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地亙反戰思想的來源探究

鹿地亙（1903—1982），本名瀨口貢。日本大分縣人。早年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投身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1927年被捕入獄。1935年獲釋后秘密來到中國，與魯迅成為至交，致力于《大魯迅全集》的編譯工作。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轉香港、武漢等地從事反戰宣傳。1938年任國民政府軍委會政治部設計委員，在第三廳對敵宣傳處工作，經常在電臺作日語對敵廣播，到俘虜營開展反戰教育和赴戰地作對敵喊話，影響甚大。是年11月到桂林，組建在華日本人民反戰同盟西南支部，任負責人，主編《人民之友》雜志；組織日本反戰士兵演出隊，演出創作的反戰日語話劇《三兄弟》；先后寫作發表了長篇報告文學《和平村記》《我們七個人》，詩歌《送北征》《頌香港》，論文《所謂“國民公意”》等大量反戰文學作品和時評，被稱為“日本人民的代言人”。抗戰勝利后，返回日本，從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和翻譯，促進中日文化交流。1982年7月26日在日本逝世。本文探討了鹿地亙反戰思想的來源，是從閱讀列寧的國家與革命開始。

根據菊池一隆關于鹿地亙履歷的先行研究所述，鹿地亙曾自稱“大學一、二年級時已受到馬克思主義影響”\"，但其回憶錄內容顯示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可以認定他接觸馬克思主義影響的時間實為大學三年級，即1926年。

在《中國的十年》中記載，東京大學文學部二年級臨近結束的某日，正值眾議院選舉期間，街頭四處林立著競選看板。鹿地亙與同窗野口弘一同漫步于這樣的街道時，野口不斷向他談論選舉話題。對于當時思想單純、對外界漠不關心的鹿地亙而言，眾議院選舉無疑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他只得敷衍地聽著，察覺到此狀的野口便語帶譏諷地連番詰問道：“你對社會事務全然無動于衷啊。莫非是沉醉于藝術了？那我倒要問問，所謂對藝術之愛究竟是什么？難道與這社會毫無關聯嗎？恐怕不是吧。對藝術之愛，與社會正義之愛恰是表里一體的關系啊。”[2I

由此可知，鹿地亙在大學一、二年級期間，依然過著與社會隔絕、悠然自得的生活。盡管對現實日本社會懷有某種“感性認知”，卻從未深入思考其深層的原因，始終保持著“沉迷小說、創作和歌、縱情飲酒、熱衷各類體育運動”的舊日作風。

然而友人這番斥責，對當時思想單純的鹿地亙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自那以后，他不僅開始勤奮研讀該友人推薦的書籍，更廣泛涉獵各類社會批判著作，同時系統深入地閱讀了多元化的文學作品。

然而，僅止于此類書籍仍無法令鹿地亙獲得真正的滿足。用他自己的話說：“始終未能尋得所謂‘真諦’。求而不得、未能饜足之際，我漸生焦躁，終至陷入疑慮與不安，開始被憂郁所侵襲”4。這所謂的“真諦”究竟為何？經過鹿地亙苦心孤詣卻始終未能尋獲的答案，最終竟在一個偶然的機緣下與他邂逅。具體經過記錄如下。

那年春假，我決定返鄉探親。為打發火車上的時光，我專程去神田淘書，購得一冊洋書——與其說是主動選購，不如說是隨行的友人土井那句“這可是禁書，作為珍本收藏如何”的必憊使然。

歸鄉列車百無聊賴之際，我驀然想起此書，取出展讀。未料從扉頁起便徹底淪陷，靈魂被牢牢攫住，周身不時掠過觸電般的戰栗。書中貫穿著被頑強意志淬煉的人生真理，奔涌著磅礴激情。至今仍清晰記得，當時在車廂里幾乎要向著素不相識的乘客吶喊宣泄的震撼—一正是這本著作，終于滿足了我長久以來的渴求。

那便是列寧的《國家與革命》。

眾所周知，列寧作為歷史上最杰出的馬克思主義者被后世所銘記。這位思想巨匠留下了從政治經濟分析到哲學思辨等各個領域的豐富著作。他的思想體系以“列寧主義”以及“馬克思列寧主義”之名傳承于世，對全球社會主義國家產生了深遠影響。而他的代表作《國家與革命》，正如前文所述，在當時日本被當局列為禁書。

然而，對于推開新世界大門的鹿地亙而言，將《國家與革命》比作至關重要的“鑰匙”也毫不為過。他坦言：“說到列寧，（中略）因友人野口曾惡言詆毀，我受此成見影響始終未曾拜讀而刻意回避。諷刺的是，這個我敬而遠之的存在，恰恰正是我苦苦追尋的答案”。在嚴苛的“思想管制”環境下，鹿地亙似乎逐漸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道路。

春假尚未結束他便提前返京，跑遍巖松堂、國際書房等書店，搜羅列寧著作及相關研究書籍。如饑似渴研讀之后，他的頭腦如同吸飽水的海綿般充盈起來。

在此不妨大膽推測：當鹿地亙在前往東京的巴士上目睹日本種種“怪異”的社會現象時，他或許已隱約意識到，列寧的著作中正藏著為他量身定制的答案。

以《國家與革命》為例，列寧在論述“帝國主義戰爭”時指出：“帝國主義戰爭極大地加速并激化了壟斷資本主義向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轉化過程。與萬能的資本家集團日益緊密結合的國家，對勞動大眾的壓迫變本加厲。先進國家一一國家的‘后方’一一正在轉變為勞動者的軍事監獄”。

由此可知，“帝國主義戰爭”使廣大“勞動者”的處境每況愈下。對于當時思想單純的鹿地亙而言，這種對“怪異”社會現象的剖析，必定帶來極大的心靈震撼。不難想象，這個被文學滋養出善良本性的青年，自然會選擇站在苦難民眾的一邊。

不僅如此，列寧更尖銳指出：“帝國主義特別表現為，（中略）與強化鎮壓無產階級相聯系，呈現出‘國家機器’的異常強化，其官僚與軍事機關空前膨脹的現象”。若將此論斷與“關東大震災事件”相印證，便可發現，當時日本當局正是通過制法權等手段調動軍事力量，鎮壓并控制工人階級，使國家急速向“軍事監

獄”蛻變一一兩者幾乎如出一轍。

而最關鍵的，莫過于列寧關于“工人教育”的論述對鹿地亙產生的深刻影響。列寧強調：“馬克思主義通過教育工人階級政黨，來鍛造無產階級先鋒隊——這個先鋒隊既能奪取政權并帶領全體人民走向社會主義，又有能力組織建設新制度；它既能將資產階級排除在外并與之斗爭，更能成為全體勞動受剝削者在構建新社會生活中的導師、領袖與引路人”[1]。

讓我們將這一理論與鹿地亙的早期人生軌跡對照考察：1926年春假，深受列寧思想影響的鹿地亙，因渴求“志同道合者”而加入了作為“新人會”外圍組織成立的“社會文藝研究會”。同年夏季，他又加入校內社會主義團體“新人會”，其閱讀范圍也從列寧著作擴展到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獻。更在暑假期間受新人會派遣，前往新渴縣中蒲原郡木崎村支援農民斗爭。至秋季，他既加入文學團體“馬克思主義藝術研究會”，又協助柳島勞動學校開展教學活動；及至冬季，更出任勞動農民黨東京都中部地區的組織負責人。

從這些實踐活動可以看出，鹿地亙顯然對列寧的主張產生了強烈共鳴與認同。他深刻體察到日本社會的現實，并決心通過教育工人階級政黨來錘煉自己，成為無產階級的先鋒戰士。自此，“反帝反戰”與“工人文藝教育”兩大主題開始貫穿他的一生，構成其思想與人生的主旋律一一而這一思想源泉，無疑正是列寧的《國家與革命》。

作為列寧思想的文學實踐，鹿地亙早期作品《士兵》生動刻畫了當時日本社會底層的“礦工”與被欺騙壓迫的“士兵”的生活困境與精神創傷。其描寫之真切、筆觸之沉痛，具體表現如下2：

（關于礦工的描寫）

聽聞我們所在軍營的士兵們，曾向那些反抗官憲勾結礦主壓迫而暴動的礦工們開槍鎮壓。但后續如何卻不得而知。〈中略gt;他們用子彈馴服了礦山里的礦工。可這些士兵們究竟打算為誰殺人？又究竟為誰而每日聆聽扭曲的報道，如提線木偶般被操縱，被迫復述那些可怕的教條？

（關于士兵的描寫）

寄給我們的信件都被拆封后，才在班長監視下遞到手中；我們寄出的信件須經審查才能裝入信封。連腦髓的每個褶皺都被細細檢視。lt;中略gt;我們每日被操練、被驅趕、被耗盡精力，思考與感受的能力皆遭剝奪，只被允許保留一種情感。lt;中略gt;這把刺槍將經由他們的手——不，經由我自己的手——刺入多少人的胸膛？不，終將刺入我自己的胸膛。充血而棱角分明的眼睛與眼睛對峙，刺刀與刺刀相向。是我們懷有恨意？還是我們正被憎恨？〈中略gt;究竟為誰？為何而戰？為誰而戰？

通過士兵的視角與口吻，《士兵》淋漓盡致地展現了礦工群體的生存危機與無力感，在喚起讀者對勞動民眾的共情之余，更隱含著對弱勢群體團結抗爭的呼喚。作品同時以凌厲筆觸揭露士兵群體的虛無狀態一一他們既是時代洪流中的犧牲品，又恐懼淪為統治階級的殺人工具。字里行間可見作者苦心孤詣地試圖喚醒底層勞動者：切勿輕易成為統治階層的提線木偶與暴力兇器。

不僅是《士兵》，鹿地亙的代表作《勞動日記與靴》（載于《中央公論》1930年4月春季特刊）中亦可見類似筆法。他以老練的筆觸描寫當時日本社會的平民之死：“年幼的弟妹拽著死者衣襟哭喊‘哥哥死了！’，身旁是伯母，以及抱著嬰兒的妹妹幾子—一她雙眼哭得紅腫。遺體由工會眾人抬至預備好的佛壇前褥墊上。人群絡繹不絕，塞滿屋舍，擠不進的便堵滿了門外巷弄。屋內再度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慟哭”。這段文字在刻畫平民無助與悲苦的同時，亦構成對國家癲狂時代的無聲控訴[13]。

除文學作品外，其理論著述也始終踐行著列寧的思想主張。例如1927年2月，為反駁林房雄對“社會主義文藝運動”的批判，他在《無產者新聞》上發表《克服所謂社會主義文藝》一文，強調：“藝術的使命在于憑借其特有的感染力，成為通過政治揭露組織群眾進軍的號角，成為激勵決定性行動的鼓動者”[14]。

1928年7月發表的《是運動的混亂還是頭腦的混亂？》中更明確指出：“文藝必須注入目的意識。所謂目的意識，實則是為讓群眾理解列寧主義的若干原則，厘清‘階級與階級’‘階層與階層’的關系，進而‘組織這些民眾的情感爆發’”[15]。

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理論著述，早期的鹿地亙始終以擅長的文藝為媒介，旗幟鮮明地站在斗爭前沿教育和組織民眾。尤其深譜文學特性與感染力的他，將文藝化作戰斗武器來凝聚“民眾的情感爆發”，堅定不移地踐行著列寧的思想主張。可以說，列寧提出的“成為勞動受剝削者在構建新社會生活中的導師與領袖”這一使命，早已滲透進鹿地亙的生命軌跡—一從其豐富的人生經歷、文學作品到理論文章，皆可窺見這份覺悟。

即便在中后期的人生中，他亦未忘初心，更將其升華。縱觀鹿地亙一生：歷經日本國內的激烈斗爭、面對著當權者的生死鎮壓、獄中的酷刑、同僚的變節、赴華途中的驚濤駭浪乃至中日戰爭的炮火等等，他始終未曾放棄與列寧思想初遇時確立的那份“簡明篤定”的反戰反帝信仰。

因此，列寧作為鹿地亙的“啟蒙導師”，首次讓這位曾經對日本社會懵懂無知的青年洞見了世界的本質，并完成精神淬煉。正是列寧及其《國家與革命》，將鹿地亙引上斗爭之路，鑄就其反戰思想的根源—一這一論斷，當無疑義。而在一直以來的研究當中，對于鹿地亙反戰思想來源的考察和對比分析是遠遠不夠的。而明確列寧與其著作《國家與革命》對鹿地亙的整體塑造和深刻影響也是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的。

參考文獻

[1]菊池一隆《鹿地亙訪談錄——以路易·艾黎及抗日戰爭為中心》，https：//spc.jst.go.jp，第9頁

[2]鹿地亙《中國的十年》，時事通信社，昭和23年（1948年）3月20日初版，第10頁

[3]同上文獻，第11頁

[4]同上文獻，同頁

[5]同上文獻，同頁

[6]同上文獻，第12頁

[7]同上文獻，同頁

[8]《國家與革命》第一版序言（1917年8月），《列寧全集第25卷》收錄，《列寧語錄》，東方書店，1970年

3月20日，第68頁

[9]同上文獻，第67頁

[10]同上文獻，第173頁

[11]同注（2）文獻，第13頁

[12]鹿地亙《士兵》，收錄于《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集16——〈戰旗〉〈納普〉作家集3》，新日本出版社，1984

年10月25日，第11-13頁

[13]野間宏編《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大系4》，三一書房，1955年1月31日，第174頁

[14]野間宏編《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大系2》，三一書房，1955年1月31日，第223頁

[15]鹿地亙《是運動的混亂還是頭腦的混亂？——轉型期的文藝運動及其任務》，收錄于《無產階級藝術》1927

年7月號（日本無產階級藝術聯盟編），第10-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