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溪遐思

1

夕陽鍍在香溪的水面上，漣漪折射出青銅質地的光芒。

一只鳥歇于一塊卵石，翹著的尾巴，醉人的金黃洇著青翠。

歌詠，連綿不絕的歌詠。歌聲傳得很遠，使頑石變得柔軟，讓樹木在夕陽下瘋長。

搗衣聲，不是來自長安，而是從夢境深處由遠及近，指揮著我們心跳的節律。

月兒來了，悄無聲息，一張帛，晾曬在天地之間。

夜色增添了幾分朦朧，也增添了幾分質感。

插在沙灘上的船槳，長出一片修長的葉子，葉梢上有晶瑩的水珠。

我把木船推到香溪深處，任它在水中漂流。

岸邊引誘的笛聲傳來，我揉一把月色塞住了耳朵。

2

歲月的甬道從我眼前呼嘯而過。

我的木船穿越時空，穿越人生的藩籬。

漢代的香溪，水仿佛更為清澈，更加汩汩有聲，一種潮濕的芳香在空中彌漫。

昭君并非只在香溪浣紗，那是文人們設計得很具美感和舞臺感的場景。

昭君需要真正地勞作，陽光還在山頂的樹梢上欲說還休的時候，昭君已經從楠木井挑回好幾擔水，澆了芭蕉，澆了菜園，灑了庭院，飲了騾馬。而夕陽西下時，她把雞群吆進了雞塒，把撒歡的黃狗喚到了廊下的狗棚。

勞動發育了她的身體，勞動培育了她的美麗。她的臉龐，光鮮而亮麗，她的腰肢，纖細而勻稱。陽光照在她的手臂上，半透明的粉紅中細密的紋理清晰可見，而她的眼睛，并非一種虛妄的美麗，沉著、專注、自信和親切，任何人都無法抗拒。

而她，還彈琵琶，還吟誦詩文。

她成為了漢代的一個女性范本，成為照耀幾千年文人夢境的一盞不熄的明燈。

3

我的木船簡陋而輕盈，夜風加快了它前行的速度。

遠處的伐木聲空洞而沉悶，狐貍的眼睛在草叢中閃爍。

岸上有燃燒的火把，嗶嗶撥撥，火光里晃動的人影身著深衣，腰間有獸形的帶鉤，佩刀閃爍有光。

仿佛一群漢代的男丁。

昭君被宮廷選中，這個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了秭歸郡，太守的官船披紅戴花沿著香溪逶迤而行，他帶著賀帖，備了賞賜，來到寶坪，王襄養了一個好女子，為他爭了榮光，再者，如此的美女一定要在進入皇宮之前先睹為快，棄船登岸的那一刻，竟然忘卻了幾十年官場修煉的城府，步子邁得有些迫不及待，帽翅抖動，官袍飄逸，差一點就是一個踉蹌。

太守的船剛走，本縣鄰縣的大小官員財主鄉紳紛至沓來，香溪的船泊了幾里長，岸邊新釘了許多拴馬的樹樁，昭君的同伴想跟她敘敘友情，送些叮囑，但是輪不到他們進入寶坪。

那些常跟昭君玩耍的男孩，只能結伴在香溪岸邊遠望著昭君家的燈火，一萬分的崇敬，一萬分的難舍，即使在這無人看見的夜晚，他們依然身著禮服，以表達那份深深的情愫。

此去長安，千里迢迢，不知路上是開滿鮮花，還是叢生荊棘？不知長安的太陽是否有秭歸郡的明亮？不知道秦地的水有沒有香溪的清澈，昭君念家的淚水可有碧水洗滌？

他們自己已經先有了盈盈的淚水。

我把木船停了下來，我怕木船劃過水面的聲音驚擾了他們。

4

夜色像一張黑幔，從天穹垂掛而下。

合歡的花朵是黑夜的點綴，偶爾的狗吠，昭示了生命的延續。

我的木船緩緩而行，在香溪深處看到了遙遠的一幕。

經歷了漫長的跋涉，昭君終于到達長安。

車水馬龍，熙熙攘攘。

巍峨的宮殿顯示出人的渺小。

烹制精細的面食讓昭君百般地懷念故鄉晶白的大米，褐紅的火腿以及亂燉的芳香……

隨著一聲尖銳而宏大的門軸的轉動聲，昭君弱小的身材和她思鄉的念頭一起被關進了深宮大院。

天空被裁剪成一小塊，沒有流水，沒有樹木。

少女之樹的葉子過早枯槁，秋風緊緊，洞簫悠悠。

香溪日夜在心中流淌，香溪河上的那輪水車日夜不息地旋轉，一圈、兩圈，數上兩萬圈她才在困倦中進入夢鄉。

她在夢中盡情揮霍鄉思，香溪的汩汩流水，岸邊盛開的鮮花，滿天的彩云，到處吟唱的三音歌，兩小無猜的伙伴，在香溪邊追逐嬉戲，突然，那個叫阿滿的男孩子拉住了昭君的手，一朵碩大的鮮花要撐開她的胸腔。

她醒了，四周是無邊的高墻，一片死寂，只有更夫偶爾的吆喝游絲般顫動。

長安，是一把巨大的鐵鎖，鎖住了昭君勃發的青春。

這把鎖銹得太死。

等待時光的擦拭。

5

一道閃電劃破夜空，但是沒有雷聲，沒有雨點，難道只是為了點綴這寂寥的午夜？只是某種神秘的昭示？

呼韓邪單于就是昭君的那一束閃電，他請求和親以接永久之好的的消息，像一滴冷水濺進油鍋，寂靜的后宮立馬沸騰，雖然陽光雨露很難惠及冰冷的后宮里每一株等待開放的玉蘭，青春的汁液在日晷的移動中一點一點將要耗盡，但是，畢竟錦衣玉食，美酒笙歌，畢竟有耗費不盡的慵懶和消閑，想一想大漠的孤寂和苦寒，想一想牛糞燃燒的氣息和遍地的膻味，她們寧愿把精神的需求一再壓縮，而讓慵懶的軀體不斷豐腴，平日里做夢都希望皇上想到自己，此時此刻，倒希望在皇上心中自己是一個虛無的符號。

昭君的見識、昭君的氣魄沒有在宮墻中寂寥的日子里銷蝕，相反卻在一片陰冷的土地上茁壯成長。與其在這里枝死葉枯，倒不如去沐浴另一輪陽光，最昂貴的囚禁也不如最低賤的奔跑。更何況以一人之軀，便可以換來邊境安睦，可以讓更多生命免遭殺戮。以一終將老死宮中之軀，換取如此巨大的回報，大漠何懼，胡風何懼，不過是另一種人生嘗試！

昭君站了出來，她站在漢元帝面前，站在呼韓邪單于面前，站在毛延壽面前，站在千萬個漢人面前，無盡的喟嘆，無盡的艷羨，無盡的汗顏，無盡的禮贊！

一枝開在深宮的花朵，將要移植于朔風呼嘯的大漠，一個塵封的美人，將要踏上把福祉帶給眾人的道路。

蛻變、涅槃、升華、完善、超越。

一個無名的宮女，從此眾人景仰。

6

我的木船靜靜地緊貼香溪的水面，菖蒲的芳香沁人肺腑。

螢火在草叢閃爍，沙洲上的白楊迎風而立，葉子簌簌作響，一副決絕的姿態。

護送昭君的隊伍在緩緩北行，此時昭君故鄉正是春暖花開的三月，塞外猶是寒風凜冽的季節，想起家鄉的父母，想起兒時的朋友，不知今生還能否得見？渡過黃河時，看著滾滾東逝的河水，香溪的婀娜多姿，香溪的清澈可鑒，再一次從她眼前閃過。

香溪，永遠是她心中的河。

香溪，孕育了她的美麗善良，香溪，也培育了她的堅毅果敢。

一個人要堅守自己的抉擇，要兌現自己的承諾。

擦干淚水，整好行裝，加快前進的步伐，迎接胡地的太陽。她的琵琶彈奏出激越的旋律，動聽的琴聲隨著北風傳得很遠很遠。飛翔的大雁聽著這美妙的琴聲，看到騎在馬上那彈琴女子的驚艷，都忘了擺動翅膀，紛紛跌落于平沙之上。

終于過了雄偉的雁門關，沐浴著初夏的陽光，進入漠北，歡迎的儀仗，盛開的鮮花，迷人的舞蹈，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壯麗景觀，昭君融入了這個嶄新的世界，她在這里將要寫就不一樣的篇章。

漢室的一枝鮮花將在大漠綻放。

香溪河的水流將澆灌出昭君心中的異域奇葩。

7

木船還在香溪滑行，有斧鉞斫動木頭的聲音隱隱傳來。

夤夜的香溪，水面上跳躍著并不明亮的光斑，青蛙劃過水面的聲音細切可聞。

香溪注定是一條柔軟的河流，一直在昭君心中流淌，現在又在呼韓邪單于心中流淌，單于和寧胡閼氏一起止息兵戈，\"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忘干戈之役\"，"匈漢和睦，國泰民安。

昭君還在大漠傳播中原文化，傳授中原先進的生產技術，她在長安宮廷中打發寂寞而修煉的詩詞音律，書法繪畫，都教授給單于的子民，她獲得了敬仰和擁戴。漢匈貿易繁榮，文化交流頻繁，王昭君，以她的溫柔、善良、聰穎和堅韌，培植了漢匈友好的參天大樹，開鑿了匈奴文明的湯湯河流。

哀怨，有很多是文人的猜想。

昭君，用心中的香溪之水調色，畫出了她人生中壯麗的畫卷。

8

東方已經有了熹微的光芒，我的木船依然在香溪盤桓。

第一聲鳥叫格外清脆，漸次就有風吹樹木的聲音，牛羊的叫聲以及陣陣雞啼。

岸邊的樹全都張開葉子，等待著承接太陽的恩賜。

我的口哨聲嘹亮而柔和，激起了香溪的漣漪一圈一圈繁衍到岸邊消失。

香溪，養育了美麗的昭君，而大漠草原，塑造了偉大的昭君。

許多有月和無月的夜晚，我們在香溪河邊，靜靜地等待昭君歸來，

她吟著詩而來，彈著琵琶而來，依然是那樣驚艷，是那樣步履輕盈，仿佛已經聞到她身上飄逸的芳香，那只玉手已經伸過來了，但是，總是夠不著，夠不著。

但是，昭君一直都在，一直在香溪岸邊。

因為香溪在昭君心中，香溪也在我們心中，我們會在同一條河流相遇。

朝陽初升時，我在寶坪腳下登岸。

我把木船的船板拆開，插在岸邊的草叢里，他們很快長成一片柳林。

香溪，每天都在孕育動人的故事。

香溪，全世界最抒情、最人文的河流。

香溪，永遠書寫不完的詩的長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