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引進的外國劇目不斷更新,上海的觀眾開始有機會欣賞到歐洲當代一流導演的作品。相較于德國、法國、英國在其文化政策的大力支持下,更頻繁地出現在國內觀眾的視野中而為人所熟知,意大利戲劇依然保持著值得關注的特色發展,且擁有多位世界知名的頂尖導演。其中,皮普·德爾邦諾便是代表人物之一,他在2023年推出了作品《喜悅》,并于今年春季再度為觀眾帶來《愛》與《覺醒》。
像孩子般的戲劇
德爾邦諾曾在亞洲生活過一段時間,成為虔誠的佛教徒并學習不同種類的東方傳統舞蹈。他與20世紀80年代的先鋒藝術家如格洛托夫斯基的演員奇斯拉克(RyszardCieslak)、歐丁劇場的演員伊本·納格·拉斯穆森(IbenNagelRasmussen)、舞蹈劇場大師皮娜·鮑什(PinaBausch)等有過緊密合作,并深受其影響。他曾表示:“很難定義我的作品。我就像一個孩子,無法覺察自身的表演,甚至不知道它們的美麗、幽默和戲劇性。畢竟,我相信真正的藝術家永遠無法了解自己的作品。”
實際上,德爾邦諾的戲劇作品屬于戲劇(Theatre)的范疇,在劇場空間以場面調度(miseenscene)的創作中,自由地將他個人的想象與表達,整合不同的劇場性元素(enscene)放置(mise)在舞臺之上。其情感豐富、心思細膩,猶如皮娜·鮑什的創作理念一—相較于表演者的技藝,更關注表演背后的意涵。因此,他的劇團成員多半都非一般科班畢業的“專業”表演者,如小老頭BOBO,是位嚨啞人士、吉安路卡—巴拉萊(GianlucaBallare)是位唐氏綜合征患者等,屬于被社會定義為“邊緣人”
的族群。如此特別的“相遇”,德爾邦諾習慣與團員們一同在劇場中創作,于舞臺上他要求表演的真實與真誠,而不是虛構人物的塑造,目標是能將真正的現實世界置放于舞臺中央,以提出一個改變世界的愿景,讓人們能夠更好地理解這個世界。
于是,德爾邦諾的創作靈感總是源于對現實生活的深刻感悟、人際間情感的細膩體驗以及閱讀詩篇時的感動,這些都匯聚成他文本書寫的核心,并最終凝練成一句簡潔的字詞作為主題。他的文本宛如一首首詩篇,經由他個人獨特嗓音語調的獨白,融人了劇場語匯的場面調度之中。觀眾在場將通過具身體驗來理解他的表達意涵。一位記者曾經這樣描繪德爾邦諾的作品:“夸張、震撼、詩意、犀利、靈性、詼諧、深刻、儀式感、自我袒露—這些詞匯僅是描述德爾邦諾演出過程中所營造氛圍和帶來感受的一部分。”在這些多元的感受中,若僅試圖用理智去解析其表達,反而會削弱觀感體驗。這正是德爾邦諾作品令人著迷的核心所在。
深受阿爾托的影響,德爾邦諾無法創作與他生活無關的演出作品。長久以來深受疾病的苦痛折磨,又受到佛學信仰的啟發,他的創作即為他個人對生命主觀意見的表達,將個人的生命經驗作為創作源泉,在劇場中運用裝置藝術融合詩歌、音樂、舞蹈、電影、儀式和符號,宛如一場嘉年華的儀式,將強烈的情感呈現在舞臺上。這種情感在演出過程中不斷累積直至爆發,彌漫至整個劇場空間,進而觸動觀眾的內心感受。
在排練過程中與演員進行即興創作,是德爾邦諾重要的創作手法之一。德爾邦諾的演員們各自擁有獨特的生命體驗,在主要表現真實的前提下,僅需穿上戲服便能于舞臺上顯現象征性的詩意角色形象。他們通過行動、舞蹈、吟詩、歌唱等行為表演而非具體的人物扮演,來引發觀眾的奇觀效應。憑借德爾邦諾特有的視覺創造力,他將探討的主題編織成一系列流動的場景畫面,使演出宛如一場由他引導的狂想儀式,讓所有參與者為之動容。意大利評論家指出:“德爾邦諾深譜引導觀眾體驗各種情感之道,包括諷刺、悲傷、愛、痛苦和孤獨。即便觀眾在不完全理解的情況下,也會被他所吸引。”
德爾邦諾巧妙地融合了戲劇、音樂、繪畫、歌唱,以及裝置機械和圖像制作等多種藝術表現手法,如同實踐了阿爾托所言:“場面調度是語言視覺及造型的具體化”“是舞臺上所有獨立于話語之外,一切可說、可表意的語言;所有可在空間中找到其表達形式的,或可由空間來完成或破解的一切。”德爾邦諾深知自己是一個情感細膩且脆弱的人,依靠著孩童般的直覺,運用空間中的劇場性元素,創造出如電影畫面般的詩意場景,表達內心最深處的情感,觸動現場觀眾的感官體驗,進而引發共鳴。他覺得他的戲劇與畢加索的立體派畫作極為相似,就像在他的腦海中充斥著“甜蜜、剛毅、言語、呼喊、低語、舞動,以及音樂。”以至于法國《世界報》已故的戲劇評論家科萊特-戈達爾(ColetteGodard)在巴黎曾向他表達:“我不明白為何在觀賞你的作品時,某一瞬間我便開始淚流滿面…”
亮相靜安現代戲劇谷的《愛》與《覺醒》
《愛》的創作靈感來源于巴西詩人卡洛斯·德魯蒙德·德·安德拉德(CarlosDrummondDeAndrade)的詩篇。在生命最痛苦的時刻,德爾邦諾從這位詩人的作品中捕捉到了愛的吉光片羽,開展一場“愛是如何作為一種情感、一種靈魂狀態的探索。”因為愛“是人類機體中一個真正的齒輪裝置,它篩選、移動、擊碎并重新組合我們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我們所渴望的一切”。
開場的寂靜、吟唱,即便沒有字幕,動人的音色旋律,立即將所有在場的觀眾引入了當下共存的空間磁力。緩緩靜靜的視覺節奏變化,搭配著一首一首吉他音色的歌謠唱曲,融入導演在一旁娓娓道來的詩篇。在70分鐘的時空中,僅有一棵枯枝細木的極簡布景裝置,卻能憑借導演獨特的光影美學創造出電影質感般的場景畫面,觀眾在視聽同步的美感中,靜心專注地投入了整體空間創造的儀式場域。在關于私人與共有的愛、生命與死亡的愛、平緩與激情的愛、社會與革命的愛等,不同主題詩篇的留白語義回蕩中,每位觀眾都因自身的生命經驗與導演有了不同層面的共鳴,有的觀眾因此落淚、有的觀眾感動不語。的確,也或許因為只有詩歌而沒有情節沖突,有別于一般對于戲劇的認知,有些觀眾因而感到無法理解而不知所云。
戲劇的本質即是一場儀式,有著詩歌、樂曲、吟唱、舞蹈、狂歡與寂靜,不依靠理性邏輯的理解,僅憑借在場的靜心共鳴,即能在當下觸動參與者的心靈而共情。德爾邦諾在《愛》中將詩文譜寫入吉他樂色的音符當中,通過演員嗓音的吟唱與他個人的念白,結合以滿臺紅色為主的視覺舞臺,再隨黑白光影、場燈明暗變化為主的畫面切換,喚起我們對愛的渴求與畏懼,鼓勵著我們勇敢地“無盡地去愛,甚至去愛我們自身那匱乏的愛”。在這場以《愛》為名的演出中,如儀式般引領觀眾隨著劇場空間的光影變化、吉他音弦的樂音回響、人聲歌曲的情感吟唱、光影如畫的調度場景,以及生命感悟的詩詞獨白,共同體驗了一次心靈的洗禮。
2022年創作了《愛》的兩年后,德爾邦諾對近年來世界經歷的戰爭、疫情,以及摯愛親友的接連離世,獨自面對孤獨等苦難所引發的“失落感”進行了一次深刻的自我省思,于是創作出了《覺醒》。與過往作品多數節錄不同詩篇再融入個人文風不同,《覺醒》中的詩文完全是出自德爾邦諾自已的手筆。這些詩篇傾訴了他個人面對苦難的心境,揭示了他個人的脆弱、恐懼與渴望,以及對至愛BOBO和摯友皮娜·鮑什(PinaBausch)的追憶。在對往昔的懷念中,穿插著老歌音樂錄影帶的演唱播放,呼應他內心深處的思念,再與大提琴家喬瓦尼·里恰爾迪演奏的大提琴聲合奏成動人的演出樂章。最終,BOBO的身影在影像中舞動,德爾邦諾與每位團員逐一擁抱。盡管仍舊對孤獨抱有恐懼,但他依然擁有繼續站在舞臺上生存和創作的力量。演出,宛如一場儀式的靈魂凈化,對德爾邦諾或在場的每一個人而言。
在劇中,德爾邦諾常常獨自一人踏著緩行的腳步于舞臺之上,隨后坐在單人木椅上吟誦詩篇。當音樂響起,他揮動著雙手翩翩起舞。在他虛弱輕緩的身體行動中,像是一具受病痛纏繞已久的脆弱身軀展示于觀眾面前,任何動作都傳遞著符號般令人憐憫的精神所指(Signifie)與能指(Signifiant),隨著演員們舞動的身體姿態與沙土堆積的墓園場景,恰如一場儀式祈求重生“覺醒”。觀眾在這場關于悲慟哀傷的劇場儀式中,喚醒平時已遺忘卻又經常發生的死亡,因而直面自身被生活日常所麻痺的人性,就如同德爾邦諾所提醒:“死亡的概念被摒棄了,尤其是在西方。死亡一直以來都被視為恐懼、失去和痛苦,很少被當作對生命清醒而深刻的認知。”學會死亡,我們才會真正的好好活著。通過創作過程中的深思熟慮和演出儀式的心靈凈化,他試圖探尋生命覺醒的道路。
結語
有別于《喜悅》在舞臺上較為豐富多彩的裝置,德爾邦諾此次帶來的兩部作品均采用極簡主義手法,僅用單一色調鋪陳舞臺,便精準地勾勒出作品主題的意境。《愛》以鮮艷紅色營造了熾熱情感的舞臺視覺,《覺醒》的場景則運用了黑與白的光影交錯,并在一片金黃的背景中融入了象征死亡的墓碑符號。若《愛》觸及了人類共有的情感,《覺醒》便是德爾邦諾個人的回憶思索。
德爾邦諾以當代劇場性元素的匯整,在場面調度中創造出全新的戲劇語匯。文學于德爾邦諾的演出形式中仍為重要,但僅成為元素之一。他的戲劇已不再是“一劇之本”中的人物對話或情節再現,而是將所有藝術形式融為一體,并從儀式性的狂歡喧鬧、沉默寧靜中顯現詩意(poetique)的戲劇本質。
今日上海的觀眾極其幸運,能因的邀演,觀賞到德爾邦諾帶來的兩部作品。通過劇場的詩意氛圍,體驗意大利當代戲劇的獨特表現和深厚的文化內涵。上海的戲劇界或許也能從中汲取靈感,匯聚成為海派文化的當代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