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雍丕同志逝世40周年,也是西藏大學正式掛牌成立40周年。每當翻開泛黃的工作筆記,雍丕同志的音容笑貌便浮現在眼前。他在高原上留下的每一個腳印,在我心中種下的每一?;鸱N,都化作永不熄滅的光,照亮著我的人生之路。
1983年9月,我從山西大學歷史系畢業,與其他25名同學踏上了西藏這塊神秘的土地。10月底,我接到西藏自治區教育廳的分配通知,讓我到西藏大學籌備組報到。11月11日,我到設在西藏師范學院的西藏大學籌備組報到,接待我的是籌備組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次旺俊美。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身材高挑、面容清瘦、舉止干練、眼神精明,而他那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更是悅耳動聽。
次旺俊美待人十分熱情,他介紹說:“西藏大學籌備組組長是西藏自治區政府主席多杰才旦,雍丕是籌備組常務副組長,不久后還有一位北京大學西語系副書記劉寶珍從北京來任副組長。我是西藏師范學院語文系主任,也任籌備組副組長兼辦公室主任?!彼ㄗh我先休息幾天,購置些生活必需品,待一切安排妥當后再正式投入工作。
11月14日是周一,我準時來上班?;I備組設在西藏師范學院一間不足20平方米的辦公室里,3張舊桌子拼在一起,成為我們最初的工作陣地。這里承載著胡耀邦同志1980年視察西藏時的殷切囑托——要在西藏自治區成立20周年時,建起一所綜合性大學。為加快籌備進度,西藏自治區決定在西藏師范學院的基礎上,籌備西藏大學。
11月17日,籌備組召開第一次碰頭會,聽取西藏師范學院領導的匯報,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常務副組長雍丕。他徑直向我走來,一邊與我握手,一邊親切地問:“你是小韓同志吧,怎么樣?安頓好了嗎?”我十分惶恐,急忙回答道:“是的,謝謝組長關心,在次旺俊美主任的幫助下已全部安排好了!”他點頭示意我坐下說話,隨后與我拉起家常。
我放松緊張的情緒,仔細打量起他。他中等個子,國字臉泛著高原特有的紅暈,雙眼皮下的眼睛明亮深邃。若不是他用流利的藏語和同事打招呼,很難將這位儒雅的知識分子與藏族干部聯系起來。
會議開始后,我擔任會議記錄,偶爾抬頭去看雍丕(副)組長,見他專注地聽著西藏師范學院幾位院領導的匯報,手中的筆在筆記本上沙沙作響,窗外的陽光斜斜地灑在他肩頭,勾勒出一個令人安心的輪廓。
相處一段時間以后,我和雍丕(副)組長逐漸熟絡起來,對他及他的家庭情況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原來,這位總是露出淡定從容微笑的領導,竟然有著波瀾壯闊的前半生。

1927年,雍丕出生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巴塘縣夏邛鎮的一個貧苦家庭。他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在家里排行第三。由于家庭貧困,家里無田無房,他的小妹妹3歲時因貧病夭折。無奈之下,他的父親帶著他和姐姐去理塘打零工。2年后,雍丕的父親在理塘因突發心臟病去世。屋漏偏逢連夜雨,家里糧食斷頓,房東也來催租,他的母親四處求人幫忙,讓雍丕去當兵,換取銀元度日。12歲的他含淚在縣保安團穿上了國民黨的軍裝,開始在亂世中獨自漂泊??h長見他雖然長得只有槍桿子高,但人十分機靈,就把他留在自己身邊當勤務員,后來還讓他去附近的學校學習文化知識。在上學期間,少年雍丕一邊如饑似渴地讀書,一邊參加進步學生組織的各種抗日宣傳活動。
1949年12月9日,時任國民黨西康省政府主席劉文輝,西南軍政長官公署副長官鄧錫侯、潘文華等在雅安聯名通電起義,西康宣告和平解放。西康省是內地進入西藏的要道,有重要的軍事和戰略意義。所轄地主要為現在的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涼山彝族自治州、攀枝花市、雅安市及西藏東部昌都地區、林芝地區等,多數為少數民族聚居地區。西康解放后,雍丕成為了解放軍戰士。為培養少數民族干部,組織推薦他到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就讀。
1950年的一天下午,正在中國人民大學歷史系學習的雍丕被班主任叫到辦公室,告訴他晚飯后留在寢室,不要離開,有重要的事情交代他去辦。晚飯過后,班主任安排他和另外兩個藏族同學同坐一輛吉普車,前往未知的目的地。車開了好長時間,最終停在了中南海的西花廳。他們下車后,周恩來總理從屋里走了出來,熱情地與他們三人握手,帶他們進入會客室。
等雍丕一行人坐下后,周總理推心置腹地與他們交流起家庭、生活和學業情況,讓局促不安的三位學生徹底放松了下來。接著,周總理話鋒一轉,說中央要解放西藏,砸爛舊社會,統一新中國,急需懂漢藏雙語的民族干部,問他們三人能不能為解放西藏放棄學業,跟隨18軍進藏。這三位青年人沒有絲毫猶豫,當即表態愿意服從組織安排。
就這樣,他們背上行李,告別學校,前往四川,到即將進藏的18軍指揮部報到,在軍部做翻譯工作。18軍勝利到達拉薩后,雍丕先是被安排在當雄機場工作,后又轉到江孜分工委擔任公安處處長,主要抓反叛和反間諜工作。1957年,雍丕擔任江孜工委專員。1963年3月,江孜專署成立,他升任專署專員。雍丕捧著周恩來總理簽發的江孜專署專員任命書熱淚盈眶,在心中默默發誓:決不辜負黨和人民的期望,為建設新西藏鞠躬盡瘁。

雍丕有一位賢惠漂亮的妻子,還有3個女兒、2個兒子,家庭幸福美滿。有一次,我陪雍丕在他家喝甜茶,我好奇地問他是如何與妻子走到一起的。聊起妻子,他滿臉幸福,仿佛回到了當年的時光。
1954年10月,全國少數民族參觀團來到上海,雍丕擔任西藏代表團團長。當上海負責接待的領導知道這位年輕帥氣的藏族小伙還是單身時,就熱心地當起了“紅娘”,說這里也有好幾位姑娘是單身。開始雍丕以為只是開玩笑,后來才知道漢族同志是真心關心自己,于是說想看看她們寫的字。未見人只看字,他看中了其中一位姑娘的字跡。這位姑娘就是后來伴他終身的妻子——李良芳。
領導找李良芳談話,問她是否愿意與雍丕相處、相戀?李良芳感覺雍丕面容俊朗,又是組織介紹的,人品可靠,就答應了與他交往。不久后,他們攜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李良芳是上海寶山人,當時在上海市人民政府交際處工作。結婚后,她于1956年春隨雍丕進藏,來到江孜。之后一直跟隨雍丕左右,學會了一口流利的藏語,成為他的賢內助、家庭的頂梁柱。

“文化大革命”期間,雍丕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妻子李良芳始終不離不棄,陪伴他度過了艱難的時光。
談起孩子,雍丕更是感慨,說起大女兒雍麗時,淚水在眼眶里打轉。他說,雍麗自小就有軍人情結,憧憬著長大后當一名身穿綠軍裝、颯爽英姿的女兵。1976年底,部隊征兵,雍麗興高采烈地去報名,多次體檢也都合格,但政審時因為雍丕的歷史問題落選。雍麗回家后大哭一場,有好幾天茶飯不思,躲在屋里不愿見人。
1977年恢復高考,雍麗高考成績過線,但雍丕的歷史問題又成為政審時一道不可逾越的坎。正在一籌莫展之時,中央派來西藏自治區的工作組為雍丕平反,雍麗才得以邁進大學的校門。
1983年西藏大學籌備組成立,西藏自治區黨委、政府高度重視,在全區地廳級正職干部中進行篩選,只有雍丕的履歷符合籌備西藏大學的要求。當時,雍丕50多歲,曾就讀于中國人民大學,有幾十年的地方工作經驗,在西藏自治區交通運輸廳擔任過副廳長,“文化大革命”期間被下放10年,彼時又擔任西藏自治區黨委統戰部副部長兼民族宗教委員會主任一職。履歷豐富的雍丕完全能夠擔起兩年內成立西藏大學的重任。
在西藏大學籌建的日子里,雍丕像一株深深扎根高原的紅柳,用全部心血澆灌著這所新生的學府。
1984年春節,那碗帶著溫度的湯圓令我至今難忘。早晨8點,我和剛從昌都調來拉薩的司機次仁多吉來到雍丕在自治區交通運輸廳的宿舍。當敲開雍丕家的門時,李良芳阿姨笑著端出剛出鍋的湯圓,讓我和次仁多吉吃。氤氳的熱氣中,雍丕說:“今天是春節,闔家團圓,把這里當成你倆的家,祝大家扎西德勒!吃完飯咱們去學校,看看老師們,給他們去拜年。”
那一天,我陪雍丕(副)組長走遍了校園里的每一戶人家。他握著援藏教師的手噓寒問暖,走進藏族教職工的家互致祝福,蹲在地上和藏族孩子說笑話。
楊永富是部隊轉業軍人,在學校后勤處工作,兢兢業業,勤勤懇懇。他的妻子是家庭婦女,上有父母在四川農村需要養老,下有4個子女尚未成家。楊永富的兒子患上了急性腎炎,情況危急,必須轉院到內地,治療費用高昂。我永遠記得,在得知楊永富家的困難情況后,雍丕急得在辦公室踱步。待心情稍稍平復后,他先安排把孩子轉到內地的醫院接受治療,之后立刻奮筆疾書,連夜寫好經費申請報告。他的字跡因為著急而略顯潦草。他對我說:“小韓,把報告謄寫一遍給我,孩子的命等不起呀?!彼麕е抑`寫好的報告,跑遍了各部門。當批文下來的那一刻,這個鐵打的漢子眼眶濕潤了。
有一次,雍丕因腳扭傷骨折,醫生讓他臥床,不能下地。他只休息了一天,就打著石膏,拄著雙拐堅持上班。石膏裹著的右腿高高架起,雙拐支在簡陋的辦公桌旁。盡管已過了40個春秋,這一幕仍不時浮現在我眼前。他說:“時間緊,頭緒多,不抓緊干就難以完成自治區黨委、政府交給的任務,西藏大學就不能按時掛牌?!边@些話語至今猶在耳畔。
他對我的教誨,更是讓我受益終生。我給《西藏日報》寫的每一篇報道,他都一字一句進行修改,就連標點符號都仔細斟酌。此外,他還經常就文章中“端掉大鍋飯”“教育改革深水區”等提法與我討論,探討是否合適,讓我受益匪淺。
記得有一次,我從書店買了一套4冊的《十國春秋》回到學校,正好迎面碰上雍丕。他親切地問我買了什么書,我遞給他看。他說:“你看完也借我看看。”我說:“您先看,您讀完以后我再讀。”一段時間后,他說書已讀完,叫我去他家取書。他對我說,《十國春秋》這套書值得一讀,不僅人物刻畫鮮活,戰爭描寫也很有史詩感,讓我讀后與他共同交流探討。我說:“您這么忙還讀歷史書,實在難得?!彼f:“書到用時方恨少,不讀書會落伍的?!?/p>
一天,雍丕叫我去他辦公室,安排我到語文系、政治系、數理系、藝術系有選擇地聽課,以及聽取師生對課程設計、教師教學的意見建議。帶著這些問題,我聽了一個多月的課,回到辦公室給他匯報。當談到有些漢族學生不想學藏文、要求取消這門課時,他批評我:“雖然是部分學生的問題,但也看出你有這樣的思想?!彼普T,從18軍進藏,百萬農奴翻身解放,談到建設西藏,充分說明了學習藏語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他的教導讓我心悅誠服,我也對他的胸懷、視野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西藏大學成立后,雍丕擔任學校黨委書記。我幾次要求到新成立的西藏大學政治歷史系任教,走專業教學之路,他一直不置可否,說先讓我在行政崗位上發揮作用。一天,我到他家送材料,以為他不在家,便讓他的女兒莎珍替我轉達想轉到系里任教的意愿。正在說話時,雍丕從臥室走出來,與我打招呼,讓我頓感手足無措。隔了幾天,他與劉寶珍、席潮海、次旺俊美幾位校領導碰頭,同意我去任教。雍丕對我說:“小韓,你先去系里教學一線鍛煉鍛煉,等真正成為教育戰線的行家里手,以后還有大用?!?/p>
1985年7月,我到內地出差,打算臨行前跟他告別,沒想到他去內地開會了,沒有見到。出差回到拉薩,我剛到學校,司機次仁多吉就來到我家,神情沉重地告訴我:“雍丕書記肺癌晚期,生命垂危?!蔽胰缥謇邹Z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兩個月未見,他就遭此不幸?我不顧自己的高原反應,急忙在次仁多吉的陪同下趕往醫院探望。
在病房門口,我碰到了雍丕的愛人李良芳阿姨和大女兒雍麗。李良芳阿姨對我說:“小韓,進去后千萬不要過分傷感,更不能掉淚,他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蔽尹c點頭,跟著雍麗進入病房。
雍丕書記強打起精神,坐了起來,拉著我的手,有氣無力地問我:“小韓,從內地回來了,有沒有高原反應?要多注意休息。你父母身體還好吧?”我一一回答,還談了些其他話,便扶他躺下休息,然后走出了病房。離開病房后,我的心里十分難過,落下淚來。這時正趕上西藏自治區政府的主要領導到醫院探視雍丕,雍丕握著領導的手,欣慰地說:“我沒有辜負組織的重托,完成了成立西藏大學的任務,終于能放心地休息了!”第三天傳來了他逝世的消息。幾十年后,我在上海見到雍丕的女兒雍麗,談起這一幕,仍感嘆不已。
春去春又來,西藏大學的紅柳樹年輪轉了40圈,始終頑強地面對著高原的風霜雨雪,彰顯出強大的生命力。這不正是雍丕一生的真實寫照嗎?40年后的今天,西藏大學成為了國家“211工程”重點建設大學、“雙一流”建設大學、部區合建高校。面對這些西藏大學取得的成果,我總會想起那個拄著雙拐的身影,想起那年春節他慰問教職工的笑容,想起他親自為楊永富寫經費申請報告時的認真模樣。他用一生詮釋了什么是忠誠,什么是奉獻,什么是對這片土地最深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