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術奇遇

01

七月的西州，比想象中要涼快一些。

正午的日頭雖毒辣，但早晚還是要在單衣外罩一件半臂。

越往西走，氣候越是干燥，稍不注意便鼻血直流，搞得李翰狼狽不堪。

好在一眼望去，這西州城中飲子鋪跟酒坊一樣多。那些入口微苦又頗具中藥療效的各類漿水，緩解了李翰的流鼻血之苦。不過，真正解了全隊人燃眉之急的，還是他們到西州城的第二日，老天爺很給面子地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雨。

這天午睡后，李翰翻身起床，推開窗戶后欣喜地發現，雨還沒有停。他深吸一口氣，像一株缺水的芨芨草那般，恨不得吸光周圍所有的水分。空氣中還夾雜著泥土的芳香，窗外那株火紅的石榴樹上，所剩不多的火紅花蕾掩映在被水洗過的綠葉間，顯得頗為可愛。

收拾妥當后，李翰便來到客棧的馬廄里，牽起飛云就出了門。

大街上的人還是那么多，可愛的孩童們在踩水嬉戲，褐色的泥漿濺起，也擋不住他們銀鈴般的笑聲。

李翰走進街尾一家生意略顯冷清的鐵匠鋪，彬彬有禮地向前來詢問的店家說道：“掌柜的，煩請您用最好的鐵料打一副馬掌。”

“馬掌亦如鞋履，沒有貴賤之分，但求合適為宜，小郎君覺得呢？”店家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翁，他的服飾跟當地人的并無二致，卻說著一口純正的長安官話。

“您是長安人？可為何……”李翰的目光在他的衣著上打量。

“衣服、發飾只是外在皮囊，這么多年，老朽依舊鄉音未改，還是中原漢人。”店家的話擲地有聲。又見店家打鐵掌的手法相當嫻熟，李翰想，沒準兒店家是原安西軍的部曲。

康阿伯一早便去了西州城郊的一處葡萄酒莊園，這家鋪子是李翰循著他給的路線圖找過來的。

“老伯所言甚是。”有了這句話，李翰便十分放心。伙計端了一碗茶過來，還上了一碟胡榛子，李翰便挑了個當街的窗口坐下，聽著鋪子里“叮叮當當”的聲音，邊吃邊等。

02

要說西域各地，李翰提前有所了解的，便只有除夕時阿耶和康阿伯談到的西州和疏勒。可等他身處西州地界，才發現這里好像并不那么“西域”——鐵匠鋪所在的街道是城中最繁華的，李翰一眼掃過去，卻多是漢人開的商鋪。

“昔為西州國時，玄奘法師西去取經路過此地，國王盛情挽留，可法師心中只有佛法，便婉拒，后繼續西行。再回來時已物是人非，真是令人感慨啊！”與鐵匠鋪斜對角的，是一個說書藝人的攤子，那藝人將條石往幾案上重重一拍，博得了滿堂彩。

與鐵匠鋪和說書攤隔得再遠些，便是西州最負盛名的魏家酒樓。酒樓門外，波斯國的幻術正在上演。

“眾位請看！”波斯國的幻術師提高了聲音，將手里的空瓦罐倒扣過來，“現在我往罐里裝一些沙土，再埋入蜜瓜種子，不消片刻，它便能發芽生蔓、開花結果……”

“哇！”有人質疑，“不會是假的吧？”

“我看他表演過好多次，每次都能結出香甜的蜜瓜咧！”

“小種子，蘇醒吧！”幻術師一陣嘀咕后，將嘴巴湊近裝了沙土的瓦罐，念咒語似的大喊一聲。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只見一株蔥綠的嫩芽破土而出。接著，幻術師不斷地給它吹氣，那嫩芽便越長越高，藤蔓越來越長，小小的花蕾從枝頭初綻到盛放，再到凋零，就在剎那間，然后便是最激動人心的時刻—— 一個蜜瓜真的從花蒂處長了出來：先如石子大小，后如拳頭，再如橘柚……

那幻術師神秘一笑，將蜜瓜“咔嚓”摘了下來。早就等候在一旁的伙計將蜜瓜接過去，三兩下切好裝盤，在圍觀的觀眾前走了一圈，琉璃盤便空空如也。所謂“僧多粥少”，只有少數人是吃到幻術蜜瓜的幸運兒。底下早就噓聲一片，惋惜者眾。

“大家少安毋躁，幻術蜜瓜每天只此一份，”那伙計滿臉堆笑，“不過本店還有干椰棗、番石榴等珍奇果品，歡迎大家進店品嘗！”

李翰不由得笑出了聲，所謂幻術，不過是店家招徠客人的手段罷了。

在長安時，每逢大朝會或節慶，東西兩市都有幻術表演，像方才這樣的空盆種瓜，他在長安看過不下五次。可即便這樣，今天再看時，還是一樣會被吸引。大概他期待的不是某一種幻術，而是那種沉浸其中與大家一起等待奇跡的心情吧！

蜜瓜幻術之后，那幻術師又叫了自己的同伴出來，他們合力表演當眾刺腹切舌，噴水念咒之后恢復原樣，又為店家招徠了一大撥兒食客。

過了一會兒，鐵匠鋪的伙計告訴李翰，馬掌打好了，李翰便飲盡了杯中茶，付了錢，牽著飛云往回走。

03

酒樓外的表演還在繼續，圍觀的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喧囂一刻也未停歇。那片空地畢竟有限，不少食客為了一睹幻術全程，都擠到外頭的道路上來。李翰牽著馬，要側著身才能經過。

“勞駕，讓一讓！”李翰正艱難地在人群中慢慢挪動，就在這時，一個人騎著馬從他身邊快速經過。李翰避之不及，險些被飛揚的馬尾巴濺了一身泥。他仔細辨別著方才從耳旁呼嘯而過的聲音：“怎么跟大哥的有幾分相似？”

等李翰再往前看時，那人剛好在街角的拐彎處留了個背影。李翰心想，他的穿著和身量怎么都有點兒像大哥，莫非是看完幻術出現了幻覺？

“大哥，大哥！”李翰立刻翻身上馬，往那人遠去的方向高喊著追了過去。可越往鬧市中走，人越是擁擠，他的馬兒便越加難行，幾番追趕，還是跟丟了。

“唉！”李翰悵然若失，飛云跑了一路也累了，“呼哧呼哧”

喘著氣。反正今日也無事，他便由著飛云走，一個人在馬上唉聲嘆氣、胡思亂想。他想，若是大哥的病好了，從疏勒往回走的話，這么幾個月的時間，足以走到西州了；可他又想，大哥當初在信中也沒說病好了就要走啊，長路漫漫，大哥一個人怎么走呢？說不定還在疏勒呢！

李翰有些羨慕方才那些幻術師了，要什么便能有什么。若他也會幻術，要立馬把大哥變出來，就能問清楚一切了。

不知不覺間雨停了，飛云的腳步也停了下來。李翰抬頭一看，是一家酒肆。他跳下馬來，便見一個漂亮的胡姬走出來，請他到店里歇腳。

“我不喝酒，”李翰婉拒道，“有中原的果露嗎？”

話一出口他便覺得不妥，胡姬酒肆里怎會有中原的酒呢？

可對方并沒將他往外趕。片刻之后，胡姬端了一壺色如琥珀的蜜漿出來，說：“小郎君可試試這三勒漿。”

李翰邊喝邊聽胡姬介紹，知道了它是用波斯國的庵摩勒、啤梨勒、訶梨勒的果實搗碎，加了水和蜂蜜制成的。

“也算是一種果露吧，它有消食下氣、強身健體、溫中補氣的功效，不過不能貪多，也是會醉的哦！”胡姬十分熱情。

“姐姐，今日店中的生意忙嗎？”一個瞧著比面前這個胡姬小三四歲的少女走了進來，肩上搭著兩根麻花辮，滿頭珠翠，十分明艷動人。

見姐姐在李翰這邊，她也走了過來，卻在下一秒愣住了：“你是三郎？你怎么到西州來了？”

李翰整個人都呆住了，他不記得自己見過這位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女。

李翰瞠目結舌之際，只聽少女道：“我是赫連元姜啊！”

“啊？”李翰忙站起來，湊近了看，還是不敢相信，“你真是元姜阿姊？”

幾年前，李翰跟著阿耶去長安的居德坊中采買，去過赫連元姜家的酒肆一趟。那時她家開的胡姬酒肆在居德坊很有名氣，赫連元姜善舞，多少人到酒肆只為一睹她的舞姿。后來兩家人日漸相熟，赫連元姜便時常到光德坊來，跟卉娘一起學習針線，而李翰便也按年齡，喊赫連元姜一聲阿姊。

“前年時，阿耶生了病，我們便變賣了鋪子，回了西州。”赫連元姜說起別后近況，倒也不留戀長安，“阿耶病好后，便和阿娘在城郊租了葡萄園，我們又開了酒肆，干起了老本行。”

李翰記得當時赫連元姜提過，她阿娘留在了老家。那時年幼，赫連元姜他們走時，李翰也沒細問她老家在何處，如今竟在西州碰到，實在是一件幸事。

“如此甚好，”李翰又想起了大哥，“沒有什么比家人的平安和健康更重要。”

而等元姜姐妹倆得知他到西州的緣由后，也心有戚戚焉。

“不過今日你遇見的，多半不是你大哥。”赫連元姜不忍他失望，可又不想對他說謊，“在西州，有太多人都是中原裝扮……”

李翰如何不知，只是他心有不甘罷了。如果方才馬背上真是大哥，那該有多好啊！

插圖 大肥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