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趙城虎》本事考釋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志碼：A

對蒲松齡的集大成文言之作《聊齋志異》進行考察可以發現，其創作素材大致源于三種途徑：獨出機杼、道聽途說、前代文獻。而《趙城虎》的創作，當源于蒲松齡對前代文獻的化用。朱一玄先生編輯的《lt;聊齋志異gt;資料匯編》，為《聊齋志異》本事考證提供了大量的本事材料。通過考察諸本事與《趙城虎》之關系，可以揭示作者在創作時對前代素材的取舍，同時更好地把握作者在前代素材的基礎上進行的創造性發揮。《趙城虎》的本事材料在《lt;聊齋志異gt;資料匯編》中共收錄五則，現增補二則：《古板白狗精全歌》和《包龍圖判百家公案》。至今，《古板白狗精全歌》還未被注意到其為《趙城虎》之本事的事實。《包龍圖判百家公案》第八十九回作為《趙城虎》之本事曾在兩處被提及，一是趙伯陶先生的《lt;聊齋志異gt;詳注新評》，二是劉洪強、劉翠紅的《lt;聊齋志異gt;素材來源五則》，但兩處的作者未能進一步對二者的關系進行分析和解讀，故對《趙城虎》的本事研究仍有繼續挖掘、發現、論證之必要。

一、《趙城虎》本事的研究現狀

本事作為中國古代小說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對小說史有著重要的意義，但關于本事概念的界定卻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采用的是劉勇強先生所界定的“狹義\"本事概念，即“小說家直接依據的、具有一定情節、人物的文本性素材，以區別于小說家從現實生活中搜集到的、未經整理加工的、感性的、分散的原始材料（其中包括部分納入本事研討的客觀史實），同時又區別于雖然事跡相同，未必為小說家直接取材的記載。”[1]可見，對本事的考察，實際上是對藝術創作過程的深度挖掘和追溯。對于文學創作和研究而言，本事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最早對《趙城虎》本事進行爬梳和整理的是朱一玄先生。在他所編輯的《《聊齋志異gt;資料匯編》中對《趙城虎》本事進行了初步考察，共輯錄五則本事素材。現今對于《趙城虎》本事的關注和研究，仍然以朱一玄先生的專著所提供的材料為主。但在《lt;聊齋志異gt;資料匯編》中，可以看出朱一玄先生采用的本事概念極其寬泛。例如：《池北偶談》《義虎記》和《義虎行》三篇作品僅修建義虎亭或義虎祠這點情節與《趙城虎》相關，《夷堅續志補遺》和《古今譚概》中的兩篇則僅在官呵斥吏或吏不愿意抓虎上與《趙城虎》之間有一絲關聯。針對朱一玄先生所列的五則素材來看，在廣義本事概念的指導下所摘取的本事材料有些過于寬泛，甚至使得本事與作品之間產生了一定的距離和隔膜。隨后，劉洪強、劉翠紅發表的《lt;聊齋志異gt;素材來源五則》認識到《趙城虎》的本事可能并非是朱一玄先生所記載的五則材料。在文章摘要中明確地寫道：“《趙城虎》的本事更接近于《百家公案》的第八十九回‘劉婆子訴論猛虎'而不是其他。”[2]文章從作品的核心情節上立論，一方面質疑《lt;聊齋志異gt;資料匯編》中五則本事的合理性，另一方面證實二者之間的前后承襲關系;同時，進一步指出《趙城虎》中有關情節與其他材料之間的關系，這對本文的研究具有指導性的意義。不可否認的是此篇文章在探析《趙城虎》本事上所具有的重要開創意義，但可惜的是作者并未進一步分析本事與《趙城虎》之間的聯系和發展，僅僅淺嘗輒止。此外，學界中對朱一玄先生的采納本事標準作出過質疑。如劉勇強先生在《古代小說創作中的“本事\"及其研究》中指出：“不過，朱編所謂‘本事’，標準極寬泛，凡事跡相類者，多加采錄。”[1]由此可見，朱一玄先生《lt;聊齋志異gt;資料匯編》的“本事編”在出版后受到了其他學者的質疑。關于《聊齋志異》整體性的本事考察僅有《lt;聊齋志異gt;資料匯編》這一本專著，而其他的研究則散見于期刊文獻上，并且研究范圍十分有限。這樣的研究趨勢必然帶來兩極化，即《聊齋志異》中的著名作品熱度偏高，而冷門作品卻被忽視，《趙城虎》的本事研究就屬于后者。在近十年來的《聊齋志異》本事研究中，僅有劉洪強、劉翠紅一篇涉及了對《趙城虎》本事的追問和考察

正是基于以上《趙城虎》本事的研究現狀，本文試圖通過比較研究、邏輯推理等方法，對涉及與《趙城虎》本事相關的材料重新加以梳理和考察，指出真正與《趙城虎》相關聯的本事，并發現二者之間不同的敘事手法、形象意義和文化意蘊。

二、《趙城虎》本事的探析

《趙城虎》是《聊齋志異》中的一篇文言小說，相較于《嬰寧》《司文郎》《夢郎》等著名篇目而言，《趙城虎》并不為人們所熟悉。該篇小說內容簡短，情節簡單，其內容大致為：一位老婦的兒子被老虎咬死，隨后老人便上告官府，請求長官能夠為自己申冤。長官得知后便派遣差役前去捉拿老虎歸案，喝醉的差役二話不說便答應了下來，但酒醒后又后悔不已。可長官并不買賬。于是，差役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選擇先在當地岳廟進行禱告。經過一番波折，終于捉虎歸案。歸案后，在處置老虎的問題上長官提出讓老虎代替老人的兒子來養老人，以此彌補它所犯下的罪孽。老虎欣然同意，并且在官府釋放后日復一日地給老人銜去獵物，直到老人去世。最后村人為紀念這只義虎，在郊區建立了“義虎祠”。

從故事情節來看，《趙城虎》概括為以下幾個部分：老婦兒子被虎吃，于是老婦報官討公道；官派遣吏捉虎，害怕捉不到虎去廟里禱告，隨后老虎被抓；官員要求虎承擔養老人的責任；老婦去世，老虎傷心哀嚎，鄉人為虎修建“義虎祠”。從以上的故事情節來看，朱一玄先生所舉出的五則素材僅有細微之處與《趙城虎》相似，例如《池北偶談》《義虎記》《義虎行》三篇僅在修建義虎祠或義虎亭上與《趙城虎》內容有所重合；而《夷堅續志補遺》與《古今譚概》則在官呵斥差役與差役不愿意和《趙城虎》內容有交叉。除以上涉及的內容之外，其他的內容與《趙城虎》之間沒有重合的。顯然，僅就這些細枝末節的內容難以支撐它們成為蒲松齡創作《趙城虎》本事的依據。而《古板白狗精全歌》和《包龍圖判百家公案》第八十九回“劉婆子訴論猛虎”的內容，其與《趙城虎》幾乎完全吻合。關于《古板白狗精全歌》和《包龍圖判百家公案》的成書年代，在此作簡要說明。其一，就現存文獻來看，《古板白狗精全歌》成書于明代。《古板白狗精全歌》屬于《潮州歌冊》的內容，而經學者考證，《潮州歌冊》成書于明代是不爭的事實。如陳澤弘在《潮汕文化概說》中詳細地指出，《潮州歌冊》產生的年代下限是明嘉靖之前。［3]236再如吳奎信在《潮州歌冊》中指出：“潮州歌冊出現于明代從明本潮州戲文中可以一目了然，無可爭辯。”[4]9此外，《明成化刊本說唱詞話述考（續完）》中曾提及《古板白狗精全歌》。雖未涉及其具體的成書年代，但將它放在明成化說唱詞話的考證中，其意義可知。［5]其二，《包龍圖判百家公案》是明代公案小說，又名《包公傳》《包公百家公案演義》《包孝肅公百家公案演義》，署名“錢塘散人安遇時編集”。因此，可以得知這兩則故事的成書年代均早于《趙城虎》，為《趙城虎》的創作提供了素材①。

首先，就《趙城虎》與《白狗精》來看，其故事內容更加貼合《趙城虎》。《白狗精》中有兩條并行的線索。故事內容為：宋嘉祐中，嵩山的白狗精化作書生施俊，與施俊的妻子萬繡紅同居共枕，真正的施俊與白狗精當面對質時，眾人無法判斷真假，因此告之包公。此時，吳姓樵子為白虎所食，其母告虎為害。包公命人捕虎，虎歸案后又命令其除白狗精，并命老虎銜物養吳母。因眾人皆怕，遂議放虎歸山，由眾人出資養吳氏。施俊百般慰藉繡紅，約以及第后來迎娶，后果如志。可見，故事的第一條線索是白狗精化人形、第二條線索則是老虎吃人，使兩條線索相連的是讓老虎除白狗精。《白狗精》在白狗精的大故事之內嵌套了老虎吃人的小故事，而這個小故事即第二條線與《趙城虎》的重要情節幾乎完全一致，只是在結局的安排上有細微的不同。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趙城虎》是《白狗精》中小故事的縮寫版本。

其次，就《趙城虎》與《百家公案》第八十九回\"劉婆子訴論猛虎\"來看，其故事無論是在內容還是篇幅上都與《趙城虎》十分地接近。故事內容為：婆子的兒子上山砍柴為虎所食，婆子到官府喊冤。包公了解案情后命人捉虎歸案，兩名差役受命后先去了土地廟禱祝神明，不久老虎便被捉拿歸案。最終將老虎處死以償婆子兒子之命，并另外給婆子官銀以養老。可見，《百家公案》的故事脈絡與《趙城虎》別無二致，也是在結局的安排上有不同的處理。

最后，復看《白狗精》和《百家公案》第八十九回，它們與《趙城虎》相似、相同的情節甚多，可知二者之間必然存在著淵源關系。現對二者的內容進行對比分析，以期實現文本之間的互證。

其一，《白狗精》和《百家公案》第八十九回兩則的故事發生契機都源于“虎吃人”的現象。兩則故事都是老婦的兒子被虎所吃，并且二位老婦的家中均是獨子單傳，因此老婦傷心欲絕前去告官，進一步引出了老婦告官捉虎的情節以及后續內容，這與《趙城虎》中的情節如出一轍。試看三處描寫此情節的段落：首先，《白狗精》中寫道：“吳氏告訴大老爺，莊貴是我丈夫名。小婦乃是莊吳氏，夫死十年稟爺聽。我子名喚莊阿開，平生袂做別生涯。深山砍柴度日子，心又孝順我老嬡。小婦單生只一兒，凄凄慘慘全靠伊。上山砍柴遇著虎，乞伊咬去無身尸。”[6]30-3’ 其次，《百家公案》：“‘外面有一婆子，口稱冤枉，要來告狀'…‘住居南山下，有一男名劉太，以賣柴為生。于今月十三日入云山采樵，為大蟲所食’。”[7]309 再次，《趙城虎》：“趙城嫗，年七十馀，止一子。一日入山，為虎所噬。姬悲痛，幾不欲活，號啼而訴于宰。”[8]1003 盡管它們在字數、用詞等方面有所不同，但卻表達的意思是完全相同的。故事最重要的莫過于開頭部分，而此處三則材料都是以同樣的內容開頭，可見這三處內容之間的關系是何等的密切。

其二，《白狗精》和《百家公案》第八十九回都在捉虎的過程中借助了超現實的神力，通過求神的方式將老虎捉拿歸案。這樣的情節與《趙城虎》中都能相互對應起來，如在《趙城虎》中寫道：“遂詣東郭岳廟，跪而祝之，哭失聲。無何，一虎自外來。隸錯愕，恐被啞噬。虎入，殊不他顧，蹲立門中。隸祝曰：‘如殺某子者爾也，其俯聽吾縛。'遂出螺索縶虎項，虎帖耳受縛。”[8]1003 在另外兩則素材中同樣有此情節。如《白狗精》寫道：“我想一計爾免驚，包爺有票差著爾，爾可去覓土地爺，兀是土地管下個，縱伊咬人不堪該，叫伊將虎掠還報，何怕土地勿掠（它）…太山入廟說一（事），將票放在伊爐前，一言晅分老伯知，山中老虎屬爾管，爾著快（快）掠出來…鐵索鎖在老虎頭，隨即出廟就欲行，虎亦順順兌下山，禽獸伊亦怕清官，太山在前虎在后，欲到公堂無放寬。”[6]36-43 再如《百家公案》：“二人如其言，即日領旨到云山土地廟中，以公文及入告之詞焚之，二人遂歸。良久，但見有眾鬼神喧哄聲，大蟲已從后來，隱然如有繩索系定，更不敢跳梁。二人大喜，押入衙門。”[7]309 由此可見，在辦案的過程中都加入了非現實性的元素，《白狗精》和《百家公案》是在土地廟中乞求土地公，而到了《趙城虎》中則變成了岳廟。前者在創作時前往土地廟尋求幫助是認為百姓官不處理人以外的案件，而管動物的當屬土地公的職責，因此捉虎需要尋求的是土地公的幫助。但是到了《趙城虎》中變成了岳廟，之所以轉變了求神的對象和地點，當與作者蒲松齡的創作動機有關。岳廟是為祭祀東岳大帝的道觀。民間信仰認為東岳大帝為泰山之神，主宰著陰陽兩隔世界，具有“有求必應\"的靈驗。同時，東岳廟的“十殿閻羅和判官體系\"映照著現實的官府。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蒲松齡借助東岳廟暗合了他本人對現實官府無力處理案件而互相推諉的諷刺。

其三，《白狗精》和《趙城虎》中的老虎結局極其相似。虎為害人的行為付出了代價、并且老人的晚年得到了保障。在《白狗精》中差役抓到老虎歸案之后，包公命老虎當吳氏的兒子，日后承擔起贍養老婦的責任。老虎與吳氏親切如母子一般，并且在老虎的照料下老婦過著“日日有米共有錢”的日子。在《百家公案》中包拯將虎捉拿歸案后，便入獄殺之以償劉太之命，撥官銀給老婦養老。相較而言，老虎的結局更加接近《白狗精》。官員考慮到老婦無人贍養，因此不殺老虎，讓它做老婦的兒子。老虎答應后常送獵物給老婦，老婦因此而漸漸富裕起來。可見，《趙城虎》對老虎的處理更多與《白狗精》相同，作者都選擇了不殺虎。對于虎在離開老婦或者老婦死后的結局處理上，都采用了一種開放式的結局，即最后老虎去了何處，作者并沒有進一步交代。

此外，朱一玄先生在《lt;聊齋志異gt;資料匯編》中所輯得的五則素材因內容上與《趙城虎》相符得甚少。此處借表格的形式加以簡略說明，以此直觀地呈現出《白狗精》和《百家公案》為《趙城虎》本事的合理性（詳見表1）。

經深入分析，《白狗精》和《百家公案》與《趙城虎》在主題、情節、人物等方面存在諸多內在關聯，呈現出明顯的傳承與發展關系。這種傳承并非簡單的復制，而是在不同的時代語境和創作意圖的作用下，進行了創新與融合。然而，朱一玄先生所輯錄的五則素材，與《趙城虎》在關鍵內容和核心情節上缺乏直接的邏輯聯系和實質性的對應。因此，綜合多方面的考量，可得出以下結論：《趙城虎》的本事為《白狗精》和《百家公案》，而非朱一玄先生所輯錄的五則素材。

三、從《白狗精》《百家公案》到《趙城虎》的藝術再創作

藝術再創作是文學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現象。從《白狗精》《百家公案》到《趙城虎》，這種藝術再創作的演變值得深入探討。《白狗精》和《百家公案》具有其特定的藝術價值和文化內涵，而將視線轉移到《趙城虎》時，會發現其在繼承與創新方面呈現出獨特的面貌。

從思想內容上來看，《白狗精》和《百家公案》無外乎是屬于“善惡報應，因果報應\"序列之中的。而《趙城虎》中老婦兒子被虎吃，老虎承擔了贍養老婦的責任，顯然繼承了“因果報應”的思想內容，但作者蒲松齡在因緣果報的基礎上生發出了“贖罪與懺悔\"的思想內容。《趙城虎》中的老虎并不是簡單的報恩，而是贖罪。樊慶彥曾精準地指出老虎是“良心發現，俯首領罪，奉侍老嫗如母，盡心瞻養過于親生兒女”[9]。因此，這只老虎便不會是投胎轉世而來的兒子，而是一名殺害老婦兒子的“犯罪者”。贖罪思想的嵌入當屬蒲松齡對《白狗精》的借鑒，但是他將《白狗精》并不突出且不多的思想內容加以了強化。這樣的改動直接改變了老婦和老虎之間的關系，即從以往的受害者和施害者轉向現在的受恩者和報恩者。贖罪思想的安排弱化了受害者和施害者這二者之間原有的沖突，換句話來說，施害者的“贖罪”思想成為受害者原諒施害者的前提。如文章提到\"奉養過于其子，心竊德虎\"和\"人畜相安，各無猜忌” 。在這里，看不見雙方對立關系所造成的矛盾沖突，只呈現了老婦和老虎二者相處的和諧畫面，這樣的藝術再創作集中體現了蒲松齡對人與動物之間和諧相處的美好愿景。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曾提出，把人和動物區分開來。他強調人的本質是理性存在，人具有理性和智慧，與動物有本質的區別。蒲松齡則在《趙城虎》中致力于消除二者之間嚴格的界限，使得老虎具有道德意義的“贖罪思想”。通過老虎自覺的“悔”，而不是依靠神秘的因果報應，最終來達到某種因果平衡。

無論是因果報應還是贖罪懺悔，都含有佛教思想的內涵。佛教對蒲松齡的影響很深，主要體現在病僧轉世、明清時期社會佞佛風氣的盛行、自主研讀諸多佛教經典等方面［10]。因此，在《聊齋志異》中有許多作品能看到蒲松齡的“佛教”思想。而在蒲松齡的心中，佛教對于“救贖\"有其特定的含義。正如蘇振紅指出的“佛教宣揚的是贖罪”［\"］，這樣的佛教觀念正與《趙城虎》中的思想內涵相契合。作者選擇不殺虎的原因也正是出于佛教思想的影響，將殺生換作放生。《趙城虎》是《聊齋志異》中少有的具有“懺悔和贖罪”思想的作品，其積極意義在于，如果說佛教中的因緣果報“是一種弱化主體理性，回避人生真相的做法”[12]，那么“懺悔和贖罪”則是一種強化主體理性，直面人生真相的做法。因此，相對于因緣果報，懺悔和贖罪思想更具有現實意義。作者在面對老婦兒子已被虎吃的既定現實面前，依據現實處境的需要，通過讓老虎承擔贍養老婦的責任賦予了老虎“主體理性”，從而完成了老虎的自我救贖。

在“贖罪與懺悔”的思想內容之外，《趙城虎》還有特殊的現實意義。作為“寫鬼寫妖高人一等，刺貪刺虐入骨三分\"的高手，在《聊齋志異》中涉及許多官場問題，此篇也不例外。《趙城虎》近580個字，其中描寫官吏的多達158個字，其比例之大不容忽視。蒲松齡關注到了官與吏這兩個不同的社會角色，尤其是長期被邊緣化的“吏”。蒲松齡轉換了揭示官場黑暗的切入視角，開始關注官場內部，即從官吏二者的關系中去窺視封建官僚等級所形成的壓迫。從所屬職位和擁有的權力上來看，往往呈現的是“官強吏弱”，正如《水滸傳》中的林沖在受到迫害時所言：“不怕官，只怕管。\"等級差異所造就的特權有時能越過法律和道德的限制。在《白狗精》《百家公案》和《趙城虎》中身處下位的吏便是處于附屬性的被支配地位，必須貫徹上級的命令。當吏顯露出害怕，想要退卻時，官則用權力所造就的威嚴加以恐嚇，有的甚至以死相威脅。在《百家公案》中這樣的威懾還僅僅停留于口頭，而到了《趙城虎》中則因交差屢過期限“受杖數百，冤苦罔控”。顯然，蒲松齡注意到了身處官僚底層的吏的殘酷處境。無論是《白狗精》《百家公案》還是《趙城虎》，都有著共同的指向，即嚴肅地揭露出在封建社會中官僚體系內部的弊端，具體而言則是官對吏的壓迫和剝削。

從藝術形象上看，《趙城虎》的藝術形象構成了一個完整的體系，主要有三方：老婦、官吏和老虎。在《白狗精》和《百家公案》中，這三方人物全都在場并發揮著相似的作用。進一步細化，可以將這三方拆分組合成兩組二元對立的形象：官和吏、老婦和老虎。首先，官吏關系在《百家公案》中是一筆帶過的，而到了《趙城虎》中則多次表現出二者激化并緊張的關系。這種緊張且激化的關系在《白狗精》中也曾表現出過，但全文對包公的歌頌遠遠超過了諷刺。在《趙城虎》中，則更多地傾向于這二者緊張的上下級關系，蒲松齡所要呈現的是中國封建官僚體系中的不平等，這是蒲松齡筆下官吏形象的重要現實意義。其次，當虎作為一個意象時，可以發現《趙城虎》中有兩只虎：一是差役眼中的虎，一是老婦眼中的虎。前者對應的是官，它是高大威嚴而不可侵犯的，凡是上級所發的命令下級必須予以貫徹，即便是極其危險的。如文中官員派遣吏去抓吃人的老虎。后者對應現實的虎，它懂得將功贖罪，具有懺悔意識和人情味，雖然它吃掉了老婦的兒子，但事后承擔起了養老人的責任，不僅在物質上保障老人生命的延續，而且在精神上彌補了老婦失去兒子的孤獨。最難能可貴的是，這只虎不但信守承諾、不離不棄，還在老婦死后發出極具人情的悲痛吼叫。這兩類不同的虎在形象上有著巨大的反差，而作品的張力也由此而生。蒲松齡對虎的改造深化了“義虎”的深度，他所贊美的是一種不離不棄的精神。如文章寫道：“數年，嫗死，虎來吼于堂中。”[8]1004 這就是土人立“義虎祠\"的原因，而這也正是作者所要歌頌的內容。

從敘事手法來看，蒲松齡作為寫作圣手，在創作時嫻熟地運用各種敘事手法，使得故事豐富動人。蒲松齡高超的藝術手法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詳略安排得當，突出主題思想。在三則故事中，最長的是《白狗精》，篇幅相當的是《百家公案》和《趙城虎》。可以說，《趙城虎》完美地結合了《白狗精》在內容上的豐富，又融合了《百家公案》在敘事時的精簡，最終達到內容與敘事上的藝術融合。具體而言，《白狗精》中在描寫老虎吃人這一條線索時，不厭其煩地反復敘述：第一次是通過敘述者之口、第二次借吳氏老叔公之口、第三次出自吳氏之口、第四次是借差役和土地公之口。所有人都只為“老虎吃人\"這一件中心事件而出現，并通過自述、他述等形式加以傳達。而到了《百家公案》和《趙城虎》時，便刪繁就簡，將一些細枝末節的內容刪除。通過這樣的處理，使得故事內容更為集中和凝練。其二，蒲松齡發揮了原有的浪漫手法，并注人了更為現實性的內涵。在《白狗精》《百家公案》和《趙城虎》中都能看到一些非現實性的元素，既有繼承又有發展。從繼承的角度來看，在《白狗精》和《百家公案》這類以判案為主的現實題材中融入了非現實的內容，這種非現實的內容集中在官派差役去捉老虎并歸案的過程。捉虎需要借助神力，并且神靈迅速顯靈。如“仰差鬼使陰兵，押大蟲赴府根勘\"“眾鬼神喧哄聲\"“隱然如有繩索系定\"等內容，都描寫得神神秘秘，帶有超現實的色彩。在《趙城虎》中，承續了《白狗精》和《百家公案》借助非自然神力斷案的情節，但又發生了細微的變化。比如在《白狗精》和《百家公案》中前往的是土地廟，而到了《趙城虎》中是東郭岳廟。雖然廟宇發生了變化，但其作用仍然沒有改變。從發展的角度來看，《趙城虎》不再將超現實的色彩限于捉捕上，而是擴散甚至轉移到了老虎形象的塑造上。作者運用浪漫主義的手法，將老虎塑造成了一只極具人性、人情的老虎。在中國的傳統意象中，虎與狼這兩種動物所展現的形象意蘊往往是截然相反的。虎被附著正面、積極的意義，比如為人所熟知的虎虎生威、生龍活虎、虎頭虎腦等成語;加之民間歷來有對虎稱頌的傳統，因此在古典文學中形成了義虎這一母題。蒲松齡搜集創作素材時，很有可能受到了來自民間文化中“義虎”的影響。因此，正如樊慶彥所言：“而在《聊齋志異》中，除少數被蒲松齡作為批判的對象外，虎也多是以‘義虎'的形象出現。”[9]這就體現在《趙城虎》中蒲松齡對“虎\"帶有贊頌的成分，同時這最后的收尾方式不是殺掉老虎，而是讓老虎“贖罪”后放生。基于老虎歷來的正面形象，他在《趙城虎》中對老虎進行了獨特的虛實處理。蒲松齡采用浪漫主義的手法，讓筆下的虎聽得懂人話，做得來人事。聽得懂人話是在差役抓捕過程和官員要求老虎承擔責任中呈現的，而做得來人事則是在審判之后體現的，即為了補償老婦，老虎每天都給老婦帶去獵物。以現代科學的觀念來看，作為動物的老虎是不可能聽懂人話和做得來人事的，這是出于蒲松齡的藝術創造，是蒲松齡的“白日夢”。然而這種手法也并沒有讓文本脫離實際，只有讓老虎聽得懂人話，官府才能幫助老婦；只有讓老虎做得來人事，虎才能為自己贖罪。與此同時，虎在擁有“人”的特性時，也保留了它自身的動物本性，如它贖罪的方式是通過送獵物的形式盡贍養老婦的責任。這樣的藝術手法增強了故事的真實性和可信性，更加凸顯出了老虎的“人情味”。最令人動容的是老虎在老婦去世時的“嗥鳴雷動”，可以說老虎在形式上進行贖罪的同時，也完成了自我的內心救贖。

綜上，無論從思想內容、藝術形象還是創作手法等角度來看，《趙城虎》對《白狗精》和《百家公案》的承續關系都是顯而易見的。在繼承的過程中，蒲松齡并非簡單的重復前代文本，而是有自己的獨特生發，即蒲松齡在原本的判案內容中注入了他對傳統思想道德觀念中“義”的宣揚、對人性與獸性間界限的深思以及對社會現實的認識和批判。

結論

李希凡曾題詞：“聊齋紅樓，一短一長。千古絕唱，萬世流芳。\"聊齋作為經典的短篇文言小說集，學界對其短篇本事的考證和考釋經久不衰。通過對本事的考察，能夠更好地明晰時代更替之下素材在不同作家手里的創造，從不斷變化的因子中探尋作者在作品中所蘊藏的思想內容，這對于解讀文學作品和作家思想都至關重要。在《趙城虎》中可以透視到蒲松齡復雜的宗教思想：儒家思想對他的沁潤使得他選擇不殺老虎；佛教思想的滲透使他筆下的老虎具有了懺悔和贖罪思想，這兩種思想的交織共同構成了《趙城虎》這一有別于前代本事的新篇章。而更為重要的是，在《趙城虎》中還能看到蒲松齡對不同素材的借鑒與發揮：《白狗精》和《百家公案》之基本情節，其中尤其是《白狗精》之老虎養婦人。綜上，從故事情節、人物形象、思想內容方面加以考察后，得出最堪為《趙城虎》本事之作的是《白狗精》和《百家公案》。雖然蒲松齡對前代素材多有吸收，但一經蒲松齡的改造，即化腐朽為神奇，點鐵成金，奪胎換骨，從一篇帶有簡單的“善惡報應，因果報應”的通俗作品升華為一篇帶有深刻的哲學思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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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樊慶彥《聊齋志異》中的虎狼王國［J].蒲松齡研究，2006，（2）.

[10]秦瑋鴻.《聊齋志異》佛教思想淺探——兼論蒲松齡創作的主觀命意[J].河池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5）.

[11]蘇振紅.《西游記》中的部分佛教思想探究［J].青年文學家，2011，（16）.

[12]尚繼武.宗教思想觀念觀照下的獨特“自我”——從聊齋詞看蒲松齡的自我意識（之四）[J].蒲松齡研究，2017，（4）.

On the Original Story of Liaozhai Zhiyi Zhao Chenghu

Wang Huixing （College of Literature，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China）

Abstract： The creative material for Liaozhai Zhiyi is extremely rich. There is material for each article，and even multiple articles can be covered by a single piece of material. Regarding the story behind Zhao Chenghu from Liaozhai Zhiyi，Mr. Zhu Yixuan compiled five tales in Liaozhai Zhiyi Materials Compilation，spanning the three dynasties of the Yuan，Ming，and Qing. Now， we check the previous literature and add two pieces. Based on the examination of the storyline，character images，and ideological content，the stories

collected by Mr. Zhu Yixuan may not necessarily constitute the story of Zhao Chenghu. Instead，the added stories The Full Song of the Old White Dog Spirit and the eighty-ninth chapter of Judge Bao Long Hundred Family Cases are more suitable for Zhao Chenghu. Therefore，it is necessary to reorganize the story of Zhao Chenghu and further explore and analyze the content of the text，in order to better understand its creative motivation，the content of the work，and the symbolic significance.

Key Words： Liaozhai Zhiyi;The Full Song of the Old White Dog Spirit;Baolongtu Judges Hundreds of Cases ;ability;make textual criticisms and explanations

（責任編輯：李漢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