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古人之規矩開自己之生面

李瑾

本名李建廷，山東沂南人。漢語言文學學士、新聞學（文學）碩士、歷史學博士。曾在《人民文學》《詩刊》《中國作家》《星星》等百家報刊發表作品，獲得東麗文學大獎、李杜詩歌獎、海燕詩歌獎、中國詩歌網年度十佳詩人、《中國詩人》年度成就獎、《延河》最受讀者歡迎獎等獎項，出版詩歌集《落雪，第一日》《黃昏，閉上了眼》《人間帖》《孤島》、散文集《地衣——李村尋人啟事》、評論集《紙別裁》以及《未見君子——論語釋義》等多部作品。

您的作家之路。

對我來說，文學創作既沒有大路，也沒有小徑，魯迅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化用一下說，文學這塊田地，寫的次數多了，路子就蹚出來了。實際上我個人是既創作詩歌，也創作小說、評論，甚至還注釋傳統經典諸如《論語》《孟子》《山海經》等。這意味著，我并沒有刻意而為之地走文學之路。當然，我小時候就喜歡讀書，這對個人的文學素養和路徑生成，幫助莫大。我讀書往往觀其大略，不求甚解，有“打發時間”的成分，其中比較多的是通俗/大眾文學和詩歌，讀的過程中產生了模仿詩歌創作的念頭。當時模仿的重點有兩個，一是賀敬之式的，即將民歌和古典詩歌加以改造的音律和諧統一的民族風，二是朦朧詩式的，追求個體性情的自我表達。過程中，我越來越發現性格趨向于敏感，就斷然放棄詩歌創作，改以讀書為主。

工作以后，我住在北京郊區，每天通勤時間接近三個小時，“打發時間”的念頭再次萌生——便有了重拾創作詩歌的想法。一年下來，“業績”可觀，于是在中國工人出版社推出了《孤島》這部詩集。令我感到驚喜的是，該書受到業內不少好評，《光明日報》對相關研討會進行了報道，認為我的創作“一方面將現代詩與各種文學體裁結合起來，創造了戲劇體、日記體、書信體、年譜體、回憶錄體等樣式，拓展了現代詩敘事和抒情的空間；另一方面，善于借鑒經史子集、古典小說和散文等經典和名篇，將古典資源整合成為新詩的內在元素和外在修辭”。也就是在這個時間段，《人民文學》《詩刊》《詩歌月刊》《星星》等名刊推出了我的作品，并接連榮獲了東麗文學大獎、李杜詩歌獎、中國詩歌網十佳詩人等數十個獎項。目前已出版六部詩集，還有兩部選集在醞釀。

回首過往，我一直覺得恍如夢中，有時會自我追問，怎么會走上了文學創作之路呢？命運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不過，我必須“交代”的是，無論個人創作水準如何，都是無心插柳的結果，或者說一切皆系“愛好者”所得的報酬、獎賞。如果還有點體驗，那便是“堅持就好了”。

故鄉是許多寫作者繞不開的話題。您筆下的故鄉是怎樣的？

說到故鄉，其實除了詩集之外，我還出過一本小說集《地衣——李村尋人啟事》（以下簡稱《地衣》），專門描寫故鄉李村。這里必須交代一段“隱情”。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這部集子時，版權登記頁標注的“散文”，因收錄其中的作品皆系真人真事，乃據實所錄。不過，我個人傾向于這是一部“小說”，因寫作方式系裁剪、重組的，表現出來的是一種虛構性真實。當時和編輯“爭執不下”，個人“讓步”，權且當作紀實散文了事。《地衣》出版前，收入其中的描寫五十二個人物故事的文章一年左右陸續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延河》等刊物上發表過，在圈內有一點小小的漣漪，賈平凹還謬贊說：“作者是一個雕塑家，寥寥幾筆，筆下人物就被刻畫得極有生氣，各有各的眉目。”西方學者海德格爾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我個人覺得，這部作品如果還算有價值，不在于作品質量，而在于身在都市中的“我”回望故鄉，向故鄉致敬。

不只是作家，對任何一個出門在外的游子而言，故鄉永遠是難以割舍的“羈縻”，在《譚詩錄——實然非實然之間》一書中，我曾談到人的“故鄉病”，認為“故鄉絕不是高貴的痛苦，而是稀缺的憂傷，和詩歌一樣，乃一種與子宮／母親密切相連的情感經驗／體驗。這里，子宮是時間、空間、情感以及個人經歷，甚至包括命運的復合體——需要注意，任何一個人在時間面前都是失敗的，這種失敗需要有個地方安置，最恰當的無疑就是故鄉：一生莫可名狀的經歷只有在故鄉才會得到稀釋”。這意味著，我筆下的故鄉就是子宮，是生命的原點，直接一點說就是背井離鄉者的宿命。我在《地衣》跋中交代了創作初衷，也交代了故鄉的“背景”：李村，位于沂蒙山區東部，西距沂河兩公里，在省道一側。這個平凡而渺小的北方村莊里，生活著兩千余口普普通通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民。我以李村十字路口東北角的一根電線桿下——這個李村人歇腳、乘涼、聊天特別是拉短長、論是非的場所為切入點，以簡單、傳神、生動的文筆，記錄了五十多個形色各異又彼此勾連的農民形象。這些人物身上，有善良有過錯，有樸實有狐疑，有本真有荒誕，但體現得更多的則是一曲生生不息、忙而不倦的生命之歌。

事實上，在工業化、市場化、信息化的潮流下，故鄉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因為她和生活在其中的人物一樣，正慢慢湮滅、消失。顯然，我創作的目的不只是為其中的小人物立傳，更重要的是為故鄉進行文字“立碑”。

當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越來越受到重視，您認為作為一個寫作者應該怎樣從傳統文化中汲取養分，如何正確保護、傳承和發揚？

傳統是正在發生的當代，當代是已經到達的傳統，我這么說并不意味著當代和傳統等同觀之，而是表明兩者不可分，傳統是根、是魂，是潛存在生活尤其是文化中的編碼。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文學藝術關注時代問題有兩個基本路徑，一是立足當下，一是回溯過去，無論哪種方式，都必須將傳統和當代融合起來。肖洛霍夫曾說：“我愿我的書能夠幫助人們變得更好些，心靈更純潔，喚起對人的愛，喚起積極為人道主義和人類進步的理想而斗爭的意向。如果我在某種程度上做到了這一點，我就是幸福的。”可以猜想，在他心目中，一個好的作家比如詩人不應該局限于狹隘、碎片的個人化寫作中孤芳自賞，而應該像艾青、賀敬之、李瑛等大家一樣繼承光榮傳統，主動參與到一個時代的偉大變革中來。

創作之初，我就有意回溯過去，也正是因這一點——前面已簡單提及——被認為創造了屬于自己的詩歌范式。故此，評論家安歌認為，我的創作是“一次現代詩創作的‘實驗’，給人一種詩歌‘原來可以這么寫’的沖擊力和新鮮感”。

我堅持認為，中國是詩歌的國度，自《詩經》《離騷》起，中國就奠定了文質彬彬、溫文爾雅的抒情傳統和詩意審美取向。這一根深葉茂的文化脈絡顯然既不會由于文白更迭而戛然中止，也不會因為梁實秋“新詩，實際就是中文寫的外國詩”這類論斷而拋棄古典。既然文體分古典現代，體裁卻又統屬于詩，二者之間一定有不可輕言棄絕或可以繼承弘揚的“文學秩序”。因此，我一直致力于詩歌的“再生產”“再創造”，古為今用，《詩經》《孟子》《山海經》《尚書》《公羊春秋》《楚辭》《水經注》《莊子》和《水滸傳》《西游記》《聊齋志異》等作品，屈原、王羲之、李白、顏真卿、宋徽宗、趙孟頫、黃公望，林沖、關羽、林黛玉、崔鶯鶯、范進、杜十娘、孫悟空，黃鶴樓、滕王閣、岳陽樓、蓬萊閣、圓明園、沂河、蒙山、岡仁波齊、松花江，等等人物和自然形象，都以各種形式進入了我的作品，有了“現代性”素描。

文學創作之外，我干脆直接回歸傳統，對傳統文化進行守正創新，催舊枝發嫩芽，向傳統要資源和“技術”，前段時間在作家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和遼寧人民出版社分別推出《論語釋義》《孟子釋義》《山海經釋考》，今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還將出版《君子儒——孔子新學案》。歷史學家虞和平、馬勇和學者韓毓海針對我個人的努力曾在《人民日報（海外版）》《光明日報》《解放軍報》著文說，這些作品“全面借鑒并系統提煉了相關經典2000年來前賢名家潛心著述的精華，同時‘以古人之規矩，開自己之生面’，立足創造性轉化與創新性發展，賦予舊學新使命、國學新擔當，洞見迭出又不失雅俗共賞地將經典研究推升一個新臺階”。我個人的設想就是，通過對經典本義的追尋，實現與文化新命的嫁接。

創刊于1981年的《今古傳奇》是中國大眾文學的高地。如今40多年過去，今古傳奇已發展成為擁有9刊1報、幾乎覆蓋文學全門類的全國文聯系統唯一傳媒集團。《今古傳奇》由季刊發展為周刊，涵蓋傳奇文學、純文學、紀實文學、少年文學。您與今古傳奇的緣分，以及對它的認識與希望。

我們提到史詩，比如創世史詩和英雄史詩兩大類，前者如《吉爾伽美什》《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等，后者如《伊里亞特》《奧德賽》等，一般會說她是人類早期的精神產品，似乎忘記了她的大眾性或人民性，即史詩吸收了民間文學的營養，是一個民族精神標本的展覽館。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指出：“為什么人的問題，是一個根本的問題，原則的問題。”一旦為什么人的方向偏了，文藝創作就會無病呻吟甚至流于低俗、庸俗、媚俗。

說到《今古傳奇》，我始終認為她是中國大眾文學的高地，代表了先進大眾文學/文化的前進方向，這么說并非溢美之詞，而是出自衷心。就大眾文學而言，我必須承認最喜歡的文學樣式就是武俠小說，個人收藏有金庸、古龍、梁羽生全集，而且金庸全集系三聯書店第一版，據說價值不菲了。喜歡到什么程度？舉兩個例子就知道了，一是我曾經去國內最大的拍賣公司組織的拍賣會上，買下一幅古龍書法作品“沖天一鶴”；二是我曾經委托友人請溫瑞安簽名十余本著作，其中一本扉頁寫著“李瑾書友，俠路相逢”。還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我大學畢業論文研究的即武俠小說。武俠小說動人之處，那種“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素霓生”的俠義精神，令人蕩氣回腸。

我和《今古傳奇》結緣也是因為武俠小說。小時錢少，到處搜羅武俠小說。我一個同學出身教師家庭，訂了很多雜志，書架上擺了過刊《今古傳奇》，也就是這本雜志讓我讀了聶云嵐的《玉嬌龍》，并由此追溯它的母本——王度廬的《臥虎藏龍》及其續集《鐵騎銀瓶》，我一度認為聶云嵐系港臺人，并因這是一部悲劇作品而恨恨不已。由此起，我經常去同學家借《今古傳奇》，盡管我并沒有搞純粹的大眾文學創作，但一定意義上必須承認，《今古傳奇》是我的文學啟蒙老師之一。也真是一種奇特的緣分，我第一次給其旗下的文學專刊投稿，不但很快被選中，并作為頭條刊發。

由于受電子媒體和閱讀方式的革命性沖擊，社會扶持力度又小，現今紙媒生存全靠自身，發行日益萎縮，不時各種停刊消息傳來，令人痛心。《今古傳奇》能堅持初心，鞏固陣地，艱難突圍，四處出擊，固然有守正創新之一面維系，最重要的其實在于一群有理想、有抱負的文化人在捉襟見肘又豪情萬丈地維護心中那盞大眾文學之燈。過去一年，傳統文學期刊轉型之路成為文學界一大熱點話題。比如《人民文學》《收獲》兩大老牌期刊先后走進“與輝同行”直播間，創下銷售紀錄，一些傳統文學期刊如《天涯》《小說月報》等嘗試“直播帶貨”，《十月》《花城》等入駐小紅書等新媒體平臺，展開了自我救贖之旅，我想這些都可以為《今古傳奇》的進一步發展提供思路。

您如何看待生活、職業與寫作的關系？

我個人認為，生活、職業與文學創作之間的關系，如同一場動態平衡的三角對話——生活是土壤，職業是根系，文學創作是枝葉與花朵，三者相互滋養彼此牽制。通常認為，文學創作的本質是生命經驗的轉化。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通過一塊瑪德琳蛋糕重構整個記憶宇宙，村上春樹將跑步與爵士樂融入敘事肌理，上述意味著日常生活的褶皺里潛藏著文學的珍寶。真正的創作不是凌空虛蹈的幻想，而是對生活碎片的淬煉與重組。我本人是一個業余創作者，卡夫卡的經歷告訴我們，他作為保險公司職員，日常工作與文學創作構成撕裂又共生的雙重人生，也就是說，職業不是創作的對立面，而是觀察世界的棱鏡，每個職業場域都蘊含著獨特的敘事密碼。

我一直認為，文學創作對我來說意味著生命的救贖與重構，馬爾克斯在《活著為了講述》中說：“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當創作者將生活經驗轉化為文字時，實際在進行二次生命體驗，石黑一雄即通過《長日將盡》解構英式管家的情感壓抑，其實質是對自身文化身份困境的藝術性解答。作家吉本芭娜娜在《廚房》中寫道：“日常才是奇跡的連續。”真正成熟的創作者，終將在生活、職業與文學的三角關系中，找到獨屬于自己的共振頻率。

（責任編輯 王仙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