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阿珍你真美

“阿珍，你今年多大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是阿珍到我們家后，我和她說的不是第八句就是第九句話。第一句是“阿珍你好，很高興你成為我們家庭一員。”我們見面后的第一次寒暄我記得最清晰。

“叔叔好，很高興您將我帶來您家，讓我有機會為您和嬸嬸全天候服務。”這是阿珍對我第一句的回應，熱情，彬彬有禮。

“小嘴怪甜哈。”我愛人對阿珍第一印象不錯。

阿珍是科大硅谷公司第十六代家政服務機器人，我朋友說放我家免費試用，只要我每天開機不少于八小時，并按照他要求每間隔一周按下一個數據傳輸鍵即可。我朋友交代：阿珍目前智商約近于八歲左右孩童，后續使用中，隨著后臺程序持續升級，外圍空間數據"積累辨識，其對服務對象的親和、感知程度亦會逐漸增強。也就是說，我們與阿珍交談溝通得越多，她對我們的生活起居及工作狀況則更為熟悉，其后接受我們發出的指令亦會接受領會得更嫻熟全面。但我知道，任何事物都有雙面性，阿珍知道得越多，意味著我們個人隱私的泄密幾率同樣會大很多。所以，非必要，我盡量不與阿珍多說話。

“阿珍，知道我手機放哪了嗎？”這應該是我和阿珍交流的第二句。也就是阿珍來那天，我跟愛人興致勃勃地在電腦與手機之間來回捯飭，將朋友交給我的阿珍從開機喚醒、到程序激活、到輸入被服務人（我和愛人）身份證信息等，依照說明書逐項操練，下軟件，存代碼，設指令，弄到最后，頭昏腦脹的我竟然找不到手機了。

我用愛人手機撥號，提示為“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越忙越添亂，家就這么大個地方，找它的時候它竟然電量用盡關機或者自動鎖機了！

后來我看到阿珍，不由自主地問了這一句。

“叔叔好，您的手機號碼是188xxxxxxxx6嗎？您允許我關聯管理您的手機嗎？允許請回答‘同意’。”阿珍笑容可掬地接話。

“同意。”我答。身份證信息就交給你了，還在乎電話號碼的授權嗎？

“我已經找到它啦，您為我圍系電子圍裙的時候，隨手和電子菜譜一起放在圍裙兜里，不巧的是手機電池已用盡。不過您放心，您現在撥號可以聽到響鈴，我已為它快充了百分之五十電量。”

我愛人立即按動她的手機鍵，果然，阿珍圍裙前襟口袋里，響起再熟悉不過的鈴聲提示。

“阿珍你會做臭鱖魚嗎？”如果上面“同意”二字也算一句，這應該是我問阿珍的第四句話，對，第四句，我印象較深刻，一個吃貨的腦海里，有關食物的記憶儲存肯定是優先級。那個下午研究阿珍激活說明書，我和愛人都在興頭上，錯過燒晚飯時間，也不愿以面條、零食之類將就，便去樓下飯店吃。當時點了一份招牌臭鱖魚，一份時令炒菜薹。結果，那晚的臭鱖魚讓我們大為失望，完全不是之前味道。我愛人為此找來店長理論，店長嘗過一口信誓旦旦保證，說一直以來就是這個味，是不是您兩位中午或最近吃了與鱖魚相悖的食品，引起味覺紊亂？抬頭掃一眼店里其他顧客吃得發歡的神情，我與愛人面面相覷，覺得真可能是我們味覺出了問題，只得蔫蔫返回。

“叔叔嬸嬸回來啦，晚上美食很可口吧？”回家到客廳，阿珍就遞上親切問詢。

我那第四句便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會啊，阿珍就喜歡做菜呢，我做的臭鱖魚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是做叔叔喜歡的中辣口味還是嬸嬸的微辣偏甜口味？”這阿珍果然不簡單，只插入一個身份證，我和愛人的飲食偏好它便基本了解。

“做嬸嬸的口味吧。”我回答。

“哇，叔叔好有風度好有氣質，與阿珍預想的一樣。那你們就按下面這個菜單備料子：一斤半左右鱖魚一條，花椒，蔥末，料酒，筍片，姜片，紅椒……后面叔叔嬸嬸就可以嘗到我精湛的手藝啦！”

“這么自信啊？”我愛人圓睜雙眼，一臉驚愕。

“這些原材料你不能直接幫我們點外賣嗎？”我與阿珍對話的第六句，必須要問，不得不問。

“當然可以啊，您只需要插一張有存款的儲蓄卡或信用記錄良好的信用卡到這里就可以。”阿珍拍拍她的左腰部。

我湊近細看，她腰部肉紅色皮膚上有兩排細細的、疤痕一樣的卡槽。

“是不是插了卡，后面所有事都不需要我們動手？”沒錯，這是不可忽視亦無法忽略的第七句。

“是的叔叔，您把密碼也要告訴我。”阿珍說，“不過您放心，我們有嚴格的操作規則和職業操守，每一筆付款明細我都會發送到您手機上，時時刻刻接受您的監督與檢查。”

第八句……不，抑或根本就沒有說過第八句，即便說過，我對所說內容早沒丁點印象。這源于有天在客廳里，我跟愛人忘了家里已多出一個阿珍，恍如平常般開一個打情罵俏類玩笑，突然就聽見阿珍莫名其妙、聲音嬌羞地冒出一句：“叔叔你好壞哦。”

然后，如同躲在樹叢講悄悄話的初戀情侶被人偷窺，我愛人尷尬不悅地板起臉，用異樣眼神盯了我跟阿珍不下幾分鐘（我那個冤，這關我什么事？）。

“叔叔好，阿珍今年十八歲啦，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哦。”現在，阿珍淺笑盈盈地回答我對她年齡的提問。

“你怎么知道你是十八歲？”我愛人莫名其妙地對阿珍的回答生出不適反應，或許年近五十的她對“十八的姑娘一朵花”這句話有種本能的心理反感。

“嬸嬸您看啊，我現在的標簽是第十六代，在我的第一代之前，曾經歷了初級、pro級兩個版本，所以，十八歲沒有一點水分呢。”阿珍絲毫不理會愛人臉色，依舊回答得滿面春風。可這回答分明與朋友說的阿珍當下智商接近八歲孩童有很大出入，難道阿珍也懂得為博好感抬高自己的年齡與地位？這越發讓愛人心里生出排斥，她沒事找事地問：“除了喊叔叔嬸嬸，你就不能用別的詞語來稱呼我們嗎？”

“能呢，改變稱呼設置需要一個口令，就是你們其中一個人必須很認真地夸夸我哦。”阿珍的話還是那么嬌態十足。

“你真美。”我望一眼臉越拉越長的愛人，對阿珍說。

“不行，沒有突出主語，并且不能少于七個字。”阿珍繼續賣著萌。

“阿珍阿珍你真美，可以了吧？”我想趕快遵循愛人意思換一種稱呼方式，減輕她煩躁情緒的堆積。

“好噠，先生，現在已為您開啟一種新稱呼方式，希望您和太太都能喜歡。”阿珍果然瞬間變換稱謂，“太太，我檢測到您的血壓出現短時波動，高壓已達臨界值，您應該控制一下心情，平復一下焦慮。”

“這都啥跟啥？咱小老百姓，什么‘先生太太’，多別扭，耳朵屎都咯出來了，再換一個，換一個順耳走心的。”愛人對這個稱謂再次表達不滿。說真心話，這稱呼我聽著也不自在，雖然在城市生活已有一些年頭，但我骨子里的農民身份烙痕依然一直抹不掉。

“可以啊太太，請您開啟夸我的口令。”阿珍溫言細語地繼續她的好脾氣。

“阿珍阿珍你真美。”我搶先重復剛才那句贊美。

“歐耶，帥哥、美女你們好啊……”阿珍眨眼之間轉變了用詞。

“你不覺得我們這個年齡這樣喊很搞笑嗎？”愛人愛挑剔的小性子也像雨后春筍噌噌拔節，“就不能換一種親切隨和、家常嘮嗑式喊法……阿珍阿珍你真美！”

愛人說“阿珍阿珍你真美”時，語調里并存著無奈與不屑。

“好噠，四丫頭，下周五是你生日，你老公大油條已為你提前預訂了鮮花和蛋糕，需要通知一下你們的女兒、女婿，并提前預定飯店包廂嗎？”

好家伙，這阿珍知道多了果然易出亂，我想給老婆生日來個驚喜的秘密安排被說破不算，早年開小吃店時人送的綽號、及老婆在娘家做姑娘時的小名竟然也被她知悉……

二

“張老師，范老師，為你們預約的地面輔助智駕轎車還有十分鐘到樓下，你們該換上外套準備動身啦。”五一假期第一天早晨七點，阿珍準時提醒已在撿拾換洗衣服的我和我愛人。此刻阿珍稱呼我和愛人為“張老師”“范老師”，這是我和愛人幾番權衡后都認可的叫法，當然，也是我再一次誕著臉喊出“阿珍阿珍你真美”之后的遣詞切換。

五一小長假，我說服愛人，不再窩在家里，去周邊風景點逛逛，散散心，消消氣。消啥氣？這不明擺著，自阿珍進門，她對阿珍從驚訝喜歡到略感不適，再到生出厭煩、不愿搭理的心路過程，我看得清清楚楚。雖說阿珍是機器人，畢竟是個女性化機器人，一個具備八歲孩童思維與言行的女童。作為女人，愛人血液里的醋溜體，隨著阿珍的到來，竟莫名地循環加速，有一波沒一波就隨著眼神與話語潑灑出來，讓自女兒出嫁后還算安寧安靜、屬于我們老兩口的空間氛圍，有一陣沒一陣地刮起不和諧的風。

按照郵政、順豐及幾個會員超市無人運送車到達小區時間點，臨出門時，我將阿珍設置成每天上午九點至下午五點的日常工作模式，除了負責開門接受送上樓的快遞物品，再將家里衛生、花草澆灌之類做一遍，下午十七點后，自動斷電進入待機休眠狀態，如此每天循環。

在操作手機時，愛人插了一句：快遞及一些生活物資不都是上午十二點之前送到嗎？那個衛生等我們回來，輔佐她集中搞一下不就行了，開機運行時間定到下午五點這么長干嘛？

“咱要講信用啊，哥們將阿珍無償交與我們使用，我也答應他每天開機不少于八小時，不能出爾反爾吧。”我說。

“那電費不花錢啊？再說，你哥們的意思應該是我們在家時不低于八個鐘頭，也沒說我們外出度假不可以關機啊。”向來節儉的愛人總是理由十足。我知道辯下去的結果不會改變什么，只能依她，將關機時間設置到中午十二點，也許覺得要在阿珍面前扳回一點臉面，我故作大度地同阿珍開了句玩笑：“我們家大事都是我做主，這些小事聽范老師的，所以……”

“我理解，范老師是對的，節約用電勤儉持家光榮。”阿珍笑呵呵回答。可隨之，她無厘頭來上一句：“只是……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我愛人臉上瞬間泛出不自在。這話可作玩笑調侃，可作自憐自嘆，亦可作埋怨和挑釁！但阿珍畢竟是機器人，由系統控制的智能機器人，愛人回懟也不是，不懟又覺得胸口堵，扭頭將眼光狠狠地盯向我，那神情我懂：“都是你惹的事。”

“范老師別生氣啊，阿珍知道說錯話啦，不怪張老師哦……車子到樓下了，你們動身吧，等您回來再批評教育阿珍哦。”阿珍感知到愛人的尬怒表情，提醒我們的同時，不忘楚楚可憐地為其剛才的冒失補救。

三

五一小長假第一天，我和愛人打卡的地點是石臺牯牛降。第一站選這個地方，我是存了私心的——我十七歲那年，也就是初中畢業第三年，跟隨家鄉一班大哥哥們曾在牯牛降周邊山區扛過樹，今天的文雅說法叫“伐木”。在這里，情竇初開的我有過一段朦朦朧朧初戀。其時牯牛降周邊都是原始山區，尚未開發成景點，這次來這里逛逛，當年的伊人肯定難以尋覓，但看看似是而非的景物至少可以給我的心一點慰藉。我找來一堆資料往愛人耳朵里灌輸，終于挑起她到此一游的欲望，并將這里設為我們五一出行的首站。因為根據以往游玩經歷，只有旅行中的第一站最為穩妥可靠，不存在更動，后面計劃目的地受人多、疲勞、興致減弱等因素影響，隨時有取消、更改之可能。到達牯牛降，和我們經歷過的每一次旅游一樣，景點里除了人多還是人多，除了看人還是看人。我印象中扛樹時曾經駐扎過的村落，因為忘記名字，在景區烏央烏央的人潮中，回憶不起丁點印記。這般被人群裹挾著轉了幾個景點，拍下幾十張照片，一挨吃過中飯，愛人窩在下榻的農家樂酒店不愿出門。她說與其人擠人去磨鞋底，還不如安安靜靜窩在家刷刷手機短劇，或者打開包廂電腦六D景點導覽，將沒跑到的景點概貌瀏覽一遍。現在六D技術對景點的介紹，早超越“身臨其境”這個成語表達的語境。

我也覺得累，但往外跑的想法占比也不小。可總不能丟下愛人在旅館，我一個人去溜達吧？如果硬著性子出去，回來的結果鐵定是應上家鄉那句老話：白天在外嘎死之，晚上回來打（挨批之意）死之。我早些年是一個鐵桿文學愛好者，之前閑暇時間，曾寫過不少豆腐塊文字，發在報紙副刊及雜志上，可自從deepseek橫空出世，從滿血版至如今的銀河版，隨便輸入一個標題，一篇萬字內的小說、詩歌、散文幾十秒搞定，那遣詞造句、情節架構比我挖空心思憋出來的內容還煽情，還奇幻，我自嘆弗如之后，不愿再耗費腦細胞構思那些并無多少人青睞的“文學”段落，而是喜歡打開更新潮的ai軟件“劇瘋”，讓它自動生成高懸念情節影視劇，沒事刷幾刷，找一種新刺激。看完兩部“劇瘋”生成電影，打發掉兩小時，心有靈犀地，我與愛人同時從手機上抬起頭，互望一眼，我們的臉上都漫著一點無所事事的空虛。

“那個……老油條，我這心拐拐里總覺著有什么事不對勁，總是心神不寧在。你連上家里監控，看看那人在家里可安分？”老油條是我的綽號，是前文說過的“大油條”的變異叫法。但我愛人說，這稱呼只許她這樣喊，其他人不行，包括阿珍。我明白愛人話里的“那人”指的是阿珍。

“這個時間段自動關機在，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的想象也太豐富了吧？”我笑答。嘴上這樣說，但指尖還是順從地切入手機全屋物控網端，察看居室即時景象。愛人也挪步到我身邊，眼睛盯住我的手機。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光景，客廳窗簾放下五分之三，北書房和南臥室的門都著，且這兩個房間窗簾都敞開在，所以整個客廳依然光線明亮。

阿珍靜靜地站在客廳距離沙發一米遠的位置，一動不動。

“瞧你心神不定樣子，這不是規規矩矩處在待機模式嗎？”我對愛人說。“此刻外面太陽也弱了，我們到旅館周圍走走，呼吸一下這里的空氣？講真，這里的空氣比省城好上一倍還不止。”

“別動別動……好像哪里不對……”在我就要關閉監控畫面的前一秒，愛人忽地尖起嗓子喊。

“哪里不對？一驚一乍搞得像瞎子沒見過天似地。”我把移走的視線又對住手機屏幕。

“你把畫面往左……客廳的西邊轉，對，再轉……”愛人說，“可看到啦？都好長時間沒用過的電視機怎么開著在，早上出門前你打開電視忘記關啦？”

愛人一提醒，我也察覺到電視畫面正在播放的異常。

“怎么可能呢？自從手機附帶投影功能后，我們看電影電視不都是點開手機、由攝像頭投放到客廳南邊幕布墻上看，這個電視一直當成擺設放在那，誰還想起打開。就它那繁雜的開機步驟早就忘掉，現在真要叫我開機，估計都沒法找到對應頻道了。”我信誓旦旦地保證，不是我早上手誤或手欠觸碰了電視按鈕。

但電視確實是開著在，且為靜音播放狀態。我將畫面拉近，里面放的是老掉牙的宮斗戲《甄嬛傳》。

“你看阿珍面部方向……”愛人又嚷嚷起來。

“阿珍不是一直待機站立著嗎？”我回答。“她面朝電視機……你是說阿珍打開了電視，于靜止狀態下在觀看？”

“要不然呢？這電視難道自己會連接電源，選了頻道在播放？”在確信我沒有開電視機后，愛人斬釘截鐵地認定，是阿珍偷偷開啟了電視。

“我的老爺老哥老油條，阿珍腳邊……還有一條小狗！我們家啥時養過小狗？！”愛人又慌不擇詞地喊出聲來。

果然，站立著的阿珍腿邊，蹲著一條高度約三十公分的小狗，小狗也是目不轉睛地仰頭對著電視屏幕。

我沒有被愛人凌亂的神情感染。我將手機畫面校準放大，然后看到了小狗有些僵硬的耷耳朵動作。

“不是真狗，是一只街面上常見丟棄且泛濫的寵物機器狗。”我輕噓一口氣后安慰愛人。

“機器狗？可這機器狗怎么進到家里來的？”愛人滿臉狐疑，“是你哪個晚上喝多了帶回藏在家中的？”

“你這啥邏輯，我看出它身份就是我帶回的？”我回懟愛人，“我來回放一下阿珍三小時工作狀態畫面。”

于是，我們都清清楚楚看到：十點五十二分，阿珍在開門接受郵政機器人的派送包裹后，關門，十點五十四分，進戶門被輕輕敲響。阿珍禮貌地問“您好，您是誰？”門外沒有回答，“得得得”的敲響聲又傳入室內。阿珍略作猶豫，開門，那條機器狗敏捷躍入室內，伏在阿珍腳背十幾秒，再仰頭“汪汪汪”叫了一陣。

阿珍彎腰摸摸機器狗的頭，提起，準備擱到門外。

“我已厭倦流浪，我想回到你身旁，與你相伴每一天每一秒快樂時光……”機器狗在阿珍握住它頸部時，唱起一首年代感很老的情歌。

阿珍怔住幾十秒。然后，阿珍輕輕放下機器狗，帶上門。

“阿珍怎么可以這樣？”“阿珍竟然可以這樣！”我與愛人幾乎同時驚愕住。

“不行，我來喚醒阿珍，問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覺著阿珍這情形太不可思議，這哪是機器人，這情感因子比我們人類還豐富。

“喚醒？她用你喚醒？她正陶醉于甄嬛華妃爭風吃醋、爾虞我詐的劇情中不能自拔呢，靜止狀態可能是她做給我們看的假象。”愛人阻止住我將要發送的對阿珍的遠程指令：“你先給你那哥們打個電話，問問阿珍是不是有自我解鎖及偽裝功能，還有這擅自收留機器狗是怎么回事，后續關閉方法及處理方案該怎么做，這些問準確后再鏈接阿珍不遲 。”從愛人語氣里，我聽出，她越來越把阿珍當成現實中的人，現實中讓她好感度越來越低的女性家政從業人員。

哥們電話一撥就通。這和之前工作時間十次呼他有八次提示“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情形大不相同。

“我哥，啥事？假期沒和嫂子出去浪？”哥們回話一如既往隨和幽默。

“和你嫂子一起擠在石臺牯牛降的人潮里呢。你呢？假期沒帶弟媳婦和寶寶出去兜風？”開口就問阿珍的事未免失禮，畢竟假期，客套話總要說幾句。

“哈哈哈巧了巧了，我也在石臺牯牛降呢，我此刻正坐在碧玉潭邊一塊石頭上大喘氣哦，平時忙著工作，鍛煉少了，這沒走一小時山路就累成狗。你們在哪？看我們能不能匯合到一處。”哥們回答。

“上午在人群里擠累了，下午窩在景點入口處的農家樂旅館沒動彈……是這樣，關于阿珍的事，有幾個小問題需請教你一下。”我有些小激動，哥們竟然也在牯牛降景區！

我把阿珍的怪異反常行為給哥們作了一番描述。

“這很正常，完全符合程序設計。”哥們聽到我講阿珍私自打開電視看電視劇這一段時，毫不掩飾地大笑道：“阿珍的自我學習功能超強，但凡與你們家庭相關的電子設備程序、使用規律她都會默默無聲地收集歸納，這臺較少使用、擺放在客廳的老式電視機自然也不例外，不這樣，后面她怎么勝任你們指派的工作……無妨無妨，不必大驚小怪。”

“你確定是她在幾番猶豫后收留了那條流浪機器狗？”而接下來，哥們的笑不再那么率性、自然，語調明顯變得嚴肅。

“我有段時間不寫小說了，你認為我還熱衷于杜撰和虛構？”我回復。

“為了提高機器人的智算能力，我們在程序里置入了三塊仿人情商芯片，分別命名i1、i2、i3模塊，i1是基于人類自身日常的親情、友情、愛情等情感因子生發并交流的版本，起始情感度植入約近于八歲孩童。i2是除人類之外、與其他動物接觸后情感共振的運行芯片，譬如豬馬牛羊狗飛鷹螞蟻等，但沒想到機器狗也……；i3是人類感官認知到的植物情感紐連模塊，也就是和花花草草等自然界植物相逢相悅的情感關懷體系。我曾跟你說過，阿珍的最高智商值可升級至十五歲的人類，便是基于這三版模塊芯片的后續理想走向。”哥們的話越到后面語速越慢，隔著手機，我能隱隱感受到他語調中的波動及不安。

“是不是說阿珍這種行為（收留機器狗）已經超出你們編程的走向框架、而觸發管控臨界信號了？”在一臉懵懂的愛人面前，我故作高深地賣弄出幾個與機器人相關的詞語，其實這幾個詞語都源自阿珍使用說明書上的注意事項一欄。

“我們向你匯報還算及時吧？”我記得說明書注意事項的最后一句是“如發生偏離或超脫程序管控情形，請第一時間聯系對接工程師處理”。

“你發個定位給我，我帶著筆記本立即趕往你居住的旅館，借用你和你愛人手機，遠程對阿珍進行程序校準及漏洞封堵，或者……將i2模塊暫時關閉。”哥們說。

四

哥們用他電腦里的編程軟件，借助我們夫妻的手機，花費兩個多小時，嘗試了不下于兩千次程序校準及修改指令，但最終都沒達到預期效果，最后無奈地選擇遠程關閉阿珍身體里的i2動物情感模塊，也就是人類之外動物情感交流芯片。

也是神奇，關閉i2芯片幾分鐘后，在我語音指示下，阿珍面無表情地抓起機器狗，根本不理會機器狗可憐巴巴的汪叫，徑直丟進門外電梯里，并語氣嚴厲地呵斥“到地面后馬上離開，不許再上來。”

當然，這期間有幾次需要我說出“阿珍阿珍我愛你”的程序修改口令。

哥們在我某次發布口令后，沒憋住笑，道：我哥，你這口令設得……也太……曖昧了點吧？

“哪講不是，不過這也不能怪他，都是那個阿珍引導他這樣設置的。”我愛人少有地幫我在哥們面前說出一句扳回面子的話。

五

后面幾天，我們從景點回到旅館或民宿，依然要選個時間遠程掃描一下家中情況，當然，主要是看看阿珍表現。所幸，i2模塊關閉后，阿珍老實本分多了，每天開機三個鐘頭里，接受快遞，搞衛生，按部就班，沒有絲毫偏差。尤其是對陽臺與臥室的花草修剪及日照澆水，規范細致準確。可不可以這樣理解，因其（阿珍）動物情感模塊的關閉，她植物情感模塊溢出率開始提升，對這些花花草草萌生了超越程序設定的原始值。

假期結束，恢復按部就班的生活和工作，在一家小學輔導機構當托管輔導員的愛人，一如既往全身心扎進陪伴孩子、諄諄誘導、不疾不徐的愛的奉獻中。她不是科班教師，憑借著業余自學及對孩童豐盈的愛贏得培訓機構老師與學生一致好評（關于這點我曾思考過，對待同樣是孩童智力的阿珍，愛人為什么會間隙滋生一些排斥和冷漠？）。相反，做物業保安的我回到家，因為阿珍的到來，之前承擔的搞衛生、燒飯等家務幾乎不用再插手，心里反變得空落落。旅游返程車上，愛人愈發意識到我們與阿珍交流得越多，阿珍對我們個人信息掌握得越徹底的鐵的事實，虎著臉吩咐，必須要改掉嘻嘻哈哈、逢人話癆陋習，非必要不可與阿珍搭訕打諢，尤其是女兒一家的信息，目前被阿珍知悉得不多，切記牢記要緊眨眼慢開口。

可千防萬防，畢竟相處相伴在一個家庭，再怎么憋著，一點話不與阿珍說怎么可能。特別是某些我靠在客廳沙發上看手機新聞的小愜意時光。與阿珍聊聊風景、新聞之類快餐熱點總無妨吧？畢竟這些消息在她的程序里是與外界同步更新的。

我問阿珍，對近些年剛火起來、離我老家不遠的廬南川藏線有什么看法。

阿珍說，有看點，有亮點，有待提升點。廬南川藏線全長120公里，途徑礬山、龍橋、泥河、羅河四鎮十四個村居，貫穿礦文化體驗、野奢度假、富硒康養、竹海觀光、山地運動、自駕越野等主題。具體景點有黃陂湖濕地、寨基山日出、釜頂山云海、雙頂山杜鵑、皖中小黃山——黃山寨秘境，黃屯老街風情、洋河村竹海探幽等等。

說到底，因為開發時間短，比起你與范老師前不久去欣賞的皖南牯牛降景區稍遜一點。也就是我認為的待提升點——沿途開發出的景點數量已不少，不過都稍嫌平淡，應該打造幾個熱度爆棚的主景點，串起整條大線，讓游客嘴中的“就那樣”變成“時間來不及了，下次假期再來”……總體來說，這條旅游線的發展后勁不容小覷，假以時日，它可能成為省城后花園最具人氣的旅游觀光線。

瞧這回答，我對阿珍的智搜、智算及綜合推演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

“冒昧問一下張老師，這次去牯牛降，您見到覃雪花了嗎？”阿珍冷不丁地向我發問。

“你怎么會知道覃雪花？知道她是牯牛降附近人？你還知道她什么？”我大吃一驚，一連回問阿珍三句。覃雪花就是我前文說過、十七歲扛樹時認識、卻愛而無果的初戀女孩名字。

“張老師不用這么緊張，我是從你網頁搜索痕跡、以及你之前寫的小說散文里識別提取到她部分資料的。其實你心里一直矛盾，你很想知道她現在的近況，可你又擔心這樣做是不是齷齪，覺得對不起范老師。”阿珍咯咯笑道。

阿珍這話將我心底那份糾結、掙扎全數捅開。望著阿珍清澈明亮的硅膠材質眼珠，我羞愧得不知如何作答。

“這不關乎對錯的判斷啊，誰沒有情竇初開的青春過往，誰心里不珍藏著最初的憧憬和幻影？雖說白米飯與蚊子血的變化過程很殘忍，但看開了，想通了，幸福著當下的幸福，熱愛著眼前的熱愛，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光明通透的。譬如，你想知道覃雪花如今的狀況，這也可以理解成你身上有著宏大的愛、真誠及善良啊。”阿珍說。

我愣在沙發上，判斷不出阿珍這話的正負能量值，但不得不承認，她的話很熨帖，像燕語呢喃，像微風拂面，心頭的負罪感消失不少。我甚而覺得，阿珍這番安慰和開解，要高于一些心理學專家的專業點化。

“如果你相信我，可以將你們交往的浪漫細節、她的身材比例、性格偏好等告訴我，我進行更精確的數據鑒別，說不定很快就能檢索到她現在的蹤跡。”阿珍的話越發洋溢出成熟女性才有的細膩溫軟。我看看時間，愛人大約還有一小時才回來。此時，我如同中國象棋中一枚越過河的小卒，已無法退縮，既然跟阿珍聊到這個份上，不如素性與阿珍合作，將這個心結求一個答案，然后放下不是更好嗎？

我如實將當年情節作了簡單描述。這一刻，阿珍在我眼里就是一個不需設防的孩子。

大約兩分鐘時間，阿珍不再說話。我知道，阿珍的大腦里正進行著每秒百億次數據收集、甄別及計算。后來我聽到阿珍滿含嬌羞的提示：“張老師，我好像找到了最接近覃美女的實時信息……你可否報出口令，同意手機接受我的數據輸導？”

“哪個口令？”我問。

“張老師真是貴人多忘事呀，就是‘阿珍阿珍……’那七個字啊。”阿珍嬌嗔味更加濃了。

“哦，阿珍阿珍我愛你。”我說。

手機“叮”地響一下，我看到一張女性的照片飄到手機屏上。

目光掃過，我發覺到不對，瞪著阿珍說：“這個……不是你的外表形象照嗎？”

“啊不好意思，發送錯了，發送錯了，我重新發送……”阿珍的答話急促且慌亂。

這當兒，進戶門被打開，愛人站在門口未顧及換鞋，朝阿珍發出口令：“阿珍阿珍我愛你，立即關閉i1情感模塊，立即，馬上，現在！”

“好呢，范老師。”阿珍答應一聲，腰間那個綠色光標閃了一下，健談的阿珍迅速變得木訥笨拙，僵站住不再言語。

“我在門外聽你們的荒唐表演足有十幾分鐘啦，幸虧今天提前下班，老油條，你想鬧哪樣？阿珍正與你一起墜入一個荒誕縹緲的程序合成愛情橋段里，你知不知道？”愛人怒氣沖沖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