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告訴我的事

一

接到母親的死訊時，查衛紅正趕往一家剛剛達成合作協議的大公司正式簽約。它是查衛紅從事廣告業務六年以來的最大單，這一筆的提成就是他之前六年收入總和的五分之一。當然，查衛紅已經為此緊跟了半年，想盡了所能想到的辦法，動用了凡能想到的關系，無論正路還是偏門，總之，終于大功告成，就等著在合同文本上簽字畫押。

此時，車窗外飄起了雪花，大片的，說是在飄，不如說是在往下掉，在灰暗的天幕和城市背景里顯得格外醒目。一股涼意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來，瞬間彌漫了查衛紅的全身，尤其是手和臉，皮膚有打皺緊縮的感覺，同時伴有控制不住地顫抖，車內一直都有的恒溫暖氣也抵擋不住。

平時，查衛紅是騎著自行車滿大街轉悠的，偶爾也坐公交車，到了目標單位遠遠地停車或下車，整理好衣裝、發型，擦亮皮鞋，換上一臉自信和笑容，昂首闊步地進門。可憐的底薪連基本的吃喝都維持不了，還有房租要付。城中村里七拐八繞老半天之后才能到達的一處位于頂樓的“鴿子籠”，就是他的蝸居之地。那本是放雜物用的，傾斜的屋頂像座大山，睡在床上都有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更別想站直腰桿了。今天不同，營銷總監親自出馬，用的是公司配車，業務對接人查衛紅雖然特意換上了壓箱底的最好的西裝領帶，但也只是隨從的角色，戲讓別人唱。

查衛紅仿佛接到的是別人的死訊，一個遠房的親戚，或者是一個鄉鄰，只是眉頭皺成了結。死訊是以短信的形式發來的，妻子、姐姐、姐夫和堂哥等幾個人都有發。在短信之前，幾個人都打過電話，坐在總監車上的查衛紅全都摁掉了，沒有接聽。當前，當下，此刻，簽約就是天大的事，其他任何事都得靠邊，不容打擾和分心。可短信緊跟著來了，擔心是正要簽約公司聯系人的臨時通知，不得不看，于是短信內容便強硬霸道地干擾了查衛紅。

到達、簽約、午宴，都在喜氣洋洋的氣氛中，在場的人都面帶喜色，包括查衛紅。午宴結束離開酒店，車開出半個小時，查衛紅略帶抱歉地向總監開了口，說母親去世，要回家奔喪。總監像看陌生人一樣地看著查衛紅，連忙讓車靠邊停下，讓查衛紅下車趕緊回去。

母親是晚上12點前去世的，算是昨天的日子，今天等于是第二天。按照農村的風俗習慣，在家停棺三天，明天早上出殯，今天是親友們前來吊唁的日子，也是喪屬家最忙碌的日子。

查衛紅是家里的兒子。現在他距家還有一百八十多公里，從省城到縣城，再到鎮上，再到家，至少需要五個小時。在縣城私人小企業上班的妻子和上高中的兒子，已經先行返回了。查衛紅不需要帶什么東西，也就無須回住處，拎著工作用的手提包，直接打的到汽車站，乘坐省城到縣城的大巴。查衛紅想到了打的回家，起碼會快上兩個小時，想了想，又忍住了，打的最少得五六百，舍不得。再說，就算是快上兩個小時，又有什么用？

坐在車上，查衛紅相當平靜，沒了之前簽約時的喜悅，也沒有失去母親的悲痛，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只是平常地回家。

一晃，查衛紅從破產企業下崗已經十年了。參軍，轉志愿兵，好不容易從農村跳出來，從泥糊腿變成了吃國家糧的工人老大哥，才上了五年班，連住房都沒分到，讓人眼紅的鐵飯碗就沒了，渣子都沒了，成了無業游民。麻紡廠出來的保安，一無技術，二無文憑，三無力氣，四無靠山，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到哪兒找飯吃？妻子是麻紡廠的合同工，家在附近的農村，本指望花四千塊錢買了城市戶口能轉為正式工，還沒來得及轉正，廠子就垮了。兩個人都沒了工作，沒了收入，孩子在上幼兒園，吃飯都成了問題。

那段時間，查衛紅想死的心都有。一邊是找不到工作，沒收入；一邊是妻子在家吵，罵他沒本事沒出息。一咬牙，他也顧不得臉面，買了輛腳踩的舊黃包車，大街小巷地拉人。下崗的事，是瞞著父母的，但是在大街上踩黃包車的查衛紅被上城的家門口人看到了，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家鄉沒有不知道的，說當初還不如在家干農活，永遠不得下崗。母親在家默默地流眼淚，父親嘴一撇，冒一句：活人還能給尿憋死？然后跟沒知曉一個樣，與他無關似的。那時，父母的家已經搬到了小鎮上，父親在鎮上租了個門面做茶葉生意，日子滋滋潤潤，天天有酒有肉。

踩黃包車，擺地攤，跟親戚到工地上做工，看工地，再就是現在的跑廣告業務，哪個能掙錢往哪跑，從縣城混到了省城，還沒混出個人樣來，只不過勉強糊住了一家三張嘴。眼見著年齡大了，已經四十五歲的人，人樣沒指望了，業務也跑不動了，可還能干什么呢？兒子過兩年該上大學了，縣城的房子還是租的，老了總得有個窩吧，就算實在買不起，就申請個廉租房也行，吃飯的錢得掙，得熬到拿退休金。再窮，兩個人的社保一直從腳趾縫里摳錢在買，這是查衛紅這半輩子最英明的決策，除此，沒有值得驕傲的地方。

對于生活，查衛紅是毫無奢求的，憑什么奢求？溫飽就是目標。有得吃有得穿有得住就行，這輩子，糊弄著過吧。妻子打也打了，鬧也鬧了，吵也吵了，對查衛紅失望了，說他是爛泥扶不上墻，漸漸也喪失了心氣，沒了干勁，兩個人成了一路人，日子反倒安穩了。

難怪父親瞧不起查衛紅，相對于父親一貫的強勢，查衛紅可以說是窩囊和無能。別看父親只是個小小的村長，腳跺一跺，一個村子范圍的地是會顫的。年齡大了以后，卸任村長，到鎮上買了房，把家從山里搬到了鎮上，租個門面做生意，又成了小鎮上的人物，和鎮長都稱兄道弟。這是查衛紅顛倒個個兒也比不了的。

查衛紅不服，雖然母親背后無數次勸說，說要不是你爸，誰會對咱們家高看一眼？就是咱家的狗干了壞事，人家都不敢言傳。你是男人，不說頂天立地，起碼挺起腰桿來，昂著頭走路。日子是慢慢過的，苦只是一時，爭口氣，別讓你爸小瞧你。查衛紅質問母親，我窩囊，那姐呢？你呢？一家人都窩囊，都無能，還不是他一個人霸道給欺壓的？

查衛紅本來是姐弟三個，姐姐查衛東是老大，中間哥哥查衛方三歲時得腦膜炎死了，查衛紅是老小，母親快四十歲時才生的他，為生他，差點丟了命。父親是村長，也是村里資格最老的黨員，在外強勢，在家更強勢，一家人見他像老鼠見了貓，屁都不敢放一個。大大小小的事，全是他說了算，每頓飯菜吃什么都得向他請示，稍有不滿，桌子掀翻碗盆砸爛，打罵更是家常便飯。飯盛好要端到他手上，洗臉洗澡都是水溫調好毛巾拿好準備好，就差穿脫衣服要人伺候了。過去的皇帝也不過如此吧，查衛紅想。

要不要吐？

一陣刺骨的寒風挾帶著雪花突然闖進來，原來，嚴嚴實實的車窗玻璃被前面座位的人拉開了一條縫。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查衛紅這才發現，客車中途又上了人，本來空著的前排座位現在坐著兩位老人。

透過兩個座位靠椅之間的縫隙可以看到，兩個老人都在七十上下，老漢頭發接近全白，老婦是花白，黑多白少。老漢的一只胳膊從老婦的后頸伸過去，緊緊攬著老婦的身子，老婦的頭無力地靠在老漢的肩窩，頭挨著頭。

查衛紅看見老婦微微搖了搖頭。老漢拉開車窗玻璃，是為了給老婦透透空氣，減緩她的不舒服，防止她吐。見老婦不是這個原因，而鉆進來的冷風實在太冷，又把窗玻璃關上了，一下子又把寒風隔離在了車外，已經涌進車內的寒氣則慢慢消散。

還疼嗎？

老漢又問，老婦還是微微搖了搖頭。是老婦剛從醫院看了病出來，現在回家，還是身體之前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是受了什么傷？

哪里不舒服？

老漢再問，整個臉側著，視線下斜，一直盯在老婦臉上。老漢的下顎是抵在老婦額頭上的，老婦臉上的一絲一毫盡在掌握，可能老婦的表情是痛苦難受的，所以老漢才會心焦和不斷地猜測，那份關心表露無遺。

唉！這一聲“唉”是不出聲的，但比出聲還要沉重，查衛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下意識生出了這聲嘆息，像是內心自然而然地反應。

一路上，查衛紅把前半生的時光幾乎都回顧了一遍，自己的、父母的，像看一部電影，看別人在演，自己也是別人，冷靜地觀看。

轉車換乘，再從鎮上打車，快到家時，雪小了些，是雪片小了些，但稠了密了，模糊了天地，模糊了整個世界。目之所及皆是雪白，分不清大地上原本清晰的物體和各自的角色，雪白一統天下。

二

你媽這輩子，苦哇！

突然的一個聲音出來，狠狠嚇了查衛紅一跳，連忙張皇四顧，尋找聲音的來源。夜已經深了，遍野的白雪沖淡了黑暗，所有的聲音似乎都被牢牢地掩埋，連山野里一向不甘寂寞的雀兒，都失了蹤影，靜得可怕。還有燈光，那是人類制造的文明的象征，戰勝自然的有力證明，可在這樣的山區小鎮，這樣的夜晚，也乖乖地熄滅。唯一的光亮，是停放母親遺體的冰棺打頭的方桌上兩支白蠟燭發出的冷光，再就是冰棺下方的地上，一只盛有香油的碗里滲出一星微黃，是用麻線搓出的細繩燃燒的痕跡。地上的油燈，叫作長明燈，照亮通向黃泉的路，引導逝去的人離開家，走向黃泉。長明燈不能滅，滅了，就說明死去的人不想離開家，不愿前往黃泉。

都睡了，包括家里的人。

吃過晚飯，觀過燈（請道士觀燈，是農村喪事的習俗，做法事的一種），來客當中家近的回了家，家遠的，統一安排在鎮上的小旅館。幫忙的人把第二天早上要用的葷菜提前切好準備好，也回了家。昨晚是姐夫姐姐守的靈，今晚交給查衛紅了，妻子要陪，查衛紅沒讓。喪事是最忙人的，一是悲傷，二是還有很多事務需要家里人操心和出面支派，涉及錢物和禮儀，家里人定奪了才好辦。一切由父親安排，姐夫倒像是親兒子，事事由他出面，查衛紅什么不用管，只是履行他作為孝子的儀式——見來吊唁的人了，他趕緊跪到進門的一側，彎腰低首行禮，待鑼鼓和樂隊停歇，再到一個個來客面前單腿下跪行禮；院子里的一個破瓦盆里是專門燒紙用的，燒紙是送錢給死去的人，只有死者的兒子孫子燒，死去的人才能得到；道士觀燈時，查衛紅身為孝子要扛著招魂幡，緊跟在道士后面，緊挨著查衛紅后面是死者的其他晚輩，大致按年齡大小一路排下去，男丁在前，女人在后，根據道士所念的經文，一會繞著棺材跑，一會突然跪下去；包括早上的出殯，孝子查衛紅都必須站在第一位。

以父親原來超強的能力，平時就一呼百應，何況重大事項上。原先在農村如此，到了鎮上，也結下了一些人緣。這是父親最擅長的套路，以小恩小惠籠絡人心。什么事都不要兒女過問，嘴上也不止一次地宣告：我掙的錢，我自己花，不存在給你們一分一厘。你們的事是你們自己管，我不費那心。我也不指望你們給錢給我花，等我死了，這個家也就沒了，你們回不回來，是你們的事，我反正不知道了。

查衛紅上學、當兵、上班，真正在家的時間很少，對于農村紅白喜事的風俗習慣幾乎一概不知，如今臨到自己成為當事人，只能完全按照別人的指點一一照辦。

雪已經止了，晚上的溫度更低，還有刺骨的寒風，屋門是不能關的，必須開著，查衛紅把能找到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瞇著眼睛靠坐在門框上。這是和母親在一起的最后一晚了，在以往，好像從來沒有單獨陪伴過母親。一年頂多兩三次來家，匆匆地來，匆匆地走，母親永遠在忙，沒有歇下來的時候，不是忙家務，就是變著花樣為查衛紅三個人做好吃的，臉上是盛不下的高興。母親終于不用忙了，安靜地躺在冰棺里，根本不知道查衛紅在陪她。如果知道，肯定是不愿意的，這么冷的天，兒子凍壞了身子怎么辦？都半夜了，兒子不睡覺怎么行？

查衛紅把角角落落都瞅遍了，也沒發現人影。奇怪了，是誰在說話呢？

三

別找了，是我。

聲音是從天上傳來的，這回，查衛紅發現目標了，是天上的月亮。彎月如鐮，銀白的鐮，冰冷的鐮，斜斜高掛在天穹之上，偌大天幕上唯一的鎖控世間秘密的門扣，跟查衛紅一樣，也在陪伴著母親。

有些事，憋得很久了，憋得難受，今天豁出去了，無論如何要說出來，說出來才舒服。月亮情緒很激動，一張冷臉有微微泛紅的跡象。

算了，我只說三件事吧，三件你未必知道，但必須讓你知道的事。

月亮開始講述。

第一件事，在你還沒出世的時候就開始，待你出生再慢慢長大，幾乎沒中斷過。后來的中斷，是因為其他原因。你知道，我是見慣稀奇古怪的，再見不得人的事我都見過，可你媽的事，我不忍心看。

你爸是村長，公家的事，私人的事，鄰里糾紛。找他出面要管，不找他出面照樣管。男女間的事也管。上灣王家的媳婦，論起來是你的表嫂，喊你爸表叔，丈夫在孤鷹嘴懸崖摔死不到一個月，你爸就半夜里翻窗摸進了人家，強行把人家給“管”了。你表嫂不愿意也不行。成了寡婦，孩子幼小，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還指望著村長平日里多關照，慢慢也就順從了。其他人發現了，村里有膽大的男人也動了心思，變著法子也上了寡婦的床。你爸默不作聲沉住氣，瞅了個機會，帶著民兵營長堵了寡婦的門，把光著身子的兩個人捉奸在床，一起綁在村頭的大樹上示眾。示眾了整整一天，先把寡婦放了，男人連綁了三天才放，放下來就送公社關了起來，說是強奸。寡婦一放，就要跳井尋死，給救了上來，又上吊，再被救下來，好勸歹勸才沒繼續尋死，從此低著頭走路，見人不說話，對你爸言聽計從，比你媽還聽話。

你爸又盯上了張老師他老婆。張老師結婚前就是村里的民辦教師，是他爸跪在你爸面前求了好幾回，才讓他當上的。你爸讓張老師到縣城里開會。那時沒汽車坐，得步行，張老師走整整一天才能到，開會一天，再走回來一天，開個會得三天時間。大半夜里，都上床睡覺了，貓狗雞鴨都睡了，只有我在巡視。我看見你爸偷偷溜出了家門，先上了趟廁所，繞過廁所，繞過相鄰的幾家，向莊子另一頭的張老師家摸去。

我看見你媽了，衣服扣子沒來得及扣上，雙手扯著衣襟，也悄悄溜出了家門，比你爸還輕手輕腳，跟在你爸后面，時走時停，時而往屋角和陰影里躲一下，前后僅隔著十幾米遠。你爸翻窗進了張老師的家，你媽躲到張老師家場基邊角的稻草垛后面，就那么在陰影里站著，頭轉來轉去，警惕地看四周的動靜，衣服還是沒扣，兩只手扯著衣襟緊緊拽在一起，一雙眼睛里全是慌亂不安。

當時，我很不理解。是捉奸嗎？那就過去敲門或者砸門呀，應該是憤怒才對。顯然不是。干壞事的是你爸，又不是你媽，你媽慌亂什么呢，不安什么呢？還躲在陰影里，怕人看見。不是抓賊的，倒像是做賊，緊緊張張，躲躲閃閃，慌里慌張。一站就是兩個時辰，始終那樣站著，那樣高度警惕，直到你爸悄悄開門露出一條縫，伸出頭左右張望兩下，門開大點，身子一滑，就要溜出來的當兒，你媽趕緊轉身，跌跌撞撞地往家趕，在你爸之前回到了家。

我發現，從那時開始，只要你爸大晚上溜出來，不管是到張老師家，還是寡婦家，還是其他人家，你媽都要隨后跟出來，跟那晚一樣，在人家門外不遠的地方躲著守著，直到你爸出來，再趕緊在你爸之前先回家。

慢慢地，我想通了，想通了比沒想通還悲哀，還痛苦，還心酸。原來你媽是在給你爸當哨兵呀，替你爸站崗放哨，在守護你爸。她是怕你爸被人發現，被人當場給抓了，被像那個男人一樣給抓走了。

唉！你媽呀你媽，世上怎么就有這樣的女人，這樣當老婆的啊。

查衛紅默默地聽著，面無表情，或者，是看不出任何表情，專心地在聽。月亮接著講述第二件事。

第二件事，應該是在你八九歲的時候發生的，是關于你姐的。

你姐上中學念書的時候，經常到中學對面的食品站去，有時是你爸讓她買肉，有時食品站站長帶些骨頭給你爸，有時是你媽讓帶些雞蛋去賣，再買些油鹽醬醋帶回家。食品站站長和你爸是朋友，一個月至少在一起喝兩次酒，稱兄道弟，像伙穿一條褲子。站長看上了你姐的老實、乖巧和清秀，跟你爸說，要講給他兒子做媳婦。他那除了念書不好，抽煙喝酒打架都在行的兒子也看上了你姐，像鼻涕蟲一樣黏上了你姐，早早晚晚候在上學放學的路上，找你姐說話，套近乎。你姐想盡了辦法躲，可躲不掉，只好不理他，還告訴了老師。老師找站長兒子談話，小子耍橫說，是我們的父母做的主，把她許給我了，是我未來的媳婦。老師哭笑不得，問食品站站長，站長說是的。老師沒轍了，只好睜只眼閉只眼，不再多管閑事。你姐的書還在念，你爸和站長干脆把兩個人的親事給訂了下來，當親家名正言順地走了起來。你姐哭過鬧過，也被你爸罵過打過，你姐干脆不上學了，在家干農活，她受不了同學們的譏笑，更受不了站長兒子的糾纏。

其實，你姐還有一個最主要的原因，那就是，她喜歡上了張老師的兒子張一頁。那時，張老師已經死了，上吊的。張老師聽說了你爸和他老婆的事，莊子里都傳遍了，他是最后一個知道的。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睡覺不說話不到學校上課，然后等天晚了，人們都進了家關了門，到你家找你爸說理。第二天，你爸就不讓他當民辦教師了。一氣之下，張老師就尋了短見，張老師老婆哭得死去活來。這些，你姐和張一頁是不知道究竟的，即使知道，也只是模模糊糊的皮毛。面對孩子，沒哪個大人會把這些丑事對他們說。

你姐和張一頁是同班同學，張一頁瘦得像根竹竿，文質彬彬，話不多，只知道悶頭看書，成績在班上總是前三名。你姐喜歡張一頁，張一頁也喜歡你姐，只是默默地喜歡，從不外露。上學放學，兩人一前一后，中間始終十來米遠，每天如是。要是突然下雨了，張一頁就把自己的上衣脫下來，往你姐頭上一披，拔腿就跑。冬天冷，山里孩子都會拎著火桶上學，要是你姐火桶里的火滅了，張一頁趁人不注意換過去，把自己的給你姐烘，待到把你姐的火桶重新搞著了，再趁人不注意換回來。

你媽知道你姐喜歡張一頁，也知道張一頁喜歡你姐，背后，你媽和你姐談過好多回，說他家窮，日子不好過。其他的，你媽嚴守秘密，一個字也不說。你姐低著頭，用牙齒緊緊咬著下嘴唇，眼睛看著自己的兩只腳尖相互摩擦。你媽明白，你姐是死了心了，一聲重重的嘆息冒出來又咽回肚子里，不說了。

你姐到了婚嫁的年齡，站長兒子已經到食品站上班，雖然是臨時的，但站長退休的那一天，頂替成為正式工毫無疑問。那可是吃國家糧的鐵飯碗，一個公社沒幾個，一輩子腳不沾泥，有得吃有得喝。你爸怕別人撬了這樁婚事，開始逼婚，結上這門親，一家人都跟著沾光呢。你姐求你媽，說認死不嫁，逼得緊了，出門的是死尸。你媽慌了，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勸你姐千萬別做傻事。死了就什么都沒了，只要活著，辦法在于人想。你媽能做的，只能是勸女兒。面對丈夫，一個字的家都當不了，丈夫說東肯定是東，丈夫說西必須是西，從來不敢說個不字。可光勸女兒不管用，眼見擇定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來，除非改變主意順從。

母女倆合計來合計去，只有一個辦法。一個月夜，你家重要的事都與我有關，都是在我的眼皮下發生，我想躲都躲不了。整個莊子鴉雀無聲了，狗都睡了，不再管閑事，只有我冷清地吊在天上，一如既往瞪大眼睛。張老師家的門開了條縫，少頃，瘦小的張一頁閃了出來，背上是一個和他人差不多大的包，順著墻角，機警地向你家移動。一聲隱隱約約的蛐蛐叫，不一會，你家的門開了條縫，一個腦袋探了探，一閃，你姐出來了，比貓還快。兩個人一會合，貓著腰，盡在樹影里走，或走或停，或直或繞，向著村口的方向，不一會就消失了。

你家的門始終沒關，不是你姐匆忙忘了關，而是你媽一直站在門背后，透過門縫瞅著你姐走的方向，整整瞅了一夜。那一夜，你媽肯定是和淚水相伴的，和寒霜相伴。

你姐那一走，就是好多年，再回來時，是開著小轎車回來的，光鮮得不得了，還帶著兩個已經會走路的娃娃。據說，已經在杭州買了房，吃過多少苦，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不用說，你姐和食品站站長兒子的婚事黃了。站長勃然大怒，索回了全部彩禮，連平時零零星星給的排骨、豬下水都一一列在賬上，作了價，算在內。兩人的關系，就此斷絕，酒是不可能再喝了，路上遇到，一個臉陰沉沉地扭向左，一個尷尬地低下頭，快步擦肩而過。你爸的臉也丟光了，從此矮了半截，一到家，就拿你媽出氣。你媽是打也受了，罵也受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直到多年后你姐風風光光地回來，你媽肚子里積壓的委屈才釋放出來。你姐撲進你媽的懷里，哭得驚天動地，你媽反而哭不出來了，淚水早就流干了，多少個夜晚啊，你媽是和淚水一起過的。

你應該還記得吧，你小時候，你爸罵你們的話。張嘴就是笨蛋、呆瓜、木頭腦袋，說自己生下的兒女就是不如人，念書念不過人，連話都不敢講，一天到晚就像個烏龜縮在家里，門都不敢出。老子大字雖然認不得幾個，大會小會上話照講，稿子都不要，能講一天，人家還愛聽。區里縣里的領導來了，都說我當村長屈才了。

背后，你爸罵你媽更狠更毒，十八代祖宗都翻了個底朝天，說娶了你媽不如買頭老母豬，老母豬生小豬還能賣錢；說養條狗還知道看家，養你們一窩屁事不頂。有些話，我聽著都臉紅，更說不出口。

第三件事，是關于你，你妻子的。唉！一想到那個畫面，我就想哭，自己哭，也替你哭。

你下崗后，日子不好過，家屬沒工作，孩子上幼兒園，住房是租的一小間，吃飯都困難。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跟家里說，就是說了也沒用，你爸只會怪你沒本事沒出息。你媽說了也幫不了你什么，反而添了她的擔心。不如悶在心里，一個人默默地扛。你開始到省城打工，雖然距離就六十多公里，但回來一次車費幾十塊錢，你舍不得花，半個月才回來一趟。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你不放心脾氣暴躁不講求方式方法的妻子。在家的時間只有周日一天，每周要上六天班，周六晚上漆黑到家，周一早晨天麻麻亮起早走。你想回去看看父母，可時間上不允許，逢到節假日，經常加班，還要被妻子拽到丈人家去看望看望。

回小鎮最頭疼的是坐車。客車都是私人的，為爭客，你拉我拽，能把客人扯得分了家，打架吵嘴是平常事。最可恨的，哪輛車都是人不上滿就不走，開到城外了還往回返，賣票的人站在開著的車門口，一路叫喊，多時能繞縣城好幾圈。先上的人不讓下，除非給五塊錢，就是下了，坐上別的車，也是如此。車到中途，很少有不被轉賣的。最多的時候，回一趟家能被轉賣三四次，賣到最后，坐的竟是冒黑煙的三輪車或小四輪。你還不能跟他們理論，別看平時相互爭客，輪到和乘客鬧矛盾時，他們是團結的，一起上，能把你揍個半死。

幾方面一折騰，沒兩三個小時到不了鎮上，等到時，已經是中飯時間。下午超過三點就沒車了，有也只到中間的站點，不會開到縣城。當天來回，幾乎不可能，除非飯一吃就動身，必須歇上一晚。這些，你再明白不過，都是你親身經歷過很多次的，受過很多氣。

你到省城上班后，一年也就過年時回家一趟，待上兩三天，你爸你媽生災害病都指望不上你，這也是你爸看不上你的主要原因，到處說你不孝。可憐最擔心你們的媽，時時刻刻想了解你們的情況，又無從獲悉，想到你跟前待兩天，看到你們的狼狽樣，又于心不忍，睡都沒地方，怕給你們添麻煩。讓孫子放假到他們跟前過過，你爸又不高興，給臉色看。你媽是左右為難。想自己打電話給你們，不識字，電話號碼不會按，只能哀求你爸，你爸要么說一大堆埋怨的話要么裝糊涂。

去年你妻子在省城做手術，事前懷疑惡性的可能，你很是擔憂，心理負擔特別重。在妻子面前裝作笑容滿面，輕松小事一樁，孩子面前撒謊應付，家人面前封鎖消息。直到半個月后，妻子康復回到家，才對曾到你家去過但沒找到人的大姐，吐露了實情，大姐又告訴了爸媽，你媽在家急得發瘋，非得來，可自己都已經要人幫忙穿衣脫衣，步子邁不出家門，哪能坐得了車。

你媽在家坐立不安，拄著拐杖，手扶著門口，眼巴巴地向路上望，盼著你們出現在路上，看到了你們的平安無事。嘴里叨叨不停，說你爸不通人情，沒有人性，自己生養的兒女都不管不問，良心讓狗吃了。也不知你媽哪來的膽子，竟然敢怪罪你爸，罵你爸。

平時天一擦黑她就上床，那天晚上，你媽一直倚靠門口坐著，不愿意去睡。就靠在門框上睡著了，后來讓你爸生硬地搗醒，拽著上床去睡。

半夜里，我正在天頂上巡視，發現你家的屋門悄悄地從里面打開了。從僅能伸出一只手的門縫，到能側著擠出半個身子，再到整個身體都能出來，費了很大的工夫。你媽出來了，肥大的棉襖披在身上，不知是自己的胳膊穿不進袖筒里，還是隨意地一披，沒顧得上扣，只是衣領位置的扣子扣了一粒，下擺像母雞護小雞時的翅膀伸展開來。身子呈弓形，頭臉努力地向前伸，可腳和身體跟不上趟，背更落后，好像在往后墜。從雙手扶著門框到扶著墻站住了。

撲通——

你媽抬頭望一眼我，像截樹樁一樣突然倒在地上，不，是跪在地上。

你媽不只是跪下了，還向我磕起了頭。兩只手掌慢慢合在一處，使出所有的力氣高高舉起，再從高處向下畫出弧線，快接近地面時向兩邊分開，結結實實地按在冰冷的地面上，上身隨之從腰部折彎，向前向下俯向地面，額頭在地上叩出響聲。然后起身，重新又是一次，兩次，三次……所有的動作慢到了極點，也鄭重到了極點。你媽的嘴里喃喃自語。月亮菩薩，你是高高在上的菩薩啊，看得到人間的是非甘苦。求求你保佑我兒媳婦平安無事吧，他們一家三口已經吃了不少苦頭了，如果有罪有過，你就降罪給我吧，我替我兒媳婦受過。求求你了！老天啊，菩薩啊，大神啊，三皇五帝啊，妖魔鬼怪啊，求求你們了。

隨著月亮的講述，查衛紅的眼前，腦海里，一幅幅畫面一幕幕閃過，真切地伸手就能觸摸到，喊一聲媽媽就能聽見。

月亮長長地重重地唉了一聲，月光一瞬間冷成了冰柱。

這些，除了我，沒人知道啊。

四

一個激靈，查衛紅清醒了過來，好像走出了夢境，又好像從另一個世界重新回到眼前。月亮就在天上的，正在看著自己，一段長長的講述似乎剛剛結束，等待著查衛紅傾聽后的反應。

轉回頭，兩支白燭搖曳的光影里，母親在披著黑紗的相框里微微地笑，暖暖地笑，親親地笑。就在那一瞬間，一團火從心尖上燃起，查衛紅由內到外渾身上下慢慢暖和起來。

照片里的母親笑得越來越真實，笑得越來越親切，也越來越近。母親說話了，嘴巴在動，在說。

撐起一個家不容易呀！大大小小的事，還得靠男人。我是個女人，沒本事，沒能耐，付出不了多的，有些事忍忍也就過去了，只要你們好，我受點委屈，不算啥。哪個一輩子沒委屈？逢著人心情不好了，小雞小鴨還挨罵挨踢呢。

查衛紅的心像被尖利的針狠狠地刺了一下把，猛地抽搐起來，一股洶涌的酸流往上涌，往眼睛，往鼻尖，往嘴里涌，非常強烈的沖動，幾乎不可抑制。僅僅是一瞬間，一閃即逝，查衛紅還是查衛紅，任何時候，在母親面前從來不流露絲毫悲苦傷痛的查衛紅，讓母親看不到不如意的查衛紅。

其實，月亮講述的這些，早在月亮之前，查衛紅就已經隱約聽說過。大姐也是如此。一開始的查衛紅倍感羞辱，然后是氣憤，然后是痛恨，對別人，對父親，更對母親，在幾番竭盡全力抗爭無效后，不得不采取了逃避的態度，甚至逃避父母。不深究，羞于深究，恥于深究，最好的方式是遠遠地逃離，逃離即甩開即丟棄即隔離，可以與己無關。可今晚的月亮是殘忍的，逼著查衛紅確認了事實，從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到必須相信。

藏在內心深處的陰暗破碎，查衛紅以為自己已經將它們封閉得很牢固，今夜的月亮卻用了世間巨大無比的釣鉤，誘開了刻意死死封閉的心房，把一切都殘酷地晾曬在了天地之間，月華之下，暴露無遺。

查衛紅想站起來，因為久坐在門框上的緣故，身體像凍住了似的僵硬，站起來的那一刻，能聽見全身各處的骨節咯咯地響。移步到母親的棺材正前面，面向微笑的母親筆直地站好，此時的母親，不過是母親的遺像，不過是冰棺中母親的遺體，已經完全不在同一個世界。查衛紅像那個夜晚的母親一樣，“撲通”一聲跪下，根據月亮的講述，模仿著母親當時的動作，把頭磕得砰砰地響。兩條淚線飛瀉而出，隨著身體的起伏，腦袋的低垂以及昂起，把自己和母親連成了一體，無法分割的一體。

從明天開始，母親將成為一捧灰燼，怨也好，恨也罷，氣也好，怒也罷，再無落點和目標。所有的是非恩怨，都將煙消云散吧。仍然跪在地上的查衛紅，腿已經麻木，沒了知覺，但不想起身。就這么跪著吧，能夠一直跪在母親的面前，也是幸福的事。

回轉頭看一眼天上的月亮，不知從什么時候已經恢復了清冷的模樣。剛才講述時的激動和不平，已蕩然無存。

謝謝你了，月亮！

謝謝！！！

丁迎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作家研修班學員，六安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人民文學》《清明》《西部》等報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轉載，收入多年度各類選本，曾獲中國作家協會志愿文學小說一等獎。出版小小說集《咖啡加鹽》《找·寂寞》和散文集《家有帥哥》《就想做個大反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