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假結束,朋友和我感慨:“每次回家過年,都覺得有自己獨立的空間會很幸福。在家里不是和我媽睡,就是和我姐睡,從小就是。長大后自己有個出租屋也挺開心的了?!?/p>
我發現我也是一樣的情況,很少自己一間房,哪怕客房。初中的時候曾單獨睡過一間房,但那原本是家里的雜物間。而在學校里,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的寄宿生涯,一間寢室擺六張上下鋪,一張上下鋪睡四個學生,集體生活覆蓋了一切。直到高中,雖也是上下鋪,但一人一個床位,只要拉上床簾,就是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還可以在墻上貼喜歡的海報。不過,那依然是“偷感”很重的生活,于我尤甚。
我常年受“膀胱失控綜合征”的困擾,尿頻,起夜次數多。在家時,和妹妹睡一張床,起身時再怎么輕手輕腳,去上廁所也避免不了開關門和沖水的聲音。那樣的時刻深感無奈,只覺得這鋼筋水泥建造的房子,怎么比鼓面還要薄,輕易就被叩響。和 DeepSeek 聊起這些,它說:“原來自由的滋味是正大光明地浪費孤獨?!鼻苍~造句雖然矯情做作,卻直擊我心。
有一年暑假,在追日劇《守護甜心》,非常羨慕女主角日奈森亞夢。不僅因為她強大的瑪麗蘇光環(被所有人喜歡、受所有人景仰,還有四個蛋,是命定的王牌),更因為她的房間,新潮而溫馨,有窗戶,還有獨立衛浴哦!這是一個四口之家的房子當中的一間,并不是單獨的一居室,即便是很多城市家庭,也只有主臥才安裝獨立衛浴,而主臥往往是父母的房間。
從大學退學后,我也從宿舍生涯過渡到了合租生涯。那時年紀更輕,偶爾心潮涌動,也幻想過在城市里擁有一處獨立的、恒久的居所。后來漸漸發覺,房地產業是一樣遠遠超出我理解范疇的事物,也就終止了幻想,并越來越認真地對待起租房一事。
地段、交通、采光、隔音等,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優先級。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排泄自由,除此之外,我向往明亮的地方,一個看得見風景的房間。
我曾租住過一個設計相當緊湊的房子,就像小王子拜訪過的 329 星球,小到只有一盞路燈和一個點燈人。看房那天,我第一次得見多邊形天花板,五個鈍角;簽訂好租房合同,收拾房間的那天,我數了數門背上和各面墻上粘著的大小不一的掛鉤,共二十六枚?!鞘且粋€縮減了人一切活動的空間,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別的物品再無法落腳了,需盡量懸置于半空。
但是,它有一扇朝東的窗戶,如果起得早或是熬了通宵,可以看見完整的日出。推開窗,迎面一片翠綠,樹木生得高、大、秀、美;而樹林之中,蜿蜒爬過一簇簇九重葛,姹紫、嫣紅。人的身體雖處于立錐之地,一雙眼卻見風景萬千。
“花的生命是短暫的,而人世的苦難卻是漫長的”——這兩句詩文是林芙美子的名句,她被譽為“日本的蕭紅”,而她所著小說也大多是自己顛沛流離人生經歷的映現。去年讀過《浮云》,她開篇就寫道:“客棧的人都很和氣,為客人燒好了洗澡水?;蛞蛉松?,洗澡水未曾換過。水是渾濁的,但對挨過了漫長船旅的雪子來說,這浸透過他人肌膚的白濁溫水仍令她感到愜意。”
對雪子,或者林芙美子來說,她最大的天賦并不在寫作,而是一種“吸收能力”,就像石頭縫里生長的花草,很少的養料,就能令它們的根系得到滋養。林芙美子從少年時,便過上了窮困潦倒的生活,但她依賴文學的浸潤,就能令自己對生活始終懷抱熱情。事實上,從對雪子的側寫中可以看出,她對生活實在是“不挑”。在我們看來,或許那是艱辛到過不下去的生活,她卻仍然能從中得到享受,并且心懷感恩。
現實給過我一個最大的經驗,那就是眼里不能只有現實。眼里只有現實,是無法活下去的。不是帶著妥協,而是必須詩意地棲居。
房間,是一個空間,一個容器,一個載體,接納了時間在一個人身上流過的痕跡。你的房間,就像一片楓樹葉存在于一片楓樹林之中,鮮活,獨特,難以尋覓,就像你自己。
房間吸納了你的嘆息,歡笑,臉埋枕頭的淚水,靠墻的等待,攤開筆記本靜坐時的沉思;心陷絕望時,一了百了的念頭也會在腦中閃過,但不管夜再黑,每至黎明都會迎來乍破天光——房間里,無人知曉的時刻,你如十個海子那般死去,又如春天般復活。悲喜交替,周而復始。
你感慨一些偉大的發明,比如牙刷、奧利奧。你用彩線鉤織出溫暖的花朵,永不凋謝的美。貓,是你的整座迪士尼。一種漂亮的藍色,克萊因藍,是衛生間里裸露在外的水管的顏色。熱水在你身體表面流過,舒服的軟波。床上,純白棉花充盈的寂靜,令你想到云朵。偶爾,或許是出于一種需要,你和他,僅僅是床上的一只枕頭,到另一只枕頭的距離。
如一首歌,比傾聽過它的耳朵更加恒久;一間房子,比租住過它的主人更加長壽。但對于租住的人而言,某種程度上,一間出租屋,就像一艘渡輪,是終將沉沒的泰坦尼克號;泰坦尼克號會撞上冰山,并非一處永久的居所,而總有一天,你也須從這間出租屋搬離。渡輪在海水中撞上冰山,要三個多小時才能沉沒。
三個多小時,你可以休息休息,看一部電影,吃點東西,吹吹海風,或者思考思考——一些不會對結果起到任何作用的事情,但你不必為此難過。不僅是因為在目前現實的海面中,你可以搭上另一艘渡輪,繼續生活;而且在一次又一次的搬離中,你早已了解臨時性才是存在的本質。
在讀溫特森《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這本半自傳體小說時,最后一章里不經意的一段使我的心顫動:“我的學業已經完成,一家精神病院提供給我一份全職工作。從常理來說,我本不會去做那樣的工作,但和別的工作機會相比,這份工作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優勢:提供住宿。最起碼,我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了?!?/p>
即使是租來的,最起碼,我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了,真好啊。
(心香一瓣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