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看著父親推開店門走出去,盧刻意識到現在只剩他一個了。“來吧,小帥哥。”明知道不會有別人,他還是左右看了看。座椅下的踏板被齊阿姨踩下去,一下兩下,椅子被抬得高了一些。齊阿姨讓他摘掉眼鏡,他本可以摘下來直接遞過去,可他偏要一腳先夠著地,放下眼鏡再踮著腳爬上椅子。白色圍布在胸前慢慢降下,好了,現在幾乎什么都看不見了。
盧刻說不清楚哪張椅子更令他恐懼,牙醫診所的還是理發店,反正坐上去后只有痛苦。只不過牙醫痛在過程,而理發苦在結果。每次剪完回家的第二天,他總想戴帽子出門。
“小帥哥今天想剪什么樣的發型?”齊阿姨半倚在椅子上,透過鏡子看著他。
“嗯——”盧刻停頓了一下,說出了準備好的答案,“中間打薄,不用剪短?!?/p>
“不用剪短,嗯?”像撥弄麥穗一樣,齊阿姨用梳子將發縫這邊的頭發撥向另一邊,仿佛在想幾分鐘前走出去的那個每次都要求給兒子剃小平頭的男人是否會滿意新的剪法,“你爸會同意嗎?”
不是理發師的原因,盧刻知道,父親帶他去別的理發店時同樣剪得很丑。他不相信是自己的錯,那只能是發型的問題。他偷偷在網上百度過關鍵詞“男生、發型、酷帥”,可那些都太夸張了。他問過同學——四年(2)班唯一一個不留小平頭或西瓜頭的男生——那哥們兒告訴他:“就跟理發師說‘打薄,別剪短’,慢慢長了就好了?!北R刻記住了他的話,本想這次試試,可惜沒過得了齊阿姨這關。他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同意,沒有說話。
“這次我先還按原來剪吧,下次你爸在的時候再說?!饼R阿姨舉起噴壺在盧刻腦袋周圍噴著,只要父親不在,她就會用噴壺噴水來代替洗頭。噴壺水量挺大,幾下下來盧刻頭上已是半濕半干?!靶浉玳L大了,想剪新的發型了。班上是有喜歡的小美女嗎?”
“沒有?!北R刻實話實說,班上的女孩不是黑瘦就是過于高大壯,唯一一個長得還行的還總愛仰頭看人?!斑€有我不是什么小帥哥?!边^了一會兒,他覺得有必要補上這句。
“怎么,不喜歡被人叫小帥哥?看來我們盧刻長大了啊?!笔掌饑妷?,齊阿姨從工具箱里拿出一把一面帶碼尺的剪刀,從盧刻頭發里穿插過去,“頭稍微低一點?!北R刻想反駁句什么,但還是聽話地低下了頭。
半年前過年那會兒,小姨問班上有沒有自己喜歡的女孩,有沒有找小女朋友,他直接發起火來,不明白大人們為什么會說這些不著邊際的話。后來他知道自己這叫惱羞成怒,現在他不這樣了。暑假結束他就是五年級的學生,上學期結束時老師讓每個人回去想想長大后想做什么,這是五年級學生才會問到的問題。宇航員、科學家、賽車手或者環衛工人,不僅語文老師會問,英語老師也會問,他早早查好了這些用英文怎么說,等著那一天來臨。但到了理發店,他仍覺得齊阿姨沒把他當大人或者大一點的人看,父親在的時候,齊阿姨會領著他去水池邊洗頭,即使躺在躺椅上夠不到,也會讓他站在水池邊把頭埋進去。站著也好過用噴壺把頭發弄得半濕半干。但一旦父親離開,所謂的長大就只剩下了“我們盧刻長大了啊”,這才不是什么長大。
沾足了水的劉海兒癱軟下來,齊阿姨從身后繞到面前,一手輕扯著劉海兒,一手用剪刀小心地把它們修剪成一樣的長度。剪刀離盧刻的額頭只有五厘米,他擔心眼睛會被戳到,不敢向上看劉海兒,又沒別的地方可看,只能牢牢盯著齊阿姨的臉。她臉上的香味跟他聞過的其他香味都不同,不是母親身上香水的味道,也不是班上女生洗發精或衣服上金紡的氣息,他說不上來,只覺得舒服。
跟母親不同,盧刻其實不反感齊阿姨,每次母親跟父親吵架拐彎抹角提到齊阿姨時,盧刻從不接茬兒。和小區大部分有丈夫的女人一樣,母親會去兩公里外的一家美發屋,即使常常抱怨又剪壞的發型也從未改過初心。她還攛掇著父親帶著盧刻也去那里,一兩次之后父親就否決了母親的提議。“那里又貴又遠,何必呢?男的在哪兒剪不是剪。”父親的理由面上站得住腳,母親無話可說,只是默默把可吵架的事由再添上一件。盧刻偷偷聽過母親和小區里其他阿姨罵齊阿姨的話,她們總說齊阿姨不正經,盧刻不在的時候她們還會說她騷。一二年級時他曾問過父親,大家為什么要這樣說齊阿姨?父親說大家都有丈夫,齊阿姨的丈夫去了很遠的地方,她總需要開啟新的生活。這并不能解釋大家為何罵她,在盧刻追問之前父親嘆了口氣,告訴他女人之間總會有這樣那樣的矛盾的。盧刻后來經過觀察才慢慢明白,小區里罵齊阿姨的從來只有女人,就跟班上的男孩女孩一樣——只有男孩間或女孩間才有真正的戰爭。男孩有時會去招惹女孩,但那不出于恨,而是出于愛。他已經是高年級學生了,分得清什么是愛,而什么是恨。
父親說得沒錯,齊阿姨要開啟新的生活。有時母親也是對的,齊阿姨每天早上都會趁將毛巾曬到店門口的空兒跟路過的男人們攀談。但這些男人中沒有父親,甚至父親都不會在理發店過多停留。每次送完盧刻,父親會去河邊看老頭兒下很久的象棋,久到盧刻剪完頭發可以坐在沙發上把店里的無聊雜志都翻上一遍。母親罵得不對,父親并不是因為齊阿姨才這么晚不回家。有次盧刻為父親打抱不平戳破了真相,父親只是愛看下象棋罷了,但那天并沒有停止爭吵,只不過內容變成了“看別人下棋還那么起勁,家都不顧了,有這時間也不回來幫我擇菜”。吵架時父親大多時候只是聽,盧刻之前會和父親一起聽。那天之后他更多會選擇一個人回房間關上房門,他知道他們吵架并沒有緣由,只是想吵而已。
但今天不同,盧刻知道理完發父親不會來接他,便更加期待之后的事。二十元靜靜躺在右邊褲袋,時不時他就會伸手去握一下。中午跟父親要求獨自理發時父親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從錢包里掏出來一張二十元票子。理發只用十元,如果回家后父親不問起來,剩下的十元都是自己的。盧刻本想通過自己理發偷出半個下午去游戲廳看更大一些的男孩打街機游戲,但現在多出的十元比一切都要重要。
他閉上眼睛盤算了下,零花錢攢了三十五元,加上這十元就是四十五元了,滿五十元就可以買最新款的四驅兄弟。之前阿豪三十元的旋風沖鋒就讓全班男生羨慕了好久,要是自己擁有了魔鬼司令……想到這些他就按捺不住笑意。
“別急,馬上好了?!饼R阿姨剪刀一歪把剪下來的頭發撒到地上,重新擺正了盧刻的頭。他確實有點不耐煩了,還有點想尿尿。其實自己也不喜歡阿豪,可手頭有新潮玩具的男生就那么幾個,阿豪雖然不夠義氣,但起碼大方。盧刻一直忘不了一年前的那次,放學下起雨,他拉著阿豪和另一個男生爬上教學樓天臺,提議向下尿尿,看誰尿得遠。盧刻知道雨天每個人都會打傘,尿不會淋到任何人的頭上。兩個男生都說好,可盧刻身前的水柱剛發射出來,阿豪就拉上褲子沖去報告了老師。因為這事盧刻被母親罰跪了整整四十分鐘。
好在夏天已經到來,他可以起碼兩個月看不見阿豪,同時還能在少年宮認識新的朋友。上周的拉丁舞,有個長發女孩特別好看,學拉丁舞的男生不多,他得輪流跟不同的女生跳,其實很多都長得不錯,但他只喜歡長頭發的那個,如果齊阿姨問的是“周圍有喜歡的女孩嗎”而不是“班上”,他也許會沉默不語。與長發女孩共舞的十分鐘在昨晚的夢里被延伸得很長,醒來內褲上黏黏的不太舒服。他以前也夢到過女生,只不過都是電視上的人物,賈靜雯演的趙敏什么的,每次他都會忍上一天,等第二天洗澡時,脫下內褲在水池里沾上水再扔進洗衣機。今天還沒到洗澡的時段,不想還好,一想盧刻覺得黏膩比尿意要更難受。但他忍住了沒有晃蕩身體,頭保持著固定的姿勢,盯著散在地上團成一團的頭發。他生怕他的催促會讓齊阿姨剪壞自己的頭發,即使小平頭沒什么可剪壞的。
上學期結束家長會之后,父親跟自己聊過長大,父親問他長大后想做什么,說長大意味著在社會上擁有一個位置,擁有一份職業,開始考慮這些是長大的第一步。盧刻即使知道宇航員和賽車手用英語怎么說,但它們對盧刻來說還是太遙遠了,得是十八歲之后的事。近在眼前自己想要的,是可以不用聽父母的指揮,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起碼想剪什么發型就能剪什么發型。身后齊阿姨已經開始用剃刀刮他脖子后面的汗毛,盧刻知道這是最后一步,又開始算起日子來。還有四天又是學拉丁舞的日子,前幾天他學了一個詞叫“剪頭三日丑”,即使沒剪好,到學拉丁舞那天也該恢復正常了。這周要問出她的名字和學校,能要到QQ號就最好了,說不定能一起玩QQ堂和QQ飛車,這兩樣自己都很在行。
如果一切順利,日后哪一天學完拉丁舞,家長來接之前,還能請她吃上幾串雞肉串。少年宮外小攤上的雞肉串很好吃,以前都是父親買給他吃的,但現在不同了,他有攢的錢,還有兜里的十元。
想到十元,他決定剪完頭發不去游戲廳,而是在河邊找到父親一同回家。無論比父親早還是晚到家都會引來母親的斥責,同時他還害怕母親會把怒火轉移到自己身上,已經有三天的《過好暑假》作業沒做了,他準備攢一周一起補,但這個理由在母親那兒不過關。母親最近迷上了炒股,與父子倆話不多,可股市帶來的任何情緒波動父子倆都逃不過去。
剪完依舊沒有洗頭,齊阿姨用蘸上痱子粉的粉撲撣了撣盧刻脖間的碎發后就解開了圍布。大人們剪完頭齊阿姨總問:“看看剪得怎么樣,滿意嗎?”他有樣學樣地對鏡子點了點頭,然后才戴上眼鏡,去掏兜里的二十元錢。
“我爸讓我自己付錢。”盧刻邊說邊接過找的十元,放進口袋時莫名覺得有些不安,“齊阿姨,這家店為什么叫‘頂針’???”
第一次來的時候盧刻曾好奇過,那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時他甚至連“頂”字都不認識?,F在他長大了,不會對這個問題真正感興趣,只是在沒話找話。
“頂就是頭頂,針就是剪刀,頂針就是頭上的修剪,不是很自然嗎?”齊阿姨對回答這個問題似乎也沒什么興趣,低下頭把一團團毛球般的頭發往鏡子下面掃。收頭發的上周剛來過,地上沒那么多頭發好掃,但她依然沒把頭抬起來。
錢被放進口袋,盧刻心里舒坦了一些。知道齊阿姨不會看見,他還是用力點了點頭。
B
他點了點頭,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仿佛這樣燙頭就不是他的主觀意愿。
盧刻來之前就想好了,還在腦子里排練過好多遍,進門要怎么說,洗完頭如何提起,如果價格過高怎么辦,如果店員不向自己推銷又怎么辦。“你完全不用想這么多,”同桌是這么跟自己說的,“他們不可能不向你推銷。好比你去網吧,老板不可能不給你開機。難道他會先問上一句你來干什么嗎,去網吧不上網還能干什么?”說完他還聳了聳肩,仿佛在陳述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實??杀R刻覺得同桌說得毫無道理,仍在腦中盤算了很久。
生怕去晚了要排隊,盧刻放學中飯都沒吃就往橋那邊的理發店跑。推門的時候撞見程哥剛洗完頭,他甩了甩濕漉漉的劉海兒好讓眼前透出一條縫來?!皝淼眠@么早?!背谈缒剜艘痪?,拿起電吹風的同時按下墻上的開關,屋里的燈和掛在外面的三色圓柱同時開始工作。在電吹風發出巨大響動之前他指了指里屋的洗頭躺椅:“去洗洗吧?!北R刻知道是什么意思,走到里屋躺了上去。
盧刻認識程哥,整個高中沒有不認識他的。若干年前他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上到高三輟學去南方學了美容美發,那會兒鎮上剪頭發的只有兩家,更不用說做造型了。兩三年后學成回來,盤下橋下一間門面房做起理發生意。店長年輕加上與高中隔河相望,好多學生都愛來這里剪頭發,不少年級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還以能與程哥稱兄道弟為傲。與頭上張揚跋扈的發型不同,程哥為人和善。傳說幾年前有個跟他玩得不錯的男生跟班主任鬧矛盾,想輟學跟程哥做學徒走他的老路,被程哥狠狠罵了回去——“不能辜負了你能學習的腦子?!钡羞@些盧刻都是道聽途說,這里他還是第一次來。
在躺椅上等了一會兒,盧刻才等來一個半夢半醒的學徒給自己洗頭,洗完頭拿起眼鏡坐在皮椅上,吹完造型的程哥站到他的身后,“想剪什么樣的發型?”
“嗯——”盧刻把聲音拉長,想著之前設定好的答案。程哥輕輕抓起盧刻的頭發,比畫了一下長度,“還是想做個造型?”
“造型?可以做什么樣的造型?”
“你看,”程哥在盧刻身后半蹲下去,對著鏡子里的他比畫,“你顴骨高一些,下巴偏圓,可以上面的頭發做蓬松,這樣顴骨不會特別凸出來,臉也顯得小。”
“蓬松?”
“對,蓬松之后兩邊垂下來也能增加層次感,顯得整個人也精神一些?!?/p>
盧刻沒有說話,他以為程哥會拿出來一本畫冊,上面有各式各樣的發型讓他挑選,或者他提供圖片也行,唐禹哲還是炎亞綸他已經想好了。但程哥只是說了幾句他聽不懂也想象不出畫面的專有名詞?!澳氵€在上學?”他聽見程哥在問他,他點了點頭,“那就不做C字卷,做個自然的,也好打理。”
C字卷他知道,之前高三有個男生就是,所有人都叫他泡面頭。他不想那樣,又說不清究竟想要什么樣??闯谈缟駪B,仿佛一切已經被決定好了,盧刻把雙手在大腿上搓了搓,“行,那就聽你的?!?/p>
茱莉的前男友就是在程哥這兒燙的頭,這能給盧刻一點信心。盧刻現在還只知道那個女生的英文名叫Julie,但他相信總有一天會知道更多的事,并遠不止于此。他在運動會上第一次看到茱莉,茱莉是他們班的旗手,舉著高二(3)班牌子走在最前面,那一瞬間盧刻就意識到——他不敢把話說得太滿——意識到他們之間會發生些什么。不過很快他打聽到茱莉有個長得很像周杰倫的男朋友,還留著很酷的發型。這個消息讓盧刻消沉了一陣兒,直到上周得知他們分手。長得像周杰倫不好強求,但有個酷炫的發型總不難。
盧刻除了個子不高,沒有什么缺點,隔壁初三有幾個女孩還托人給自己送過情書。他知道自己的魅力,但吸引比自己小的女生是一回事,能吸引到學姐又是另一回事。
“要什么價位的?”盧刻瞇著眼睛看過去,程哥捧著的硬紙板上寫著三個數字,“380”“680”和“980”,這遠超出了他的預算,但仍裝作鎮定地問了一句:“不同價位有什么不同?”
“藥水不同,維持的時間包括做出來的效果也會有差異?!?/p>
盧刻不自覺地皺起眉毛,兜里揣了四百元的生活費,這個月才過了一個星期。即使每天吃一元錢一張的油餅,也不夠活下來,何況還有將衣服給宿管洗和給他買煙的花費。這些都算上,每個月可供自由花費的錢并不多,這些沒法跟母親說,母親會說你是去學習的,要什么自由花費?還會問他是不是沒長手,為什么衣服不能自己洗,更不用提買煙賄賂了。盧刻也不想把衣服給宿管洗,有次忘了張紙條在外套口袋,衣服洗好拿回來時紙條竟然完好無損。但他沒得選擇,半年前剛入學他是自己洗的,除了自己洗衣服,還會認真打掃宿舍衛生,但無論他多努力多仔細,總能被宿管扣上兩三分??弁攴职嘀魅握宜マk公室訓話,問他扣了分怎么辦。他那時還很年輕,什么話都敢說:“補回來。”班主任聽完氣得笑了出來:“怎么補?”他當然不知道怎么補,只能站著挨打。后來他才知道,扣分跟班主任的獎金掛鉤,這才想出了買煙賄賂的主意。繞這么一圈還不如直接賄賂班主任呢,有時候盧刻私下里會想,可他怎么知道父母就沒給班主任送過錢呢?
“我們最近在做活動,所有藥水都半價,燙完還幫你修剪下?!彼坪跏强幢R刻猶豫得有些久,程哥又補上了這句。其實即使不打折他也會做的,他不是那種河過了一半折返的人,剛剛他甚至已做好借錢的準備。高二有個姓王的,常把富余的錢借給月底拮據的人,返校時一百元收十元的利息,盧刻能接受?!拔业谝淮螤C,先看看效果吧?!北R刻把手指指向最小的那個數字,“下次再燙貴點的?!?/p>
不管程哥相不相信,他真的是這么想的。如果有錢,他一定燙980那款,即使沒有折扣。準備好藥水,程哥把學徒叫到身邊,挑起盧刻腦袋上的一綹頭發,用刷子正反兩面刷上藥水,底下墊上一層布,然后慢慢卷起來,最后用簽子由內而外緊緊鉗住。盧刻沒來由地想起了燒烤攤上的金針菇肥牛卷,幾乎是一樣的穿法。他看不見什么,但仍覺得程哥卷得過于密了,可又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意見。程哥卷了四五個“金針菇肥牛卷”就交到了學徒手里,學徒這時已拾掇好精神的發型,盧刻發現他其實跟自己一般大,甚至有點像初中時常一起打球的鄰班班長,但他知道不是。初中盧刻被送去鄉下,鄉下老師看不起城里學生,總會有意無意地針對,加上盧刻成績不好,在初中老師心里中考失利后去理發店當學徒才是可能性更大的路。中考前盧刻被勸過報職校,將申請表帶回家時,母親氣得撕了個稀碎,罵班主任為了兩百元的人頭費昧了良心,還問盧刻怎么沒當著老師的面撕掉。盧刻不是沒生過氣,他甚至想過一句氣話還給老師們,說自己中考就算考得再差也比你們的孩子有路走。那年中考他發揮得出奇的好,不僅上了高中,還是重點高中,拿到錄取通知書母親帶著盧刻在學校里走了一圈又一圈。那一刻他忽然就不生氣了,他意識到那句氣話其實是事實,這正是老師們針對他的原因。
不過那都是之前的事了。過程看著復雜,綁起來倒不慢,很快盧刻頭上便滿是“荊棘”。學徒在盧刻額頭圍了一圈毛巾后用保鮮膜將整個腦袋罩住,之后讓他坐到了一個打開的大罩子里。
“熱嗎?”
可以忍受,他告訴學徒。“熱就跟我說?!彼兰词拐f了也于事無補,但還是點了點頭。溫度透過保鮮膜往腦袋里滲,很快汗水或是藥水就把毛巾浸滿了。他覺得腦袋很重,人不可能永遠幸運,尤其在面臨每一項重大選擇的時候,所以這次他才格外謹慎。他害怕中考已經將他的好運氣都用光了。
下個月要開始文理分科,如果按他的想法來,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文科。文科女生多,誰愿意在羅漢班學習呢?而且語文歷史即使課上不聽,課后總能補上,而物理化學再怎么努力他都只能拿到可憐的二十分。這些母親都知道,每次報成績盧刻最先報出的就是語文,上個月期中考試語文拿了班上第三名,全班只有他一個人寫出來“頂真”這一修辭的含義,他不用特意準備,但卷子上的題目總能正中下懷。文科是那些學不下去的人報的,無數人這么跟母親說。這所重點高中文理科天差地別的升學率說明了這一點,可盧刻就是沒辦法把理科學好。
不過這不是盧刻眼下最大的擔憂,學徒給盧刻倒了一杯水后忙自己的去了,街上行人漸漸多起來,他手上不斷有頭要洗。盧刻總害怕下一個推門進來的是教導主任、班主任或者任何一個認識他的老師,進來問他在干什么。之前他可以找剪頭發的借口,現在傻子都能一眼看出他在燙頭。高中每周日下午會放半天的假,不少情侶會用這點時間談戀愛,老師偶爾會上街看看會不會遇上野鴛鴦。他們會去網吧、咖啡店、奶茶店甚至賣麻辣燙的小攤,但不會來理發店,盧刻安慰自己,更何況自己摘了眼鏡,把頭裹得像個山丘,還一半籠在罩子里,母親來了都未必認得出自己。
他知道他真正擔憂的是被人看見后的反饋,兩個小時后晚自習走進教室,說不定就會引起班上同學的驚呼,老師來上課時也能在萬花叢中一眼望見他的新發型。會讓他立即剪掉嗎?他也許可以推說剛洗完頭或是睡姿不對,把頭發睡成了這樣,但能不能糊弄過去他說不準。
高一(5)班在四樓,上樓會經過茱莉班,能被她看見哪怕立即剪了也無所謂,他之前就想好了。左手伸到架子上拿過水來喝下去一口。“快了,還有十分鐘,馬上就好?!背谈鐚λf的同時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盧刻把水杯放回原處,點了點罩子里的頭。
初中那會兒他剛說服母親信任淘寶:“你把錢打到阿里旺旺,收貨后阿里旺旺才會將錢轉給賣家?!蹦赣H試了幾次,淘寶確實比店里那些牌子童裝便宜。淘寶上什么衣服都能買到,從NBA球服到2008奧運會中國隊領獎服再到艾利斯頓商學院的校服,每一件無疑都會在班上甚至學校里引起轟動。他記得那種感覺,穿新衣服從宿舍走向班級的一路上都滿是惶恐和興奮,那時甚至有個男生會率先跑進班里,讓班級安靜,“盧刻來了”,然后在眾人目光下,由他走完自己的紅毯。
他現在就是這種感覺,害怕新發型在班上引起轟動,也害怕因太過自然而毫無反響。“差不多了?!背谈缂敉晔诸^的一個女孩,把盧刻頭上的罩往上抬,一層層剝掉了他頭上的保鮮膜。接下來又是兩遍的洗頭,重新坐回理發椅,程哥一邊做著最后的修剪一邊問他:“平時打理嗎?”
“打理?”
“用吹風機嗎?”
“吹的。”學校里只有小賣部才有給電吹風用的插頭,兩元一次,每次都擠滿了女生,但他不好意思說他從不打理,仿佛這樣頭就白燙了。
“要發蠟嗎?”
“多少錢?”問出口盧刻才意識到程哥也許問的是今天晚上需不需要打發蠟,“不用不用?!彼φf。
“一罐一百二。”一百二對盧刻來說還是有些貴了,好在對話已經不用再進行下去。也許放假可以求助淘寶,買發蠟當然沒法跟母親開口,但總能讓上大學的表哥代勞。
“把眼鏡戴上看看怎么樣呢?”程哥說了兩遍,盧刻才戴上眼鏡粗略地晃了一眼,然后朝鏡子里的程哥點了點頭,“挺不錯的。”
是挺不錯的,一眼看上去,但他不敢細看。理發師搞完總是好看的,但要回宿舍睡上一覺,明天洗完頭仍然好看,才是真的好看。興奮和惶恐夾雜在一起讓他有些疲憊,為了好看做個頭發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他忽然希望有一天能作為一個獨立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不用害怕強權,即使會付出可能的代價。但這個希望太大了,現在他更希望老師能高抬貴手,他已經有些舍不得了。
但程哥似乎不打算這么快就放過他,他拿起桌上的公主鏡舉到盧刻的腦后,讓他看后面的發型:“很有層次吧?”連腦袋后面也是卷卷的了,迫不得已他第一次認真看了看自己的模樣?!爸x謝?!彼恢勒f什么,只能說“謝謝”。這句把程哥逗樂了,他拿掉盧刻身前的圍布,指了指前臺:“那里買單。”
從口袋里掏出百元大鈔的時候,他還在祈禱發型能持久一點,好看一點,起碼讓茱莉覺得不一樣。如果這次失敗了下次就回城里燙,即使城里會貴上不少。不管怎樣他還是希望今天第一次就能成功,這樣他就有了下次再來這里的理由。
C
來這里的理由最早是前女友的卡留在了盧刻身邊,她不肯要回去,卡又總得用完。之后才慢慢認識了阿賺。
盧刻第一次走進這家店就看見一個店長模樣的人很兇地罵洗頭仔:頂真,頂真,我們店為什么叫頂真?就為了提醒我們事事認真,跟你說了多少次,給客人洗完頭的毛巾要第一時間洗,天這么熱,一放就餿了。這點小事都干不好,難道想洗一輩子的頭嗎?話不難聽,但聲音很大,整個店里都能聽到。被問到有沒有熟悉的理發師時,第二遍盧刻才聽清楚,他指了指跟自己年齡相仿不敢把頭抬起的洗頭仔,就他吧。“他,他還只是學徒。”他不能剪嗎?盧刻把聲音揚起了一點?!翱梢缘故强梢浴钡觊L沒有把“只是”說出來,雖然面露難色,但還是同意了盧刻的要求。
他清楚那種被人圍觀的羞恥,高中那會兒他常常經歷。即便不算好學生,盧刻也夠不上壞分子,但一切在高一燙頭或是高二分班后改變。文科班男生不多,班主任能輕易地做到精準打擊,盧刻固執地不肯剪掉帥氣發型,三不五時因為各種事情站在辦公室受訓。整個年級的班主任在一個辦公室辦公,每次班主任開罵,別的班主任總會放下手上的工作,津津有味地看著低頭不敢抬起的盧刻,不知道是圍觀的人激勵著班主任罵得更兇還是因為罵得兇引來了更多的人,總之愈演愈烈。
解圍并不是有心的,他只是看不得難堪發生在任何人的身上,他不記得那天阿賺有沒有因此感謝自己,同樣不被記得的還有那次阿賺剪得如何。來北京讀研后盧刻剪頭的次數不多,說唱流行那陣子他把頭頂編成了臟辮,每次去理發店只要把兩邊旁逸斜出的碎發剃光就行,拆了臟辮又留起長發,修修剪剪都不是技術含量高的活兒。一個月后的第二次他又鬼使神差地點了阿賺,之后每次都是一樣。盧刻知道自己是阿賺的第一個顧客,很多時候他相信自己也是唯一一個。剪完有時他會坐在理發椅上跟阿賺聊一會兒,店長也從不催促。對此盧刻也感到奇怪,明明自己不是話多的人,更何況還是在從小就讓自己忌憚的理發店。
熟起來之后,阿賺開始講自己的故事,怎么來的北京,以及為什么被叫阿賺。和盧刻想象的差不多,初中畢業之后阿賺在縣里最好的職校學了美容美發,他不僅念了中專,還順帶把大專也給念了。五年結束后,家里給錢讓他在縣城開店,不求大富大貴,能養活自己就行。沒想到一個轉身,兒子拿錢買了去北京的車票。
阿賺說他沒想到北京這么難混,晃悠了大半個月才找到一家愿意收留他的理發店,還只是做學徒。學了五年的美發一點都用不上,一切從零開始。單一個洗頭學了一個星期才讓他摸真頭發,他不服氣,但也沒別的路,他早就沒法回老家了。
他老家離長春不遠,但他現在眼里沒有長春,只有店門外的長春橋。兩年前剛來時這家店將將起步,店長問所有人的夢想,說什么的都有,到阿賺時,他說有朝一日他希望能剪一百二十元的頭,店長聽了笑出來,“沒想到你還是個阿賺,”名字就這樣傳了下來。理發店不管發型師還是學徒更新換代都很快,除了阿賺沒人會在一家店拿底薪洗兩年的頭。當初跟他一批來洗頭的不是回了老家,就是去了燕山、大興那塊兒偏一點的小店獨當一面。新進來的洗頭仔漸漸開始叫阿賺賺哥,一些老員工常開玩笑,說阿賺是洗頭仔的領班,以后可以開一個洗頭帝國。
即使被這樣說阿賺也從不生氣,他只是努力地想剪一百二十元的頭,跟賺錢無關,這是尊嚴和榮譽的問題。盧刻曾問過他,一百二十元分到你頭上,提成多很多嗎?不會多很多,店里拿大頭,但阿賺就是想成為那個價位的發型師。店長價位是一百五十元,即使有人出錢還得看店長的時間和心情,下面是一百二十元的總監,之后則五十元到六十元不等。阿賺這種碰不到客人頭發的,連價格都沒有。店長為了盧刻才給阿賺定了個三十元的價格,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權當拿盧刻的頭發練手。
總有些不懂行的傻帽兒一進來就要求店長來剪,或者直截了當地“喊你們這里最貴的發型師來,”不管剪得如何,付賬時總會夸上兩句,他們不認好壞,只認價格。一百二十元是對技藝的認可和象征,阿賺要的就是這份認可和象征。可諷刺的是價格并不是由客人定的,而是掌握在店長手里,盧刻知道也許并不需要,但每次聽到還是忍不住安慰阿賺:“慢慢來吧,等你像我這樣的鐵桿多了,來不及剪得排隊了,價格自然水漲船高。”但這些都是之前的事,今天他連自己都顧不過來。
“老樣子,咖啡加雙倍的糖?!?/p>
接過阿賺送過來的咖啡,盧刻順手放在了身旁的理發椅上:“我最近睡眠不好,咖啡和茶都戒了。不用麻煩。”
“有陣子沒來了,”阿賺在鏡子里比畫了一下盧刻頭發的長度,“這次準備怎么剪,還是把兩邊和腦后鏟青,上面繼續留嗎?”
“不留了,全剪了吧?!?/p>
“全剪了?”阿賺把盧刻的長發用雙手箍成一束輕輕舉起,盧刻的眼睛從劉海兒里露出來,黑眼圈把阿賺嚇了一跳,“你沒出什么事吧?”
“沒什么事,就找工作嘛,想換個正常的發型?!辩R子里的盧刻努力擠出了一個笑容,聽他這么說阿賺放下手里的長發,用梳子一下一下地往下梳,“我還以為你又失戀了呢。怎么,找工作不順利?”
“你先剪吧,我慢慢跟你說?!北R刻嘆了口氣。阿賺則又確認了一遍,這么長的頭發確定都剪了?看盧刻點頭,阿賺說這么剪的他之前只見過兩個失戀的姑娘,說完他剪下去第一剪刀,一綹頭發落下來,這下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盧刻并不想走什么回頭路,這半年來日子太苦了,苦到沒法去回望。他算了算日子,第一次失敗到今天已經滿了五個月,五個月前的那次他現在只記得下午漫長的等待,HR說下午會發第二天的面試名單,上午筆試結束后盧刻就沒放下過手中的手機,連去臥佛寺燒香時也是,直到晚上十點才接受不會再收到通知的事實。那陣子北京的應屆生特愛去臥佛寺,說是諧音“offers”,能讓自己的畢業季能走得更順一點,臥佛寺他甚至去過不止一次,但依然沒等來好的結果。春節前最后一次面試的最后一個問題問到如何平衡工作和愛好的關系,他知道正確答案是工作了自然會放棄愛好,可又覺得過于虛偽。他說誰沒有愛好呢,“即使你愛喝酒,也不可能在上班時間喝,對吧?”玩了一整場手機的社長這時抬起頭來:“誰愛喝酒?誰愛喝酒?”他一下看到自己的幻想破滅,沒有努力地把弄巧成拙演下去,只是坐在那里等待面試結束。
但那次也沒讓盧刻下定決心剪掉長發,秋招過去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帶著滿身的失望回家過年,父母難免嘮叨,頭發是不是要剪剪,有個學生的樣子。但看盧刻臉色不對,便立即止住了話頭。讀研究生之后,父母不再在盧刻面前吵架。盧刻能感受到母親的脾氣都小了很多,在自己面前說話膽戰心驚,生怕哪句不對惹自己生氣,他不想這樣,但也沒心思關心別人。
大年二十七他接到一個電話,終面失敗的單位把淘汰名單給了兄弟單位。兄弟單位問盧刻有沒有興趣來試試,有北京戶口。那里跟盧刻所學毫無關系,但北京戶口還是吸引了他。在電話里他說好,那邊告訴他上戶口要求三月中旬前實習滿二十個工作日,盧刻算了算日子再過兩天就過年了,那我什么時候去比較合適呢?最好這兩天就來,年前還有兩個工作日,如果實在不行,大年初七來也行,那邊這么跟他說。
掛掉電話后盧刻盤算了下,這個寒假不出意外是自己學生生涯最后一個假期了,他本想在家多待兩天。想到初七就要回北京,他不禁有些失望,但想著一個帶京戶的工作能讓全家過一個好年,又覺得一切值得。
北京十號線是個環線,從長春橋到實習單位,不管正著還是反著都要一個半小時,每天盧刻不得不把三個小時花在通勤上。每天邊做枯燥的工作邊等下班,他在一張表上列了二十個數字,每過一天便劃掉一天??墒嵌爝^完還有漫長的一生啊,周一可以盼周五,總不能現在就盼望著退休吧?他安慰自己畢業后在單位附近租個房子就不用坐那么久的地鐵了,但這都沒等來。第十八天下班坐完一個半小時的地鐵回到宿舍,剛打開外賣他就接到了辦公室小哥的電話,小哥告訴他說單位的戶口名額又緊張了,明天不用來了,他的東西會讓同城快遞送還給他。掛掉電話盧刻聳了聳肩,那邊都不好意思再見自己一面。
這次盧刻沒有上次的失落,但還是在父親念叨之前走進了理發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不對,但也許改變會帶來新的希望。來北京之前他擁有精力、情懷、夢想,以及一個年輕人該擁有的一切,這些現在都在漸漸離他而去,而他毫不后悔,只要能換來一個有戶口的工作,哪怕工資會少一些。他現在開始明白,經濟上有父母支持有多么重要,相比而言獨立更像是不諳世事者的游戲。但戶口必不可少,這是活在北京的基礎。這些他連室友都沒有聊起過,今天一股腦說出來,本以為心情會更舒暢一些。
身旁阿賺像收割麥穗的農民般一攏一攏地把頭發剃下扔到地上,他沒有指望阿賺給他什么建議,幫助安慰都不用,但看他一言不發,盧刻還是忍不住失望。一瞬間他覺得特別沒勁,又覺得自己愚蠢,以前阿賺訴說自己夢想時,自己真該聽著就是。
“你看這樣的長度怎么樣?”他聽見阿賺對自己說,店里暖氣很足,但腦后缺少頭發覆蓋的頭皮仍感到一陣涼意。在盧刻看來,天下的短發都一個樣兒,沒戴眼鏡的他也什么都看不見,但還是說了句:“就這樣,挺好?!?/p>
不知過了多久,盧刻在一片海浪聲中醒來,睜開眼辨識出趙忠祥的聲音。不遠處的電視里放著《動物世界》,想必也是這個聲音引得自己入眠。這倒是件稀罕事,睡眠不好已經持續好一陣子了,用褪黑素怕依賴,谷維素藥性又不夠強,睜眼到天亮是常有的事。前幾天他開始往耳朵里塞郭德綱的單口相聲,這幫了他幾個夜晚,可最近也不管用了??佳凶罹o張那會兒都沒有焦慮成這樣,今晚再睡不著倒是可以試試《動物世界》。
盧刻戴上眼鏡看見阿賺從休息室而不是洗頭區起身走過來:“看你睡著了,剪完就沒叫你。”
“我睡了多久?”
“二十分鐘吧?!睍r間比盧刻想象中要短,“看看長度呢?”
盧刻沒有看向鏡子,而是像電影里的光頭一樣整個手掌覆蓋在腦袋上揉了揉:“差不多?!彼械蕉潭驳念^發刺得手生疼,也許長上兩天會好一點。
“還是不看看你的新發型?”阿賺知道盧刻的習慣,盧刻起身聳了聳肩,拿起柜子里的大衣,往收銀臺走去。
前女友留的卡早就用完了,盧刻沒有充值的習慣:“我掃你吧,三十?”
“不是,是五十?!?/p>
盧刻懷疑自己聽錯了,收銀妹妹之前從沒見過,他又問了一遍,對方重復了阿賺的名字和這個數字,他意識到是自己搞錯了,阿賺已經是有價格的發型師了。
在“支付寶到賬50”的提醒聲中,他走出大門。回宿舍的路上他收到阿賺的微信轉賬,是多出來的二十元。在猶豫要不要退回的時候,收到了“你也要加油啊”的祝福。他決定什么都不回復,把微信界面劃拉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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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手機劃拉上去又劃下來,就是找不到一家合適的理發店。盧刻想找一家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地方剪頭發,可幾乎每一個旋轉著的三色燈柱后面都站滿了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他知道世界是年輕人的,但總得有地方給老東西去。也許地方是有的,只是他找不到。就跟在公司一樣,和盧刻同批進來的管培生,不是升到了更高的看不見的地方,就是離開了公司。他們總有地方可去,留下盧刻被年輕和更年輕的人包圍。
“請問您有熟悉的老師嗎?”有人在盧刻身前將門拉開?!敖械觊L過來剪吧?!边@家店離公司不遠,辦公室年輕人總趁午休的空來這邊剪頭發,他沒法觍著臉問那些年輕人哪個理發師手藝最好。墻上貼的價目表里店長理發是最貴的,這些年下來盧刻知道貴的東西唯一的缺點就是貴。他不在乎,今天晚上對自己很重要,他只希望一會兒的手藝能對得起這份價錢。
洗完頭剛擦干,盧刻感受到一雙力氣不大的手按上了肩膀,睜開眼睛看見視線上方站著一個不到二十歲的紅發女孩,眼妝畫得很濃,睫毛又粗又長,如果他稍偏過頭,能輕易地看見紅色鑲鉆的指甲。“請問這個力度可以嗎?”盧刻嗯了一聲,女孩接著問“請問你是在周圍工作嗎”,又得到了一聲悶“嗯”??闯霰R刻沒有聊天的興趣,也不再說話。按摩只能說聊勝于無,擱十年前自己也許會喜歡這種類型的女孩,說不定會聊上好久并期待接下去的可能性,但現在不會,他得保證今晚的忠誠。有句話是對的,說男人專一在于他一次只會愛一個人。
按了一會兒后女孩告訴盧刻,店長在忙上一位客人,他需要在休息區等上二十分鐘,問他需要咖啡還是茶。都不需要,盧刻搖了搖頭坐到了休息區。坐上去前下意識地摸了摸屁股下的座椅,他有些意外竟然是真皮,不由得對之后的理發又增了幾分期待。
在書架一水的時尚雜志中間,他發現了一本小說,朱利安·巴恩斯的《檸檬桌子》,他翻了兩頁又放下來。雖然無傷大雅,但他不想被人看見在理發店看小說。落地窗正對著大街,下班的人往里一瞥就能看到自己。即使知道不會,盧刻仍忍不住擔心第二天年輕同事口里自己的模樣。七年前來這兒做管培生時家里人高興了好久,雖然離開了北京,但好在公司有頭有臉。父親那陣子逢人就說兒子去五百強企業做管培生了,說完自己還解釋一遍,管培生就是隨時準備接班的意思,不接班老板也得接班高層。
那會兒盧刻也是這么以為的,管培生辦公室在二樓,高層在三樓,前輩還下樓苦口婆心地說過這一層樓不知道你們要爬多久。這話他沒放在心上,想著就這么多級,一年一步也總得走到,不承想很快辦公室就搬走了,第一年反倒是離高層最近的一年。
“讓您久等了?!币粋€瘦高清秀的男生從后面走近他,語氣禮貌而輕快,但盧刻總覺得有些輕佻。他領著盧刻在理發椅上坐下:“想剪什么樣的?”男孩朝他例行微笑?!俺墒煲恍┌伞!薄跋胱叽笫屣L?”盧刻想不到更好的回答,于是點了點頭。
在男孩低頭從胯間的腰包拿剪子的時候,盧刻沒忍住問出了口:“你是店長?”
“看著不像嗎?”男孩站直身子,給盧刻指了指胸牌,胸牌寫著“店長何華”,“叫我小何就行?!?/p>
“年輕有為啊,你還不到三十歲吧?”
“過年二十九?!?/p>
聽到二十九這個數字的時候他又在鏡子里好好看了眼小何,小何比他小五歲,看起來年齡差距要更大。他不記得五年前自己是什么樣子了,那時自己也很年輕,工作剛兩年,還被當一個新人看,允許犯任何錯誤,不會被拉著罵“你是個老員工,怎么還……”那時自己剛結婚,老婆還算和藹可親,回家起碼有話可說。
不怪他,起碼不能全怪他。想到老婆,盧刻不由得又想到今天晚上。他是愛老婆的,邊想他邊在圍布底下把手指上的婚戒慢慢轉下來放進左邊褲袋,他不想因為它破壞了晚上的氛圍。直到現在盧刻閉上眼睛仍能想到那天老婆的語態和神氣。她每個月工資只有三千元,卻能理直氣壯地指責自己不像別人的老公應酬終日,叱咤風云。每次他嫌棄老婆胖的時候,老婆都會說“那你去找別人啊”,對此他卻無法用同樣的話回擊。那天他努力忍耐了一會兒,沒把火發出來。從小父母吵架,父親只是一言不發地聽母親念叨,這些年他愈發能理解父親的智慧。
第二天下班他賭氣般在車里坐了兩個小時,把之前下載在手機里的電影看完才上去,那天老婆的態度反倒出奇的好。當時結婚就不是沖著老婆的性格,那會兒年輕覺得共同話題可以培養,幾年下來孩子一直沒要上,共同話題沒有,共同生活只剩下下班回家吃完飯各自躺在沙發刷短視頻,偶爾有矛盾了才會交流上兩句。說多錯多,在外面樂得清靜,男人想不回家還找不到機會嗎?這道選擇題對他來說并不難做。
“把頭發往后背,露出額頭,兩邊鬢角修一修?”小何用梳子把劉海兒往后梳,將腦袋中央的發縫蓋過去。
“許文強那樣?”
“偏美式背頭一點。”
盧刻厭倦了年輕人帶來的各種新型詞匯,他想象不到也不想去想象?!澳悴挥酶艺f那么多,按你的來就行。”
不像大多數年輕發型師把自己的發型當作自身審美的代表,小何頭上的顏色發型干凈利落得像個上班族,看著他盧刻總能想起公司里的那個小何,現在得叫何處了。
如果當時反駁,就是老婆罵自己不上進那天,是有話可說的。好像誰不想上進似的,他曾經確實不想,現在想“而今邁步從頭越”可太難了。他們那級進來的管培生有五個,盧刻和另外四個輕易達成了同盟,有什么任務都推給第六個人。那哥們兒倒是任勞任怨,私下里大家沒少罵過他傻×,“還以為自己能往上爬嗎?”事實也證明如此,事歸他做,評獎評優卻被小團體瓜分,那哥們兒待了一年就走了。接下來的幾年盧刻仍是這樣,隨著資歷越來越老,也越來越沒人安排得動他。他呢,人天生遲鈍一點,單位組織工資發放改革,按技術級別來定,他以為總有人會比自己落后,但在他身后的人早已離開了公司,這時他才反應過來。實習時帶過的小何現在爬到了他頂頭上司的位置,雖然當年自己待他不壞,可那會兒成天嘻嘻哈哈不干正事,現在要機會總拉不下臉來。得有個臺階才好交代,反復想著這些他才敢去敲何處辦公室的門。進去后回手想關門的時候,何處一臉正色地告訴他不用關,盧刻就知道什么意思了,他沒開口就離開了辦公室。雖然一個月后的評級名單上有他,但他知道這扇門對他已經永遠關上了。
小何剪發手法很利落,三兩下就處理完了頭上的工作,幫他沖洗碎發的時候還會用手半捂住他的耳朵不讓帶著泡沫的水流進去。之前很多次洗頭,洗頭仔也會遮擋,但每次水總能順著耳郭流進耳道,讓他難受好久?!耙灰紤]燙個紋理,平時也方便打理?”小何左手墊著盧刻的腦袋,右手撕開一次性毛巾的包裝袋。盧刻下意識地說了不,然后才慢慢舉起手機,看了眼時間:“今天時間不夠,晚上還有飯局,下次吧?!?/p>
跟小時候找借口去搪塞理發師關于燙頭的邀請不同,今天是真的時間不夠了。離約定的飯點還有一個半小時,但路上需要四十分鐘。晚上就他和對方兩個人,名義上是為了工作,但換種理解也可以。
晚上本來想訂西餐,因公聚會若是小范圍大多選擇西餐日料,一來拿得出手,二來各點各的各吃各的,對不那么熟的人來說不會特別尷尬。但盧刻提出后被對方改成了火鍋,他有些意外,火鍋得在一個鍋里攪來攪去,如果多想,他會覺得對方也許想要跟自己分享一些什么。讓他意外的還有對方指定由他來完成最后的簽署,這是人人想要的大單子。之前的幾次接觸都在十多人的飯桌上,只有敬酒時才能偶爾聊上兩句。她說她很喜歡盧刻身上的成熟氣息,這讓盧刻猜到自己也許沒有想多。盧刻長得不差,上學那會兒不缺人追求,最近下班不會立即回家,他不是沒有出花頭的機會,但那些跟今天不同,今天是為了工作。這樣想他心里的負罪感會少上很多。
頭發在小何手里用電吹風定型的時候,他想起前幾天在短視頻里看到的廣告?!澳銈冞@兒有灰色的發蠟嗎?”“你說什么?”小何關掉手中的電吹風,盧刻把問題又問了一遍。
直到頭發吹干,一瓶全新未開封的發蠟才被送到小何手上。他用右手食指摳出一塊抹在左手掌心,兩手緩慢地將其揉開,然后輕輕地順著盧刻的鬢角往后抹了兩遍:“是要這樣的效果嗎?”他把雙手從頭上移開問盧刻。
跟小時候理完發迅速逃離不同,現在盧刻會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上好久。他已經三十多歲了,到了能接受自己任何樣貌的年齡。小何剪得不錯,有店長的水平。可惜現在不會有理發師在身后舉著小鏡子讓你看腦袋后面的頭發了,他想看看自己從后面望過來是什么樣的,但把頭轉過去又顯得過于愚蠢。
“對了先生,眼鏡。”小何把一旁的平光眼鏡遞給盧刻。眼鏡也是為今晚特意準備的,換工作后他就養成了戴隱形眼鏡的習慣,鏡框過于累贅,但今天不同,鏡框可以讓他顯得更加成熟穩重,跟鬢角處的灰白發蠟正好相配。
他心情不錯,甚至答應了在App上填寫好評的要求?!绊斦妗钡牡昝屗魂嚮秀保挥浀米约簺Q定來這里時是否有過類似的猶豫,但這些都不是現在要關心的問題。
等出租的間隙,他去路邊的便利店買了一瓶紅牛、一包益達,結賬時又拿了一盒杜蕾斯。在超薄和延時前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選擇了后者。結婚前他總會在錢包里放上兩個,那時他還篤信“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這句話。點開支付寶付款界面時他接到了對方的電話,電話很簡短,說是臨時有事,來不了了。他腦袋蒙了一下,都沒來得及注意對方有沒有說“之后再約”。后面有人在排隊,他得先結賬買單。
走出便利店他才緩過神,取消出租訂單后對著車水馬龍抽了一根煙。這個點趕上晚高峰,所有車都堵在一起,仿佛因為他,因為對方的爽約,這個世界忽然就不轉了。把煙盒放回口袋時,左手摸到了蜷縮在最里面的戒指。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戒指變得易摘不易戴,重新戴回去得費好大的力氣。在轎車側邊玻璃的反光玻璃上,他又看見自己人模狗樣的新發型,轉瞬間綠燈亮起,車就開向了遠方。褲袋里的延時杜蕾斯被取出來扔進了垃圾桶,他意識到自己到了即使再有準備也沒有機會的年紀了。一瞬間他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那時他可以擁有對未來的無盡幻想,宇航員、科學家、賽車手,甚至淘糞工人,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世界似乎真的就在自己手中。而現在塵埃落定的生活沒有新的可能性,新的可能性里則沒有自己,一成不變按部就班,他沒有覺得按部就班不好,只是難免有些可惜。嘈雜中他想起昨天在網上看到的一句話,說成年世界的心動是什么樣的,就是一句“算了”。
今晚本有機會過一段年輕時的日子,他以為重來一次會有什么不同,會有什么不一樣,但冥冥之中他又知道不會有什么不同,沒有那個必要。想起回家還要費心去解釋發型,不如進去洗掉算了。戒指被慢慢戴回左手無名指,盧刻暗自嘆了一聲“算了”,用那只手推開店門。
責任編輯 張爍 劉升盈
【作者簡介】錢墨痕,1994年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碩士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現為武漢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生。出版有《九鎊十五便士》《俄耳普斯的春天》。有小說50萬字見于《人民文學》《當代》《江南》《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等,有小說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載。