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常貓著腰,俯下身,擠夾在人群的縫隙間,混進電影院。
我記憶最深的電影是《少林寺》。放映前幾天,偌大的海報張貼在售票廳旁邊的公告欄,村頭巷尾甚至田間地頭人們都在議論《少林寺》。
我草草劃拉完飯,急沖沖地趕到影院門口,黑壓壓的人群,嘈雜喧鬧。窄窄的過道擁堵不堪,拇指粗的鐵柵欄擠彎變形。檢票員扯著沙啞的嗓子喊:“不要擠!不要擠!”我像滑溜的泥鰍一樣蹭進去,影片已放映,座位上擠得滿滿當當,門口、走廊、過道,處處是站著的觀眾。我個矮,前排人頭攢動,根本看不清屏幕。我不甘心,努力從人縫里往前鉆,沒少招大人們白眼甚至斥罵,頭發汗得濕漉漉的,終于擠到舞臺邊。離屏幕太近,畫面大,還是看不清。我昂著頭,踮著腳,揪拽旁邊大人的褲邊,睜大眼睛瞅。直到電影結束我才感覺到腳麻、脖子酸。第二天,我自豪地在小伙伴面前,比劃電影里厲害的招式。
來鄉鎮的歌舞團,讓略顯沉悶的小鎮短暫地躁動熱鬧。臺上演員賣力地蹦跳,抓著話筒嘶吼或抒情歌唱,觀眾吹著響亮的口哨或跟著節拍哼唱。
影院有時也來戲班,唱的都是地方戲——廬劇,觀眾多是中老年婦女和孩子們。我好奇湊熱鬧,擠到戲臺邊,耳邊響起急促密集的鑼鼓聲,盯著武生翻跟頭的動作,瞅著槍棒如何像黏在手上似的,揮舞得瀟灑帥氣。特別是“鯉魚打挺”提精氣神。我和小伙伴們在河堤邊的草坪上一遍遍地模仿,屁股摔得快要散架,腰累得直不起,或者像個垂死掙扎的呆魚“撲通”一聲,重重地摔下,卻挺不起來。干脆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嘆氣,無奈地望著天上的白云悠閑地飄移。
我看戲并不關心故事情節,尤其對扮相老丑的婦女咿呀咿呀獨自在臺上唱好久,提不起半點興趣來,無聊地四處張望打哈欠就是不想離開。拉著小伙伴跑到舞臺邊,我好奇地從簾布的縫隙偷偷瞅著演員們化妝,嗅著散發出異香的胭脂味,年少的我被熏得恍惚發暈,仿佛自己也置身于舞臺中央。演員們套著戲袍,手握畫筆,對鏡描摹。有的自顧自地描畫,沒看見我們似的;有的嘴巴噘得老高,瞪著眼睛吼:“小屁孩,滾一邊去!”
有一次,一位臉蛋嫵媚、身材婀娜的年輕女演員,扮演富家小姐剛下戲臺,憐愛地摸了摸我的腦袋,上下打量了一番,態度和藹地問,小家伙,想不想學戲?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咬著手指甲,望著她扭腰轉身的背影緩緩走向后臺,咽了咽口水,沒有說話,內心起了波瀾,想象著自己在舞臺上瀟灑地翻跟頭,臺下觀眾拼命鼓掌叫好的畫面。
回到家,我與正在低頭擇菜的母親聊起學戲的事。母親聽錯了似的,滿臉錯愕,雙手微微顫抖,抬起頭,盯著我的眼睛,大聲追問。我看了看母親,有點膽怯,輕聲重復了一遍。母親罕見地“啪啪”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打了幾巴掌,眼里似乎能冒出熊熊的火苗,臉龐因氣憤拉長變形,兇巴巴地吼:被哪個鬼纏住了?以后沒事別往電影院里鉆!我整個人被打得發懵,委屈地放聲大哭起來。
電影散場時,我和小伙伴們沖進影院,仔細察看每一個座位周圍,撿拾粗心的觀眾落下的硬幣或紙幣,偶爾也有落下的水杯、衣服或雨傘。第二天拿著撿到的錢興沖沖地去買糖或在其他小朋友面前炫耀。有時好奇,我們會跑到舞臺旁邊演員住的宿舍玩耍,每間有十幾張簡易的雙層鐵架床,房間空蕩蕩的,簡陋寒酸。有的窗戶沒玻璃,舊紙殼遮擋。床板灰暗,淡淡的黑色霉點像散落的芝麻,布滿了長長短短的裂紋。石灰水刷過的墻壁因潮濕和灰塵浸染,微微膨脹甚至脫落。墻壁上題了不少字,有的是戲詞,有的是心情感悟。至今,我還記得一幅毛筆寫的行書:“一生誤入戲子行,半輩流離滿世闖。舞臺演盡古人事,江湖飄零心惆悵。”
初冬的夜晚,我蹭進電影院,正上映黃梅戲《天仙配》。可能是我白天和小伙伴瘋玩跑累了,看著看著眼皮打架。我晃悠悠地走到最后一排拐角處的兩個座位,小心地把腿伸進去,側身躺下。后排暗黑,很少有觀眾,偶爾有幾對搞對象的青年男女摟摟抱抱。電影里播放的纏綿的戲曲唱腔,仿佛催眠曲,我迷迷糊糊進入夢鄉。夢中我正和伙伴玩游戲。突然尿急,一骨碌爬起來,被橫擋的鐵制彎型扶手撞到,瞬間疼醒。我揉了揉眼睛,眼前漆黑,摸了摸旁邊,感覺不在床上。仔細一想,腦子慢慢清醒過來:明白自己在電影院,可眼前黑茫茫的一片,仿佛置身于黑暗的海洋,周圍死一般的靜寂,只聽見旁邊院子里的老槐樹被風吹過的呼呼聲,嚇得我哇哇大哭,哭聲回響在空曠的影院里,顯得更加恐怖。電影里曾出現過的妖魔和村里老人侃古今說過的鬼怪,似乎都隱匿在某個角落,正一步步張牙舞爪地朝我撲來。我嚇得收住哭聲,竭力控制著低聲抽泣。我雙手抱肩,躲藏在座位后面,緊縮著哆嗦的身子,心中痛罵小伙伴:不夠朋友,走都不叫一聲。
待我怦怦跳的心稍稍平靜后,睜大眼睛四處打量,終于瞧見了一道微弱的光亮,我估計是門縫。心中燃起一絲絲希望,瞬間有些激動,摸索著慢慢爬到光亮處,使勁搬弄,鐵鎖被拉拽得嘩啦嘩啦響,門在外面鎖上了。我懊喪地使勁拍打木門,不停地哭泣,手拍得生疼麻木??蘩哿?,靠著鐵門,我癱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見清掃街道的呼啦呼啦聲和行人走路的腳步聲,我像彈簧一樣激動地蹦起來,找到救命稻草似的大聲哭泣,死勁拍門喊“救命!”很快有人跑來,站在門外急切詢問,然后叫來影院工作人員。大門打開的那一刻,我如被囚禁的罪犯釋放,低著頭,哭著跑,路上跌摔了好幾跤,也覺察不到疼,爬起來繼續拼命地跑。跑到伯父家,我長長地喘了口氣,拍了拍胸口,環顧簡陋的陳設倍感親切,內心如腳踩大地般踏實安穩。我常在伯父家睡覺,偶爾也去堂弟或同學家搗腿。
長大后,在電影院里打鬧的小伙伴們像隨風吹散的蒲公英種子,為了生活四處奔波,偶爾在村口遇見,我們寒暄幾句,轉身便各自忙碌。
放電影的、售票的人都是鄉鎮干部們在家待業的子女;維持秩序的,大多是周邊村莊的生產隊隊長兼任。當年影院的院長姓易,鄉政府指派的,五十剛出頭的中年男人,圓臉,胖墩墩的,矮得如村民埋汰的那般“沒三泡牛屎高”,且獲綽號“易矬子”。
對于經濟拮據的農村婦女來說,天天花錢買票是件奢侈的事??伤齻兡筒蛔o聊和寂寞,喜歡湊熱鬧,瞧電影看戲,既不能像小孩縮著身體擠在人縫里蹭,也沒年輕小伙子強壯的身體翻墻而過。平常她們就搜集被撕掉的半截剩票。開場前,她們早早去售票口轉悠,瞅瞅晚上賣什么顏色的票。遇見熟人,腆著笑臉,央求他們進了電影院,從木門縫里把剩下的半截票塞出來給她。熟人進去后,婦女整個身子貼靠在厚重的木門邊悄悄呼喊,地下工作者似的接頭。手指輕撥,小心地從門縫里接到半截票,慌忙跑到稍遠僻靜處的路燈下,掏出口袋里布縫的荷包,翻找相同顏色的舊票,摳點揣在兜內廢紙上的飯粒,比劃、撕扯、粘貼。婦女翻過來倒過去看,感覺與真票相差無幾,完成重大任務似的,長長地松口氣。慢慢踱回電影院附近,在檢票口遠遠的地方轉悠,注視。瞅準排隊的人多擁擠,檢票員忙得疲于應付。婦女咳嗽幾聲給自己壯膽,緊握著露出頭的半截真票,擠進隊伍。
“易矬子”站在檢票的鐵柵欄前,板著臉,一對小眼鷹隼般審視著走廊里擁擠的人群,覺察到婦女神色慌張,跨一步湊上前,讓其展開手掌,仔細驗對,很快發現端倪。檢票員拉下臉,大聲呵斥,把婦女猛地推出旁邊的小門,免不了譏諷挖苦幾句。婦女低著頭,臉羞得如春節寫對聯的紅紙,沖進影院周圍茫茫的黑暗,把“易矬子”各種死法詛咒多遍?!耙罪笞印苯o影院工作人員開會,陰沉著臉,舉例類似的事情敲打:這道鐵門看著普通,卻是人心一桿秤,到月領工資,干事不能馬虎,更不能拿飯碗做人情。
影院開場前,“易矬子”早早到來,仰著頭,背著雙手,晃動膀子,像個驕傲的公鵝,幾個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走在前面,抓著加長的電筒,射出的光亮刺眼,仔仔細細搜索,防止有人躲藏在陰暗角落僥幸地想逃票。
影院靠近鄉衛生院宿舍,碎石砌成兩米多高的院墻,斑駁的墻體被鑿了深深淺淺的小坑;另一側正對著池塘,水深清澈,春夏季節水面浮著一撮撮睡蓮,蜻蜓在四周飛行環繞,給單調沉悶的水面添了幾分靈氣。臨水的墻壁摳得坑坑洼洼,凸起的石塊被摩挲得光滑。這是年輕貧窮的影迷買不起票,試圖翻爬或摸水進電影院留下的痕跡。
“易矬子”有時帶著兩個工作人員,到可能被翻墻或涉水的地方,悄悄藏在暗處蹲守。逃票的年輕人進入影院,剛松了一口氣,暗自慶幸,卻被撲倒,雙手被反鉗,罵罵咧咧,拼命掙扎。一束強光刺得睜不開眼,勉強瞇眼瞅了一下,“易矬子”正盯著自己冷笑,于是沒了脾氣,身子一軟,低下頭,自認倒霉,像被押解的罪犯粗暴地被搡出電影院?!耙罪笞印辈换挪幻Φ卣驹阼F柵欄門口,仿佛神探破了個棘手的案件,嘴角微微上揚,臉上露出幾分得意,瞅了瞅周圍稀疏的人群,吼幾句蹩腳的戲曲臺詞。
鄉鎮有頭有臉的干部偶爾帶著妻子、小孩來看電影?!耙罪笞印庇先?,欠了欠身子,滿臉堆著笑,小眼瞇成縫,熱情地打招呼寒暄,親昵地拍拍孩子肩膀。不用排隊,“易矬子”打開側門,親自帶進去,找到座位,安頓好后他快步走出影院,買些瓜子、花生之類的零食送過去。小商小販在影院周圍做生意,仰仗“易矬子”行個方便,死活不肯收錢。“易矬子”也不多說和拉扯,掏出兜里的皮夾,數了數差不多面額的鈔票,扔在攤位上,做出一副不肯沾半點便宜的架勢,轉身沖進影院。圍觀的人群小聲嘀咕,有的說想不到鐵公雞也有拔毛的時候,也有的說他簡直就是一條狗,見了當官的搖尾巴,瞅著普通老百姓就嚷嚷的勢利狗?!耙罪笞印睕]聽見似的,屁顛屁顛地忙前忙后。
二十幾年后,我坐在回老家的公交車上,一位白發稀疏的老人,滿臉褶子和老年斑,拄著雕刻簡易龍頭的舊拐杖,顫巍巍地從后排往車門口挪。我仔細瞧了瞧,認出是“易矬子”。前排有位比我大幾歲的中年男子,鄙夷地乜斜著“易矬子”,對身邊的同伴說:別看他現在慈祥得像個彌勒佛,當年翻墻被他逮過好幾次!
徐三保: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西部》《雪蓮》《散文百家》《奔流》《牡丹》《陽光》《安徽日報》《上海鐵道》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