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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茨拉最先凋謝

2025-07-25 00:00:00米青
文學港 2025年7期
關鍵詞:電腦

我漸漸失去了時間。

第五天早上醒來,我開始有一種虛幻感。先去群里打卡。有人已經來了。安娜說她也有這種感覺,不過是從第三天就開始了。這證明我比她還要正常一點,不多,兩天。我想跟周野要只鐘表。我總覺得電腦里的時間是錯的。不只時間,連人也都不太對。

我說要一只表。安娜說不行。我說為什么?她沒有再回復。她有工作,不像我,每天只呆在家里。我一直盯著屏幕,群里有人開始打卡。早安早安早安。我們每天第一件事就是來打卡。然后打開“醒來”。我總是第一個,安娜第二個,我和她最要好。可今天有人比我們更早,一個男人,他醒的是姐姐,我記得。他叫彼得。很巧,這個群里的昵稱全是這種:安娜、彼得、喬治、威廉……

那個程序叫“醒來”。我們把這件事叫做醒。醒母親,醒父親,醒女兒,醒妻子。

不然呢。不能說訂制,不能說買,醒是一個合適的動詞。它忽略了一些殘忍的概念,它還模糊了一些絕對的界限,例如生與死,金錢與親情,理智與情感。大家早上一起床便去打開電腦,叫醒我們的父親、母親、女兒、妻子。好像他們是一束花苞,經過長途運輸之后,需要放入深水中,浸泡一夜方能綻開。到了夜里,我們關掉程序,他們又會像花朵收攏花瓣。他們只是睡著了,在我們的電腦里。次日,再度打開時,一切又會像前一天一樣循環往復。同樣的對話,同樣的動作和表情。但也并非一切都相同。她會——進化——這是工程師們的詞匯。

我說我的記憶力不行了,得去看看醫生。

你不能總守著電腦,多往窗外瞧瞧——男人說。安娜還是不說話。她女兒兩歲,比我的小六個月。一開始,我想要十三個月的吉妹,周野想要一歲半的。我們在這個問題上爭執不下。我想要她重新活過,就像從來沒有病過一樣。他說她應該繼續活下去,就從那一天繼續。我說永遠不要再提那一天。但最后還是依了他。“醒來”的工程師說,一歲半的吉妹在技術上更容易實現。因為,在她離去之前的那段時間,我們拍下了很多照片和視頻,為了紀念。

可周野不讓我出去。我說。

我回頭去看,只見到黑洞洞的一片。窗簾壞了,燈也沒有開,屋里只有電腦屏幕的藍光。還有花瓣的幽幽白光。有九枝,一個吉利的數字。可是白色不吉利。一片花瓣邊緣生了一點淡褐色圓斑,像人皮膚上的老年斑。花瓣已經很薄,很脆弱,睡裙帶起的風也能讓它們顫抖。顫抖,散落,凋零。我又聽見了花謝的聲音。那是很大很響的聲音,很沉重的墜落。

我回過頭,那條信息已經不見了。他撤回了。留下我的自問自答,竟也能文理通暢。

等到那只綠色的W形圖標跳起來的時候,才發覺我在發呆。七點三十五分。我遲到了。

好在吉妹不知道什么是遲到。她只能等著我喚醒她。她自己永遠不會醒過來。她不會像七月份時的那天清晨,從床上掉下來,摔碎了頜骨。我不必自責,像以前那樣,責怪自己沒有照顧好她,讓她生病。不會再有什么能傷害到她那柔軟脆弱的花苞一樣的小身體了。

可我打開“醒來”,卻見吉妹站在她的小床上,眼睛睜得很大,臉上沒有一點倦意,兩手抓著圍欄,臉也塞在圍欄里,她這樣肯定有一會兒了。看見我的一瞬間,她笑起來,一雙眼睛彎彎的。那是周野的眼睛,瞳仁很大,睫毛很長。她臉上有兩道平行的紅印子,圍欄壓的。他們已經把她做得這樣逼真了。他們說過,只要我不斷同她相處,教她說話、做事,她就會越來越逼真。能真到什么程度?

她伸展肥嘟嘟的胳膊,咧開嘴巴。那是我的嘴巴。薄嘴唇,唇峰很尖,等她再長長,這樣的唇形會顯得刻薄。等她長得足夠大,畫口紅的時候,不能把上唇涂滿,這樣會顯得更加刻薄。

我把鏡頭推近一點。下牙齦有個白點。似乎是一顆牙齒。我小時也出牙晚,一歲半才冒出第一顆乳牙。可我不記得對工程師講過這件事。是周野說的嗎?

吉妹爬下床,坐到地上,開始一心一意地解她的尿不濕。

這是她練習這個技能的第三天。她在忙的時候我只要在旁靜靜觀察。她睡著了我也趁機在沙發上小憩片刻。這一切同她在時別無二致。

我一邊看著她小小的指尖在粘扣上不停摳弄,一邊在群里@沈工。他負責我們這個群,對接十個客戶。“醒來”業務激增,有越來越多的人找到他們,想要復活自己的親人,他們人手不夠,每個都身兼數職,既要對接客戶,又要寫代碼,還得兼著售后維護,他們分身乏術——第一天,沈工就這樣告知,說他不會有足夠的時間回答所有的問題。

可他似乎并沒有那么忙,起碼我一找,他就來了。

這回也是。他的頭像立刻閃爍起來,說,什么問題,昨天沒有這些現象嗎?

沒有,我說。

前天呢?

也沒有。然后我想了一下,刪了這一條,說我也不確定。

你不要慌,沈工說,這是正常現象。先記錄下來,我會檢查一下代碼。

我說好,我去拿筆記。

他已經有了答復,說吉妹的代碼沒有問題,是自然進化,她在成長、學習。

我說她的變化似乎有點太快了,尤其最近這兩天。

他說近來有新的技術進展,版本更迭頻繁,也許和這個有關。

他又問,你說的變化具體表現在哪一方面?

我說,她每天都能學會幾個新詞,會自己脫去尿不濕。

他說,你有記憶了?

這句話剛出現在屏幕上便被撤回,可我已經看見。

吉妹終于成功了,仰起臉得意地笑,兩只小手響亮地拍打起來。我也在這邊鼓掌,對著攝像頭豎起大拇指。她提著沉甸甸的尿不濕朝垃圾桶走去。

沈工說,對不起我打錯字,我想說的是,你有做筆記?

我說,我們都有,是你一開始要求的,要我們每人每天做筆記,記下交流的情況,尤其是他們的變化。

他說對不起,我有個客戶需要接待。

我說謝謝。

他不再回復。

群里有人說,天氣真好,陽光很暖。我說,吉妹又長大了些。

彼得說,這很自然,這個年齡的孩子他們本來也是這樣設計的。

我說,可不止。她還長牙了呢。

等不及他回應,我又開始噼啪打字,歷數她那些嶄新的技能,仿佛我們正站在小區廣場上,被一群牽著孩子與狗的寶媽團團圍繞,聽我事無巨細地講述那些了不起的吃喝拉撒。

回復我的只有彼得。他說,姐姐也有一點變化,她的頭發長了些。這也是一個慣例,大家提到彼此的親人,便說女兒,說姐姐,說爸爸,說媽媽,前邊不帶一個“你”字。這樣很好,我們陡然間擁有了這么多親人。仿佛他們離去以后再醒來,就成了所有人的親人。一個陡然組成的大家庭。當初周野說,加這個群的好處不只是技術上的,大家都是同道人,最容易相互理解。沈工像這個家里所有人的家長。但我漸漸發覺,似乎只有我一個人有問不完的問題。似乎別人的女兒、姐姐、爸爸、媽媽都很正常。他們會有一點偶然的、細微的變化。不像吉妹的變化這么大。而這個沈工,他雖然很盡責,但每次給出的答復都模棱兩可,也許他只是個實習生,技術上的事連他自己也一知半解,不過是“醒來”拿來應付我們的。

大概,因為我的吉妹太小,她長得太快,而姐姐已經是成年人了。

我打出這句話,又加上一個笑臉,指望他能理解我的幽默感,不會以為是我瘋了。

姐姐十二歲。彼得說。

十二歲?我訝異,那你多大?

我說,你有她十二歲時的照片、影像和聲音嗎?

我又說,你知道嗎,我丈夫也有過一個姐姐。也是齊肩發。她走的時候,當然還沒有這個技術。他說當時要有這個技術,他一定會復活她。可那時還沒有用來拍攝視頻的設備,就連照片也沒留下幾張。姐姐上初二,也十多歲,我見過全家福,姐弟倆并排站在父母身后,模樣很像,看著很親。吉妹長得有點像她。他提姐姐,我就跟他吵,我說我們死了女兒,你卻說你姐,你就想著幾十年前的陳年舊事,你就想著你自己。有段日子我倆老吵。我找著一點借口就朝他發脾氣。現在我再往回想,覺得吵也是個事兒,在那個關口,沒個事兒我倆活不下去。“醒來”也是個事兒,天天跟工程師定這個定那個,沒這個事兒也活不下去。

他的頭像靜悄悄的。所有人都靜悄悄的。

吉妹在喊媽媽了。

我說“寶貝,媽媽在”。這一次我不再哭了,她也不再哭了。

頭一天,我還未來得及發出第三個音節,便已哭得渾身顫抖。那是我女兒的聲音。她邊喊邊張開胳膊要我抱。那是我女兒的胳膊。她想站到攝像頭跟前。她知道我的聲音、我的臉、我的人都在那里面,她想離我再近些。她爬到板凳上去,我擔心她摔下來,就像擔心我那個真正的、有血有肉的吉妹。我對她說不要,乖乖聽話,媽媽就會一直在這里,再也不離開你,永遠不離開。她瞪大了濕漉漉的眼睛聽我一遍遍地說——在這里,不離開,在這里,不離開……她聽話了,點點頭,回到椅子上去。就像一個真正的女兒那么聽話。

后來,再后來,我們都習慣了。這習慣來得這么快,我覺得愧疚。

我每天早上七點半起床,打開電腦,對著攝像頭洗臉刷牙。她學得很快。他們在她的床腳設計了小臉盆、牙刷、毛巾、垃圾桶、奶瓶和馬桶。我的房間也一樣,一模一樣的家具和陳設。攝像頭仿佛是一面鏡子,一面擱置在生與死、虛擬與現實之間的鏡子。可她所擁有的不過是這一室一廳。那扇逼真的防盜門當然打不開。和我這里一般無二的那扇門,它不能通往外面的世界。

我教她使用那些東西。我教她脫去尿不濕,然后洗臉、刷牙,用溫奶器加熱奶粉,教她打開輔食罐子,拿勺子舀果泥吃。她亦步亦趨地跟隨我,她的動作、容貌與環境,都是我的鏡像。時間的鏡像,攝像頭那邊是我的童年,這邊是我的中年。我有時會有些恍惚。第一天,她就對著我笑,臉上還掛著眼淚。她的圓臉蛋現出兩個酒窩,粉色的牙齦上一顆牙齒也沒有。她走的時候也沒有牙,鄰居同齡的孩子已經出了五顆牙齒,醫生說不清是因為她的病,也許是天生的。我立刻收了笑容。她立刻覺察了。我真正的女兒一定在那邊怨我。她在夢里哭,對我說,媽媽不要我了,媽媽有新寶寶了。我也哭,我說,吉妹,她就是你,你是我唯一的寶寶。我想抱她,卻撞上一個硬邦邦的東西。有一道屏幕擋在我倆之間,光滑、巨大、冰冷,我說我們去找,它一定有盡頭,我叫她跟著我跑。她跟著我向前爬。她還不大會走路,沒有機會練習。在應該學習走路的年齡,她一直躺在病床上。

電腦里的吉妹那時正在掀起兒童馬桶的蓋子,她沒有看我的臉,可她就是立刻覺察了我的情緒。她的眼睛淚光閃閃,嘴巴卻還在笑著。我們又哭。她又張開手要我抱。我在這邊做著擁抱的動作。她漸漸安靜下來。我努力擠出笑容。她也笑,那是孩子的徹底的笑,不像我的這么復雜。

現在,我只朝她張開雙臂她便會笑起來,好像我真在抱她。我千真萬確地感覺到了她柔軟的小身體,纖細的頭發,皮膚上的絨毛,我嗅到了嬰兒的奶香氣和積攢一夜的尿不濕的臭味。晚上等吉妹睡著之后,我告訴周野,“醒來”的這套系統還附帶了觸覺和嗅覺功能,就像那種6D電影。他說不可能。我說我真的感覺到了。他說那只是你的幻覺,你太想她。我說你怎么能斷定?他說現在的技術還做不到傳輸氣味,觸覺更不可能。我放棄了這個話題,問他什么時候回來。他說還要再過半年。我說,等你回來,我們的女兒就兩歲了,她的牙齒要長滿了,她會有三十公斤重。他笑,說,你在玩一個養成游戲。我說,不要用這個詞,你不會明白我的感受。他說抱歉。

我無法相信她不是活生生的。我們只是在不同的房子里生活。我只是在上班。周野出差了,外派到新西蘭。我也要上班。對,就是這樣,就像我小時候一樣,爸媽去上班,把我留在狹小的智能襁褓里。我比吉妹還小些。吉妹比我好得多。她有足夠大的空間,桌沿上甚至有防撞條。抽屜上有安全鎖。地上鋪滿厚厚的地毯,地毯上印著五顏六色的小狗。

吉妹走到床邊拖起塑料腳凳,蹣跚著朝窗戶走去。

她按下了窗簾開關,屋內頓時大放光明。七點多鐘的太陽已經這樣明亮了,也許是夏季。

我只教過兩次,她便記住了。她學什么都快。

她會成為全家人的驕傲,像她的父親一樣。假使她能夠長大。

她的世界依舊風和日麗,綠意盎然。虛擬世界真是簡單美好,一切可以隨心所欲,天氣同地毯的花色一樣,不過是幾串代碼。即便天堂也不過如此吧。真實世界又有什么好處?雨季到來之前,總是日復一日的陰天。或許就是這些連綿不斷的陰天,才使得我如此陰郁而健忘。

吃早飯時,吉妹把一勺蘋果泥掉在地上。她從椅子上下來,拿紙巾捏起果泥丟進垃圾桶,粉色小狗的耳朵上留下一塊淡綠色痕跡。她攤開手掌在那攤污漬上用力擦了擦,又伸出舌頭舔手掌。我沒干涉。我不能干涉太多,不能擾亂她的節奏。畢竟,我不可能沖進電腦里抓住她的手,或將她一把抱起來。

鼻鼻。吉妹指著狗兀自道。她在練習新詞匯。鼻鼻。她回到小餐桌前繼續吃飯。我翻筆記本。鼻鼻、嘴嘴、泥泥、勺勺、便便……有密密麻麻的一頁紙寫滿這類詞匯。多數是漢字,也有拼音和字母。有些正在學習中的發音含混不清,我從未教過,不知從何而來,弄不懂含義,只好用諧音的方式記錄下來。

她吃飽了,把蓋子扣好,推到桌邊靠墻的位置擺放整齊。這個我也沒教過。該是周野的遺傳。跟周野一模一樣。我從沒有扣蓋子的習慣。周野總抱怨他要追在我屁股后邊扣牙膏蓋子、茶杯蓋子、面霜蓋子和筆帽。

鼻鼻。吉妹指著地毯,看著我,又說,鼻鼻。

我微笑點頭,模仿她的腔調,重復她的話。

這是我們之間的另一個游戲,她說,我學她,她再說,我再學,一直到她結束為止。

粉色小狗旁邊是一只斑點狗。我看著它,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涌上心頭。是一件同樣的事,一勺果泥掉下來,落在狗鼻子下面,像一條綠鼻涕。是這只斑點狗,不是粉色小狗。我記得很清楚,那次,吉妹趴在地上,嘴里嗚嗚著,指著要我看。我笑。我說,跟鼻涕似的,小狗流鼻涕咯。她說鼻鼻。我說鼻——涕。她說鼻鼻。她還只會說疊字。是昨天的事,抑或前天,抑或上星期。

我把攝像頭對準斑點狗,放到最大。狗鼻子上已經沒有鼻涕,卻有一大片凌亂發黃的絨毛,與周圍格格不入,仿佛被清理過以前殘留的污跡。

我翻遍日記本,找不到關于這件事的任何記錄。

吉妹已收拾好了餐桌,進入下一個每日例行程序。

吉妹從十個月開始,便顯露出條理分明的天賦。我說這孩子早熟得不像個孩子。周野說,隨我,我小時候也這樣。我說,你十個月就喜歡扣筆帽嗎?喜歡把圓餅干咬成正方形嗎?周野說,不然呢,我怎么保送南大的,而且是最熱門的生物工程專業。大三那年,他進入國內最大的游戲公司實習。后來……可是,不對,好像不是這樣。他念的不是生物。那是什么?軟件工程嗎?或者統計學?突然之間我怎么也搞不清楚了。就連現在他在做什么工作,我一時也想不起來。

我想同他談談。我說我必須看醫生了。我絕不能生病,我有吉妹需要照看。

周野在沉默。我把那些話復制給安娜。她回了,說,你總算想開了,原來叫你去醫院你不去。假如那時你就能想開的話……

我說,那時,是什么時候。你怎么知道這些事?我怎么不記得?周野說的?你認識他?他還說什么了?

她再度沉默。吉妹正面對著墻壁,高高地撅起屁股。我看不到她的動作。她似乎在摸索什么。摸了有一會兒了。那里有什么東西這樣吸引她的注意力?

我看向我的房間,西墻與南墻的夾角處。假如她那的一切都是這里的一比一還原,那么她的墻上有的我也一定有。

可是那里一片雪白空洞。就算用手去摸也只有平坦光滑的墻面。

此時有一個聲音憑空而來——停止!

我四下尋找聲音的來源,以為我的聽力出現了錯覺,就像我那不可靠的記憶似的。

可那聲音又接著吼道——停下來,不要碰,危險!

是外面傳來的,鄰居又在吵架。或是電腦上彈出來的廣告、電影、新聞,但都不是。

那聲音卻莫名熟悉。一個男人的聲音,與我同齡,他對我說,你理智一點。他對我說,你該從這間屋子里走出去。他打開了門,喊道,走出去,向前邁一步,離開這扇門!

又一陣疾呼。聽得出說話的人急切不安,同時又保持著冷靜與自持。一種與生俱來的冷靜,抑或冷漠。

我回到電腦前面,是從這里傳出來的。吉妹還蹲在墻邊,抬頭沖著空中的某個方向,顯然,她也聽見了那個聲音。

爸爸。吉妹喊,爸爸。

是我,爸爸在這里。他說。話音拖著一點回聲。沉著、鎮定、權威,從虛空中傳來,像一尊神在說話,在下命令。

我試探著說,周野?是你?你在哪,為什么我看不到你。

我的丈夫,我竟認不出他的聲音。

離開這里,周野說,很好,手放下,站起來,慢慢地。算了,你會摔倒,爬過去。吉妹乖。

聲音溫和起來了——坐下來,聽我說,那里是插座,人體是導體,如果手指放進去,兩千二百瓦交流電會在一瞬間將你擊倒,你會死去,或者傷殘,最差的情況,你會失去右手。所以不要碰,永遠都不要。現在清楚了嗎?

吉妹瞪大驚恐的眼睛,用力點頭。

真的是周野,只有他會對一個一歲半的孩子說這樣的話。

我看見了他說的那個插座,吉妹剛才撫摸的地方,沒有任何安全防護。

我把攝像頭對準吉妹的手指,放到最大。她右手的四根指頭,指肚上全有一片通紅的印記。她在輪流嘗試每一根手指,還沒來得及試到小指。假如她的小指尖正巧可以塞進去。想到這里我渾身一顫。

對不起,我哭起來,對不起,我又害了你,又是我的錯,我差點害你再死一次。

那聲音說,請你冷靜。

吉妹張開胳膊,喊媽媽抱。

我站起來,在屋內轉圈,吉妹抽泣著,說著什么,聽不清楚。

我轉到門邊。

不要開,不能開。有個聲音在腦子里說。不要開,不能開。周野說。兩個聲音重疊在一起。

我猶豫一下,轉動了把手。

對不起。周野說。是他在說話還是腦子里的那個聲音在說話?

把手紋絲不動,我用力下壓,身體同時靠到門上。

沒用的。他說,你出不去。

為什么?我為什么還是出不去?我沖他喊,對著電腦的方向。我為什么要說“還是”?

我后退兩步,猛然發力,身體用力撞上去。沒有用,那扇門甚至沒有一絲顫動。

發生過什么?你告訴我,我忘了什么?我喊道,沒有放棄用力。

吉妹大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她嗆到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最后一次,她也是這樣哭。

冷靜,深呼吸。周野說。不知對我還是對她。

我試著聽從周野。

她在干嘔,胸口劇烈起伏,身體顫抖著。我的五臟六腑在腹腔中糾成一團,一種熟悉的撕心裂肺的痛苦。我緊緊按住胸口,竭力不哭出聲音。

你們等我,他說,我這就回家。吉妹,冷靜下來,媽媽——

他嘆出一口長氣,代替那半句未說出口的話。

我喃喃道,你出差了,你在新西蘭,你回不了家。

聲音說,我已在地鐵上。二十分鐘之內到家。我會解釋。記住,什么都不要碰,什么都不要開。

我坐下來,手停留在鍵盤上方,卻沒有敲下一個字。群里寂然無聲。

我喊吉妹,我說,媽媽在,媽媽唱歌給你聽。

我撫摸屏幕,像撫摸她濕漉漉的臉頰。她劇烈起伏的胸脯漸漸平穩,哭聲小下來。她在地毯上躺下,上下眼皮緩緩開闔。我感覺到自己體內的風暴也在緩緩平息。

睡吧,睡吧,我輕柔地說道,吉妹,媽媽在這里,媽媽永遠在這里。

睡去之前,她竭力睜大雙眼,綻開一個甜美的笑容。

我輕輕推開椅子,輕輕起身,踢掉拖鞋,踮起腳尖走路,不發出一點聲響。

門還是打不開,連窗簾也打不開。什么都不要碰,什么都不要開——剛才這句是對我說的,不是對吉妹。

百葉窗的拉繩壞了,我扒開木條,從縫隙中看見外面的天色依舊陰沉。依舊是同一個老太太,穿一身黑衣白褲,推一輛藍色嬰兒車走過去。窗戶上沒有把手。抽屜全是空的,沒有任何工具可以撬窗。我想我可以打碎玻璃。廚房有刀。

茶幾上那瓶芭茨拉仍在開放。我記得一清二楚,上午醒來時,它們明明已經凋謝殆盡,花瓣散落在桌面上,地毯上,我掃起來,丟進垃圾桶。

現在,它卻又活了。并非鮮活綻放,而是處于一種瀕于枯萎的臨界點。它在一遍遍地重復這將死的狀態。

我翻遍了所有的櫥柜所有的角落,沒找到一把刀,也沒有任何足以擊碎玻璃的重物。我又回到客廳環顧四周。沒有一件搬得動的家具。他早有防備。一定是他收起來了。

我想到花瓶,那是一只厚重的陶瓶,很高,細口闊肚,我舉起來試了試,很沉。總共九枝花,我再次拔出來丟掉。垃圾桶快滿了。我抬腳踩了踩,弄倒了它,弄出聲響,垃圾傾瀉而出,一股腐爛的氣息蔓延開來。竟然全是花瓣。日復一日枯萎重生,又日復一日被我丟棄的花瓣。

我看了一眼屏幕。吉妹沒醒,只在睡夢中蠕動了一下嘴唇。

該把麥克風關掉。不,該關掉“醒來”,這樣保險一點。不,更保險的是關掉電腦。只要一分鐘就好。

我舉起花瓶走到窗邊,又后退兩步,方便助跑。

忽然傳來的聲音打斷了我的動作。

不要,停下!那聲音喊道。

周野,當然是他。我回頭望一眼電腦,確定它是關著的。

為什么,他說,為什么你又要這樣?這種行為不會有任何意義!我命令你停下!

我環顧整間屋子,沒有看見攝像頭,況且那聲音低沉有力,充滿震懾人心的力量,來自四面八方,不像是從任何電子設備里傳出來,而像造物者在對一只螻蟻發號施令。

我仰起臉,對著空氣搖搖頭,冷笑一聲。已經沒有什么能嚇到我了。

我用盡全力甩動臂膀,向前奔跑,將手中的花瓶重重地砸到窗戶上。

撞擊聲震耳欲聾,我即刻丟下兇器,捂住頭蹲下去。這個動作根本沒有必要,沒有碎玻璃四下噴濺,甚至連百葉窗簾也沒有出現一絲裂痕。我慢慢起身,慢慢走到窗前,撫摸中間那扇窗戶上倒數第二塊玻璃,我確定剛才砸中的就是它。

聲音說,沒關系,我早該料到。昨天,你做這個動作的時間是十二點五十,今天是十一點半,你又進化了一點。

進化?我喃喃重復著,翕動唇舌,聲音哽在喉嚨里。

打開電腦。他又在命令。我順從地坐下來,按下開關。

周野出現在屏幕上,還有吉妹。我知道那就是周野,我描繪不出他的臉,可是一旦看見,我確定那便是我的丈夫。

他抱著我們的女兒在房間中來回踱步。吉妹時而渾身抽搐,緊閉雙眼發出驚叫。他搖晃她,右手輕輕拍打后背。

不對,我說,你剛才說幾點鐘?

你的時間應該是上午十點。他說。

什么叫作“我的”時間?

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是技術上的問題。

可你明明在新西蘭,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這是劇本,總要有一個劇本。

劇本?你對我編故事?你撒謊?你在這種事上撒謊?

你可不可以不這么急躁?我會解釋。這一切我都會解釋。好歹讓我喘一口氣。

他在那張小小的兒童椅上坐下來,聳起脊背,雙肩下垂,一張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忽然老態畢現。

你又嚇到了她。

對不起。我說。

其實不需要你打開電腦,他說,你那里的一切我都可以操控。只是我現在騰不出手。

她,我嘗試著猜測,吉妹,她沒有走?

是的。他說。

我不覺得欣喜若狂。這個問題我在夢里問過無數次——吉妹沒有走?沒有,你做噩夢了,快醒來吧——他說。

但是,我說,這絕不會是一個好消息,這決不是最后的答案。

我安靜地等他解釋,他站定了看我,深吸一口氣,許久才說,你,走的是你。

我,是我——我喃喃自語,不能理解這幾個字的含義。

他把那口吸進去的長氣吐出來,道,很好,你今天的反應比上一次好。其實你三天前的反應更好,只是昨天有所反復,我有做詳細的筆記,這也許是一個規律……

我打斷他:你大學念的是軟件工程,對吧?

你還是發現了。最初創造你的時候,在配偶的資料里,我輸入的是生物工程。但僅僅運行兩天之后程序就出現了混亂,你突然有了另一條記憶線索。一開始我并未發覺。可是那些花,最先出問題的是那些花。它們居然會自動回到花瓶里。畢竟那還是我畢業時的作品,那時的技術環境遠未成熟。之后,你的記憶也開始混亂。我不知道那些矛盾的記憶從何而來,也許是你在世時的微博,我無意間把兩個軟件打通了……也許是我電腦里的照片和日志,我還沒有來得及確認,事情太緊急,留給我的時間太少……

那么,你是我的丈夫嗎?我問。

是。他答,聲音溫柔、疲憊。

你叫周野?

對。

吉妹呢?是我的女兒嗎?

是。曾經是。在你活著的時候,我是你的丈夫,她是你的女兒。不不,我們現在也依然是。永遠都是。

那我呢?我是什么?

你是我的妻子,吉妹的母親。

但,你說我死了?

我細細端詳這具軀體、四肢、毛發、衣物。十根手指在燈光里投下陰影。手腕上的毛細血管纖毫畢現。我有汗毛,有色素斑,指甲里有泥垢,貼近鏡子時,有一小團白色氣體短暫地出現在鏡面上。我撫摸自己,沒有哪里疼痛,沒有一處瘢痕。

傷口在哪?我問。

他搖頭:不是這么一回事,我們不要每次都重復這些問題,我沒辦法一遍一遍回答,這就等于讓我一次又一次經歷那些痛苦。他的頭越來越低地垂下去,聲音幾不可聞。

你哭了?不要哭,堅強些。

你在嘲笑我?我承認我錯了,如果再來一次,我不會再對你說這種話。再來一次,對,我知道是哪里的問題了,我知道下一個版本應該怎么做了。他突然仰起臉來,雙目興奮,灼灼有神。可那閃爍發亮的又或是眼淚呢。

我在電腦上敲下一行字。

不必問安娜,彼得也沒用。他們都是我。他又說,自始至終,只有我一個人。

沈工呢?

也是我。

你騙人。

我們不妨驗證一下。今天你對安娜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想要一只表,安娜說,不行。你說為什么?安娜說,你不需要。但是這句話你沒有看到,因為我沒有打出來。我知道你接下來會說,你覺得電腦上的時間不對,好像有誰做了手腳。

是你,你在我電腦上安裝了什么監視軟件。

你還記得嗎,我大學時的英文名字。

彼得。

對,是你起的。

那個彼得,他也有一個夭折的姐姐……我懂了,可你對我說這些,就不怕我疑心?

怕。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太孤獨了,我太累了,有時會克制不住地想對你說話,對你傾訴。

你剛才說,回家。

對,就在這里,這是我們的家。

那我這里?

對不起,他的神情充滿哀傷,右手向前摸到什么東西,正要按下去。

我本能地喊叫起來,不要,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把一切都告訴我,讓我死個明白。

該結束了。

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

他嘆息一聲,起身把吉妹放進小床,坐回電腦跟前。這是最后一次,他說,這次之后,我會將你永久關閉,我再也不想經受這種折磨了,一次也不要,你答應我,讓我一口氣說完,不要插嘴,也不要提問。我會說得很快,因為這已經是第八遍了。

我慢慢點頭。

你是自殺。兩個月以前,抑郁癥,吞掉兩瓶安眠藥。

一股寒意有如電流自頭頂貫穿全身,直達腳趾。我恍然道,所以那個虛擬的人,其實是我,不是吉妹。

你答應我不會插嘴。他說,我沒有那么多時間。我知道你的下一個問題,你會說,為什么不讓你就這么死,為什么還要把你弄到這里繼續受折磨。

不是,我想說的不是這個。我虛弱地反駁。

不是嗎?他展開桌上的一本筆記:前十五次你問的都是這個問題,可見你又進化了。這是一個好兆頭。

所以我只是你的一個實驗品。我說。

畢業設計我做的是虛擬現實。你記不記得?我選了你,還有我們這間一室一廳的小房子。

我冷笑,你當時便已預計到我會自殺。

我只是想盡量選擇自己熟悉的環境,盡量做到逼真,不想做什么大工程,我更關心細節,我們當時討論過,豐富的細節才會給虛擬環境帶來最真實的體驗。你不記得了?

我搖頭。

你沒有這段記憶。我們訂婚之后,我還順手做了一個小游戲,讓你在游戲里裝修房子,你很喜歡,時常玩到深夜。二十三歲,你畢業那天我們領了結婚證。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最美好的時光。你年輕美麗,我躊躇滿志。可是很快,一切都變了。我幾次創業失敗,只好回到原來的公司應聘,但無論我的精力還是時間都沒法和年輕人競爭,只能做一個普通的程序員。起先你還會安慰我,鼓勵我,之后,吉妹出生了,她身體很弱,總是生病。你總抱著她跑醫院。再之后,你也病了。我夜里回家,常見你獨自坐在飄窗上發呆,吉妹躺在小床上腿腳亂蹬,拼了命地哭,你像聽不見,我喊你,你毫無反應。我看著你現在的臉,就想起當初,我抱著吉妹讓她抓你的手,你回過頭來那副模樣。那時,我從網上看到復活親人的新聞,認為這是一個巨大的潛在市場,必須抓住,這也許是我此生最后的機會,我已經三十三歲。可他們否決了我的方案。就在同一天,你自殺了,鄰居叫來救護車,她們聽見吉妹在家哭得很大聲。等我到醫院,你還剩下最后一口氣。聽我說完,不要打斷,我怕一停下來就沒有力氣再講下去。可我得活著,我還有吉妹。起初,公司給了我一點憐憫,允許我在家工作。但緊跟著就是經濟低迷,大批裁員,我別無選擇,只能回去上班。我找好保姆,把電腦里的工作資料全部拷貝下來,打算第二天帶回公司。就是這臺老電腦,里面還保存著我的畢業設計。我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你說你是我的實驗品,你知不知道我多么懊悔,多么自責,多么痛苦?我想讓你活過來。我有能力讓你活過來。起初我只有這么一個瘋狂的念頭。你上線以后,我幾乎把你當成活生生的人。用那些虛擬的角色和你接觸時,我透露了太多訊息,這是導致你記憶混亂,實驗失敗的原因之一。

但是后來,我說,你還是有了更實際的打算。

他不予理會,兀自講述:起初我以為這是異想天開,在學校時類似的點子我每天都會有幾個乃至幾十個。我安好了攝像頭,總共三個,沒有一處死角,但都很隱蔽,那個年輕的小保姆絕不會發現。頭幾天我一邊上班一邊觀察她,她還算盡職。我也就松懈下來。到第五天吉妹燙傷了手。我查監控,才發現在那十二個小時里她幾乎一直在玩手機。吉妹已經學會了自己使用溫奶器。我一怒之下趕走了她。但中介公司說,另外找人還需要等。我只能再請她回來。然后我開始實施那個計劃……我的時間太少,只能利用白天的工作空隙,加上夜里,吉妹睡著以后。除了寫代碼,改bug,我還需要改造家里的各種設施,最大程度地實現智能化,要教吉妹如何使用……好在她非常聰明,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好,不像你在的時候……

對,全是我的錯。

我事無巨細地做好了一切安全措施,可沒想到還是遺漏掉了那個插座……有以前的基礎,再加上現在的技術手段已遠勝過十一年前,我只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就寫好了程序。第一個版本上線那天,我的經理陪我一起見證了你的醒來,就我們兩個人。她說這個想法很好,很有創意,比復活親人新穎多了,可以由這個思路延伸出去,制造機器人保姆和智能嬰兒房,甚至可以帶動畜牧業的自動化。她在自己的電腦上也安裝了一個客戶端,方便觀察你和吉妹。她說,只要你可以成功地照顧女兒一個月,就會向上級提議開發這個項目,由我來做技術經理。我說你當然可以,這世上不會有誰比母親更愛她的孩子。

哪怕她已死去。

她的擔心頗有道理,假設出現什么意外,虛擬的你沒辦法提供現實干預。就像今天這種情況。但我認為這個問題一定可以解決,例如,事先做好充足的安全防護,例如將某些危險動作與警鈴聯通。例如安排二十四小時人工監控。我應該感謝那個小保姆。她看上去像個剛畢業的中學生,也許虛報了年齡。我知道這個程序并不完美,但可以一邊試用一邊改進。沒有任意一個1.0版本是完美的,總要在不斷的試錯中完善起來。

用你的女兒做實驗。吉妹還活著,只有一條命,她不是一個軟件,能夠無數次重啟。

我比你更清楚。前三天我并未離家,在門外的樓梯上從早坐到晚,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監控,直到確認危險發生的概率非常小,我才回去上班。經理許了我特權,準我隨時回家。況且公司離家只有五站地鐵的距離。你記不記得當初,大四那年,我用兼職賺下的錢買下這套小公寓。那時我以為我們只是在此暫住,最多兩年,或者三年,就可以換套大房子。

你的經理,她姓安?

對。

她是不是安娜?

不是。我告訴過你,那一整個群里的人都是我。

彼得也是你?

你也許早就想到了。

我只是疑惑。他有一個早夭的姐姐,巧的是,你也有。我搞不清其中的關聯,疑心自己生了病。作為一個軟件工程師你未免太不嚴謹。

假如那個醒來的人不是我的妻子,我必定萬分嚴謹。我有時會看著電腦里的你和吉妹恍然出神。似乎一切都回到了從前。但我不可能更換一個實驗對象重新開始,更不能讓安經理知道我的感情用事。

你怎么跟吉妹解釋,她的媽媽死而復生?

我只要告訴她,你并沒有死,只是病了,上一次是醫生誤診,你現在仍未徹底康復,暫時不能回家,但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陪伴她。這么大的孩子對于生死本就沒有明確的概念。我叮囑她一定要聽你的話,這樣你才能早些回家。

她開心嗎?

開心極了。雖然在她的潛意識里仍然存留著那次不幸帶來的巨大傷害。

那么,我呢,你可以用那些痛苦的記憶隨意傷害我,因為我只是一個程序罷了。

我只有一個人,沒有時間兼顧一切,我做不到完美無缺。必須要有一個劇本,一個最接近現實的劇本。你記不記得,吉妹高燒不退,住進ICU,醫生兩次下過病危通知。

我搖頭冷笑:你是對的,活人不必兼顧死人的感受。

我已盡力,那一整個群里的人,他們都是為了陪伴你,為了讓一切顯得更加真實可信。

為了使我支撐得久一點,不至于太快崩潰。

嬰兒床那邊傳來響動,我們一起看過去。吉妹在睡夢中翻身、囈語,嘬動嘴唇,咂咂有聲。

我沒有時間了,他說,現在,必須關閉。

我,你指的是關閉我。

是的。他說,我下午可以不回公司,安經理已經準假。但這一個下午,我必須找到bug,修改代碼。還要洗衣服、清理地毯、陪吉妹玩、準備明天的食物……

等等,我語速極快,他的右手已伸向鼠標——你的意思是,明天,我還會活過來,在你的,你的電腦里?

我已經想到了問題出在哪里,他說,是兩個函數。我早該想到的。明天,你再醒來的時候,這一瓶花還會在這里,它們將在九點半凋謝,但絕不會再度開放。我已經為你設計好了新的時間,新的人格,新的你務實、理智、堅忍,絕不會像現在,更不會像以前在世時那么脆弱、沖動,那么感情用事。

我認得他那眼神,以往每一次,他在解決了一個技術難題之后,都是這樣一個眼神。

我說,原來你這么不喜歡我。

新人格會更加適用于你的角色,母親的角色。

我下了決心,終于道:你還是,讓我死去吧,讓我像以前一樣死。

不,抱歉我用錯了詞匯,他說,你現在依然活著,只是換了一種形態而已。而且,明日一早當你醒來時,今天發生過的所有的事,我們說過的所有的話,你將全無記憶。

就像以往的七個版本一樣。

是的。

所以,我恍然道,你不是克制不住,你是不在乎。你不在乎我疑心,不在乎我發現了什么,因為反正第二天我都會重啟,會忘記之前所有的一切。你可以隨心所欲地向我傾訴一切。不管這一切會造成怎樣的矛盾,會使我怎樣的歇斯底里。因為你全部可以改,全部可以重啟,我就是你手心里的一團泥巴,你可以隨便捏成圓的、扁的、方的、長的。

他默默地看著我,不置一詞,我意識到我的時間已非常有限。

讓我死。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我很平靜,既沒有哭泣也沒有憤怒。我不再想報復他,報復自己,報復那個讓我又愛又恨的小生命,我不再想報復任何一個人。

他呆住了。

我繼續說,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看在我們五年戀愛的份上,看在我高三就愛上你、大學一畢業就嫁給你的份上,別再讓我醒過來。

他瞠目結舌的神色使我可以確定,他是頭一次聽見這些話。一句前面的七個我都沒有說過的話。在整個交談過程中,這是他第一次露出這樣的神情。他那萬般驚愕的眼神,仿佛遭遇了什么不可思議的東西,仿佛有一個泥人正開啟嘴唇講話,正邁動雙腿向他走來。

我有一種奇異的快感,好像擊敗了某個無比強大的力量,某個神明。

所以,他說,他的面孔開始抽動,聲音顫抖,他哽咽著,雙手捧住臉低下頭去,聲音時斷時續:你不但有了記憶,還有了思想……你有獨立思想……你還會做出決定……我從未想到會這樣。我竟然……成功了,竟然,就這樣成功了。

我不懂,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是我聽錯了,成功?他用的是這個字眼嗎?

他卻已控制住情緒,抬起頭來,露出微笑。使我幾乎懷疑方才一幕是我的錯覺。可他不一直如此么,冷靜、克制、理智。他沒有變,我也沒有。

吉妹呢,他循循善誘,你當初選擇學前教育專業,不就是為了讓她有一個良好的成長環境嗎?你不想再見到她嗎?你不想每天看見她的模樣,聽她笑,教她說話,哄她入睡嗎?她會長高,長大,長滿牙齒,她會上幼兒園、小學、大學,會考博士、嫁人、生子……

我有一瞬間的猶豫。緊接著,我還是說,不。

他面孔抽動。他在快速思考,組織語言,將全身力氣積聚成一句話,那么,他說——你想讓女兒看著媽媽再死一次?

這句話如同強弩之末準確地擊中了我。我五內如焚,心如刀絞,幾乎跌落座椅。他手段實在高明,這種痛與活人的痛有何二致?

但我咬牙道,我相信她日后會明白。

他驀地冷下來,道,我早該明白。

只有在面臨死亡時,我說,每一個生物才是平等的,你沒有權利剝奪我的選擇,即便我只是幾頁代碼。

良久的沉默,在這正午的寂靜中,能聽見電腦運作發出的輕微蜂鳴,還有女兒,她正潛游在睡夢的邊緣,緩緩醒來。

我等待著。

他終于道,我答應你。

你發誓。

我發誓。他說,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看在五年戀愛的份上,看在我是你的初戀,是你唯一的男人份上,我放棄這個項目。一分鐘后,我會刪除這個程序。

我相信。

我又落淚了。

我早該明白,你本就這么自私。不然上一次你也不會選擇丟下我們。原來我什么也改變不了。說這些話時他語調平靜,毫無指責之意。

也好。他又說,竭力擠出一個笑容:這樣也好,讓我們都忘掉過去,重新開始。

謝謝你。我由衷感激。

吉妹下了床,我和周野一起注視她蹣跚著走過來,他抱起她放在膝上。

和媽媽打招呼。他說。

媽媽,好。她說。

和媽媽說再見。他說,再見。

媽媽,見。她說。

是再見,再見,再——見。周野說。

等等,我說,周野,你,不會騙我吧。

不會。他的微笑誠懇、單純、一塵不染,像我第一次見到他那天。是高一暑假的前一周,他作為上一屆的高考狀元,被班主任請到講臺上分享經驗。當然,這段記憶也是他給我的。這一次的生命是他給的。我的一切記憶,一切感受也都是,他讓我知道什么,我便知道什么,他讓我相信什么,我便相信什么,如同行尸走肉。我不要這樣活。

再見。吉妹說。

你會說再見了,真好。再見。我說,朝他們揮揮手。

上午九點,我準時醒來,按下床頭的鬧鐘,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推開窗戶,外面春光大好,群鳥齊鳴。

桌上那瓶花還在開著,但已幾近凋零。也許就是今天傍晚的事。我記得它們總愛在傍晚時凋謝。它的花期最短。別的花,御前表演和楊妃出浴還在開放的時候,它便開始褪色了。孫謙說,楊妃出浴不好,白顏色的大花再華美也是不吉利,御前表演最好,紅艷艷,熱鬧喜慶。我不喜歡紅花,但他說得也有道理。畢竟,我們剛剛經歷過那樣一次巨大的不幸。芭茨拉的顏色最好,在這兩者之間。開初是鮮嫩的黃,后來一天比一天淺淡,直到最后褪變成米白色。

點開屏幕上那個W形狀圖標時,她張開了眼睛,咿咿呀呀說著話,踢騰起兩只圓嘟嘟的小肉腳,小被子卷在腳底堆成一團。

早安,吉妹。我對著屏幕說。

她循著聲音轉過臉來,見到我立刻綻出笑容。安,媽媽。她說。早安。我糾正道。

她的發音含糊不清,有些鼻音,也許是蹬了被子,受了涼,過去,她還在的時候,一到這個季節就感冒,一感冒就發燒,一發燒我就要抱她去醫院。但那些都過去了,絕不該再去回想,我們以后還會有孩子,等孫謙回來以后。

我等著她起床。通常,她要躺上一會兒才肯坐起身,再坐一會兒才肯下地。他們把她做得很逼真,很嚴謹。

在寂靜的空氣里,我聽見一種聲響。不必回頭也知道那是花瓣掉落的聲音。遠比想象中沉重許多。遠比想象中早許多。一到春天我就會買這種花。我以為它們會撐到日落。吉妹下了床,朝她的小馬桶走過去。早安、早安、早安。她一路叨念著。

真棒。我鼓掌夸獎。

她也跟著鼓掌。

花。我慢慢吐出這個發音。

她坐在馬桶上眉頭緊鎖,心不在焉地說——發。

我說,花。

花、花、花。她一邊玩弄地毯的絨毛,一面不耐煩地重復道。

我把花從瓶子里抽出來,朝她晃晃。最后的花瓣在花莖上瑟瑟顫抖。

芭茨拉。我說。

她抬頭看我,一臉感興趣的模樣。

芭——茨——拉——我盡量清晰地傳達每一個音節。

她慎重地、緩緩地蠕動唇齒,一番練習之后,才緩緩說道:芭茨拉。

非常好,我說,隨手將它們丟進身后的垃圾桶。空蕩蕩的桶底碰撞出一聲悶響。lt;O:\pic\bt\wxg\wxgbt13.tif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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