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碧初是中國近現代油畫藝術的先驅和開拓者之一,也是卓有成就的美術教育家,在我國近代美術史上有不可或缺的地位。秦宣夫稱周碧初是我國獨樹一幟的色彩畫家。吳大羽看了他的畫后贊嘆:“這是詩!這些詩是藝術,是音樂——詩的音樂!”
周碧初一生的藝術創作自始至終堅守“直面自然,對景寫生”這一核心創作理念,這是難能可貴的。他通過對自然的直接觀察與情感投射,構建了印象派光色語言與中國寫意精神相結合的繪畫體系,融合了中西藝術精神的獨特路徑,為中國現代油畫的本土化提供了重要的范例。
他的對景寫生首先體現為一種身體性在場,使藝術家感官全方位地向大自然敞開,不僅用眼睛觀察,還用皮膚感受溫度的變化,用耳朵玲聽環境的聲音,甚至用嗅覺捕捉空氣中的氣息,使畫作不再只是單純的視覺產物,而是全身心沉浸自然而產生的結晶,體現的是一種“道法自然,中得心源,天人合一”的藝術哲學思想。
回望中外美術史,自古以來都是從寫生入手進行繪畫創作的,19世紀之后的法國畫家們也是十分崇尚戶外寫生,難怪巴黎近郊楓丹白露森林的巴比松小鎮培育了一代藝術大師。他們生活在巴比松,與迷人的風景和淳樸的民風為伴,打破了傳統學院派的束縛,在戶外用畫筆直接捕捉自然光下的瞬間印象。正是在這一背景下,周碧初于1926年考入了國立巴黎高等美術學校學習。
周碧初在留學時深受印象派畫家的啟迪和影響,也常與同學們一起背著畫箱畫架走出畫室,去巴黎近郊深入田野鄉村,直接對自然景物進行外光寫生,注重光源色和環境色的相互作用以及互補色的運用。尤其對色彩和光的實踐,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燦爛色彩世界。他深人探究這一新興畫派的藝術氣息,色彩靈動而灑脫,豐滿而濃郁,具有節奏感。有時他會在整幅畫面使用畫刀畫法,色彩極為簡單,形體概括卻異常堅固、結構嚴整,使色彩有穿透力。這一切是通過對大自然的直接觀察獲取的印象;只有深入研究自然中光與色的細微變幻,才能培育出對光與色的明銳視覺,鍛煉自己的油畫語言。同時大自然生生不息的氣場是畫家創作的真正源泉,畫家的心靈與大自然始終是心心相印的,畫家通過作品來表達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作品既是自然的映照,也是畫家心象的投射使之達到更高的審美境界。
作品《塞納河畔》是太陽透過薄薄的云后照耀在塞納河上,流淌的河水穿過石階時熠熠生輝,中景的樹林筆觸細小顫動,前景灌木叢用筆跳躍,整幅作品空間、層次筆觸、明暗、色彩等處理,均經過一絲不茍的推敲,表現了他對景色觀察后的獨特感受和認識。周碧初對作品的追求正如塞尚所說的“藝術是解釋自然,而不是抄襲自然”。
周碧初善于捕捉大自然的光與色。旅居印度尼西亞期間,他被南洋群島亞熱帶明艷的風光深深地吸引,并以滿腔激情走遍印度尼西亞各地。周碧初對大自然的一草一木都懷有濃厚的情感,秀麗的風光讓他流連忘返。他對景寫生,攝取大自然種種清新、生動的印象,用輕快的筆觸描繪綠樹、藍天、大海、火山和奇麗的建筑,記錄下印度尼西亞各島嶼的風光和流連徜徉于異國時的心跡。
《朝云辭岫》呈現的是曉霧,它依稀籠罩人間,廣闊的晴空五彩繽紛、原野一望無際、色彩優美、層次分明。周碧初的實地寫生真實地呈現出他此時的情感流露和心靈獨白,也是畫家藝術個性和審美取向的獨特再現。
由上海油畫雕塑院收藏的一幅風景寫生《印尼風景》很具代表性。作品畫面構成完善飽滿,用筆簡練流暢,從而提升畫家對客觀的自然物象心境和情感的抒發,營造出自然界蓬勃的生機,天空海闊、樹木、丘陵、山地渾為一體,栩栩如生的氣韻在畫面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1959年底,周碧初懷著對祖國的熾熱之心回到上海。祖國廣袤的地域和豐富多彩的生活,持續喚起他的藝術激情。他不辭辛勞奔走南北各地,跋山涉水進行寫生,更是體現他對“直面自然,對景寫生”的藝術實踐的堅守。秀麗山川、名勝古跡,均呈現在他的作品中,畫面豐滿、溫馨、明快、歡樂、高遠、生機勃勃,傾注著他的深情。他的足跡踏遍北京、廣州、井岡山、漳州、嘉興、蘇州、黃山、武夷山、桂林、三峽、福州、泉州、廈門、新安江、紹興、雁蕩山等地,其間創作了一大批作品。代表性作品《春色》被中華藝術宮(上海美術館)收藏,另一幅作品《北海公園》被上海油畫雕塑院收藏。這兩幅作品的特色在于,它們是周碧初用畫刀畫法完成的,色彩渾厚、細膩幻變,描繪技巧熟練、簡練、抒情,令吳作人贊口不絕。《春色》描繪了上海郊外的田園景致,畫面層次豐富,繁茂的油菜花疏密有致、虛實相生,通過對油畫刀的運用,使畫面呈現出錯綜復雜的光影變化,色彩明亮跳躍,渲染出春日的生機,傳遞出畫家對自然生命力的贊頌,彰顯了油畫的視覺沖擊力。《北海公園》表現了北海公園的經典景觀,如白塔、湖面、拱橋等,周碧初運用厚涂法,利用油畫刀使顏料在湖面上產生豐富而厚重的體積感,湖水的藍綠色調與白塔的明亮形成對比,歷史古跡的象征意義被藝術激活,成為民族記憶的一部分。這兩幅作品雖無宏大的敘事主題,卻以平凡景物抒寫對自然和文化的深情,表達了周碧初崇高的民族情感和對自然的深深眷戀。
周碧初一生致力于踐行他的“直面自然,對景寫生”的藝術理念,同時他又是一位教育者,他對莘莘學子的殷殷教誨,指出藝術的真諦在于與自然的對話,要耐心觀察客體,從而來表現心中的景物。
記得20世紀60年代初,每逢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的寫生課,在指導老師周碧初帶領下,同學們就三五結伴,背著畫箱畫架來到附近的中山公園。那時候正值初春,萬物蘇醒,在綿綿細雨中,公園草叢、樹林、小路融為一體,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馨香,一派和諧、清新、雅致、生機盎然的氣息。在現場,周碧初反復強調:“寫生的本質就是要重客觀、細觀察、深入描繪,這是一切的一切。”周碧初平時話不多,他愛用“一切的一切”來概括他講的要點。學生們都知道,周碧初一生迷戀野外寫生,他的“直面自然,對景寫生”的精神深深地銘刻在我們的腦海里。之后,我與他在油雕院成了同事。我曾陪同他去雁蕩山和井岡山寫生,白天我們一起背著沉重的行李和畫具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在峰林峭壁中翻山越嶺,沿著彎曲的小道和溪澗前行,頂著盛夏灼熱的陽光,伴隨著陣陣的山風,描繪著錯落有致的山峰,領略著郁郁蔥蔥、燦爛絢麗的美妙景色,晚上則一起住在山間小客棧。與周碧初的種種往事,成為我人生中難以忘卻的寶貴記憶。
在周碧初的教誨下,我們深深領悟到“直面自然,對景寫生”的深刻內涵和此中真義;對景寫生不僅是一種藝術倫理的堅守,更是對自然和真實永不停息的朝圣之旅。周碧初的藝術實踐猶如一條樸素的藝術真理,藝術的靈魂要回歸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