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晚清小說《恨海》的悲劇性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17-0012-04

《恨海》是晚清時期由吳趼人創作的一部章回體小說，全書共十回。該書自問世起便廣受歡迎，此后多次被改編為戲劇、電影等藝術形式。不吝贊譽者認為《恨海》所寫之“情”感染力強，是寫情小說中的佼佼者，“區區十回，獨能壓倒一切情書，允推杰構”。吳趼人在《恨海》第一回中寫道：“這段故事，敘將出來，可以叫得做寫情小說。”[2寫情小說著重刻畫人物及其情感變化，《恨海》主要以女主人公張棣華的經歷為敘事線索，寫庚子事變背景下陳、張、王三家的人事變遷與兩對小兒女的婚姻悲劇。動亂的時代背景下，書中四處彌漫著悲劇的色彩。《恨海》的悲劇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時代悲劇，主要體現在由庚子事變造成的生死離合與動蕩飄零；二是人物悲劇，《恨海》中人物命運大多以悲劇告終，兩位女主人公一個遁入空門，一個淪為娼妓，兩對未婚男女都沒有圓滿結局。

一、《恨海》中的時代悲劇

甫一開場，作者吳趼人就闡明故事的時間背景：“卻說光緒庚子那年，拳匪擾亂北方，后鬧到聯軍入京，兩宮西狩，大小官員被辱的，也不知凡幾。”[2]義和團運動與八國聯軍侵華奠定了全書蕭瑟悲苦的氣氛。作者隨后在行文中圍繞這一背景展開敘事，陳家和王家都是在京的外籍官宦人家，兩家的悲慘結局由此得以預見。陳、張、王三家同住一院，關系親密，四個孩子也是青梅竹馬，相親相愛。隨著孩子們年歲漸長，三家長輩還說定了親事，張家女兒棣華許與陳家長子伯和，王家女兒娟娟許與陳家次子仲藹。若無庚子事變，三家人和兩對小兒女的命運也許會是另外一番光景。可偏偏這兩對小兒女長成之時恰逢庚子年，先是義和拳民鬧事，京城動蕩不已，拉開了別離的序幕。隨著局勢的發展，眾人四處潰逃避難，王家與陳家計劃全家返回故鄉蘇州，棣華母女由伯和護送離京，陳父陳戟臨由于官職在身，只能與陳母和次子仲藹一同留京。原本親密和美的幾家被動亂攪得散落四方，無奈承受生離之苦，陳戟臨一家離散兩地，仲藹和娟娟“都已知識漸開，大家都有戀戀不舍之意”[2，眾人皆不會想到，此次的生離會是日后長久的死別。

由于動亂，社會秩序較之前更混亂，人性逐漸顯現出野蠻無賴的一面。伯和與聘請的車夫，早在動身之初就商議好價錢，可在途中車夫再三不肯行進，變相要挾伯和加付車錢，其狡詐嘴臉暴露無遺。伯和一行人在村店休息后，次日車夫就拒絕繼續趕路，既然之前的行程毫無危險，那么顯然車夫不是出于恐懼，而是因為貪得無厭。伯和無奈只能加價，到豐臺車站后，車夫又不肯行進，費了好一番唇舌，方才前進。逃難途中車夫這般行事，無疑拖累了行進的速度，導致“是日又趕不到黃村，仍在村店中歇了一宿”[2。車夫中的一人由于害怕離去，而剩下的那名車夫不但要求加價，還要求伯和將離去車夫的那份車錢都付給他，伯和家的仆人都覺得車夫的要求不合理，伯和卻答應了，并道：“這個離亂的時候，還講甚么呢。”[伯和覺得，車夫固然狡詐，但現在是非常之期，逃難保命更重要。

動亂的時代，人好似飄萍，命運浮沉不定。伯和一行人在途中忽然遇上慌忙逃竄的人群，伯和與棣華母女就這樣在推揉間失散了。生離之苦已讓人難以承受，但還有來日可待，而永無再見之日的死別，則令遭遇之人皆肝腸寸斷、苦不堪言。庚子動亂帶來的死亡陰影籠罩著眾人，盡管仲藹、棣華等人盡力周旋，但終究無濟于事。亂象伊始，仲藹為了侍奉父母堅決不肯出京，無論形勢如何緊張，仲藹都一直守在父母身旁。就在全家決定離京的前夜發生了大亂，仲藹打探消息后返家，只見父母俱已喪命，昏厥的仲藹“可憐沒人灌救，歇了半晌，自行蘇醒，不覺放聲大哭”2]。同樣的，棣華母女在與伯和失散后，棣華的母親白氏因驚嚇致病，一直未見好轉，棣華一路尋醫問藥、悉心照看，可白氏的病愈加沉重。棣華學古人割股療親，依舊未能救下白氏的生命。棣華傷心自責，認為自己服侍母親不夠周全。白氏愛女心切，臨終之時仍有氣無力地說著“女兒保重”，這番生離死別的場景直叫人心痛。魯迅先生說過：“悲劇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3]為了父母，仲藹與棣華竭盡全力，只求能好好保護父母。但動亂時代中，他們的期盼最終還是落空。

二、《恨海》中的人物悲劇

《恨海》中棣華、伯和、仲藹、娟娟等人的結局都以悲劇落幕，作者筆下棣華與娟娟這兩位女性角色的悲劇性尤為突出。棣華與伯和、仲藹與娟娟兩對男女的結局充滿了缺憾，原本和美的青梅竹馬，一對陰陽相隔，一對陰差陽錯，皆不得相守。

棣華與娟娟二人家境富足，卻因動亂遭受顛沛流離之苦，深閨女子又怎能承受得住。娟娟父親王樂天由于恐懼，最先帶全家離開北京，回到老家蘇州不久就去世了。父親的頭七才過，娟娟就被母親帶到上海招婿去了，可見亂世時道德的淪喪，作者借仲藹之口說道：“只我便是女婿，他又招甚么女婿？并且熱喪里面，那里有招女婿之理？”[娟娟家不顧已有婚約，是失信于人；熱喪里招婿，是失禮失孝。書中再次敘述娟娟時，她已淪為上海的妓女。其實，娟娟一家是去上海與仲藹會面。根據小說內容，娟娟父親王樂天攜全家回蘇州老家避難時就與仲藹父親陳戟臨有過約定：“等過兩三個月，沒事仍然帶眷來京；萬一有了事，這里總是容身不得便在上海相會。”[2]時局動蕩，音信斷絕，娟娟母女在上海的生活必然十分困難。在失去與仲藹的聯系，且孤立無援、生計無著的情況下，娟娟因缺乏生活來源而淪為站街賣笑的妓女，這一境遇雖令人痛心，卻也在情理之中，值得人們的理解與同情。

仲藹與娟娟分別之際，兩人情竇漸開，各自都依依不舍，仲藹甚至一心為了娟娟守身如玉。逃難途中，一位世伯曾經對仲藹有救濟之恩，面對世伯的嫁女提議，仲藹堅守與娟娟的婚約，婉拒了世伯的好意。在得知僅存的親人伯和離世的消息后，仲藹一心尋找娟娟的下落，盼望與之履行婚約，最終陰差陽錯地在妓館遇到淪為妓女的娟娟。娟娟羞愧難當地逃走，仲藹受刺激暈了過去，想起近來之變故，“覺得造化弄人，未免太甚！浮沉塵海，終無慰情之日\"2。隨后，仲藹散盡千金，披發入山，不知所蹤。娟娟、仲藹這一對終日有說有笑的青梅竹馬，再見時相顧無言，一個墮入風塵，一個披發入山，曾經的美好已盡數化作眼前的不堪。

棣華雖沒有淪落風塵，但一路經歷生離死別的打擊，最后肝腸寸斷，遁入空門。與活潑的娟娟不同，棣華從小就沉默內斂，心思敏感脆弱，極易感傷，顯現出悲情的預兆。逃難途中，伯和犯熱病不得已與棣華同住一屋，棣華獨坐一夜未睡，伯和見此搬到屋外睡，此時的棣華滿心犯難，書中寫她“欲待叫時，又羞于出口，欲待不叫，于心又不忍”[，棣華內心的糾結掙扎一覽無遺。棣華敏感脆弱，時常傷心自責，頻頻落淚。第四回中，棣華燈下放縱思緒，不斷對自己的行為提出假設，然后推翻，再假設400多字的篇幅中，“忽然又”“或者”“若是”此類表示心理轉折的詞語出現了11次之多，可謂百轉千回。隨著棣華在逃難路上不斷遭遇困難，她對伯和的情感愈發深厚且熱烈。就在這時，棣華由于一直嚴守著男女大防，導致了與伯和的失散。與伯和失散后，棣華既要獨自照顧病重的母親，又要不斷面對逃難路上的種種悲慘景象，她對伯和的思念與牽掛日益加深，在使用伯和曾經用過的被褥時，這種感覺尤為強烈：“不知不覺，把一切愁苦，都暫時丟開，只打算將來成禮之后，如何恩愛，如何相敬；想起他在村店時，那般體貼，又是彼此同時遭過這場患難，將來不知要生受他多少溫存。想到得意之處，轉覺心癢難撓起來。”②可想而知，經歷了一連串的困苦，棣華把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在伯和身上，這是棣華不幸結局的開始。棣華在得知伯和墮落至嫖娼、吸毒、沿街行乞的境地時，遭到“如冷水澆背，如天雷擊頂、如萬箭攢心”般的打擊，但她對伯和的感情仍未減弱，反而內心更加自責與內疚。為了照料生病的伯和，棣華突破男女大防，只為挽留住伯和的性命。對于棣華來說，伯和是她精神上的依靠，伯和的逝世讓棣華深感生活的無望，所以棣華的人生軌跡最終以遁入空門、走向悲劇而告終。

三、《恨海》悲劇性的成因

黑格爾認為，悲劇是矛盾沖突的結果，雙方均表現出真理的片面性，通過二者的對立沖突，片面性得到克服，彰顯了“永恒正義”的勝利。“通過這種沖突，永恒的正義利用悲劇的人物及其自的來顯示出他們的個別特殊性（片面性）破壞了倫理的實體和統一的平靜狀態；隨著這種個別特殊性的毀滅，永恒正義就把倫理的實體和統一恢復過來了。悲劇人物所定下的目標，單就它本身來看，盡管是有理可說的，但是他們要達到的這種目標，卻只能通過起損害作用的片面性引起矛盾的悲劇方式。”4《恨海》中的悲劇性就在于多種不能調和的矛盾沖突，最顯著的就是動亂的時代、落后的封建觀念與作者吳趼人的矛盾思想。

1.動亂的時代

《恨海》作者吳趼人生活的晚清時代，道德淪喪，世風墮落。而《恨海》的時代背景是吳趼人親身經歷過的庚子事變，也是晚清最為動亂的一年，各種社會矛盾猶如一團亂麻，這些在《恨海》中都有所展現。庚子事變這場時代浩劫為《恨海》奠定了悲涼的底色，是《恨海》中悲劇性的一個重要原因。如若在和平年代，伯和與棣華、仲藹與娟娟這兩對未婚男女一定會成婚，但由于接踵而至的動亂，他們不僅失去原有的安定生活，命運也隨之改變，如動亂的時代導致了伯和的墮落。起初，他是一位端正守禮的謙謙君子，遵循父命護送棣華母女南下避難期間，他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們，對棣華更是以禮相待，即使自己感染風寒，也堅持不與棣華共處一室。然而，自伯和與棣華母女失散之后，他的命運軌跡逐漸偏離正道，一步步滑向道德淪喪的深淵。伯和因為自己的機變發了一筆橫財，卻也由此結識卑鄙小人，從此開始嫖娼、吸鴉片，然后淪落到沿街乞討的地步，最后重病而死。時代的動蕩給伯和帶去了厄運，一步步引著伯和走向墮落與毀滅，最終導致伯和與棣華的人生悲劇。

2.落后的封建觀念

棣華與娟娟兩位女性人物的悲劇結局固然與戰亂有關，但封建觀念也是造成她們悲劇結局的原因之一。封建社會要求男女之間的結合必須遵守“父母之命，媒妙之言”，婚姻不是屬于個人的，而是父母手中權力的象征，更準確地來說是父權的象征。封建禮教對女子的行為操守有著嚴苛的規定，如“男女授受不親”，未行過周公之禮的男女是不能有任何接觸的，還特別看重女子的身體貞潔，提倡一女不事二夫、夫死不得再嫁的片面貞節觀。棣華一直受到封建觀念的束縛，她十三歲就受“父母之命”與伯和定親，自那之后棣華就不讀書了，只跟著母親學女紅。棣華不能接受教育的原因，也與“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觀念有關。逃難途中，封建禮法對棣華自然情感的壓抑愈發強烈，時常使得棣華遭受心靈上的折磨，傷心痛苦。棣華恪守著“發乎情，止乎禮”的古訓，自與伯和失散之后，她一路上百般自責，將失散的原因歸于自己太過矜持。當伯和墮落之時，棣華絲毫不怪罪伯和，反而認為伯和的墮落與自己有關，對伯和說：“得郎病愈，專愿貶為妾媵，以贖前罪。”[可整件事當中，棣華并無半點過錯，又何來前罪呢？不過都是封建觀念對她的規訓罷了。伯和死后，棣華更是擔負著沉重的罪孽感遁入空門，她見到仲藹時仍述說著自己的“罪孽”，“這是我命犯孤辰寡宿，害了你哥哥，所以出家懺悔，想起來兀自心痛”{2]。其實，伯和之死主要在于他交友不慎，以及他個人的性格特點和意志薄弱，并非棣華所導致。對于伯和的墮落，棣華從未有過怨懟憤怒的情緒，只是一味地傷心自責。這都是由于她一直接受“三從四德”“夫為妻綱”“妻以夫為天”等封建觀念的規訓，才會百般折磨摧殘自己的心靈。

3.作者的矛盾思想

《恨海》一書深陷種種矛盾之中，諸如對包辦婚姻的模糊立場與對完美道德人物走向毀滅的敘述，展現了吳趼人在面對男女情感與家庭結構分裂時的內心糾葛。他頌揚忠貞不渝的愛情，卻未能描繪出一個基于這種愛情建立的幸福家庭。晚清時期，一些有識之士已洞察包辦婚姻的不公與情感自主的價值，但在實踐中往往陷入肯定與否定的兩難抉擇。吳趼人便體現了這種矛盾心態，盡管他認識到自由戀愛的必要性，但內心深處卻擔憂中國傳統倫理道德的遺失，堅持維護包辦婚姻這一陋習。在那個社會急劇變革的時代，吳趼人本有機會刻畫出超越傳統束縛的新女性角色，為棣華、娟娟等人物開辟擺脫悲劇命運的道路。然而通讀《恨海》，不難發現吳趼人的創作愿景仍然是尋求傳統禮法作為男女情感的理想規范，力求調和情感與欲望之間的沖突。吳趼人的思想典型地反映了新舊轉型時期晚清文人的思想狀態，這種矛盾思想的交織與碰撞是《恨海》悲劇性的重要成因之一。

參考文獻

[1] 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

[2] 吳趼人.恨海[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

[3] 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4] 黑格爾.美學：第三卷[M].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5] 魏文哲.吳趼人：在保守與改良之間Ⅲ}.明清小說研究，2002（4）.

[6] 胡全章.晚清言情小說中的雙璧——《禽海石》與《恨海》之比較[Ⅲ].聊城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4）.

（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