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那會兒,客串過某景區的講解。那是一處人文遺跡,距今六七百年。名人故地,即便沒有奇異,也值得附會幾樁奇異的。古跡風物,該打扮還是得打扮一番,太老實,到底顯得不夠可愛。
此地有古井一眼,解說詞可堪細味:古井有靈有性,不論咫尺之遙的鄰河如何暴漲,猛洪如何橫流,這井,水位始終如一,井水甘洌不變。
并不新鮮,井水不犯河水嘛。不過此段記得這樣牢,另外有個原因,這與我的經驗實在不符:
是夏,黃昏之前,四方的黑云,齊來此時此地效力,全力以赴到可怕。是滾雷,是驟雨。大地萬物,被劈頭蓋臉,連喘息也不得暇。好不容易緩過神來,到處水淋淋的,渾濁的恣意的流淌的雨水。
這渾濁,也抵達了每一口井。
水位已近井口,不借繩,不憑轤,輕易就能汲水一桶。只是這水,摻泥帶土,不能即飲,靜置,等待,才得清澄。等待的過程,是沉淀正在悄悄發生:每一粒微小的顆粒,下沉,紛紛下沉,終于落定,水歸水,土歸土。此時,才宜取一瓢,入廚入灶,作湯作茶。
盛怒之下,也最似身處一方渾濁。
忽然之間,被無名之火攪動,沉渣泛起,積塵飛揚,彌漫充溢著一種混亂,橫沖直撞。于是,口不擇言,話不過腦,不管不顧泄閘而出。氣頭上的話,總是長棱尖角的模樣,最后到底弄得千瘡百孔。震怒終于徹底熄了,一回顧,追悔不已。更可怖的后果也來了,躁氣浮心,遲遲不得平靜,專注不進任意一樁事里。
心平氣和,所以擁有打動人的力量,正是那種明凈,那種清澈。浮的浮,落的落,沒有一點渣滓,不會一攪一個渾。怒火已熄,是沉淀過了的。煙都散,薪都盡,沒有什么還在燃燒,沒有什么還有必要燃燒。
有時,則是另外一種方向的情緒,灰冷的,蒼涼的,來自悲愴的攪動。重新回到風平浪靜,也是沉淀的過程。從怒到定也好,從悲到定也罷,甚至從喜到定,都可算作一種沉淀。來即來,去即去,不在無能為力處用力,不在不可留時挽留,給自己一份清朗。
真正的震耳欲聾,總是發自內心,而非來自耳外。眾聲入耳,不存于心,不過有風拂過,若是心有動靜,哪怕無聲無響,聽覺也會鏗鏘大作。
一個人的輾轉反側,也是另一種轟轟烈烈。誰能心中一潭渾水,得一夜好睡?想著恨事入睡,夢里,只怕也會憤懣吧。睡前揣著樂事不放,也許可得一個美麗的夢,奈何遲遲睡不著。時間不早,明日一樁樁要事,越勸自己早睡,越是清醒,待到什么都不去想了。不請,不盼,睡眠反倒來了。
人一沉淀,心事即走,睡眠即來。
晨風,早行,滿地落葉,被我踩得疼出了聲。冬是勤快的,裁裁剪剪,揩揩抹抹,一心想把天空打掃干凈,老母親似的勞苦用心。春和夏,那樣野遠的無羈的奔放的飛揚的心,被冬日喊了回來,乖巧下來,安定下來。
冬是不可少的。遇見老人坐定在冬日的陽光里,我著迷那一張張寧靜的臉,因為是沉淀后的,總有些天長地久的模樣。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