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對于一個人到底意味著什么?這個地點,與其他的地點到底有什么不同?
多數時候,故鄉其實是人們急著要拋棄的東西,譬如《半生緣》中的世鈞,“世鈞他坐上火車向上海開去的時候,他陡然覺得輕松,家里那種舊時代的空氣,那些悲劇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難填的事情,都被丟在后面,他奔赴上海就是奔赴朋友和愛人”。故鄉對于他,是原生家庭的約束和拖累。
《圍城》中的方鴻漸,回鄉之后才意識到,家鄉并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他一向和家庭習而相忘,現在從局外人的立場來觀察,才恍然明白各種仇嫉卑鄙。但也正是方鴻漸,他在家鄉怕人家傾軋,到了大都市,他又恨人家冷淡,倒覺得傾軋還是瞧得起自己的表示——他這既要又要的心情,倒是很好理解。不管心情多么復雜,人們總會在某些時刻想到故鄉,甚至在行動上回到故鄉。除了親情和禮俗的需要,往往還因為,故鄉是一個創傷發生的現場。
我聽過一個也許欠缺科學理論的說法,如果一個女人在坐月子的時候落下了什么毛病,那么她必須在下一次坐月子的時候來修復這個毛病。還有一句話,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來。從這個角度講,我們回到故鄉,也許不外是為了檢驗,我們那些不可言說的創傷,它們恢復得如何了;結痂的地方按下去還疼嗎;它們是否已經變成某種勛章式的裝飾,不再有痛感。那是我們自己的標志,意味著我之所以成為我,我之所以是我。
世鈞如果不回鄉,他無法注意到自己身上與家庭一脈相承的懦弱壓抑;鴻漸如果不回鄉,他也無法注意到自己曾被像對待巨嬰那樣地對待,但這種待遇又引發了更大的反彈。
有一部阿根廷電影叫《杰出公民》,虛構了一個世界著名的作家,一直在作品中寫他的故鄉,但實際上他幾十年來一直沒有回到他的故鄉,甚至父母的葬禮也沒有回去參加。這顯然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做法。然而有一天,他決心回故鄉一趟。電影中說,他的寫作陷入瓶頸,獲得大獎后就再也寫不出來了,在獲獎詞中,他說,他需要一個死亡,他想向故鄉索取一個“死亡”。
一個人總是需要各種各樣的零碎的“死亡”,因為,總得有一些死去,才有一些新生。每個人在成為自我之前,都必須打破之前固有的東西,這是命運內在而本質的脈絡。
所以《杰出公民》中的男主角,他必定是想索取這樣的一個“死亡”,來獲得一個新的自己,來獲得新生。
最后,他所索要的“死亡”達成了,離開故鄉之后,他又開始了他的創作。這個達成,我能體會到。
每當我回到故鄉的某個現場,我都在心里憑吊著自己的某一部分,死去的某一部分。我感激這樣的“死亡”,不為人知,但又人人共有。
(李萌萌摘自《南方日報》2025 年 2 月 9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