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渡口
鐵錨沉入水底
河道龜裂,刻滿甲骨文
星光下,擺渡者數著年輪
他等待的豈止是通天河
飽經滄桑的渡口
在希冀與絕望中反復糾纏
夜風指給我看,其眼波
沉淀了一卷厚重的殘譜
白鷺突然降落。纜樁的碑文上
文字如蝌蚪微微顫動
而擺渡者卻鳧水在河流中
拯救溺水的月亮
檐下的燕巢
誰在晨昏線里占著屋檐
用喙叩打我的失眠
這些穿黑衣的小親戚啊
把乞討唱成歌謠
我假裝熟睡。它們就
用翅膀拍打我的愧疚
一下,又一下
有時小燕子很安靜
仿佛在練習秘傳的腹語
“回到合歡樹下吧”
那里有更甜的陰影
透過暮色,它們
每一個動作都在我視網膜上
長出絨毛。那一刻
我多像被認領的孤兒
現在,幾個絨球
在巢邊試探氣流
我數著:一個,兩個……
突然想起四十年多前
我也這樣數過,母親挑水的扁擔
從暮色里,浮出來的次數
花語
白蠟燭在鏡中燃燒
跳躍的火花落滿書桌
窗外,櫸樹如身披黑袍的園丁
修剪著花的陰影
且不斷自語:每片花瓣都是
通往地下的門
透過燭光,猛然發現
我的前世是一把生銹的鎖
卡在雨季的門軸里
海棠與杜鵑輪流撬動
卻怎么也打不開
雨水在瓦片上填詞譜曲
我細心收集亮晶晶的音符
將它們制成眼角的日歷
風暴來襲,初生的花瓣與枝葉
最先被折斷,它們絕望地
舉著空酒杯,向暴雨求和
暗處的根系互換情報,商討
如何規避烈日下的審判
但最大的悲劇是:我站在
道德的制高點上
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影子
慢慢開成一朵罌粟
春日回鄉
每落一朵花,梨樹
便老了一歲。斑鳩的叫聲
卡在小河的拐彎處
始終未能喚醒睡蓮下的魚兒
母親留下的陶罐
盛滿隔年的雨水
我俯身時,看見自己的臉
碎成刺眼的光斑
蜜蜂的嗡鳴里,藏著
我的乳名,只要呼喚一聲
村莊就會褪色
只有曬衣繩上的舊布衫
越曬越重
暮色漫過堤岸
我在螢火蟲撒下的星光里
數著辛酸與甜蜜
每數一次,便有一粒流星
劃過夜空,熄滅在
老屋后面的魚塘里
烏鴉飛過葡萄園
烏鴉飛過葡萄園
黑色禮服沾滿去年的汁液
它們飛來飛去
怎么也擦不亮莊園的天空
葡萄藤糾纏交錯
在木架上練習絞刑
鮮嫩的果皮,被陽光勒出
一道道紫痕
坐在葡萄架下的陰影里
我數著烏鴉的叫聲
一粒,兩粒,三粒……
漸漸變成
白晝藥箱里的黑色藥片
葡萄已經成熟,烏鴉
猛吸一口酸甜味的空氣
展翅高飛,帶走了藤蔓
日漸枯萎的病歷
問路
四月的風還在翻檢
冬天留下的記憶碎片
梅花剛掏出一朵情話
就被寒風搶走,它跪在枝頭
看著零落的花瓣,卻不知
飄向何方
野鴨從湖水的鏡子中飛起
用翅膀剪開天空
裁出一朵我熱愛的春天
此刻,許多花兒競相開放
那么多幸福的標簽
在風里嘩嘩作響
大喊著要去遠方看看
又一朵梅花飄落
花瓣在地上打著滾兒前行
“路在何方——”
一朵朵梅花接踵而來
恍惚間,仿佛劃下
一根根直行的破折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