,將我纏在他的脖子上,再拎著滿滿兩籠子比我長得多也粗得多的蛇,抖抖索索地,向著燈火大亮的工地,走進了重重雨幕;然而,很快,不管他深吸了多少口氣,最終,他還是掉頭跑回了自己的蛇房里,如此行徑,實在是一點也不奇怪,他果然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膽小如鼠的人。過了很久,在經過了面向工地的、漫長的張望之后,猛然間,他想到了一個主意,趕緊打開手機,找到一個電影網站,再一部部地,點開了那些動作片,好了,現在,那些動作片,盡管只是被他草草看了些片段,但是,它們卻像是突然現身的觀音菩薩,將他從水火里救了出來——“小滿你看哪!”《暴力街區》里,當男主角雷托從屋頂跳下,再跑酷一般,越過整條街的關卡與壁壘,這個小滿,一把將拳頭捏緊,接連問我,“一會我就這么干,對不對?對不對?”這還沒完,“小滿你看哪!”《鋼鐵俠》里,一場大爆炸正在發生,在熊熊烈火的前面,主人公托尼對著強敵宣布,他就是鋼鐵俠,這個小滿,也像是被鋼鐵俠附了體,幾乎是戰栗著告訴我,“等會我就這么跟他們拼了算了!”“小滿你看哪……”那部老港片《英雄本色》里,當周潤發緊緊拽著張國榮的衣領,問他為什么不肯原諒狄龍,卻被人一槍擊中了后背,這個小滿,他的眼眶濕了,哽咽著,對我說,“小滿,要是有人敢這么對你,我會為你拼命的……你是我的兄弟……”然而,遺憾的是,作為冷血動物,自始至終,我其實完全不知道他是為什么忽而捏緊了拳頭,忽而又戰栗和哽咽了起來,只是覺得,這些人,電影里的人,電影外的人,既鬧得很,又煩得很,像我這樣,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像暴雨和閃電那樣,該來就來,該停就停,不好嗎?
一個多小時之后,那些電影終于將小滿喂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站起身來,拎著滿滿兩籠子蛇,朝著雨幕中的工地出發了,是的,他變了:走起路來,不再畏手畏腳,就算盤在他脖子上的我,也完全聽不到他的喘息聲。漸漸地,挖掘機的轟鳴聲越來越近,我們真正地抵達了戰場,這時候,小滿拿出手機,最后看了一眼《暴力街區》,好像又生出了不少力氣來,再輕輕地拍了拍我,一溜煙地,越過并排作業的挖掘機們,跑到工地指揮部的門口,二話不說,從籠子里抓出一條蛇來,就將它扔在了一堆混凝土邊的草叢里。因為雨幕的層層疊疊,他自然以為自己根本沒有露出什么作案的行跡,哪知道,他才剛剛在指揮部門口放出第二條蛇,驟然間,一整座工地的燈光變得刺亮刺亮,隨即,不知安在哪里的報警器發出尖利的聲響,這下子,好幾十號人影在雨幕里狂奔起來,卻全都準確地撲向了小滿和他的蛇。再看他,我得說,那些電影,他全都白看了,僅僅在霎時之間,他就被打回了原形,撒開腳丫子便胡亂奔逃起來,心臟也在砰砰狂跳,被我聽得真真切切。最后,在一座沒開工的挖掘機底下藏了好一陣子之后,架不住被人用各種家伙什捅來捅去,他只好乖乖爬出來,坐在地上,看著將他圍成了一團的眾人,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好了,至此,一場蓄謀已久的案子,就這么告吹了:接下來,那兩籠子蛇,被人哄搶了過去,還有他,他也只好被眾人押送著,進了保安室。隨后,在保安室里,一個歪脖子保安冷笑著,給他放起了監控錄像,他這才明白過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在養蛇場對面的一棵棕櫚樹上,那些施工的人早就給他裝上了一只攝像頭,也就是說,他剛一出門,人家就在等著他自投羅網了。
最后的結果,是小滿在被保安們訓斥了半個多小時之后,總算獲得了釋放,顯然,那些被他帶出去的蛇,除了我還纏在他的脖子上,其它的,都沒能再跟著他回來。前后才半個小時,現在的他,和之前奔向工地的他,早已判若兩人:就像是第一次真正知道了自己的膽小如鼠,往回走了沒多大一會,借著一點光亮,他拿出黑著屏的手機當作鏡子,來來回回看了自己好幾遍,我大概知道,他其實是對自己的膽子小到這個地步覺得難以置信,可事實就是如此,他又能怎么辦呢?最終,他也只好頹喪著,遲滯著,慢慢走回他的養蛇場。沒想到的是,剛走兩步,他一抬頭,我便跟他一起,同時看見了他的女朋友,娟娟,現在,那姑娘竟然也拎著滿滿兩籠子的蛇,定定地站在我們對面,全身上下被雨水澆得渾身透濕,她卻壓根不管,兩只眼睛,穿透雨水,死死地盯著小滿。見他走近了,她徑直將兩只籠子塞到小滿手里,這才開了口,因為長年半聾,她只要一說話,口齒就含混得厲害,但現在,卻說得格外清楚:“……再回去,你再回去,把蛇放掉!”
小滿被她的話嚇了一跳,再三回避著她的逼視,嘴巴里卻在慌張地問她:“你……你怎么來了?”
“接著去!”那娟娟,一點也不想跟小滿商量,“接著去把蛇放掉!”
“你看……”小滿被她的眼神逼視得沒有了退路,只好下意識地指了指遠處棕櫚樹上的攝像頭,“你看——”
“那又怎么樣?”娟娟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再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要人工耳蝸。”
稍后,眼見得小滿還沒動彈,娟娟撇了撇嘴巴,像是看透了他,以及世上所有的男人,干脆將那兩籠子蛇從他的手里搶到自己手上,也不再說話,用身體將他撞開,自顧自地,朝著工地上走了過去。娟娟走遠了,這也意味著,作為一個男人的小滿再沒了退路,最終,他小跑了幾步,跟上了娟娟。就在他的跑動之間,不知道哪里響起了一陣槍聲,直嚇得他頓時止步,瑟縮著往四下里東看西看,卻什么都看不清楚,突然,他如夢初醒,想起來這陣槍聲是從手機里響起來的,就趕緊放下籠子,掏出了手機,果然,之前打開的那個電影網站并沒關閉,屏幕上正在播著《愛在戰火蔓延時》的結尾:邊境線上,槍聲不斷,炮火聲也在持續響起,埃德抱緊琳達,正在拼命地從德國跑向瑞士的方向。一見這片子,連娟娟都不自禁地駐了足,跟他一起看最后的場景:不管埃德多么拼命地往前跑,他的膝蓋,他的后背,還是被納粹舉起的槍射中了,而音樂聲卻在越來越激昂的同時,也變得越來越不祥,好在是,上天自有安排,在最后的時刻,在最后一顆子彈射中他之前,他和琳達,踉蹌著,倒在了瑞士的境內,最終,他們得救了;就這么一會工夫,當屏幕上開始出片尾字幕的時候,娟娟哭了,她先是帶著哭音對她的埃德說了句什么,又一把攥緊了他的胳膊。再看這時候的小滿,也像是置身在了電影里:埃德在露餡之前,曾經在邊境關卡上擊斃過好幾個納粹,現在,在越來越狂暴的雨水中,小滿已經不再是小滿,而是變身成了埃德,我清楚地聽見,他一邊朝前走,一邊將上下牙都咬出了聲音,就好像,此一去,要是不打死幾個納粹,他就不再打算回來了。
事情卻根本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此前,因為雨下得實在太大,工地上的通宵作業終于停止了下來,那些挖掘機的司機們,還有鏟車和推土車的司機們,紛紛離開工地,坐上了回城的汽車,一整座工地上,只剩下了寥寥幾個保安。小滿和娟娟看在眼里,互相對視著,滿臉都是歡喜,毫無疑問,此時正是作案的良機;但他們還是疑心有詐,并沒妄動,而是靜靜地埋伏在半人高的荒草叢里,又朝著工棚、挖掘機和指揮部所在的地界扔出去了好幾塊小石頭,砸得也算是叮當作響,但卻毫無回應,保安們只怕全都睡死了過去。如此,他們兩個才算放了心,再也不肯耽誤半刻,鉆出了荒草叢,朝著指揮部的方向狂奔而去,兩分鐘后,第一條蛇就被他們放好了,原本,這條蛇還是放在那堆混凝土邊上,娟娟想了想,干脆將它拽出來,徑直放在了指揮部的大門口。剛忙活完,他們兩個,正要奔向下一處地點,可怖的一幕,突然就發生了:一群鱷魚,從齊腳深的草叢里抬起頭來,正在冷森森地看著我們,不要說小滿和娟娟,就連我這個冷血動物,一見之下,全身的皮膚也在瞬間里開始了發麻發炸。說起來,這還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鱷魚,但是,僅僅憑著直覺我也知道,蛇和鱷魚,就是貨真價實的天敵;再看他們兩個,當他們看清楚擋路的來客,甚至看清楚了從它們眼睛里泛出的灰白而冷淡的光,便再也無法自制地,齊齊失聲大喊了一句什么,然后,他拉著她,她扯著他,掉轉身去,瘋狂地便要往前跑。可是,他們還是低估了工地的主人,那家原本就擁有著好幾家野生動物園的巨無霸集團,鱷魚他們有的是,所以,小滿和娟娟剛一轉身,迎面就看見了另外幾條鱷魚,這些鱷魚們,就像受過訓練,每一條都對自己在此刻扮演的角色心知肚明,明明比我們低矮得多,卻分明都在俯視著我們,那為首的一條,不知道剛剛吞噬過什么,它的嘴巴,一直在嚼個不停,越是嚼個不停,那滿嘴交錯而尖銳的利牙就越像是專門為我們準備的。完全止不住地,我的身體再一回開始了發麻發炸,我也分明覺察到了,小滿的脖子,連同他的整個身體,也在一遍一遍地發麻發炸。
“還愣著干什么?”娟娟含混不清地呼喊了起來。她指了指前后的鱷魚們給我們留出的一點點縫隙,連連問小滿,“趕緊跑呀!還愣著干什么?”
身前身后的鱷魚們也不再停留在原處,而是慢慢向前爬行,一步步,一寸寸地向我們逼近,也不知道小滿是怎么了,竟然紋絲不動。在短暫而又顯得無限漫長的沉默之后,他終于告訴娟娟:“……我走不動了。”
“什么?”娟娟滿臉都是震驚,以為他身上有什么地方已經被哪只鱷魚咬住了,匆忙地將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卻發現他好好的,就趕緊伸出手去拉扯他,生生拽了好幾回,連他的手機都被拽落在了地上,他卻像是一根深深扎進了滿地泥濘里的木樁,死死地定住,直引得娟娟幾乎是咆哮起來:“你這……到底是怎么啦?”
“……我怕。”連鱷魚們都被小滿的毫不閃躲給弄糊涂了,竟然停止了爬行,齊齊看向他,他卻繼續沉默了好一陣子,這才告訴娟娟,“我怕。”
“怕才要跑啊!”巨大的疑慮,伴隨著更加巨大的驚恐,讓娟娟的口齒變得幾近于咿咿呀呀,“來不及了,快跑吧!”
“可是——”霎時間,小滿的眼睛里涌出了眼淚,隨后,他告訴娟娟,“我沒力氣了。”
顯然,小滿的話愈加讓娟娟覺得匪夷所思,她吞了口唾沫,正要說句什么,小滿卻先開口了。他看看鱷魚們,再看看近處的指揮部,最后,他看向了遙遠的工地的入口處,在那里,平地上豎立著幾個比一人還高的字,它們正是那家巨無霸集團的名字,到這時,他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想搖搖頭,卻無法搖動,只好再一回告訴娟娟:“……我沒力氣了。”
停了停,他又繼續像是在對那幾個字說,也像是在對眼前的鱷魚們說:“我們……干不贏他們的。”
“干不贏才要跑啊!”下意識地,娟娟還在一邊吼叫,一邊拖拽著小滿,結果是,小滿仍然杵在那里,像根扎死了的木樁,而我,卻被娟娟胡亂揮舞著的手從小滿的脖子上打落下來,掉在他的腳邊,跟先我一步掉在地上的那只手機待到了一起,而這時候,那些鱷魚們,似乎也已經厭倦了再看眼前這出戲,耐心來到了極限,一條條,重新向我們逼近過來,眼看著我們就要作為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問題,被它們徹底解決。娟娟終于不再管小滿,找了個方向,踉蹌著飛奔了出去,但是,她太慌張了,剛一跑動就摔倒在了地上,身體蹭到了那只手機,好死不死,驟然之間,手機屏幕上,竟然再一次播起了《愛在戰火蔓延時》:音樂聲越來越激昂,也越來越充滿了不祥,這音樂聲既在催促著電影里的埃德,又像是長了眼睛,正在催促電影之外的小滿,埃德也好,小滿也好,你們是時候抱起你們的姑娘了——埃德當然是這么做的,哪怕他被一顆子彈擊中,血漿應聲從膝蓋上噴薄而出,他也沒有停下,而是將琳達抱得更緊,再一步步,一步步地走向了瑞士;再看電影外的小滿,有那么一剎那,他也像是被音樂聲和接連響起的槍聲給叫醒了,但是最終,“你看,那些保安,都在睡覺,連看都沒來看一眼……”他拼盡了全身力氣,卻只能勉強地環顧一遍四周,最終,他的視線停留在手機屏幕上,在那里,躺在瑞士國土上的埃德與琳達終于等到了拯救,而他自己的雙腳卻還是只能死死地焊在泥濘中,罷了罷了,他低下頭,對娟娟說,也是在對自己說,“……沒用的,我們贏不了。”
聽他這么說,娟娟終于放棄了對他的指望,嘩地一下子,她也流了一臉的眼淚,然后,絕望地,她從地上直起身來,想要開始再一次奔逃。這么一來,她便先成了鱷魚們的眾矢之的,當然,也可能是鱷魚們已經看透了小滿,暫時不管他,一條條地,反倒都將眼睛和嘴巴對準了娟娟;對了,它們還對準了蜷縮在娟娟身邊的我,說實話,盡管我的身體發麻發炸了好幾遍,但說到底,我畢竟是個冷血動物,我并不清楚,這發麻發炸,其實就是怕。此時的我,還全然不知道,怕,這個字,很快我就要認識它了。戰戰兢兢地,娟娟總算直起了身,作勢要往養蛇場的方向跑,哪知道,為首的那條鱷魚,只想早點結束戰斗,一見娟娟邁開步子,二話不說,它便朝著她的右腿咬了上去,頓時,娟娟的身體猛烈地抽搐著,再一回倒在了地上。我并不知道她的腿上流了多少血,但是,有那么幾滴,滴在了我身上,就是這么幾滴血,差一點就要了我的命——這濃重的血腥味道,在雨后的空氣中迅速飄蕩開來,讓那條為首的鱷魚很快就注意到了我,而我比娟娟離它更近。大概是這世上所有的血它都想舔舐一遍,它的眼神,猛然變得陰騭,竟然先放過娟娟,直沖著我飛撲了過來,直覺作祟,我趕緊逃竄,鉆進了草叢,再橫沖直撞地往前爬動。沒想到,我越是爬個不停,它的口味就越是被我挑逗了起來,不管我跑進了小水溝還是一臺瓦片切割機的背后,總是一抬頭,一排交錯而尖銳的利牙就正在等著將我擊穿咬碎。還有,真是好死不死啊,恰巧在這時,不知道被哪條鱷魚給蹭到了,那只手機上,重新播起了《愛在戰火蔓延時》的結尾:當那段激昂和不祥的音樂聲響起,我承認,我想到了娟娟,還有和娟娟一樣,躺在地上的琳達,她們的喘息聲,重得不能再重,她們的瞳孔,都在急劇地緊縮。猛然間,我的身體一陣酥麻:天啦,我這是怎么啦?為什么,我覺得我也在喘息不止?為什么,我覺得我的瞳孔也在急劇緊縮?難道說,怕,那個字,連冷血動物都認識了?天啦,那個字,怕,為什么一旦裝進我的身體,我就越來越怕?就連我暫時逃脫了一直追著我的那條鱷魚,三步兩步,攀上了一棵并不高的椰子樹,再在稀疏的樹冠里蜷縮好,可為什么,我還是覺得越來越怕?還是像琳達一樣,像娟娟一樣,全身都在起雞皮疙瘩?
而那些鱷魚們又怎么會輕易放過我呢?見我如此調皮,它們徹底不再理會小滿和娟娟,而是將椰子樹團團圍住,然后,為首的那一條,也攀上了椰子樹,一步步,一寸寸地向著樹冠逼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在一瞬之間,我突然想起了那部老港片,《英雄本色》,當周潤發緊緊拽著張國榮的衣領,問他為什么不肯原諒狄龍,卻被人一槍擊中了后背,小滿曾經哽咽著喊起我的名字:“小滿,要是有人敢這么對你,我會為你拼命的……你是我的兄弟……”可是,現在,當躲在樹冠里的我認清了那個怕字,就連鱷魚們身上濃重的水腥氣都被我清晰地聞見,小滿,我的兄弟,你到底在哪里呢?事實是,沒有任何救兵,我也只好絕望地一點點后退,一邊退,我的皮膚一邊輕輕響動了起來,再退,我的脊骨也開始響動,發出了噼噼啪啪的聲音。眼看著我就要掉下椰子樹,只差一步,就要掉進鱷魚們早就張開的嘴巴里去了,為首的那條鱷魚,也就懶洋洋地停下了,只等著我的肉身在下一分鐘變成尸首;可是,它想錯了,所有的鱷魚都想錯了——雷聲突然響徹了天空,閃電也一道接連一道降下,就在閃電的照耀下,一條巨蟒,從椰子樹的樹冠里飛撲而出,直挺挺地撲向了為首的那條鱷魚。是的,它驚呆了,甚至連一絲驚慌都來不及有,那條巨蟒,早已死死咬住了它的脖子,再撕咬,再吞咽,再嚼個不停,不過短短幾十秒,為首的鱷魚便濺著血墜落下去,掉在了更多的鱷魚中間。到了這時候,再看樹底下的那些鱷魚:就算身為冷血動物,面對同伴的尸首和它們從未見過的那條巨蟒,一條條的,也都知道了什么叫驚恐,竟然一哄而散,都生怕逃得慢了。轉眼間,小滿的眼前,娟娟的眼前,就再也沒有了鱷魚們的蹤跡。
“……是你嗎?”現在,整個世界都清靜了,就連那些一直躲在各個暗處潛伏著的保安們,也被他們眼前的巨蟒嚇破了膽子,變得更加不敢發出半點聲響。良久之后,眼見得那條巨蟒緩緩從椰子樹上爬下來,一直爬到了自己跟前,恍惚著,小滿問對方,“我知道……你就是小滿,對不對?”
那巨蟒沉默了一會,開口問他:“你不是說過,你會為你的兄弟拼命的嗎?”
稍后,還是那條巨蟒,見小滿的嘴巴動了好幾次,卻未能說出一個答案來,滿身的憤怒頓時變得不可抑制。它掉轉身體,看向娟娟,嘴巴里,卻在連聲質問著小滿:“你他媽的,至少該為她拼個命吧?”
沒想到,娟娟卻生怕它一口將小滿生吞下去,硬生生地爬到了小滿身前,伸開兩只胳膊,想要護住他,隨后,她才哀求那巨蟒:“你放過他吧……”
“為什么?”一下子,那巨蟒被娟娟給氣著了,也噎住了,呆愣了好半天,這才緊盯著娟娟,又問了她一遍,“……為什么?”
娟娟低下頭去,想了一會兒,再抬頭,告訴那巨蟒:“我們兩個,還要掙錢,等掙到了錢,就去配人工耳蝸。”
大慈大悲的閻摩羅王在上,在此,我首先要向您承認,以上的對話,純屬子虛烏有,說到底,人蛇殊途,不管是小滿還是娟娟,乃至這世上所有的人,他們的彎彎繞和七嘴八舌,一條蛇,怎么可能摻乎得進去呢?我之所以給您嘮叨這些,不過是因為,在這條蛇和他們告別之后的好幾年里,它倒是經常想起他們:他們結婚了嗎?有孩子了嗎?那娟娟,給自己配上人工耳蝸了嗎?如此胡亂琢磨,并非是這條蛇塵緣未了,實在是因為,它的日子太難熬了——如您所知,在我的藏身之地,那家巨無霸集團規劃的高爾夫球場并沒能如愿建起來,原因是,該集團的董事長突發心臟病身亡之后,他們拆過的東墻,補過的西墻,就再也捂不住蓋子了,幾乎是一夜之間,官司起了幾百樁,董事長的私生子也冒出了十幾個;這么一來,再高的大廈,也只能呼啦啦倒塌,它們旗下散落在各地的項目,當然也包括那片高爾夫球場,一個個,全都成了官司的標的,這些官司,今天這個贏了,明天那個贏了,所以,誰都開不了工,到頭來,地荒了,人跑了,高爾夫球場的草皮一寸都沒有鋪上不說,那些好不容易蓋起來的配套建筑,譬如果嶺酒吧,譬如球會的辦公樓,也都成了電影里的鬼宅,據我所知,除了有個劇組曾經到這里拍過一部恐怖片,這些房子從來沒派上過半點用場。倒是也好,既然這里已經被人徹底忘掉,那么,作為此地最為巨大的蟒蛇,我就放心大膽地在這里稱王稱霸吧。
說到這里,我的閻王爺,相信您也早就心里有數了:是的,想當初,那條從椰子樹上爬下來的巨蟒,正是我。實際上,一直到今天,我也沒有琢磨清楚,那天晚上,我怎么就在一眨眼的工夫里變了身,直到我放下小滿和娟娟再也不管,自己爬行著遠去,來到了一條小河邊上,對著河水中的自己,看了一遍又一遍,卻還是想不通,到底是一股什么樣的神力,將我變成了那個不管誰見了都要望風而逃的龐然大物。是啊,在那條小河邊上,黃鼠狼來喝過水,才剛露了個頭,一看見我,便嚇得全身都打起了哆嗦;我的同類,幾條跟我從前差不多大小的蛇也來過,一看見我,紛紛扎進水里,死命游走,連頭都沒有回過。到后來,我困了,真的是太困了,就躺在河邊睡著了。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一抬眼,便看見了臺風過后滿世界的狼藉不堪,其中最狼藉的,卻是我從前生活的地方,那家小小的養蛇場:可能是我睡得太死了,哪怕鏟車和推土機早就來過,且已推倒碾平了它,我卻什么動靜都沒聽見。好吧,它沒了,接下來,我又該怎么辦呢?想了好半天,我算是想明白了:像我這么一條肥大的巨蟒,除了在這郊區繼續活下來,還能上哪兒去呢?我猜,只要我敢在市區里現身,十有八九,當天晚上就會成了人家的下酒菜吧?只不過,我的閻王爺,我要向您稟告的是:對于自此以后的那些日子,我非但沒什么可抱怨的,相反,那些日子,我過得簡直能算得上愜意——除了偶爾被人發現行跡,我一直都小心翼翼,將自己藏得好好的,就連吃的喝的,每天都有小弟準時為我奉上。嘿嘿,您沒猜錯,養蛇場被碾平的那天,好多我的同類都搶先一步逃了出來,這幾年,它們紛紛都投奔到我的麾下,做了我的小弟。話又說回來,一條蛇,長到我這般模樣,要是連幾個小弟都沒有,也太說不過去了,您說是不是?
說起來,那些好日子,就是從我再一回見到小滿的時候結束的,不不不,實際上,從更早的時候就開始了:伴隨著這座城市建設海濱新區的進程,在我生活的這片區域周邊,涌來了越來多的產業,所以,那家高爾夫球場雖說早就黃了,但是,其中的配套建筑卻不停被人看上。幾年下來,它們被改成過4S店,也被改成過奧特萊斯賣場和某民辦學院的學生宿舍,最終,大概是因為周邊陸續建起來的樓群反而加重了此地的荒涼與鬼魅氣息,它們被改造成了一家密室逃脫樂園,每一幢樓都有一個主題,校園恐怖,民國奇案,魔鬼農場,凡此種種;只是這一切我都見怪不怪,這幾年下來,我早已見過太多人在這里折騰不止,最后的結果,卻無一不應了那句話: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而我的問題是:越來越多的地方被開發出來之后,我能藏身之處就越來越少了。從前,荒草叢里,溝渠或河水邊上,又或者早已廢棄的果嶺酒吧吧臺底下,這些地方都能算作是我的桃花源。可現在呢?現在的我,差不多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要知道,僅有的幾次暴露行蹤,我都給自己惹下過不小的麻煩。有一回,我在4S店背后的竹林里睡著了,一對在此偷情的男女發現了我,這下子好了,他們當即就撥通了市長熱線,當天,各部門便出動了好多人,全然一副掘地三尺都要把我給找出來的架勢,幸虧了我的那些小弟一直給我通風報信,我才最終安然無事。好在是,我也知道,人們的忘性實在太大了:只要此地的地皮還算值錢,生意也能繼續,人們遲早都會忘了我的。
可是,那個名叫杜小滿的人,竟然一直都沒忘了我——這天,我從正在建的一家度假酒店的毛坯房里出來,一路在好幾條小河里扎著猛子泅渡不停,終于回到了當初養蛇場邊的那條河里,那條河邊,荒草和蘆葦一直沒有被人焚燒和收割過,我就算在那里撒上一天的歡,也不用擔心被什么人看見。那里雖說窮是窮了一點,但河里的魚蝦甚是好吃。要知道,這段時間,我吃的喝的,全是小弟們從各家飯店里搜羅來的食客們吃剩下的飯菜,營養實在過于豐富,吃久了,也膩得很;哪知道,正是那天下午,在養蛇場邊的河水里,當我吃夠了新鮮魚蝦,剛要回度假酒店里去,突然,一股熟悉的氣味從荒草和蘆葦叢里飄蕩而來,直沖我的鼻子,一時之間,我竟然如在夢中,亂了方寸:這氣味,不是從附近的民辦學院里飄出來的,也不是從密室逃脫樂園里飄出來的,而像是來自很多年前的某個地方,它穿過時間,找到了我。就在我茫然四顧,陷入了小小的迷亂之時,一處蘆葦叢輕輕晃動起來,我還來不及有什么反應,小滿——對,就是他,雖說他老了不少,看上去也油膩了不少,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的臉從蘆葦叢里閃現出來,再對我嘻嘻一笑:“老兄弟啊老兄弟,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一時之間,我滿臉都是驚愕之色,遲疑了好半天才說話:“……是你?”
“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會記得我的!”說著,他一回頭,從身后拽出來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也不管我了,只顧在他們面前顯擺著,“我說什么來著?我就說它不會忘了我吧!”
然后,他又對我作起了介紹:“我老婆,我兒子。”
他的老婆,竟然不是當年的娟娟,不過也對,就像現在的我,每天吃著各種營養過于豐富的飯菜,不也變得和眼前的他一樣臃腫不堪了嗎?當然,就算吃的喝的再好,我也還是冷血動物,所以,在冷冷地掃視了他和他的老婆孩子一陣子之后,我才開口問他:“你來這里干什么?”
“小滿啊小滿——”他居然還有臉叫我“小滿”,卻又像是跟我親密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自顧自地長嘆了一聲,這才回答我,“不瞞你說,我也不想回這個鬼地方來,但是呢,實在沒辦法,這些年,一直都沒混好,兜兜轉轉,又轉回來了。”
“你為什么回來?”我上下打量著他,從頭到腳的情形的確如他所言,沒混好。
“痛快!就等著你這句話呢兄弟!”他又嘆了口氣,伸出一根手指,掠過蘆葦叢,遙指著密室逃脫樂園的方向,“實不相瞞,‘魔鬼農場’,是我開的,試營業,正在做口碑的階段,想請你幫幫忙,真身出演,好增強增強體驗感,當然了,親兄弟,明算賬,我肯定也不虧待你——”
我正瞠目結舌,他兒子,可能是到了這時候才明白過來,我不是別的什么,而是可以要了他們全家性命的兇猛巨物,哇地一聲,大哭了起來,他也好,他老婆也好,趕緊去哄他,卻怎么都哄不好,最后的結果,是他只好暫時與我作別,并且不由分說地替我做主,要我天黑之后還是在這里等著他。“你得信我,兄弟,”臨別之際,他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撥開荒草與蘆葦,不住地回頭,“我開出來的條件,你一定滿意!”還是那句話,人蛇殊途,所以實際上,以上的對話,并沒有發生過,一切不過都是他的自說自話,可是,我得承認,盡管我從來沒搭過他的腔,但是,莫名地,對于他會給我開出什么條件來,我竟然充滿了好奇,所以,我也是真賤啊,真的聽了他的,沒有走。黃昏的時候,夜幕剛剛降下,他果真氣喘吁吁地跑來了,說是過一會消防部門的人要來給他的“魔鬼農場”做開業前的臨檢,因此,他也只能跟我長話短說,簡而言之,因為錢不夠,他的密室里的所有道具都太簡陋了,尤其是最重要的那件道具,一條巨大的仿真蟒蛇,他實在是做不起。“……所以,我希望你來!密室里頭反正黑黢黢的,沒人知道是真是假。”他應該是熬過好幾個夜,一邊說話一邊打著哈欠,但眼神里卻滿是狂熱,“就這么定了,咱們兄弟,這回好好干一票!”見我壓根不理會他,只顧著躺在小河岸邊似睡非睡,他也就趕緊開出了自己的條件,他的條件,其實特別簡單,那就是,只要我肯幫他真身出演,他一賺到錢,就想辦法幫我離開這里,去一座深山老林,在那里,我再也不用擔心隨時被人發現,在那里,想要多少小弟,就有多少小弟。聽完他的條件,我還是沒理會他,轉而躍入河中,再往前泅渡,沒有回頭。“我等著你回來找我,你知道的,我能聞見你的氣味!”我越游越遠,卻仍能聽見他最后的呼喊聲,“我還是你的兄弟,小滿!”小滿,小滿,在河水里,我念了好幾遍這個久違的名字,說來也怪,念了一會,當我從水底抬頭,眼看著近處遠處越來越多的樓群和行人,我竟然覺得,他開出來的條件,我完全可以答應。
好吧,聽他的,還是叫他小滿吧;好吧,聽他的,兄弟倆,就此開始一起干吧。也是巧得很,不早不晚,我入伙的那一天,正好是陰歷七月十五,所謂的七月半,傳說中鬼門關打開的日子。這一天的晚上七點,正是“魔鬼農場”正式開業的時間,據他說,不僅僅是咱們這一出,整個亞洲一帶的密室逃脫,都喜歡選在七月半的晚上正式開業,為的反而是討個陰陽兩界的熱鬧。所以,這天早晨,小滿一大早就去了附近的民辦學院里發傳單,而占據了傳單頁面一大半位置的,便是一條陰森的巨蟒,沒想到,效果出奇的好,幾個小時下來,他竟然預售出去了好幾十張票,等他一路小跑著回來,做開業前的最后準備,我早已在他的密室里等得不耐煩了。說起來,這“魔鬼農場”故事編得還真是不賴:所有的玩家,從第一個場景開始,就會將自己代入一個孩子的角色,他們要尋找消失的母親,這位母親,是個農場主。一路上,玩家們將經過斑鬣狗森林、食人魚沼澤、僵尸公墓等等好幾個險境,但是,最駭人和最難纏的,卻是最后一關的巨蟒麥田。故事的真相,竟然是那條巨蟒根本不是別人,而是早已死去的母親,這位母親,在死去之前,將農場改成了最恐怖的所在,好讓兒女們通過穿越它們來快快長大。很顯然,我要扮演的角色,就是最后一關里的那條巨蟒。另外,這款游戲和其它的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不需要很多人來假扮厲鬼和僵尸,除了僵尸公墓環節需要一男一女兩具僵尸(正好由小滿和他老婆來扮演)之外,其它道具,皆為仿真,一切都由機關控制,著實給小滿兩口子節省了不少人工費。現在,演員里又多出了個我,這天大的喜訊,讓小滿的眼神里迸出的光愈發狂熱,排練之前,在一株巨大的假樹之下,他一把抱住我,親了又親,親了又親。
哪知道,剛排練沒多久,我倆之間就出了問題,作為冷血動物,我并沒能掌握好每一次出場時的分寸,他便拿出手機,找出來“魔鬼農場”的原版,一遍遍地告訴我:要像原版里的那條蛇一樣,有的時候,不要急于現身,而是應該讓玩家慢慢觸摸到我,我再將全身抖動起來,如此一來,豈不就能把玩家們嚇個半死?還有的時候,我則要猛然現身,再猛然消失,無疑,如果我真的做到了,那這間密室的恐怖氣氛豈不就增加了好多倍?另外,我表演的最大問題,其實是憤怒的時候沒有層次。“恕我直言,”他認真地盯著我,再對我說,“你這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了,小弟們都討好你,沒什么發火的機會,對不對?”說實話,為了把他所說的憤怒演得更真一點,我也是拼了老命,卻怎么都沒辦法讓他滿意,終于,眼看著時間已經接近黃昏,他忍不住了,我還正在搖頭擺尾地作著猙獰狀,他卻一下子憤怒了。“停停停!”他像個導演一般呼喊著,讓我趕緊停下,又俯下身來,見我想要爭辯,就越發憤怒了,“閉嘴,你趕緊閉嘴——”
“沒入戲,你他媽的,沒入戲,”不由分說地,他捏緊拳頭,在我的身上捶了好幾下,“憤怒,有那么難嗎?”
“要不,你演給我看看?”見他抓狂一般,我不禁反問起他來,“要不,你來演一個試試看?”
聽我這么說,他呆愣了一小會,隨后笑起來,告訴我:“這難得住別人,還真難不住我……”
“我這么憤怒——”停了停,他又問我,“我他媽的這么憤怒,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沒有。”他的眼神里,除了狂熱,也遍布著渙散,這渙散讓他像是在看我,又像沒看我;現在想起來,其實,從他在荒草與蘆葦邊的小河里找到我,他的眼睛里散出來的迸出來的,一直都是這種渙散。實話說,見他一副不拿我當外人的嘴臉,我本來想掉頭揚長而去,但是,又想了想可能的放蛇歸山,我還是冷靜下來,好言勸他,“要不,你先睡上一覺?”
他卻根本不接我的話,自顧自地,又笑了一陣子,掏出手機,撥弄了好幾下,找到一張照片,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影,再將這張照片湊到我跟前:“……兒子不是我的,你說我憤怒不憤怒?”
“真他媽可愛對不對?”他指著照片里的兒子,直視著我,氣勢卻垮掉了一陣子,只好又低下頭去,吸著鼻子告訴我,“……可惜不是我的,是別人的。”
照舊例,以上對話,其實都是小滿的自說自話,但是,千真萬確地,我感受到了他的憤怒,這憤怒不是別的,正是他滿眼里的狂熱與渙散。好吧,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當初,他能娶到他老婆,還一直以為自己中了多么大的頭彩,哪知道,實際上,他只是個接盤俠,那時候,他老婆已經懷上了別人的孩子,而那個人又去坐牢了,實在沒法子了,她才咬著牙嫁給他。等兒子長到兩歲,那個人出獄了,一切都瞞不住了,他才終于知道了那個抱不夠的小人兒原來是別人的種,然而這還沒完,對方一出來,就要把他的老婆孩子接走。這可怎么行?先不說他丟不丟得起這個人,單說兒子,當他知道這小人兒不是自己的種之后,有好幾次,他都哭著想把這小子給掐死算了,但最終,他不光沒能下得去手,相反,每回想動手又停手之后,他還得老老實實地承認,這小人兒,早就成了他的命,這一輩子,都是他的命。要是事情只到這個地步也就算了,他哪能料到,他兒子的生父,出獄之后開始做生意,沒兩年,生意竟然越做越大,大到都當上縣商會的副會長了。天啦,這可怎么得了?這可怎么得了?再看他自己,這些年,搗騰什么賠什么,賠了錢,就得花上好一陣子才能還上。前兩年,為了還債,他去了非洲討活路,也是在那里,他被人拖拽著,玩過幾次名叫“魔鬼農場”的密室逃脫游戲。他攢了些錢,再加上,他一回來就知道了,那個縣商會副會長,剛剛給他老婆兒子在縣城里買了套房子,正要接他們過去住,幾乎是聽到這個消息的當天晚上,他便什么都不管了,趕緊拉扯著老婆兒子遠走高飛,最終,為了可能的商機,他又回到了多年前養過蛇的老地方。
好吧,既然如此,更是為了可能的放蛇歸山,我就聽他的,好好入戲吧。事實上,憤怒來得一點也不困難,甚至還很容易——當我在塑料做成的麥田里潛伏了一會,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搭錯了,莫名地,我竟想起了那一回為了逃避各部門的追捕,我在一座垃圾堆里藏了整整一天,無時無刻,我都懷疑自己會被那遍地腥臭熏得昏死過去。而結果呢?結果是我真的被熏得昏死過去了。想著想著,我心里就覺得酸楚了起來,酸楚之后,我的牙齒也不自禁地咬得咯吱作響。我猜,這應該就是憤怒了,只因為,當我再抬頭,之前因為吃喝得太好而堆積出來的油膩和臃腫,驟然間便被憤怒擊退,憑空消失了,因為它們的消失,我也頓時生出了不少力氣,只是隨便搖了搖尾巴,一股罡風便應聲而起,將成片的塑料麥田都吹得起伏不止。隨后,我又猛然翻轉,上騰下挪著去作踐身下的麥田,只因為,憤怒既然上了身,我也就只能聽它的使喚,更是因為,麥田里,除我之外,還埋伏著好幾條道具蛇,全都小小的,小得就像我的那些小弟們。正是它們,又讓我想起了另外一段往事:有一回,我不知道誤食了什么東西,肚子疼得差點昏死過去,只好哀求那些小弟們,趕緊去附近的醫院或者藥店里幫我偷些藥回來,小弟們當然全都一口答應,由此,我便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直到最后,我都靠自己熬過去了,它們總算回來了,還都喘著粗氣告訴我,醫院和藥店都管得太嚴了,它們想盡了辦法,終究還是一無所獲。作為帶頭大哥,我當然要感謝它們的一片丹心,而我的心底里,卻是一直在冷笑,他媽的,你們也太不拿我當根蔥了,難道我不知道你們壓根就沒走遠,全都是找了個地兒就開始睡上大覺了嗎?還有,難道我不知道你們每天都恨不得我死掉,我死掉了,你們才能上位又或者換個自由身嗎?如此,回到麥田里,越是想起往事,憤怒就越是讓我難以自制,接連不止地,我騰躍和翻轉著,我還將牙齒咬出了一刻不停的環境音。“對對對,太好了太好了!”眼看著一整片麥田被我作踐得不成樣子,小滿卻毫不生氣,連聲夸贊著我,“兄弟,咱們這把,算是成了!”而我仍然沒有停止,在他的夸贊聲中,我騰空而起,躍上墻壁,再飛快地往前躥行,根本不掉下墻壁,最后,我盤旋在一根立柱之上,吐出信子,再睥睨著他和密室中的一切。到了此時,他就像是喝醉了,眼神越來越渙散,像是在看著我,又像是在迎接著即將到來的某種生活,哇地一聲,他哭了,他哭著跟我說:“兄弟啊,咱們這把,是真的成了……”
這時候,密室外的天色徹底黑了下來,離正式開業的時間,只有不到一個小時了,于是,小滿喜滋滋地跟我商量,讓我就在這麥地里好好歇息一陣子,歇夠了,我就能有足夠的精力給顧客們提供狂野而恐怖的服務了,至于他,他得在臨開業之前的這一小段時間里,去各個密室,逐個檢查一下那些道具和機關,以排除最后的紕漏。我當然聽他的,眼看著他將東倒西歪的麥田迅速收拾得平整了,我便蜷縮在其中,閉上眼睛,小寐了起來。估計也就睡了十多分鐘,我隱約聽見,民辦學院的學生們已經來了好幾個,正在樓外的廣告牌底下嘰嘰喳喳,但是,卻沒聽見小滿迎客的聲音。恰在這時候,我又聽見,在另外一間密室里,小滿的老婆正在和誰爭吵著什么,而且,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大到我不得不悄悄出動,在幽冥而斑斕的光影底下輕輕向前,前往了吵架的僵尸公墓。結果,等我不為人知地溜進去,一抬頭,看見的卻是一個我從來都不認識的小滿:月光下,遼闊的墳墓中間,小滿長跪在地,將雙臂高高地舉過了頭頂,再雙手合十,忙不迭地磕頭,剛對準一座墳墓磕完,又生怕得罪了另外一座,趕緊踉蹌著爬行過去,一磕就是十幾個。一邊磕,他的嘴巴里一邊還在念叨著什么,但是,雖說他的嗓子都喊破了音,我卻全然聽不清他的一字一句。他老婆倒是一直在旁邊拉扯著他,也在好說歹說地勸他:顧客們都來了不少了,你可千萬別再被魔怔纏住了。可是,他老婆越是拉扯他,他便反抗得越激烈,嘶吼著,連連阻止著她更近一步,又奔跑到稍遠一點的墳墓前,重新跪下,重新磕頭和念念有詞。到最后,實在是沒法子了,他老婆只好暫時不管他,轉身要去招呼顧客,卻一眼看見了我。她倒是一點也不怕我,相反,還紅著眼圈告訴我:“……他又犯魔怔了。”
“嚇壞了——”見我一臉的糊涂,她老婆便指了指我們眼前的那些墳墓,還有掛在墻上的兩套僵尸的行頭,再對我說,“它們,把他給嚇壞了。”
“……不是第一回,”停了停,她又跟我說,“已經好多回了。”
“干什么都是這樣,以前,開餐館的時候,要開業的前一天,被車撞了,”見我慢慢地朝小滿爬行過去,而樓外的顧客們已經開始喧鬧起來,她只好匆匆地往外趕去,又跟我說,“……后來賣酒,開業的當天早上,酒柜倒了,差點把他砸死了。”
走了幾步,還是不死心,她沖著小滿喊了起來:“醒醒吧!這回再砸了,債就再也還不上啦!”
她這一喊不要緊,卻讓小滿的眼神一下子朝我聚焦了過來,只是,跟之前的他大不相同的是,現在的他,一見到我,全身明顯顫栗了一下,顯然,他是在害怕,甚至是絕望,就好像,我再也不是他的合伙人,而是他躲不過的一場滅頂之災。緊接著,他的嘴巴里唧唧哇哇地亂叫著,竟然直沖我猛撲了過來,我還不明所以,他卻一把將他老婆拉扯過去,再護住了她,到了這時,他總算不再唧唧哇哇地亂叫,口齒也清楚多了,“我認得你,你是從‘魔鬼農場’里出來的,”他早已將自己折騰得快喘不上氣了,卻在不停地哀求我,“她是個好女人……有什么事,你沖我來,好不好?”他這么一來,反倒輪到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盯著他看了一小會,我最終決定,還是回到那片麥田里去,再等著他清醒過來。結果,見我扭頭要走,他又更加驚恐了,著急忙慌地放開他老婆,轉而追上了我:“你不會是要找我兒子去了吧?”為了快點擺脫他,眼見得另外一間密室的門敞開著,我干脆扭身爬了進去,他也寸步不離地跟了進來,嘴巴里,還在連連哀求著我:“大哥大哥,你雖說是條蛇,但是,所謂禍不及妻兒,這句話你總該聽說過吧?”話說我們剛剛踏足的這間密室,其實就是食人魚沼澤,按照劇本,所有的玩家都要趟過這片用玉米汁兌水做成的沼澤,才能抵達下一關,而沼澤之下,則隱藏著隨時要人性命的食人魚。我還正在琢磨著,是不是要跳進那沼澤里去躲開他——是啊,對于我這樣的兇猛巨物來說,幾條食人魚又能奈我何呢?可是,正在我琢磨著的時候,猛然間,我的后背,像是被什么刺中了,刺得雖說不深,也刺歪了,但是,疼痛卻是明顯的,而這足以讓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冒犯,憤怒又來了。我憤怒地扭頭,卻一眼看見,小滿的手里多出了一根細長的鋼制防火鉤。“跟你說過了——”他手持著這根防火鉤,像個練家子,上下蹦跳著,左右比劃著,再一次沖我喊,“有本事,你就放過我老婆兒子,沖我來……”
最終,在盯著他看了好半天之后,我放過了他,再騰空一躍,跳進了沼澤,可他卻全不知好歹,噗通一聲,跟著我就跳了進去,進去之后也不消停,將防火鉤高高舉起,我游到哪里,他便追到哪里。也不知道觸發了什么機關,猛然間,一條食人魚從泥濘里躥出來,利箭一般飛向他的脖頸,他下意識地閃躲,手中的防火鉤卻掉落在泥濘里。這下子,他慌了,趕緊低下頭去尋找唯一的武器,沒想到的是,他這一番胡亂掏摸,瞬時之間,更多的機關被觸發了,隨即,一條條的食人魚從各種暗處和斜刺里殺出,有的咬住了他的脖頸,有的咬住了他的胳膊,更有兩條,一起合力,將他死死地限制住,他再也逃不掉了,只好任由食人魚們處置自己,嘴巴里的嘶吼和喊叫卻一直都沒停止。說來也怪,因為離得近,哪怕燈光再暗,他的五官也扭曲得厲害,有那么一剎那,我還是發現,他像是突然清醒了,這清醒讓他短暫地四顧了一陣子,又趕緊閉上了眼睛。說不定,就是這短暫的四顧,讓他發現事情已經搞砸了,一切都被他搞砸了,至少,這亂了套的食人魚沼澤是無論如何都配不上正式營業了,他也只好閉上眼睛,繼續去嘶吼,繼續去喊叫。反倒是我,簡直比他對這正式營業還要上心,不停地用尾巴去掃一掃他,意思是,別他媽磨蹭啦,趕緊開門迎客吧!而此時的他已經再沒什么余力來對付我和食人魚們了:因為嘴巴里嗆進去了玉米汁,躺臥著的他只好一遍遍地去咳嗽,咳著咳著,他的身體僵直著一挺,再不動彈,就像昏死過去了一樣。
好在是,正在這要命的時候,來了一個救星,這救星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兒子。兒子一來,先不說他,他老婆倒是狂奔著上前,一把將兒子拉扯到他的身邊,再連聲催促兒子,趕緊把他爹喚醒:顧客們早已在樓外鬧翻了天,你爹要是再不醒過來,讓“魔鬼農場”落下個翻不過來的口碑,我們這一家子,可就真的是沒活路啦!他兒子再小,也聽明白了他老婆的話,趕緊跑到他跟前,奶聲奶氣地去叫他。終于,他被叫醒了,醒了之后,他先是緩慢地掃視了一遍周遭,這才將視線停在他兒子臉上,喉結不再聳動,五官也不再扭曲;但是,看了兒子好半天之后,他卻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你是……貞子?”
“他哪是什么貞子?”聽他這么問,他老婆也就哭了起來,“你好好看看,這哪是什么貞子?這明明是你的兒子啊——”
見我不解,他老婆便沖我解釋了一句:“貞子……是《午夜兇鈴》里的女鬼。”
“對了對了,我知道了,”小滿兀自笑了起來,又問兒子,“你是葉國梁,這回沒錯了吧?”
“葉國梁只有這么大點兒嗎?”他老婆將兒子往前推了推,讓他的臉更貼近小滿的臉,“你好好看看,他才這么大點兒……”
“《北投怨靈》……”到了這時,他老婆的眼神也呆滯起來,茫茫然看看他,又茫茫然去看密室天花板上的一盞燈——那盞燈突然壞了,欲掉未掉,又晃晃悠悠,照得她的臉上忽明忽暗——過了良久,她才沖我繼續解釋,“他說的葉國梁,也是個鬼,《北投怨靈》里的鬼。”
而那邊廂,小滿還在接著問兒子:“要不,你是徐秀媛?”
“徐秀媛是個女高中生……都十六歲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之后,他老婆也笑了起來,她接完小滿的話,又笑著對我說,“這一個,是《黑暗紅樓》里的鬼,極恐級的……”
大慈大悲的閻摩羅王在上,如您所知,要等到好幾年之后,我已經蒼老得不像樣子,類似小滿這樣的魔怔,才會來上我的身。是的,那時候,我已經很老了,雖說作為一條蛇,我的歲數幾乎算得上壽比南山,但是,當那些幻覺,還有幻覺里的一驚一乍找上了我,我也還是一回回被它們折磨得心煩意亂——就譬如,有一回,我藏身的洞穴里進了水,不得不離開,想要回到當初的養蛇場周邊,好去給自己找個能繼續藏身的地方,我的閻王爺啊,您猜怎么著?您肯定沒想到,就那么點距離,我卻迷了好幾回的路,那些我在平日里不知道來往過多少遍的地方,竟然變成了一張巨大的蜘蛛網,將我困得死死的,我想破了腦袋,也記不住自己究竟身在什么地方,又打算去哪里。難道說,一條蛇,也有資格得上老年癡呆癥?幸虧了小滿當初改成密室逃脫的那幢樓,慌不擇路地,我竟一眼看見了它,于是,我又將自己此行是為了干什么忘在了腦后,下意識地就朝著它爬了過去,卻并沒靠前,而是遠遠地看著它。好久不見,野生的藤蔓已經將它完全覆蓋住了,在藤蔓之中,當年的廣告牌,廣告牌上那幾個血紅的大字,“魔鬼農場”,還有噴繪上去的那條陰森的巨蟒,卻還依稀可見,看著看著,我的心里,便又酸楚了起來。想當初,“魔鬼農場”正式營業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等著沼澤里的小滿清醒過來,然而并沒有。那些年輕的顧客們也終于按捺不住,吵鬧著進了樓,來到了食人魚沼澤的門口,哪知道,他們剛一露頭,沼澤里的小滿,膽子又被嚇破了。“這么多鬼,怎么全來了?”他扯著嗓子,失聲沖我喊,也是沖他的老婆兒子喊,“貞子,葉國梁,徐秀媛,這么多的鬼,怎么全來了?”而顧客們還在繼續朝他所在的地方涌來,這么一來,他在沼澤里就再也待不下去了,使出全身力氣,在眾目睽睽之下發足狂奔,找到一扇窗戶,楞生生地,跳了下去。既然如此,我也只好跟著他,在一陣巨大的驚叫聲里,跳出了窗戶,隨后,我再也沒管他,而是朝著小弟們所在的地方奔行而去了。在最后的時刻,當我回頭,剛好看見了他,他也正在奔跑,但是,剛跑到廣告牌邊上,那條畫上去的巨蟒,又讓他嚇得連連好幾個趔趄,終于摔倒在了路邊的草叢里。
我的閻王爺啊,原諒我,人也好,蛇也罷,只要一老,話就多了,真是對不住您,說著說著,我就跑題了。實際上,以上所說,都是幻覺——我得承認,那天,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見到過當初那幢被小滿搞砸了的樓,我看見的那幢樓,其實只是一座被藤蔓遮嚴實了的水塔,所謂的廣告牌,也不過是因為那水塔年久失修,隨時可能倒塌,有關部門在塔身上貼的一塊用幾個血紅大字寫成的警示牌。是的,何止是這座水塔,因為建濱海新區的計劃最終宣告流產,隨即,密室逃脫樂園垮掉了,民辦學院搬走了,幾乎所有興沖沖前來投資扎根的產業和人們,在折騰了好幾年之后,無不垂頭喪氣地離開了;所以,近幾年,此地跟前幾年相比,甚至跟前十幾年相比,都要更加荒涼,那些空蕩蕩的商鋪和產業園,那些大興土木時栽下的稀有行道樹,還有各個路邊建成了又或只建了半拉子的雕塑們,看上去,無一不像是正在經受漫長的活寡,一排排,一座座,既委屈,更怨懟,還欲言又止。但是,對我來說,這滿目荒涼,卻可以算作是我的瓊漿玉液:真好啊,我的世界,終于又清靜了下來。如您所知,我的那些小弟們,紛紛死在了我的前面,從我的麾下轉投到了您的麾下,而更加年輕的同類們,我早已喪失了認識它們的興趣。反正,當此地重新變得無人問津之后,生態反而恢復了不少,野鳥云集,黃鼠狼成群,盡管我已經這么老,除了幻視幻聽,我的脊骨也常常覺得酸痛,身體上要是出現什么傷口,十天半月都好不了,和當年相比,我捕食時候的身手也不知道差了多少,但是,只要我還有耐心,這些野鳥和黃鼠狼,遲早總會自投羅網,成了被我吞下肚腹的冤大頭。對于這樣的日子,如果說還有什么不滿,那我簡直就是狼心狗肺,您說對不對?可是,我的閻王爺啊,另有一樁困擾,我卻不得不向您再三哭訴,只因為,它們實在是太折磨我了,這困擾就是:我的清靜日子還沒過幾天,不知道從哪天起,這個早就被人忘掉了的地方,突然又被人想了起來。幾乎每天,總有男男女女前來,這些男女,年紀大小不一,來了也不消停,一個個四處游走,形跡可疑,像是在找什么絕世的寶貝,間或又打開手機,對著手機說個沒完。
不瞞您說,要等到好長時間之后,我才知道,這些前來此地的男男女女,全都是些視頻博主,他們中的好幾個,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網紅級別的。在這些人中間,有人當過探店博主,有人當過探墓博主,還有人純粹就是唱歌跳舞的博主,而現在,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成了探蛇博主——您沒聽錯,原來,他們來這里要找的那個絕世寶貝,不是別的什么,而是我。在尾隨了他們好幾天之后,我終于發現,現在的我,互聯網上的我,是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的那個我。那天晚上,我悄悄跟上了一個做直播的姑娘,來到了當年的養蛇場。為了制造出合適的恐怖氣氛,明明是月朗星稀的天氣,那姑娘卻一路都躡手躡腳,故意壓低了聲音去跟直播間里的粉絲們說話,一只野兔從她身前跑過,她卻連連發出驚叫,粉絲們還以為她是被什么僵尸掐住了脖子。之后,在養蛇場的廢墟上,她開始跟粉絲們互動起來,我這才知道,而今,在各家短視頻平臺上,我也成了個網紅,我的熱度,雖說還比不上喀納斯湖水怪那個級別的,但是關于我的種種傳說之多,已經跟北京朝內八十一號和沈陽鐵西鬼樓不相上下了。在這些傳說中,我要是直起身來,足足有一幢樓高;又或者,早些年,我曾在七月半的夜里頻頻傷人,最終引來各地的高人們對我展開了集中圍捕,我這才偃旗息鼓,潛藏了蹤跡;還譬如,我能跟人一樣開口說話,好多無辜的過路人,曾經因為我跟他們開口搭話,而被嚇了個半死。聽著聽著,我就被那姑娘給氣笑了。閻王爺,您倒是說說,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但是,隨后,那姑娘宣布了個消息,讓我的心頓時便揪成了一團。她說,再過幾天,就是七月半了,到那一天,除了這些天已經來到此地的人,各地的博主們還要來很多;到那時,博主們會集體下場,直播他們抓捕我的整個過程。到那一天,管我是妖是怪,是騾子是馬,他們都要舍命把我拉出來,在千萬粉絲的面前好好遛上一遛!
我得承認,那姑娘的話,讓我眼前直發黑,倒吸了一口涼氣之后,我的脊骨,也劇烈地疼痛了起來,疼得我啊,連花了好長時間才打好的藏身洞都找不到了,后來,我晃晃悠悠,胡亂尋摸了好半天,才總算找到了它;但是,當天晚上,整整一夜,我幾乎都沒怎么睡著過,總是剛瞇著一小會,洞外哪怕再小的動靜就會將我驚醒。也說不清是第幾回醒過來的時候,突然,一股熟悉的味道,不是穿過了某一個地方,而是穿過了時間,被我清晰地嗅到了。我還正恍惚著,一個聲音飄進了洞內,這聲音剛一響起,我的全身,便顫抖了起來,只因為,哪怕相隔多年,我也經常想起這個聲音,千真萬確,那就是小滿的聲音。“我知道你在洞里面,”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小滿的聲音里,像是摻進去了什么東西,呼呼啦啦的,“……你知道,我能聞見你的氣味。”
“實話說吧,找你找得挺辛苦的,”我雖然沒理會他,他好像也沒當回事,繼續跟我說,“出來跟我見見吧,說實話,怪想你的,小滿。”
“怎么著,演上了?”過了一會,見我還是不理會他,他便伸出手來,在我的洞口敲了敲,又說,“還以為自己是冷血動物呢?這人世上的事兒,哪一樁你不是門兒清?出來吧,咱倆說說話……這些年,做夢的時候,別的什么也夢不見,光夢見跟你說話了……”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再藏著掖著了,花了好半天時間,我在洞里緩慢地扭轉身體,再朝著洞口爬出來。剛看見他的時候,我原本想著精神頭一定要足一點,好讓他知道我仍然還年輕,可是,猶豫了一小會,我放棄了,還是老老實實地,一步步挪到了他跟前。果然,他一開口,就嘲笑起了我:“老了……你老得太多了。”
我承認我老了,所謂的風燭殘年,說的就是我,但是,我的嘴巴也沒肯饒人,徑直問他:“還是沒混好?要不然,怎么又混到這兒了來了?”
“你小子的眼睛啊,就是這么毒!”我的話未落音,他便哈哈笑了起來,笑完了,再跟我承認,“你說得對,還是沒混好……”
停了停,他直視著我的眼睛:“不過呢,這輩子,快過完了,混沒混好,也沒啥關系啦……”
聽他這么說,我的腦子嗡嗡地響了,不自禁地問他:“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便又笑了起來,用手一指胸前,聲音還是呼啦呼啦的:“肺動脈高壓,沒幾天可活啦。”
“什么?”我的聲音驟然抬高了,“真的假的?”
他還沒來及回答我,我又搶先問了他一句:“就算是真的,你為什么不去治病,瞎他媽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是真的,”他說著自己的事,竟然像是在說著別人的事,也沒看我,兀自折斷了一根蘆葦,放在嘴巴里輕輕嚼起來,“治不好了,也就不治了。”
霎時間,我想起一件事,打了個寒顫,示意他看向那座遙遠的被藤蔓遮蓋的水塔。水塔上,有幾個不顧死活的人影,正在影影綽綽地做直播:“你不會跟他們一樣……也是來抓我的吧?”
“你說對了,就是來抓你的,”他笑著對我承認,可能是說話的時間太長了,他連連咳嗽了好幾聲,隨后,他聲音里的呼呼啦啦聲便更重了,“不過呢,是我老婆想抓住你。”
“你老婆?”我糊涂了,腦子里迅速閃過了當年的密室,還有密室里的他老婆,茫茫然問他,“她也在當博主開直播?”
“不是那個了——”他吐出蘆葦,告訴我,“是娟娟,我跟她又過到一起去了。”
“娟娟……她非說開直播是個新風口,沒法子,我擰不過她,只好跟她來了,”不遠處,另有一撥人高舉著手機,還打著光,正在朝我們走過來,他便沉默了下來,等對方走遠了,他才繼續說,“她非要再買一對人工耳蝸,德國產的,最貴的那種。”
那天晚上,因為不斷有人路過我們所在的地方,我和小滿,只好說一陣,再歇一陣。在一起過了大半夜,我這才知道,他之前的老婆,早就帶著兒子離開,跟那個縣商會副會長過到一起去了,然而,那副會長早已不止他老婆一個女人了,所以,就算過到了一起,也是三天兩頭地吵來吵去打來打去,要是吵輸了打輸了,他老婆還回來找他去當幫手。“你說說,我這過的是什么日子?”實際上,這一晚,他還給自己帶了酒和下酒菜,一直都在大快朵頤,很快就把自己喝多了,同一個問題,他問了我好多遍,“兄弟,你說,我除了跑掉,還能怎么辦?”于是,他跑了,轉悠了好多地方,又跟娟娟遇上了,他一個人,她也一個人,兩個人便重新過到了一起。而我,一邊聽他說著這些年,一邊就覺得自己的心里潮乎乎的,也許,這種潮乎乎,就是所謂的傷感吧?見我走了神,他便好說歹說,勸我跟他一起喝兩口,我當然拒絕了他,卻也勉強吃了幾口他的下酒菜,剛一下口,就覺得實在太油膩了,胃里止不住地惡心,只好就此作罷。其實,他的胃口也沒好到哪里去,我能看得出來,就連那半只豬蹄,也是被他強撐著塞進嘴巴里去的,就像是他早已知道我會勸他少吃點。“我可是吃一頓少一頓,”他一仰頭,灌下去一大口酒,再對我說,“要不然,今天一躺下去,明天醒不來了,我他媽的,不是太冤了嗎?”聽他這么說,我心里的那種潮乎乎,越來越濃烈,但也不想再濃烈了,便勸他打住,先回去睡覺。“你他媽的,可真是個冷血動物!”這時的他,醉得更加厲害了,惱怒著,一拳捶在了我的后背上,再撒嬌一般,抱住我,讓他的臉在我身上蹭來蹭去,蹭來蹭去。“一輩子做蛇有什么意思?像咱倆現在這樣,做兄弟,多好啊……”說著,他竟脖子一歪,就在我身上睡著了,一時之間,我想掙脫他也不是,不掙脫他更不是,只好被他死死抱著,漫無目的地去看周圍的一切:月光微明,小蟲鳴叫,霧氣漸起,河水在霧氣里嘩嘩流淌,那嘩嘩的聲響,聽上去,就像雨水正在從天而降,澆淋著大地上的一切,而這一切都將因為被澆淋變得嶄新和年輕,其中當然也包括小滿和我。我并不知道,小滿有沒有過這樣的晚上;我只知道,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晚上。
后來,我也睡著了,一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我和小滿,才差不多同時醒了。我們都是被一個女人的呼喊聲給叫醒的,那個聲音,我一聽就知道是娟娟,只因為,一如既往,她的口齒還是含混不清。在那呼喊聲的催促下,小滿只好揉著眼睛向著遠處的她小跑過去,沒跑兩步,又折回來,蹲下,在我身上輕輕拍了兩下,像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但是又沒說。“說吧,你這趟來找我,是有什么事兒嗎?”見他半天不開口,還是我打破了長久的冷場。聽我這么說,他竟忙不迭地點著頭,而后,又忙不迭地搖著頭。娟娟的呼喊聲卻在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只好催促著他:“你就直說吧!”結果,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再拍了拍我,跑遠了,見他跑遠,我也就一步步,挪回了自己的洞中,剛想再好好睡上一覺,不料,小滿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蹬蹬蹬地,又跑了回來。這一回和之前不一樣,一跑回來,他趴在我的洞口重重拍打著,見我半天沒探出頭來,他便扯著呼呼啦啦的嗓子告訴我:不得了了,就在剛才,他親眼看見,他兒子,也帶著好幾個人的直播隊伍來了。就這么,我的睡意再一次輕易被他拍碎了,愣怔了一會,我沒好氣地問他,他兒子,不是早就跟著那副會長過到一起了嗎?而且,這鬼地方,誰愿意來誰來,有什么大不了的?到了這時,他才告訴我,實際上,這兩年,生意不好做,那副會長也鋌而走險,搞起了小額貸,結果卻在暴雷后再一次被抓去坐牢了;副會長坐牢倒是沒什么,只是可憐了他兒子,所謂父債子還,一夜之間,他兒子就背上了好多債,又實在還不上,沒招了,也當起了網紅開起了直播,但是,粉絲量卻一直慘淡得很。就在剛才,他在離開我之后,竟然一眼看見他兒子也來了,不僅人來了,還帶來了專門用以捕蛇的進口探測器。一見之下,他當然攔住了他兒子,要他趕緊回去,別來湊這趟熱鬧,他兒子卻冷笑著反問他:“我要是就這么回去了,那么多債,你來還嗎?”
“那又怎么樣?”我仍然沒好氣地告訴他,“那就麻煩你提醒他一下,前后左右的,多提防著點,我的牙口,也還行。”
“這又是何必?”他卻討好地對我笑起來,“小滿啊……這又是何必?”
“再說了,咱倆都是這么老的兄弟了,”他像是跑累著了,快要蹲不住,呼呼啦啦地喘了好一陣子,繼續勸我消消氣,“這么老的兄弟了,我兒子,不也就是你兒子嗎?”
“你剛才也說過了,”可能是睡意一再被打擾,我煩躁得很,又可能是想到了眼看著就要來的七月半,直至越想越氣惱,接下來,我的話,直戳了他的心窩子,“人家這是父債子還,他的債,是他爹給他留下來的,你是他爹嗎?”
很顯然,我的話像一條鞭子,抽得他一陣抽搐,身體差點倒了下去,但還是勉強蹲住了,隨后,他還是笑了笑,跟我說:“我也知道,我不是他爹……”
“可是呢,沒法子,就跟我做夢老夢見你一樣——”他歇了歇,艱難地吞了口唾沫,“我他媽的,一閉上眼睛,還老夢見他。”
“算啦,我也就不跟你繞彎子啦,”又歇了歇,他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輕輕地在洞口上敲了敲,“你說得沒錯,我這趟來,真是有事兒來找你的,不過呢,還是那句話,親兄弟,明算賬,我開出來的條件,你肯定滿意……”
“什么事兒?”睡意一直在拉扯著我,我的眼皮子都快睜不開了,恨不得他趕緊離開,就趕緊催他,“你快說吧!”
他的話都到了嘴巴邊上,卻又忍住不說了,我也強打精神,故意不再催促他,看他能憋到什么時候。最終,他還是憋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小心翼翼地問我:“……你把我咬死,怎么樣?”
“什么?”千琢磨萬琢磨,我怎么能想到,他會對我說出這么句話呢?巨大的震驚,讓我在霎時間陷入了更加巨大的恍惚,睡意一下子煙消云散,嘴巴里卻在失聲問他,“你他媽的,在發什么神經?”
“我沒發神經,”他竟然越來越小心翼翼,也越來越討好我,“這輩子,就請你幫我這個忙了……幫幫忙,把我咬死。”
“滾——”盡管我從心底里還想聽聽他接下來再說出些什么,但是,我卻又分明覺得,他一點也沒跟我開玩笑,他是認真的,這認真就像一枚釘子,釘在了我的身體上,讓我遍體上下都在驟然間劇烈地疼痛起來,慌亂之間,我對著他大喊起來,“滾,快滾開!”
可是,這小滿,既然打定了主意,又怎么會輕易離開呢?如此,在度過了漫長的一夜之后,我只好又跟他一起,度過了一個漫長的早晨。到這里,我也總算明白了,他這趟來找我,為的到底是一樁什么事情了:是的,自從得了肺動脈高壓,他就想被我咬死,原因是,多年之前,他開養蛇場的時候,給自己買過一份意外險,這倒是不奇怪,幾乎所有養蛇的人,都會為自己買上這么一份意外險,這么多年下來,這份保險,他早就忘得干干凈凈了,可是,自從他得了肺動脈高壓,他就把它給想起來了。“我算過了……我要是真被你咬死了,”幾滴露水從他身旁的枝葉上掉落,正好掉在他的嘴唇上,他便貪婪地吸吮了好一陣子,這才接著往下說,“保險公司能賠我一大筆錢……我把這筆錢分成兩份,一份留給娟娟買德國耳蝸,一份留給兒子還債,怎么樣,我這筆賬,算得還不錯吧?”不知不覺間,洞里的我,早已睡意全無,兩只眼睛,一直都在直盯盯地看著他,而他,顯然被自己說激動了,兩只拳頭捏得緊緊的,還掛著一臉的笑,就好像,那個遠大的計劃并不是還沒實施,而是早已得逞了。“兄弟,你是不知道,出了你這個洞,到處都在講故事。股市,企業家,還有游戲,綜藝節目,全都在講故事。但是呢,故事要講好,就得有個閉環——”說著說著,他更忘形了,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好幾步,這才重新趴到我的洞口邊,他那呼呼啦啦的聲音便更粗更重了,“當初,為了養你,我給自己買了保險,現在,你再把我咬死,娟娟,我兒子,去拿保險公司的錢,你倒是說說,還有什么故事,比咱倆這個閉環更完美?”好吧,我得承認,他講的這個故事,的確有一個完美的閉環,可是,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的話說得越多,我的心底里,乃至我的整個身體上,就越是潮乎乎的,潮得像是可以擰出水來。他還正在等著我的回話呢,我卻不想再跟他多待一分鐘了,猛然間,我粗暴地推倒了洞口的土,讓它們塌陷下來,再將洞口封得死死的,而他,仍然沒有死心,還趴在洞口給我開出他的條件。他說,花了好幾天,他在認真地勘察了周邊地形之后,給我畫出了一張逃亡路線圖,路線圖在手,我一定能順利地逃出主播們的重重圍捕;只要我同意咬死他,他就將這張圖交給我,到時候,好似蛟龍入海,他雖然死了,我卻可以順利地逃進深山老林里,去好好搞一場黃昏戀了。
小滿沒想到的是,打這天起,直到七月半的那天晚上,我都沒再見過他;事實上,自此之后的一連好幾天,幾乎無時不刻地,我都在懷疑著自己是否跟他真正見過面。還是那句話,人蛇殊途,我怎么可能跟他胡扯了那么長時間呢?如前所說,衰老帶來的幻視,幾乎每一天都會糾纏住我。就像昨天,我當年的小弟中唯一還活著的那一條,突破了重重封鎖來看我,我無以為報,就帶著它,去了一塊不知道被什么人最近才開墾出的菜園里,想用那些剛剛長出來的青菜招待它;結果,剛一進菜園,我便止不住地怒吼了起來,原因是,一群鱷魚,就埋伏在菜地里,正在等待著我和小弟走進它們早早布下的迷魂陣里。我一邊吼叫,一邊往四下里看,竟然發現自己置身在好多年前那家巨無霸集團的工地上,天啦,鱷魚們還正年輕,而我已經這么老了,哪里還有什么力氣去對付它們?就在我快急死了的時候,我的小弟告訴我,我看見的,根本不是什么鱷魚,它們只是一群剛剛長大的南瓜。還是昨天,當我跟小弟告別,回到自己藏身的地方,半路上,就在一片雜樹之間,我的腦子,突然覺得一陣暈眩,隨即,一個聲音,就像是觀音菩薩念出的咒語,打云層里飛出,化作神秘的磁波,一層層,一撥撥,席卷而來,再將我罩得死死的,而我卻只能變成束手就擒的孫悟空,蜷縮在地,來回翻滾。天啦,這一瞬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莫非是,僅僅因為我偷吃了幾顆青菜,就真的觸犯了天條,老天這才要徹底地擊倒我,收服我?我告訴自己,這不可能,眼前發生的一切,一定只是幻覺,觀音菩薩那么忙,哪有工夫來管我這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哪知道,這一回,恰恰又不是幻覺,我的眩暈、虛弱和頭疼欲裂,全都是真的——有個小伙子,手持著一根高爾夫球桿模樣的探測器,正在一寸寸向我逼近過來。哪怕還隔了老遠,探測器發出的聲音,也像是刀子一樣,遠遠切割著我的身體,還有,它散射出來的磁力,真正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且點對點地對準了我的腦袋,我哪里還能有什么掙脫的可能?費盡了全身的氣力,我也只是勉強忍住嘔吐,又屏住了呼吸,爭取不讓那小伙子發現我,然而沒用,那些聲音,那些磁波,全都長了眼睛,正在帶領著那小伙子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算了吧,”我絕望了,跟自己說了好幾遍,“……就死在這里吧。”哪知道,偏偏這時,我的救星,小滿,他來了,剛一現身,他便對那小伙子言之鑿鑿地說,就在前兩分鐘,他看見了我,現在,我正陷在一片泥淖里無法脫身,他的話還沒說完,那小伙子趕緊便收起了高爾夫球桿一樣的探測器,一溜煙地,跟他跑遠了。
我知道,我的命,是小滿救下的,小滿他自己,當然也知道,所以,當他應付完了那小伙子,再喜滋滋地跑來找我,而我卻故意躲著他不見的時候,多多少少,他是有些生氣了。在一棵山毛櫸樹底下,他先是彎下腰去,喘了好一陣子長氣,又茫然四顧了好一陣子,鼻子也是朝這里嗅嗅,再朝那里嗅嗅,可偏偏,就是找不到我所隱藏的位置。這么著,他便生氣了,扶著那棵山毛櫸,朝四下里喊:“好歹也是我救了你的命,連照面都不打一個,你這樣,有意思嗎?”
實際上,我離他只有咫尺之遙,能將我遮蓋住的,也不過只是淺淺的一層落葉,而他竟然找不見我。我還正在納悶著,他自己,倒是呵呵笑了一聲,跟我解釋了起來:“……你也知道,我快死了,情況一天比一天糟,這才幾天工夫,我身上的這些器官,好像都不起作用了,眼睛上像是糊了一層漿糊,味覺也丟失了,吃什么都沒味道,還有嗅覺,也丟得差不多了,就連你身上的味道,我也快聞不見了……”
我承認,聽他這么說,我的心底里,乃至我的整個身體上,又潮得快要擰出水來了,但是,我早已打定了主意,無論他想要講的那個故事的閉環有多完美,我也不打算參與,所以,雖說我也沖動過,想就此現身,去跟他待上一會,終了,我還是忍住了沖動,繼續聽他自顧自地說話。而他還在犟頭犟腦地勸我:“換位思考一下,你是我,我是你,再讓我去咬死你,我可能也下不去口。可是兄弟,我得跟你說,這其實是犯糊涂!這筆賬,咱們得算清楚啊——活,我肯定是活不了了,那么好,一個死字,反正逃不脫,咱們干脆拿它賺筆錢,怎么說都說得通啊!”
“剛才那個小伙子,就是我兒子,本來是個小個子,小學畢業那年,一下子就躥起來了,長太高啦,也難怪,你沒認出他來……”停了停,他像是疲累已極的樣子,張大了嘴巴,連連死命地呼吸,再說話時,語速便遲緩了不少,“我不在,我不在你邊兒上的時候……你可得,你可得防著他點兒,這小子,憋著大勁兒呢……就想,就想搶在別人之前抓住你……”
他并不知道,他說話的時候,我哭了。一條蛇,怎么可能會哭呢?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剎那里,我滿身的潮乎乎,終于真正化成了水,那些水,在我體內翻滾著,奔涌著,最終,它們只剩下幾滴,擠出了我的眼睛。我想,那就是我哭了吧?再看他,扶著山毛櫸樹,又喘了好一陣子長氣,終于放棄了跟我見面,對著空茫茫的四下里說:“我得,我得先回去吃藥了,你自己多留點,多留點心,睡,睡覺的時候,別睡得太死了……明天是七月十四,還要,還要來不少人……”
最后,他已經慢騰騰地走遠了,又定定地站住,回過頭來,再次提醒我:“后天……后天可就是七月半了。”
果然,跟小滿說的一樣,第二天,也就是陰歷七月十四那天,一整天里,在這片我生活了這么多年的鬼地方,各路的博主和網紅們紛至沓來,將方圓幾公里的范圍吵鬧成了一鍋粥。這些博主和網紅們,還有各自的團隊,因為都想搶奪一塊地盤,起了不少糾紛,光動起手來的人都有好幾撥;于是,意外地,我竟然在不時響起的吵鬧聲和打斗聲里獲得了漫長的寧靜,這寧靜,讓我好生睡了一大覺。必須承認,大清早的時候,迷迷糊糊地,我身上的求生欲還是發作了,想來想去之后,在滿天的霧氣里,我偷偷踏上了自己的逃亡之路:既然小滿能給我畫出一張逃亡路線圖來,那么,說不定,觀音菩薩開恩,誤打誤撞地,我也能給自己趟出這么一條路來呢?搞笑的是,我才剛爬到那座水塔底下的溝渠里,老眼昏花的,卻連一只龜殼都沒避開,撲哧一聲,它便將我的肚子給刺破了,刺得雖說并不深,肚子上卻一直在淌著血,我估摸著,要是我一直爬下去,恐怕連這溝渠都還沒爬出去,光這失血就會要了我的命。算了算了,我還是回我的洞里待著去吧,反正,尤其在今天,在此刻,衰老讓我的全身上下都變得格外遲鈍,就算被人抓住,臨到要斷氣的那一瞬,我估計,我也不會覺得多么疼,否則,我的肚子上一直在淌著血,可我怎么就是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對,我掉頭回去了。天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接下來,在我的洞天福地里,我干脆閉上眼睛,睡起了大覺,等我一覺醒來,天都快黑了。沒想到的是,就在我睡著了的時候,小滿又來過了:有一張紙,被塞進了洞內,這張紙上,畫著建筑,畫著樹木,畫得最多的,卻是一條被箭頭持續標記著的路——不用說,這條路,就是小滿給我選定的逃亡之路。“哈哈哈,”在這條路的盡頭,他還給我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鋼筆字,“找個老伴兒,好好搞一場黃昏戀吧!”
我的閻王爺啊,至此,故事背景也好,人物關系也罷,我就給您介紹得差不多了,現在,請讓我將接下來的二十多個小時暫時按下不表,直接來到這個故事的閉環,來到七月半的圓月之時吧。入夜之后,微風四起,天地之間,流動著說不出的清涼,月亮也锃亮锃亮,將夜幕下的一切都籠罩在銀白色的光芒之中。當然了,就算月光沒有那么亮,此地的夜幕也絕對不會暗淡下去,為了節目效果,那些博主和網紅們,有團隊的,孤身前來的,基本上都給自己和正在進行的探險打了光,所以,在那些危樓與山坡、樹林與荒草地之間,一團團、一簇簇的光,始終都在明滅不已。伴隨著它們的閃爍,有人彎腰潛行,低聲解說,將恐怖氣氛制造到了頂點;也有人像段子手一般,一邊尋找著傳說中的兇猛巨物,一邊將直播間的氣氛推向了高潮——不管從哪兒看,這都像是一場狂歡。自然,在這狂歡的隊伍里,是一定不會少了小滿和娟娟兩口子的——說實話,雖說我一直跟著他們,但是,卻一直離得遠遠的,舉目看去,人太多了,光太亮了,我太容易被人發現了,所以,在當年的養蛇場的遺址上,我只是稍微閃避了幾個團隊,那兩口子就被我跟丟了。好在很快,隱隱約約地,我就聽到了一陣熟悉的音樂聲,這音樂聲,激昂,但卻充滿了不祥,隨后,劈里啪啦地,竟然有子彈射擊的聲音響起來,我愣怔了一下,很快便記起來,這音樂聲和子彈聲都來自一部電影——《愛在戰火蔓延時》。果然,等我循著那音樂聲,悄無聲息地找過去,只爬行了一小會,一抬頭,就看見了小滿的臉,那張臉,可真是年輕啊,就像是被閃電照亮過,也像是被暴雨沖刷過,我以為,那是我的幻覺,但分明又不是。恰在這時候,電影里的埃德和琳達終于倒在了瑞士境內,席地坐著的小滿隨即打了個激靈,站起身來,遠遠地,他看向了在草叢里時隱時現的娟娟。在那里,娟娟和別的博主一樣,不放過任何一寸地界,正找著兇猛巨物的蛛絲馬跡呢;再看小滿,他捏緊拳頭,笑了起來,他笑著轉過身去,正對著當年蛇房的方向,拿出一只小小的香水瓶,從頭到腳,給自己灑了一遍,然后,他閉上眼睛,去迎接著什么。
這世上,只有我知道,他在迎接著什么——他要迎接的,其實是一條蛇,但卻不是我,而是另外一條貨真價實的毒蛇。現在,在香水的召喚下,那條毒蛇正快速地越過一路的枯枝與荒草,直直地爬向了小滿。說起來,在年輕的過去,我曾經和這樣的毒蛇一起,被小滿喂養過,那時候的他,喂起蛇來可真是一把好手,幾乎每種蛇的習性,他都了如指掌,就比如此刻正在朝他爬過來的這一種。但凡這種蛇,就沒有不喜歡香水味道的,要是碰到它們胃口不好,他只要在飼料里噴上幾滴香水,它們便會中了邪一般,守在飼料盆前再不動彈,一直要將自己吃到快撐死的地步。而現在,他的四肢,他的器官,在灑遍了香水之后,就不再是別的什么了,而是齊齊變作了裝滿飼料的瓷盆,既然如此,那條蛇也就不再客氣,迎著越來越濃烈的香水味道,它吐出了信子,再狠狠地用力,說話間便要沖著他彈跳過去。可終究,它的算盤,還是打錯了:它的身體剛一輕微地擺動,我便先它一步,躥了出來,再一口咬住了它的尾巴。我的這位同類,顯然被我嚇了一跳,也疼得夠戧,弄不好,還以為我是來搶食的,頓時就變了臉色,兩只眼睛里迸射出來的,全是血紅之光,但我早已開始了接下來的動作,趁它還來不及有任何反應,我死死地纏住了它的脖頸,這樣,哪怕它嘴巴里的毒液再要命,至少一時半會,它也沒法將嘴巴張開了。“……為什么?”這時候,小滿總算睜開了他的眼睛,像是在看我,也像沒看我,“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動動腦子,幫我把這筆賬算清?”
我的同類,顯然也看出了我的衰老,雖說它暫時還未發力,但我很清楚地知道,它只是在沉默中琢磨著我的軟肋,所以,除了繼續死死纏住它的脖頸,我哪還有力氣去答小滿的話呢?而小滿,卻還在繼續問我:“這么說,你一直都跟著我?”
“對……”瞅了個空子,我喘息著,回答他,“一直都跟著呢。”
“它還這么年輕,”他指了指我的同類,嘆息了一聲,告訴我,“你贏不了它的。”
“那可說不準……”我嘿嘿笑著,“好歹跟了它二十多個小時……一直琢磨它呢。”
“好吧,”他停了停,“我就知道,我不該畫那張圖給你,他媽的,一回去我就后悔了,也是從那陣子起,你就懷疑我要使別的招了,對不對?”
“虧你他媽的想得出來,我不干就不干吧,你給自己又買了一條劇毒的來!”聽他這么說,一下子,哪怕氣力正在迅速衰退,我也忍不住自己的憤怒,對他吼起來,“要不然,我現在怎么會遭這么大的罪?”
“你接著遭罪吧,”猛然間,他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胸口,又捂住了它,趔趄了好幾下,像是要倒地的樣子,最終,他還是站住了,再對我說,“小滿啊小滿……我這筆賬,算不贏了。”
“什么意思?”我被他的話弄糊涂了,“你這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便接著告訴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現在正在犯心臟病……”
停了停,他更緊地按壓住自己的胸口,接著說:“我說我今天的精神頭怎么這么好呢,我說我怎么這么年輕呢,弄了半天——”
“弄了半天,是回光返照。”最后的時刻,他又笑了,“我可從來都沒犯過心臟病,兄弟,這心臟病,意外險不認哪……”
大慈大悲的閻摩羅王在上,我猜,您怎么都不會想到,以上,就是小滿留在人世間的最后幾句話吧?別說您,就算離他近在咫尺的我,眼看著他倒下,四肢舒展開來,再也不發一言,我也以為,他只是在裝死,而裝死,不過是他的權宜之計。再加上,那條我的同類,在暗暗積蓄了一陣子氣力之后,無形之中,已經占了上風,我只好暫時先不管小滿,繼續跟我的同類纏斗在一起。斗著斗著,莫名地,我的身體驀然一震,趕緊回頭,死死盯著小滿,再去叫他的名字:“小滿,小滿!”他卻再沒吱聲,跟睡著了沒有兩樣。我不甘心,使出全身力氣,又叫了他好幾遍,“小滿!小滿!”偏偏這時候,趁著我剛一分神,我的同類,一口咬在了我的脖頸上,我的脖頸,應聲裂開,與此同時,它嘴巴里的毒液也飛濺出來,噴灑在了我的皮肉綻開之處,就在這一瞬間,我已經清楚地知道,死,離我不遠了。既然如此,我干脆橫下一條心,不再管我的同類,而是放開了它,再一步步、一寸寸地,向著小滿爬了過去,就算我的同類緊追在我身后,又在我的身體上留下了好幾道傷口,我也沒有管,連頭都沒回,繼續死命地朝前挪動著。之所以如此,無非是因為,突然之間,我想起了一樁天大的事情,在這樁事情沒干完之前,我可不能就這么斷了氣。可是,真是好死不死啊,我和那條同類的纏斗,還是過于激烈了,終于引來了娟娟的張望,只看了我們一眼,她便扯起嗓子,大喊大叫了起來,這叫喊聲在夜空里飄蕩,很快,就把遍地里的博主和網紅們都招過來了,遍天遍地里,一團團、一簇簇的光,不再分散,而是快速移動,再快速地聚攏,最終,它們合成一支漫長的隊伍,奔向了我們。再看我的同類,即使身為冷血動物,也明白地知道大事不好了,它緊盯著我,也緊盯著小滿,死死地看了一陣子之后,掉轉身體,再急劇扭動,消失在了荒草與枯枝之中;而我的身體里,那些毒液奔跑起來的速度,甚至比博主、網紅和我的同類跑起來還要快,隨即,我的視線里,便成了霧蒙蒙的一片,拼命眨了好幾次眼睛,能看見的,仍然是霧蒙蒙的一團。幸虧,我熟悉小滿身上的氣味,那氣味,一直在召喚著我,讓我在被博主和網紅們圍攏的同時,總算來到了他身邊,然后,我什么也不管了,徑直地,對準他的身體,我一口咬了下去。
大慈大悲的閻摩羅王在上,接下來的一切,自然都逃不過您的法眼:光影雪亮,人頭攢動,一只只的手機都對準了我,還有地上的小滿,而驚呼聲也在不斷響起。好幾個主播都在驚魂未定地連聲問著直播間的粉絲們,就在剛剛,他們看見那條傳說中的巨蟒咬死了人沒有?要是沒看見,等直播結束了,他們還可以讓粉絲們看回放。這時候,在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隱隱約約地,我好像聽見了娟娟的哭聲,迷糊著,我抬起頭,想去看看她,然而,我剛一抬頭,在殘存著的最后一丁點視線里,一根高爾夫球桿模樣的探測器當空而下,二話不說地,擊中了我的腦袋,顯然,這下子,我也要死了。可是,我的閻王爺啊,您猜怎么著?我發現我并沒有死,既然沒有死,我也就不想在人堆里待著了,所以,自此,我沒再理會那些大呼小叫的人們,而是繼續爬,并不知道要爬到哪里去,可我就是想往前爬,并沒爬多遠,我又犯糊涂了:為什么,月光還高懸在頭頂上,霧氣卻突然從大地上升騰了起來?為什么,那些驚呼聲驟然間便徹底消失了,就好像它們從來都沒發生過?還有,為什么,在漫天的霧氣里,我又看見了小滿?你看,他正從霧氣的深處走出來,喜滋滋地走近了我——我還懵著呢,我還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呢。“小滿啊小滿,我他媽的,真是沒白和你做一場兄弟!”他彎下腰來,告訴我,“不能再往前啦,再往前就是鬼門關,去了就回不來啦!”聽他這么說,我反倒松了口氣,卻原來,我還是死了,全身頓時輕快了不少,可是,讓我弄不明白的是,鬼門關就在前面,這小滿,為什么還要往回走?哪知道,他竟然告訴我,他剛才都看見了,我咬了他好幾口,既然是這樣,說不定,保險公司的人會被我們蒙混過去,以為他是被我咬死的,這樣的話,他還得留下來看看,那筆意外險,娟娟也好,他兒子也好,到底拿得到拿不到。我的閻王爺啊,我當然想要攔住他,可我的體力一點都沒恢復,到最后,也只能用尾巴去掃一掃他,這又能管什么用?他早已喜滋滋地在我背上拍了拍,再起身,發足狂奔,徹底消失在了霧氣里,打那時候起,小滿,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最后,大慈大悲的閻摩羅王在上,我想向您稟告的是,這幾年,在您所管轄的世界里,我一點都沒操心過投胎轉世的事,相反,有好幾次,輪到我投胎了,我卻將名額讓給了別人。個中原因,無非有二:其一,在我們的世界里,我過得相當愜意,奈何橋邊,我參加過單單為蛇類舉辦的長跑比賽,并且勇奪了季軍。還有,一年一度的“望鄉臺杯”詩歌大賽我也沒有缺席,盡管從沒得到過什么名次,但是,現在的我,差不多每天都在寫詩。假以時日,我還要跋山涉水,去閻羅十殿里的第九殿好好游玩一番,當然是因為,這第九殿的殿主,據說就是南宋的詩人陸游。您說說,要是連這樣的日子我都不滿意,那我跟狼心狗肺還有什么分別?其二,說來說去,還是要說回那個名叫杜小滿的人——如您所知,好幾年過去了,在我們的世界里,我一直都沒有等來他,幾乎每一年的七月半,我都重返人世去找過他,但是直到今天,我也沒能跟他再見上一面。不過,雖說我沒能再見到他,別人卻是遇見過他的,也紛紛跟我說起了他:他的死因,最終被證明是心臟病,這么著,到最后,娟娟也好,他兒子也好,并沒能拿到保險公司的賠償款——只是如此一來,他又怎么肯輕易罷休?于是,隔三岔五地,他都要去保險公司里鬧上一場。鬧就鬧吧,鬧得再兇,在人家眼里,也不過是多了幾樁靈異事件而已。到后來,那家保險公司被拆分,并進了好幾家別的公司,這么一來,他就連個鬧騰的地方都沒了,可他偏偏還要鬧騰下去,今天去了這家公司,明天再去那家公司,手上還一直拿著個手機,手機里循環播著電影,那些電影,要么是《暴力街區》和《鋼鐵俠》,要么就是《英雄本色》和《愛在戰火蔓延時》。至于我,我的閻王爺啊,如您所知,今年,已經是我在這陰曹地府的最后一年了,過了今年,我就要轉世投胎了,所以,今年的這個七月半,其實是我最后一次來找他了。不瞞您說,我還真是想過好多回,我跟他,會在哪里再遇上?每一回,想著想著,我就會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個早上——那個早上,我還是個嬰兒,剛剛從草叢里爬出來,就被他看見了,他先把我捧在手里,又把我盤在了他的脖子上,緊接著,清晨的霧氣散去,我們兩個,看見群鳥飛下枝頭,也看見野草正在止不住地瘋長。那時候,大地上的一切都還沒有建成,沒有工地,沒有高爾夫球場;我不知道,小滿有沒有過這樣的早上,我只知道,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