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通知!通知!今天晚上有電影!今天晚上有電影!”一陣嗞嗞的電流聲過后,小廣播傳出廣播員清晰的聲音,“為慶祝躍進水庫順利完工,公社決定,今天晚上八點在知青點放電影!”通知說到這里戛然而止,大人娃娃都抬頭盯著掛在高處會說話的那個東西,那東西卻啞巴了,似乎特意留個懸念。于是,人們便根據自己的想象,各自猜測起影片的名稱來。有的猜是《小兵張嘎》,有的猜是《平原游擊隊》……
那時候,各家各戶都有個小廣播,是公社統一安裝的。一個四方盒,盒中間一塊圓形的細密網眼,那是傳聲的地方,高高懸掛的小廣播背后接出一根鐵絲線,一直延伸到地下,當地人稱地線。人們摸索出這樣一條經驗:經常給這根地線澆水,小廣播就叫得格外響。
聽到通知的時候,楊小林正趴在堂屋頭那張油漬斑斑的四方桌上寫字。奶奶坐在堂屋里靠墻的火塘邊,守著孫子做作業。用楊小林奶奶的話說,是陪太子讀書。楊小林姊妹四個只有他一個男孩,奶奶是從舊社會過來的人,口口聲聲說男女平等,內心深處還是更疼這個孫子。楊小林看得出來,奶奶無形中是偏向他的。比如說,幾姊妹在一起嬉笑打鬧的時候,奶奶冷不丁立在一旁,沉下臉朝楊小林的姐妹狠狠地瞪一眼,嗔怒道:“小姑娘家,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成何體統!”又比如說逢年過節,家里殺雞祭祖,上香火的時候,奶奶總要讓楊小林先給老祖宗磕頭,姐妹們只能靠后。接下來,奶奶會把香噴噴的雞大腿搶先夾到楊小林碗里。
楊小林豎起耳朵聽完通知,朝奶奶掃一眼,奶奶不動聲色,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可楊小林的心卻像貓抓似的慌了起來。不能不慌啊,這里一年到頭也難得看到兩場電影呀,對這些小孩子來說,吃一頓肉頂多興奮三五天,看一場電影卻可以激動好幾個月,直到看下一場電影為止。
因為心慌,楊小林把落在小楷格子里的“毛”字寫成了“手”字,趕緊拿橡皮頭擦了重寫。他耐著性子好不容易把一篇小楷字寫完了,才試著小聲嘀咕:“晚上我要去看電影。”說這話時他不敢看奶奶,故意把頭扭向一邊,盯著被火煙熏黃了的石灰墻。
“不行!明天就要期末考試,還看什么電影?”奶奶厲聲道。
“我作業都做完了。”
“做完了也不行,今晚要好好溫習。”
楊小林鼻頭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噠!一顆淚掉在剛寫完的小楷字上,那字的墨跡如他的淚眼一下子模糊了。奶奶不批準,是斷然去不成的,在這個家里,奶奶就是主心骨,她老人家說了算。
奶奶早年喪夫,守寡三十多年,雖說大字不識一個,但在教育孫子孫女上很有一套,賞罰分明,從不護短。幾年前,大伯把兒子小強送回老家來住了一段日子,這可是楊家的長孫,又長年不在身邊,奶奶簡直不知該怎么心疼才好。有一回,小強嘴饞,鉆進鄰居家的一塊甘蔗林里,掰了一棵甘蔗躲在圍墻邊吃,被鄰居發現,告到奶奶那里。奶奶不動聲色,從家門口的柳樹上撇一根細細的樹條子,小強進得家來還沒回過神,先就挨了幾條子,那細條子抽在腿上是鉆心的痛,奶奶抽一條子問一聲:為什么偷人家的甘蔗?又一條子下去:下回還敢不敢?打得小強直鉆桌子,后來又鉆到床底下,被拖出來,條子下得更重了:小時偷針,大來偷金,這還了得!直到小強連連求饒認錯,奶奶才停下手中的細條子,撩起褲腳,只見孫子小腿肚上一道道鐮刀花樣的血印子。后來,奶奶常用這件事教育其他的孫子孫女。奶奶自豪地說,一次就打轉來了!我家小強從此再也沒拿過別人一針一線。在楊小林心目中,奶奶是絕對權威,奶奶的話就是圣旨。
楊小林的父親這一輩有六兄妹,父親排行老三,除父親在老家農村外,其余兄妹都在外面工作。這都要歸功于奶奶。是奶奶沒日沒夜,熬糖煮酒,給有錢人家納鞋底、洗衣服,用過早彎曲的腰身和滿頭白發換來了兒女們的識文斷字,成龍成鳳,飛出大山,就連楊小林那時運不濟的父親也喝過幾年洋墨水。所以,方圓幾十里的鄉親們都很佩服這個老人家。奶奶總是拿楊小林的叔、伯、姑同楊小林的父親做比較,奶奶說:“你看你伯、你叔、你姑,在外面當干部,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太陽曬不著,按月領工資,日子多好過。再看你爹,一年到頭臉朝黃土背朝天……”奶奶的現身說法是最有效的勵志教育,楊小林從這時候起就懂得,只有好好念書才能到大城市里工作,才有皮鞋穿,不好好念書就只能一輩子在山旮旯里,穿草鞋,捏鋤頭把。“要想以后過好日子,今天就要下功夫讀書……奶奶的話做得藥,你拿紙包著聽。”
二
天已擦黑,風呼呼地吹著,知青點那塊空地坐滿了人,拴在兩棵大桉樹間的銀幕,在星空下迎風招展,電影機的鏡頭射到那塊搖擺不定的銀幕上,銀幕頓時金光閃閃,圍繞“八一”字樣發出萬丈光芒,隨后躍然閃出“地雷戰”幾個大字,人們才恍然大悟。
不用說,楊小林的伙伴們都看電影去了。他心癢癢地坐在油跡斑斑的煤油燈前,發狠地翻動著書頁,奶奶從衣兜里摸出兩顆水果糖扔給他,輕言細語地說,不是奶奶狠心,故意不讓你去看電影,這都是為你好,現在你還小體會不到,等長大了你就會明白。到那時候,水落三丘田,懊悔已經趕不上。說到這里,奶奶嘴一癟哽咽了,她說,那時候,你成龍上天,奶奶也享不到你的福,成蛇鉆草我也看不見,墳頭都長草嘍。聽到這一句,楊小林脖子梗梗的,眼眶酸酸的,淚水差點滾落下來。他想起奶奶常說的話——你是我孫子我才這樣苦口婆心說你,要是別人,掰我的嘴我都懶得說。此時,楊小林心中所有的怨氣全消,把心思都用到了課本上。
這次期末考試,楊小林語文得了98分,算術得了100分。張老師表揚了楊小林,小伙伴們又羨慕又嫉妒。楊小林學習雖好,可人長得瘦小,性格又懦弱,常常成為同學欺負的對象。
這天放學,楊小林背著書包愉快地溜達在回家的路上,他把兩只小手平端在胸前,模仿司機開車。在這偏僻的山區,有一輛“解放牌”汽車開過來,能讓這些孩子圍著看半天,興奮得像過節一樣。在他們眼里,司機是最神氣的了,那么大個家伙,居然能聽從一個人擺布。他想象著手握方向盤,在彎彎的小路上一會兒轉向左,一會兒轉向右,他小小的身子也隨著一會兒偏向左,一會兒偏向右,快活得像只小鹿。跨過雨么河壩埂,拐過一道彎,看見劉鳳民、羅兆兵等幾個小伙伴站在路中央,一個伙伴緊貼羅兆兵耳朵說著什么,楊小林從他們身邊走過時,劉鳳民伸手擋住了他,學小鬼子的樣嚷道:“八格牙路!你的!死了死了的!”這些伙伴在學習上比不上他,老師在表揚他的時候,他們心里貓抓一樣難受,放了學就變著法子欺負他,發泄心中的怨氣。對楊小林來說這已是家常便飯了。這時候劉鳳民向羅兆兵遞了個眼色,羅兆兵走上前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說,我們在前面埋了個地雷,你要是能把它刨出來,我們就讓你過去!楊小林想早點回家做作業,就說好嘛!他看見前面幾步遠的路面上有一小塊剛抹平的灰,灰上插了張小紙條,紙條上歪歪扭扭寫著“小心地雷”幾個字。當他輕輕刨開面上的灰時,感覺到下面軟軟的像面團樣的東西。這時候他看見劉鳳民他們幾個在一旁壞壞地笑。“再朝下刨,快刨到了!”他們在旁邊興奮地指指點點。楊小林又往下刨了幾下,哇!是屎。那幾個同學笑得前仰后翻。楊小林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他覺得丟盡了臉,好像干壞事的不是他們倒是自己,屈辱的淚水一下模糊了雙眼,提著書包朝回家的路上走去,嗚嗚地哭著說:“你們等著——我要告你們!”
一個小伙伴就起哄:“告!告!三大炮!”
另一個小伙伴接過話:“告嘴婆!背碗籮!”
說是要告他們,只是想嚇唬他們一下,其實,他不想把這事告訴家里的,可一進門奶奶就發覺孫子今天不對頭,眼睛紅紅的,剛哭過的樣子。
“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奶奶警覺地追問,“不要怕,跟奶奶講!”
吃過晚飯,奶奶便領著孫子登門問罪去了。冤有頭,債有主,為首的就是劉鳳民。劉鳳民與楊小林是同班同學,個子高大,又長得結實,在小伙伴中常常稱王稱霸。劉鳳民的父親劉興章,是生產隊的隊長。奶奶歷來是個不怕事的人,她常說,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惡人我不怕,軟人我不欺。奶孫倆正氣凜然地走進劉家大門時,劉興章正坐在院壩里歇凉,嘴里吧嗒著煙鍋。奶奶氣憤地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聽著聽著劉興章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可看到奶奶義憤填膺的樣子,趕忙收斂了笑容,裝出嚴肅的神情吼道:“劉鳳民!你給老子滾出來!”劉鳳民勾著頭,畏畏縮縮地從廚房里出來,知道情況不妙。劉興章就黑著臉罵:“小短命的,你咋個會干出這缺德的事來……”罵著罵著抬手就甩了兒子一耳光。兒子被打蒙了,頓了幾秒鐘,才響亮地哭起來。聽著劉鳳民響亮的哭聲,楊小林心頭有種說不出的快感,嘿嘿,沒想到平時那么霸道的人,也會有咧開嘴哭的時候。
三
冬天的早晨濕氣很重,路邊的草葉上落下一層薄薄的霜,仿佛鹽撒在上面。楊小林和伙伴們每天早晨都要走這條小路去上學。伙伴們手里都提著一個小火爐,大多是用廢舊的鍋或碗,在邊沿處鑿兩個孔,穿一根鐵絲作為提手,在爐子里放上畢剝燃著的火炭,提在手里,到了教室就把小火爐放在自己課桌底下,時不時把凍僵的小手伸向爐子。楊小林也提著一個小火爐,只不過他的小火爐有些特別,是用一個罐頭盒做成的,跟小伙伴們的火爐相比就顯得太秀氣了,就像小兔和大象站在一起,由于太小,裝不了幾個火炭,炭火便容易熄滅,幾個可憐的火炭布滿白灰,看上去要死不活的,很難區分是燃著還是熄了,由此引來了伙伴們的嘲笑。
這天早晨,上算術課的時候,老師叫幾個沒完成作業的同學在各自座位上站起來。張老師手里拿著書,走到大個子劉鳳民課桌前,問他為什么不做作業。劉鳳民臉漲得通紅,說不出個所以然,張老師氣憤地拿書朝他頭上重重地敲下去,恰好把他頭上的帽子敲落到一個矮個子的女同學頭上。同學們想笑又不敢笑,張老師沉下臉說:“你看看人家楊小林,個子比你矮一大截,論學習成績,你跳起來都夠不著……”同學們都把目光投向了楊小林,楊小林覺得很不自在,好像渾身扎滿了芒刺,臉漲得通紅,心咚咚地跳。
放了學,同學們三三兩兩走出校門。外面是一條街,說是街,其實也不像街,只是到了禮拜天,鄉親們自發地蹲在那里賣小豬小雞,賣雞蛋,賣瓜子,到處是豬屎、瓜子殼什么的,人們也就習慣把它叫街子。
這天,一個彈花匠在街子上彈棉花,木槌很有節奏地敲打緊繃的鋼絲,震顫的鋼絲便也很有節奏地彈在棉絮上,發出“當嘚——當嘚”的聲響,小伙伴們都圍攏去看稀奇,看得入了迷。楊小林也在那里看。劉鳳民就學彈花匠敲出的聲音在那里吼“當嘚——當嘚”,吼著吼著,在楊小林肩上猛拍一巴掌吼道:“我當你爹當嘚!”旁邊的小滾龍就接過話:“當嘚——當嘚!”那些小伙伴便瞅著楊小林笑,邊笑邊起哄。楊小林頓時羞紅了臉,心頭難受得不得了,更要命的是旁邊還有女同學在場,更加劇了他的羞辱感。他恨劉鳳民,卻毫無辦法,又打不過,只得忍氣吞聲。
四
這天晚上又要放電影了。學生娃娃們的信息很靈通,田里干活的大人都不曉得,這些小家伙早就知道了。他們之所以那么靈通,是因為這學期他們班上轉來了公社張副書記的女兒,她會在第一時間把放電影的消息傳遞到班上每一位同學耳朵里,然后一傳十,十傳百,到放學時,全校便都知道了今天晚上放電影,而且還知道片名是《英雄兒女》。
現在不臨近考試,奶奶不阻攔楊小林去看電影。
吃過晚飯,楊小林麻利地洗了碗,在堂屋的火塘里為奶奶攢上火,這時圍墻外傳來“嘀嘀嘀咕——嘀嘀嘀咕——”的鷓鴣鳥叫聲,他知道是小伙伴在催他了,趕忙從床底下抓出那條舊麻布口袋,跟奶奶打了聲招呼就急匆匆出了門。從他們村子到鎮上的知青點少說也有二里多路,經過一段土路,走一截田埂路,跨過雨么河,再上一道坡才到。他剛出門,就看見喜子、老八、春安他們幾個從他家圍墻拐角處鉆出來,一個個做賊似的,他們本想到楊小林家喊他的,可又吃不準楊小林奶奶讓不讓去,怕碰一鼻子灰,所以不敢貿然進去,就在圍墻外學鷓鴣叫——這是他們的接頭暗號。“快點!電影要開始了,再等一會兒就看不到開頭了!”喜子催促道。他們便小跑著上了路。他看見喜子腋下夾了塊皺巴巴的塑料布,春安更夸張,手里還拿了件羊皮褂,一走動嘩啦嘩啦直響。
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到了知青點,電影已經開始了。他們就埋怨楊小林,看嘛,就怪你,害得我們開頭都看不到。楊小林說哪個曉得今晚上電影放那么早嘛。場地里依然黑壓壓一片,好位置像插柴一樣,早已坐得滿當當的,風都吹不進。只好在銀幕底下找個空兒,把羊皮褂、破麻袋、塑料布一股腦鋪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雖然銀幕跟他們的頭幾乎成九十度直角,抬頭仰望銀幕上的人都是拉長的,可他們依然看得津津有味,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周圍的一切。
《英雄兒女》放映后,他們班上的掃帚把子、火鉤子、凳子腿,都成了爆破筒,男生們雙手緊握,躍上桌子,瞪圓了眼睛大喊,向我開炮——向我開炮!手里沒抄到家伙的男生,就抓起了松果、粉筆頭、黑板刷之類的東西,朝桌上的人開炮,三兩下就把桌子上的英雄打得東躲西藏,整個教室變成了戰場,但只要有人喊一聲“張老師來了”,桌子上的英雄和桌子下的壞蛋,統統變成了狗熊。
這天第二節課后,老師剛離去,教室里又是一幅“山中無老虎,猴子充霸王”的景象,松果、粉筆頭、雞毛掃帚滿天飛。劉鳳民站在老師的課桌上,躲閃著群起而攻之的松果、粉筆頭、黑板刷之類的東西,可能是左右搖擺,受力不均的緣故,這張課桌轟然散架了。上課鈴響了,張老師進教室一看差點氣炸了肺。他在講臺上大聲問,是哪個干的?教室里一片默然,一個個把手背在后面,坐得端端正正。張老師只好采取各個擊破的戰術,他一連喊了幾個學生出去都沒問出名堂來,都說沒看見,只聽見轟隆一聲桌子就垮塌了。張老師把楊小林喊了出去,這回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楊小林畢竟老實,沉不住氣,張老師把臉一沉,他就全招了。這時候,張老師走進教室的腳步咚咚地響,震得孩子們的心也跟著咚咚地跳,一進教室就把劉鳳民從座位上揪了起來。
放學后,走在回家路上的楊小林心里七上八下,別人都沒招供,偏偏自己膽小就說出了事情的真相,他后悔且有些后怕了。這時候,劉鳳民和幾個小伙伴攆了上來,說楊小林是甫志高。大家都知道甫志高是出賣江姐的叛徒。楊小林就辯解說自己沒有叛變。劉鳳民二話不說,躥到楊小林背后,伸出一只腳擋住他的去路,與此同時摟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扳,楊小林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劉鳳民說,這就是叛徒的下場。如果他就此打住,事情也就結束了。楊小林雖然摔痛了,但膽小怕事的他還是打算一忍了事。
可偏偏這時候,同村的一名女同學挎著書包走了過來,如果自己就這么灰溜溜地爬起來了,又覺太丟臉。于是,他爬起來向劉鳳民猛撲過去,兩人立即扭倒在地滾成一團。周圍的孩子興奮地叫喊著,有的給楊小林加油,楊小林,抓住他褲襠頭那東西使勁兒拽;楊小林,咬他的鼻子……有的給劉鳳民鼓勁兒,說老大,摁住他,別讓他翻身。楊小林真想立即停下來,但他的手跟他的腦子似乎脫了節,他的手在做什么,腦子根本不知道了。他的腦子在想,壞了,我打架了,他們都在看我打架,快點兒打完算了。每次看到別人打架,他都很害怕,沒想到這次輪到自己打架了。其實他是個很膽小的人,怕打架,害怕歸害怕,可就是停不下來。劉鳳民到底人大力氣也壯,兩人在地上滾了一段,楊小林就被牢牢地壓在了底下,劉鳳民像騎馬一樣騎在楊小林身上。這個女同學此時看不下去了,就走過來說,快放開,不準欺負人!接著又補了一句,大欺小——賴克寶(當地土語,癩蛤蟆的意思)。在一旁看熱鬧的小伙伴中就有人起哄:噢!噢!楊小林的小婆娘幫腔來嘍……楊小林臉一下紅到耳根,不知從哪兒一下子來了那么大力氣,趁其不備,猛地將劉鳳民掀翻,自己騎在了劉鳳民身上。可畢竟體單力薄,揚眉吐氣不到兩分鐘,劉鳳民又翻了上來,這回把楊小林死死壓在了下面,還騰出一只手按住他的頭,使得他的頭不得不緊緊貼在地上,一點動彈不得。離他緊貼地面的腦袋不到兩米的地方,有堆干牛糞正在緩緩燃燒,冒著青煙——這里的農民喜歡把干牛糞撿來,堆在田邊地角慢慢燃燒做肥料。楊小林能聞到隨風飄來夾雜著牛屎的煙味。眾人這么一起哄,那女同學不好意思了,雙手把臉一蒙,跑開了。過了一陣,劉鳳民感到楊小林不再反抗,好像服輸了,就這么騎著也沒意思,便起身放開了他。這時候,楊小林猛地抓起路邊正燃著的一塊牛糞,從劉鳳民的后衣領塞了進去。這可了得,劉鳳民像被蛇咬了一般驚叫著跳了起來,一邊叫一邊拼命抖動衣服,不抖還好,這一抖,那牛糞便沿著脊背往下墜,把整個背上都燒傷了,最后把衣服剝下來才把牛糞抖落。這時候他看見劉鳳民痛得齜牙咧嘴的,臉都綠了,還哭得嗚嗚的。他明白闖下了大禍,他后悔了,也怕極了,沒料到自己那一瞬,竟會做出這么惡毒的舉動來。
五
劉鳳民的母親領著兒子,來到楊小林家大門外,紅著眼睛怒沖沖地喊,喂!喂!楊小林他媽——你出來一下!楊小林的母親正在洗碗,聽到有人喊,丟下碗,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走出大門。
你看看,你家兒子干的好事!劉鳳民母親氣呼呼地邊說邊拉過兒子,撩起衣服來,亮出燒傷的疤跡給她看:太過分了!娃娃家打鬧也是難免,咋個能下這樣的毒手……
先問問你家娃娃,是哪個先欺負人,嗯?楊小林的母親只朝撩起衣服處瞟了一眼,是你家兒子先把我家楊小林按在地上,氣都出不來,差點憋死了你咋不說!嗯?
你看我兒子烙成這樣,你得把他領到公社醫院去瞧,多少醫藥費你家照賠!
賠,賠個屁,你等著嘛,賠你坐哈兒!
說到賠醫藥費,楊小林母親一下就在乎起來了,她數落道,平時都是你兒子欺負我家楊小林,你咋看不見,你眼睛長在褲襠頭了嗦!你欺軟怕硬慣嘍,惡人你咋不敢欺……
兩個女人就這樣吵得不可開交,吵著吵著就動手撕抓起來。一個揪住另一個的頭發,另一個就拿指甲抓這個的臉。
這時候,楊小林的奶奶回來了,她手里抱著一捆大白菜,悠閑地走在七月的陽光里。她剛從另一個村的親戚家吃了飯回來,親戚家送她一捆大白菜。回來就看到兩個女人像羊頂架一樣,彎著腰,頭對頭,死死地抓扯著,你不放我,我不放你。
還不快放開!成什么體統!你看你們像什么樣子,三歲娃娃都不如。奶奶在村里是有些威望的,看見奶奶站出來說話,兩個女人怏怏地放了手。
問明情況,奶奶走過去,彎下腰認真看了看劉鳳民背上的傷勢,首先表明這件事情是楊小林的不對,再怎么也不能拿燒紅的牛糞烙人嘛,嗯,簡直膽大包天嘍!說著順手從地下撿起一根苞谷稈,朝楊小林屁股上輕輕抽了兩下,問下回還敢不敢。楊小林機靈著哩,趕忙說不敢了,下回不敢了。這時候,奶奶說你們等一下,回去拿了一盒清涼油出來,遞給劉鳳民母親,快給他敷上,這個對燙傷相當好。
看著奶奶如此深明大義,楊小林又認了錯,劉鳳民母親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抬腳在自己兒子屁股上踹了一腳,說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十處打架你九處在,還不滾回去!
這之后,劉鳳民和楊小林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說話。
在學校里,劉鳳民最怕的老師是教數學的張老師,張老師懲罰學生是罰站,這可比動手打他幾下還難受。張老師罰學生一站就是幾個鐘頭,當然,這幾個鐘頭對他來說也算不了什么,他能挺下來,最難受的是課間休息時,那么多學生圍過來看稀奇,更要命的是還有女同學也跟過來看熱鬧,還指指點點嘰嘰喳喳議論,這可讓劉鳳民受不了。
這天上數學課,張老師在黑板上出了幾道題,準備抽學生到上面來做。一看黑板上的題,劉鳳民汗水就冒了出來,上面幾道題他一道也做不出。這時候突然外面有人找,張老師走出了教室。楊小林感覺到有人從后面伸長脖子,偷看他攤開在桌上的本子,他輕輕回頭瞟了一眼,正好與劉鳳民四目相對。劉鳳民趕忙不好意思地縮回座位。老師寫完題目,楊小林已在本子上列出了算式。楊小林想到上次燙傷他的情景,感到自己是有些過分,就把作業本從下面悄悄向他遞過去,有些將功補過的意思。劉鳳民當然心領神會,接過本子就把幾道題的算式全抄了過去。不一會兒,老師回來了。
張老師果然就點到了劉鳳民。這回他走上黑板時,就有了底氣,順順當當完成了老師出的題目。張老師雖感到有些吃驚,但還是表揚了他。這是他進校以來得到的第一次表揚,頓覺心里甜滋滋的。那一瞬,他甚至感到坐在后三排那位高傲的女同學,也對他另眼相看了。在眾人面前得到表揚,這種感覺真好啊。
從這一天起,楊小林總是樂于把作業讓他抄。老師再表揚劉鳳民的時候,他心里卻在嘲笑。嘗到甜頭的劉鳳民便時不時地向楊小林靠近。比如說遇到有人欺負楊小林,他就站出來替楊小林打抱不平。這讓楊小林也很受用,有時候跟在他這個大娃娃頭子后面,還真有一種狐假虎威的感覺,這種感覺也很爽。
勞動課,老師要求每個學生交一籃子牛糞,張老師親自驗收后,再倒進學校菜園旁的積肥塘里。拾牛糞倒難不倒楊小林,但當他把一撮箕又一撮箕的牛糞倒進籃子后,蹲下去,眼睛都紅了,也沒能把籃子背起來。這時候,他感到有個來自上面的力量,輕輕松松就把籃子拽了起來。他回頭一看是劉鳳民,劉鳳民已經把籃子拽起來挎上了肩。劉鳳民說,小兄弟,以后這些出力氣的事,說一聲就是……
夏季的日子一天天變長了,吃過晚飯到天黑還有好長一段時間。村里的小伙伴總是喜歡仿照電影里的情景,玩打仗、抓特務什么的。為首的自然是劉鳳民了,他是大家公認的娃娃頭子。他們每人都有一把木頭槍,沒有木頭槍的就折一個樹杈握在手里當槍。楊小林沒有木頭槍,劉鳳民把自己那把握得油光發亮的槍給了他,自己又重新做了一把。這天傍晚,他們玩的還是打仗,模仿的是電影《閃閃的紅星》里面的片段,劉鳳民是紅軍的師長,他委任楊小林為團長。以前他是司令的時候,楊小林頂多也就是個連長,這次他當師長,楊小林卻當了團長,升得真快啊,這讓楊小林激動不已。他們埋伏在倒馬坎一帶,另一支隊伍從對面的山林里開出來,漸漸走進了他們的埋伏圈……
楊小林家里有不少小花書,也就是連環畫。當地人稱連環畫為小花書。最近,遠在北方工作的大伯回來探親,又給楊小林帶回些新的,什么《渡江偵察記》《奇襲白虎團》《紅色娘子軍》等,喜得楊小林見著小伙伴就炫耀他家又有好多好多小花書,生怕別人不知道。劉鳳民不僅是個電影迷,還是個小花書迷。正兒八經讀書不行,可拿到一本小花書,立馬就會如癡如醉。他會上課偷偷看,有時干脆跑到田邊地角,趴到草堆里看,甚至忘記了上學,忘記了吃飯。現在,楊小林把那本《平原游擊隊》放在書包里,之前他早就在劉鳳民面前夸下海口,說他家有《平原游擊隊》這本小花書,劉鳳民不信,今天他要讓劉鳳民相信他家確實有這么一本小花書。他們一星期前剛看了《平原游擊隊》這部電影,連晚上做夢都是電影里的場景。那天夜里,睡夢中的劉鳳民翻個身就冒了句:我是李向陽!讓他那當隊長的爹哭笑不得,后來傳為笑談。電影讓這些山里的孩子魂牽夢縈。
課間休息的時候,楊小林故意把這本小花書拿到劉鳳民眼前晃了晃,劉鳳民立刻兩眼放光,一把抓將過去,嘩嘩翻動書頁,激動不已。這時上課鈴清脆地響了起來,他只好怏怏地把書還給楊小林,楊小林說送給你了,慢慢看。反正自己早看完了,里面的內容都差不多能背得下來,留著也沒用,還不如送給他討個人情。劉鳳民雖說已看了這部電影,可根本不過癮,聽說這書送給了自己,高興得在楊小林肩上重重拍下一巴掌,嗨!夠意思,今后有什么要幫忙的只管說。
六
在小伙伴中要數劉鳳民水性最好,他不僅會狗刨,還會蛙游和仰游,一個猛子扎下去,能有七八丈遠。小伙伴們都很崇拜他,楊小林在淺水塘里勉強能用狗刨鳧水,也是跟陳鳳民學的。當然是背著大人了,大人根本不準楊小林下河洗澡,那多危險。
轉眼又到期末考試了。這次楊小林語文考了97分,算術考了100分。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奶奶問起劉鳳民考得多少?楊小林說語文64,算術61。奶奶說,吔,這回人家還考及格嘍。
及什么格,全靠抄我的。楊小林不屑道,他怕抄多了引起老師懷疑,只敢抄個馬馬虎虎。
你拿給人家抄,那不是害了人家嘛,奶奶停下手中的筷子說。
楊小林說,我倒是真想幫他,可他笨得屙牛屎,怎么教都不會。楊小林想起那次在課堂上,老師往黑板上寫了一個“羊”字,問劉鳳民這是什么詞,劉鳳民說是動詞。老師又問怎么會是動詞呢?他一本正經地回答說,羊子會動,當然是動詞了,只有死羊才是名詞。他的回答引得滿堂哄笑,把老師氣得哭笑不得。楊小林就在飯桌上,把這件事繪聲繪色地講了,連正趴在桌上往嘴里刨飯的妹妹,都差點把飯噴了出來。
奶奶始終對劉鳳民那一伙娃娃抱有成見,一直不主張孫子伙同他們。奶奶雖說不識字,可一不小心,就能冒出一句半句成語歇后語什么的,還真有滋有味,夠人咂摸半天。奶奶說,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端公跳假神。跟著他幾個能學什么好……
那天最后一節課是勞動課,同學們都從家里帶來臉盆、撮箕、掃帚,打掃完衛生就提前放了學,劉鳳民和幾個伙伴約楊小林到養老田小河溝里撈魚。劉鳳民說,那溝里有魚,昨天我撈了好幾條,都是這么寬的鯽魚,說的時候還伸出手,把食指和中指并攏給大家看。這天,楊小林跟他們去了。本來他是不去的。看他猶豫不決的樣子,劉鳳民話音未落,喜子就接上,只有你是讀書人,我們都是莊稼漢……一邊是死命勸,一邊是冷嘲諷,他實在經不住就去了。一伙人嘰嘰喳喳來到稻田底下的一個小水塘邊,劉鳳民說里面有魚,他早就偵察好了。他說,只要把塘里的水舀干,魚就跑不脫。小伙伴們就拿洗臉盆朝外舀水。一個舀累了,另一個接著舀,舀著舀著就看見好多張魚嘴露出水面,活蹦亂跳的小鯽魚,有的足有二指寬。小伙伴們高興壞了,他們把魚分了,楊小林分到三條魚,劉鳳民把自己的三條也給了楊小林。楊小林先用盆子裝了些水,再小心翼翼地把六條小鯽魚放進盆里,魚兒拍打著水,在盆里歡快地游起來。
端著盆走在回家的路上,楊小林比盆里的魚兒還要歡快。楊小林是想拿這些魚兒為奶奶改善改善伙食,奶奶年紀大了,家里平時連油星子都見不到,奶奶最熬不住的時候,頂多也就能吃上一個雞蛋,可就是吃一個雞蛋也要分一半給自己。他一定要讓奶奶吃上一碗鯽魚湯。想到這些,楊小林加快了腳步。當楊小林興沖沖地將盆里的魚兒呈現在奶奶面前時,奶奶并沒有露出高興的神色,而是沉下臉,問這魚是從哪來的?楊小林如實講了。奶奶一聽,二話沒說,接過盆子就連魚帶水潑到門外去了。這讓楊小林大吃一驚。奶奶把空盆子重重地蹾在灶頭上,開始了對楊小林的再教育。奶奶說,老輩子說得好,撈魚摸蝦,餓死莊稼。什么意思呢?就是說,種莊稼的人不好好用心種莊稼而去干不務正業的事情,到頭來種不好莊稼。你現在讀書就跟種莊稼一樣,如果不務正業,到頭來也讀不好書……說到最后,奶奶語氣緩和了下來,奶奶說,我說的這些話有沒有道理,你手摸胸口想想看。
這次楊小林脖子梗梗地站在那里,沒有掉下一滴淚,而是在心里暗暗發狠,今后更要專心學習。他知道奶奶是為他好,他覺得奶奶說的話句句都在理。
奶奶下了最后通牒,不準再跟劉鳳民那伙小崽子玩。奶奶說,這也是為你好。
楊小林沒有跟奶奶頂嘴,他不想傷奶奶的心,但他也不想跟劉鳳民這些小伙伴一刀兩斷,只是他們的交往得背著她老人家,得像電影里那些“地下黨”一樣了。
說來也怪,奶奶阻止他們在一起,楊小林與劉鳳民的友誼,卻似乎更進了一層。他們在一起玩紙牌,把空香煙盒拆開疊成三角形,平放在地上,用手在旁邊猛一拍,翻過去的牌就歸自己。有時也在大路邊玩“溜溜”,平展的路面上弄一個小坑,在隔三拃遠的地方,能把“溜溜”彈進坑里就是贏家。
七
五黃六月,是莊稼人的日子最忙碌的時候。生產隊長就琢磨著想給生產隊的社員來一場電影,他知道這比宰殺一頭耕牛慰勞他們還管用。就在前不久,生產隊的社員們點著火把放夜工,憑著鋤頭和鐵鍬,硬是在起伏的山巒間,開鑿出一條平展展的土路,使得生產隊自盤古開天地以來,有了第一條可供自己使用的“公路”,不時,牛車、馬車、手扶拖拉機就在路面上動起來了。這一壯舉得到了公社張書記的表揚,張書記站在臺子上一板一眼地說,這是“愚公移山”的精神,是“農業學大寨”的具體體現……他想趁熱打鐵,提出給隊上放一場電影,張書記可能會答應的。于是這天夜里,他帶上自家用石碾子碾出的糍粑到公社張書記家里去了。他剛一提出放電影的事,張書記就滿口答應。張書記還說,老劉你搞什么名堂,還帶糍粑來,這就太見外了,下不為例,今后可不許這樣了。臨出門時,張書記說,老劉你等一等,我也送你一件禮物。你猜送的什么?送的是一套《毛澤東選集》。
張書記答應了的事就是鐵板釘釘。電影定在星期六晚上,片名是《苦菜花》。得知這一消息,生產隊的男女老少無不歡呼雀躍,干活做事麻利得很,心里涌動著一團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尤其是隊里的學生娃娃們,更是激動不已,提起電影,個個眼睛發亮。
可有件事讓生產隊長劉興章犯了愁,明天就是星期六了,公社的放映員來放完電影,拿什么招待他呢?這種時節,實在沒啥可吃的,他想來想去想到了水庫里的魚。雖說這年頭水瘦魚不肥,但在這關鍵時刻卻能解燃眉之急啊。
今晚上就得安排人到水庫去網魚,到明天就來不及了,再說,夜里捕魚容易上網。除了守水庫的老李,他還安排了兩個水性較好的社員一同到水庫打魚。水庫上備有小船和漁網。聽說要到水庫上去打魚,劉鳳民兩眼放光,他要跟著去。當隊長的爹不讓他去。隊長說,又不是去玩,大人是去做事,你一個娃娃家跟去干啥。劉鳳民說,爹,我已經是半大人了,就讓我跟他們去嘛,學學本事也好啊。隊長也知道兒子水性好,看兒子非去不可的樣子,就同意了兒子的請求。
白花花的月光下,一葉小舟從岸邊下了水,嘩啦嘩啦向水中劃去。劃了一段,老李說,就在這撒網吧。根據多年守水庫的經驗,他覺得這一帶容易網到魚。他們拉開漁網向水中撒去,能聽見網落到水里發出的窸窣聲。撒下網后,他們還用船槳在周圍的水面攪了攪,是把魚趕進網里的意思。過了一會兒,他們準備收網了,卻怎么也拖不動,好像被什么東西給拽住了。這時候,一貫好逞能的劉鳳民說,我下去看看。他們都不同意他下去,說,你一個娃娃家,哪能去冒這個險。可劉鳳民犟得很,他說你們別小瞧人,我經常在雨么河鳧水,一個猛子能扎七八丈遠,水性好得很,你們放心好了,說著撲通一聲扎到水里去了。三人在船上等了一會兒不見起來,知道情況不妙,紛紛跳下水去尋人,在水下一陣亂摸,什么也沒摸到……
夏天的這個夜晚,劉鳳民再也沒能浮出水面。
天亮以后,找來了潛水員,帶著潛水眼鏡的潛水員在水下發現,漁網被一個不知泡了多少年的大樹疙瘩牢牢地掛住了。潛水員只好浮上水面,透了透氣,抓了把斧頭,又像青蛙一樣潛入水中。不一會兒,漁網連同漆黑滑膩的樹疙瘩一起被人們拖了上來。這時候,村人們最不愿看見的一幕出現了:劉鳳民居然在漁網里,未成年的身體像蝦一樣蜷曲著,兩手死抓漁網作撕扯狀,咧開的嘴露出白白的牙齒,像是在笑……
八
很多年過去了。大學畢業后一直在外地工作的楊小林,這年春節回了老家。大年初二,他和母親一起到大墳山為奶奶上墳。母子倆在奶奶墓前擺好了酒菜和果品,母親點了香,一邊燒紙,一邊說,媽,今年你的孫子回來了,給你帶來了好酒好肉,還有糖果。這些是錢,我們多多的燒給你,你好好來領受……老規矩是不能燒啞紙,不然地下的人聽不到。這時候,一股旋風刮過來,把正燃著的殘紙殘錢卷了起來,飄向對面那道小山坡。
山坡上有個很不起眼的小土包,土包上枯草叢生。楊小林知道那里邊躺著的,正是他兒時的伙伴劉鳳民。母親先是朝對面那小山坡呸呸地啐了幾下,而后口中念念有詞:小短命的!滾,不準你來搶。你再過來,桃棍抽你,柳棍打你……
看著伙伴孤零零的墳丘,雜草叢生,好像從沒人管過,楊小林感到一陣凄涼。楊小林問當時怎么不把他的伙伴埋到這邊來。這邊是大墳山,墳墓已埋得層層疊疊,宛如蒸籠里的饅頭。母親解釋說,不滿花甲的人叫短命,短命的人是不得入祖的,所以不能埋到大墳山來。
那——他家的人怎么也不來給他上上墳?
不是他家里人不想來給他上墳,是不能上。短了命的都不能上。母親說,這些都是老祖宗的規矩。
聽了母親的話,楊小林如鯁在喉,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悲涼。太不公平了,一個人生命的長度,難道是他本人能夠掌控的嗎,他也不愿那么早離開人世啊。
此刻,那些早已遠去的兒時往事,仿佛穿越漫漫時空,又紛紛揚揚地回到了眼前。
(責任編輯 王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